第九十二章


    被柳氏夫婦苦勸,兩人在柳家又多住一日。那天晚上吃過晚飯,兩人勾著手往回走。夢璃閨樓前本有一座廊橋,兩人在小亭中坐下,看見空中好大的月色,人聲寂下去,就隻聽見流水的聲音。


    夢璃說:“你什麽時候教我學劍呢?”


    紫英想想:“現在教?”


    “我不學。”夢璃靠在他肩膀上,明明是不舍得動彈,可是偏偏要說,“太熱了,待會兒出一身汗。”


    確實有點熱,兩人索性禦劍,坐到屋頂上去。月光清澈透亮的,照在夢璃身上,好像特別亮一些似的,遠處的八公山是黑色的影子,近處的桃花在風中搖曳。突然“啪”地一聲,紫英詫異:“什麽聲音?”


    夢璃胸有成竹:“這是花落的聲音。”


    花落的聲音,誰料到有那麽響,而且接二連三地響起來了。夢璃本來隻是靠著紫英,後來也不知怎麽的,就已經伏在他懷裏。兩個人唧唧噥噥的,隻是講一些閑話,大抵脫不了風花雪月、詩書兒女這些。


    夜深寒,月清明。


    或許是月色太好,紫英低頭,在夢璃額心的美人記上輕輕吻了一下。夢璃含羞帶笑,臉頰蹭著他的絲,紫英鼓足勇氣,又輕吻她的唇。


    隻是想著,已經是夫妻了,再怎麽樣親近也是應有的。可到底是不懂、不會,隻有一個朦朧的模糊的概念,兩人都緊緊閉著眼睛,唇瓣相貼,呼吸纏綿,他感覺到她衣帶上的宮繡繁複,磨著他的手,可再近一步的也沒有了。


    你都不知道那個時候心裏有多麽淨,隻剩了月色、桃花、愛情、女兒。其他的再沒有了,雖然身在塵世裏,下去後還要洗漱、安寢,明日回家還要打理家事、應對人情,可是真有一種脫塵俗的感覺。


    結果從屋簷上下去的時候出了岔子,夢璃腳一滑,木屐掉了下去。紫英就抱著她飛下去,撿起來看,木屐的底子已經掉了。夢璃就抱怨:“這可怎麽辦?待會兒丫鬟一定要問怎麽回事,我怎麽好說呀。”她到底還是臉皮薄,害臊,不肯教母親和丫鬟們知道自己與夫婿半夜爬到房頂上看星星月亮。


    丫鬟進來伺候洗漱的時候,就見夢璃自己坐在梳妝台前,手裏拿著一盒香粉。紫英則坐在屋內一角的矮凳上,正在敲著什麽。丫鬟疑心他們兩個吵了架,不然為何要這樣背對著對方,看也不看一眼的。再仔細一瞅,卻現紫英手裏提著夢璃的鞋子,正在用錘子敲進鉚釘。


    她不由得失聲道:“姑爺,您怎麽在給小姐修鞋呀?”


    紫英答應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說:“沒什麽,她喜歡這雙鞋子。”


    丫鬟暗笑,隻覺得這姑爺也體貼過頭,出去後不免又要宣揚一番。第二天小夫妻帶著燕瑩回家,安置之後紫英出門去找那個蜀山派的弟子,權盡地主之誼,而夢璃去壽陽城的製香坊裏指點製香。如今她於此道越精通,調製的香料、製成的香水高價銷往全國各地,甚至流出海外,供不應求。壽陽之富,天下聞名。


    晚上反而是紫英先回來,夢璃去書房裏,看見他寫的字:“至虛極,守靜篤。”又有一句:“靜以修身,儉以養德。”


    紫英的字寫得好,筋骨有力、氣宇端正。他的人也和他的字一樣,自有清正之意。


    夢璃在旁邊寫字:小喜多唐突,相憐能幾時?


    她的字是芬馥優美的,女兒家低回婉轉的心事。我和你這些短暫的喜悅,紅袖添香、衣鬢相親,都是突然而來的,就算相憐相許,又能到幾時?


