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哦?為何不可?”太皇太後反問,“莫非這孩子不是你的?”


    王太後殺雞抹脖子地給劉徹使眼色,暗示他否認。劉徹皺眉半晌,咬牙道:“是孫兒的,但是——”


    “但是什麽?”太皇太後撫摸著龍頭拐杖,冷冷道,“我聽說宮中有些流言,說阿嬌不為皇帝所喜,自己又善妒,因此才讓陛下至今無所出。依我說,傳出這話的主使就應該活活打死!我老婆子活了這麽些年,沒見過這麽賢良的皇後。皇帝在外麵饞貓兒似的偷嘴吃,皇後為他遮掩!”


    她重重一頓拐杖:“太後,這可是你親孫兒,你自己說說,該怎麽辦!”


    王太後一下子跪了下來,低聲分辯道:“太皇太後,這劉陵翁主,她畢竟是淮南王的公主呀,是皇帝的親堂妹……”


    “你也知道是皇帝的堂妹!*這樣的醜事都出來了!”


    “皇祖母,劉陵願意脫去翁主身份,更換名姓進入後宮。”阿嬌的聲音不高不低,溫涼的十分動聽,“她說,她願意叫做——竇陵。”


    自長樂宮出去,劉徹的手氣得都是抖的,在長袖下捏成拳。“阿嬌,朕真是奇怪,你怎麽就忙不迭的要給朕塞女人?”


    仿佛感受不到對方的滔天怒意,阿嬌神態安然:“你懷疑我算計你?”


    “不。”劉徹咬著牙,“朕現在隻懷疑,劉陵是不是真的懷孕了,她的孩子到底是不是朕的。”


    “你太小瞧她了。”阿嬌說,“太子大婚典禮的時候她就瞧中了你,蟄伏三年,謀定後動,她的目標就是進宮,怎麽會讓自己出簍子。”她竟然微微一笑,神態輕鬆,“你魅力真大,勾得這位美女連淮南王公主都不做了。”


    “哼。”劉徹冷冷一笑,“阿嬌,你難道就不怕?”


    阿嬌看著他,用眼神傳達出疑惑。


    “你一向自恃出身高貴,但劉陵可比你出身更高貴。論起心機手段,十個你也比不過一個劉陵。”劉徹逼視阿嬌,“你就不怕引狼入室?要是哪一天劉陵做了皇後,你哭都來不及!”


    “我可不會哭。”阿嬌仿佛心情很好,依舊是那種半調侃的口吻,“我不做皇後了還可以繼續去做翁主,說不定去做某個侯爺的夫人呢。”


    “那倒是很好。”劉徹奇異地笑起來,“你以為到那個時候,你還有權力來拒絕一個帝王?——我的阿嬌。”


    阿嬌臉色一沉,冷銳地回視。


    “朕知道你什麽也沒做,你隻是順水推舟。但順水推舟也讓朕心裏不快活。”劉徹說著,“收斂點,阿嬌,朕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他大步走遠了。


    阿嬌冷冷注視他的背影:你的忍耐是有限度的?說的真好,好像我的忍耐是無限度的一樣。


    要是再試圖限製我的人身自由,劉徹,你就小心點吧。


    劉徹的底氣是從朝堂上來的,他選拔了一批儒生,繼續推行新政,將諸侯配回封地,將王親貴戚中的違法亂紀者下獄,試圖推行儒學,罷黜別家。又更改服飾曆法,原本崇尚黑色,如今改為崇尚黃色。


    太皇太後隻是默不作聲地縱容,甚至帶著阿嬌住到了驪山溫泉宮,讓他一個人在長安放手施為。


    劉陵入宮後,被尊稱為陵夫人,成為後宮中除阿嬌之外的地位最尊者。曾經在長安城名揚一時的劉陵翁主悄無聲息地“病逝”,後宮中多了個竇氏。


    “你說,劉陵是會向著皇帝,還是向著淮南王?”竇太後撫摸著淮南王送上的《鴻烈》——也就是《淮南王書》——隨意的問阿嬌。


    “我不知。”阿嬌跪坐一旁,為竇太後草擬詔書,“她是個很聰明的人,但是扯上男女之情,什麽都難說。”


    “嗬是。”竇太後笑了,昏暗的眼中閃爍出光亮,“女人這一輩子,是傻或者是聰明,總是會