    紫英沉吟,鄭重地一字字回:吾欲與卿相知,長令無絕衰,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得與卿絕。


    夢璃望著他,此時隻能微笑,因為任何神情也表達不盡心中的歡喜。生命的山穀裏沒有了陰影,滿滿的隻是鮮花綻放。


    因為這是她要的,而她得到了。


    之後的幾個月,小夫妻生活得也不知多麽愜意幸福,他們家裏沒有養金魚鳥雀,也不養貓狗寵物,反而養了一隻紫英從遠方帶回的小朱雀,因為沒有母親了,夢璃他們養大了就把它送回去。庭院裏種的都是花,牡丹、杜鵑、荼蘼、芍藥、桃花、玫瑰,因為都有妙用,用來調香煉香。除去花外還有各種香草,用來煉藥。


    外麵的人都對慕容府頗有神往之意,因為府中鮮花盛開、幽香隱隱,時常有仙樂陣陣,令人聞之悠然。聽說其中住著的也是神仙兒女,有緣人甚至能看見他們禦劍而去,或他們的仙人朋友禦劍而來。


    紫英留了一塊地,自己開墾了來種菜,他帶著燕瑩一起,免得小女兒不識五穀、不辨農桑。


    但其實紫英和夢璃又真的懂多少呢,金玉叢中嬌養大的。有一次下人給小姐帶來一隻羅織娘,關在小籠子讓它鳴叫,夢璃和紫英都沒留意過這種小蟲子,不意叫聲居然很動聽,兩人稀奇得很,把它關在一朵百日紅的花心裏逗弄了半天——倒把正主兒燕瑩給忘了。


    後來紫英又把羅織娘放走。


    他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對天地萬物都懷有仁愛敬重之心。他信奉的並不是道教三清或者九天玄女,反而是萬民。


    有的時候夢璃會笑他,其實很適合儒家,反而不那麽適合道家。因為他是入世的,就像他說的一樣“我修仙問道,為世間斬妖除魔,又怎會不快樂”。


    對任何事情,他都自有一種莊重的態度,不輕褻、不怠慢。


    所謂冰雪為容玉為骨,他秀致英銳的容貌隻是表象,真正足以動人、讓人肅然而敬的是他骨子裏的莊、簡、靜、肅。這樣的人,無論在什麽時候、什麽境地下都不會墮落、不會失敗,他像雪山一樣博大而沉靜。


    紫英對劍的喜愛、對劍意的領會,紫英那種“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的態度,沒有一刻不在影響著夢璃。而夢璃的上善若水、利萬物而不爭的處事精神,對紫英又何嚐不是一種啟。


    每一個人的精神都是孤獨的,可是真正匹配的愛侶,他們的共鳴滋養靈魂。


    誰也真正猜不到夢璃對紫英的愛情。那是一種帶著崇拜、愛慕、尊敬、追逐的情感,他是她的英雄、她的師長、她人生的向導。


    因為敬慕,覺得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所以後來,在長久的分離中,她變得越來越像他。


    有一天,紫英從外麵回來,給她帶了一對紫晶耳墜。紫晶可以加靈,除此之外,幾乎就是紫英的本命石。夢璃當即把它戴了上去,搖搖晃晃的綴在脖頸旁,像是兩滴夢幻的眼淚。


    當時燕瑩正在她懷裏,立刻伸出小手來抓。其他的飾夢璃一向都是毫不猶豫褪給女兒的,但這個除外,她笑著避讓,紫英把女兒接過去。結果燕瑩十分執著,一著急竟然叫了一聲:“娘!”


    紫英和夢璃都是大喜,歡笑著不住逗她,又隔幾天,燕瑩學會了叫“爹爹”,這次夢璃可再不用抱怨看不著紫英笑了——他幾乎天天都會微笑。


    直到中秋節那天晚上,紫英和夢璃要抱著女兒出去看燈會,丫鬟婆子慌亂地跑進來:“夫人,小姐不見了!”


    充斥著奶香氣的房間裏隻剩下一把長命金鎖,那原本掛在小燕瑩脖子上,紫英臉色鐵青,夢璃那一瞬間驚嚇到全身軟。好在紫英還掌得住,兩人追索著女兒的氣息,一直追到巢湖邊上。


    紫色的霧氣,幽幽的琴聲,白紅眸的端莊美人背對著他們,輕輕歎出一口氣:“你們總算來了。”


    紫英問:“不知閣下是誰?為何劫走我女兒?”


    “你女兒?”嬋幽譏諷地哼笑出聲,也不多理會紫英,轉身看向夢璃,“璃兒,你可真讓我失望,這麽簡單的魘咒入夢之術也無法破解嗎,你如何會沉迷至此?”


    夢璃一呆,緊緊盯著嬋幽,忽然頭痛欲裂。


    紫英皺眉:“你是何人?”


    嬋幽冷冷逼視他:“你與夢璃是何關係?這小孩子又是誰?”


    紫英不快:“我與夢璃自然是夫妻,燕瑩是我們女兒,閣下帶走燕瑩,到底意欲何為?”


    “女兒……”嬋幽忽然大笑起來,“誰生的?夢璃麽?——你們難道還沒弄清楚,自己身在夢中,一切皆為虛幻?”


    夢璃捂著嘴,神色驚恐欲絕。


    紫英安撫她:“不要聽她胡言。”他拔出劍來,“若還不還回燕瑩,休怪我不客氣!”


    他一劍揮出,劍光鋒銳淩厲,嬋幽竟然閃避不得,給他刺傷了手臂,紫英縱橫騰挪間,抱回仍在安睡的燕瑩,他冷視嬋幽,嬋幽皺眉:“這是你們的夢境,果然是任你施為……罷了……”


    紫色的霧氣悠悠蕩蕩,她的身形消失。


    晚上躺在床上,夢璃總也睡不著,紫英安慰:“你別多想,這人言語混亂、邏輯顛倒,分明神誌不清。”


    夢璃隻得笑笑。


    第二天晚上,紫英不在的時候,嬋幽又來找夢璃:“我實在不明白,這個幻術十分簡單,你們怎會不能勘破?”


    “師父。”夢璃靜默,艱難地出聲叫她。


    嬋幽神色欣慰:“好歹你還記得我,沒有完全被迷了心智。璃兒,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是你的夢境,你自己破了它罷!”


    夢璃搖頭,複搖頭。


    “師父,你走吧。我決定永遠留在這裏。”


    嬋幽大駭:“你瘋了!”


    “娘親,娘親——”燕瑩邁著小短腿兒,歡快地跑過來,與紫英頗為相似的秀美小臉兒上滿是笑容。她撲過來扯著夢璃的裙子,“這是誰呀?”


    夢璃隻是微笑,沒有回答她。


    嬋幽歎息:“母女天性,我知道你不舍得這孩子……”她神色一厲,“但你沒有現麽,你的意識受我擾亂,夢境已碎,這孩子昨日分明還抱在手裏,今日竟然就會跑動,你難道還不明真假?”


    “真假?哪裏有什麽真假?”夢璃突然反駁,聲音隱隱淒厲,“世界就一定是真的麽?人生就一定是真的麽?一切不過是夢中霧花,皆為虛幻,真實的不過是人與人的感情!”


    “你不要叫我出去,真正的世界太冷了、太艱難了……我想留在這裏。就算你強行把我拉出去,我也還是會回來的。”


    “這裏有我想要的一切。”


    嬋幽聽著,麵無表情:“你倒是下定決心了,那個瓊華派弟子呢?他願意永遠留在此地麽?”


    夢璃雙手抖,幹澀的唇瓣直被她咬出血來。天空碎裂成一塊一塊的藍色琉璃,紫英衣襟飛揚,自天邊走來。


    他與夢璃久久互視著,嬋幽輕輕歎息一聲,再次離開。


    “這都不是真的?”


    壽陽沒有了,種滿香草和鮮花的庭院沒有了,肖似紫英、天真無邪的慕容燕瑩沒有了。


    “是。”


    紫英望著她,久久不語,那秀致到極點的雙眸中竟然帶著淚!


    “我們走吧。”夢璃的聲音低低的,如同崩斷的琴弦彈出喑啞一聲,“我帶你出去。”


    她拉起他的手,就像以前無數次那樣。


    天地變幻隻在瞬息,厲江流的臉是惡意的譏諷:“嗬,你們居然能這麽快逃脫,倒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一甩袖子,“此次便罷,今生你們若敢踏入南疆,休怪我不留情麵!”


    他走了。


    夢璃全身抖,突然緩緩軟倒,隻得盡力扶著山石,靠在那裏。而紫英怔怔注視著陣法所在的一片空地,著了魔似的,一步一步走了過去。


    他走到了陣法中央。


    然而什麽也不會生,啟動陣法的人已經離開,陣珠破碎,陣法早已失效。誰能體會仙人被貶謫入凡的痛苦?這大抵也不過是美夢碎裂、萬事成空。就如同紫英和夢璃一樣。


    雲天河和韓菱紗找了過來,韓菱紗驚異萬分:“你們怎麽了?才一會兒不見,怎麽一個個的臉色都這麽難看?”


    才片刻麽?


    原來竟是阮郎歸,沉醉換悲涼,清歌斷人腸。


    “沒事。”夢璃一字字說,“沒事的,我們……是要去找狐仙麽?這便去罷。”</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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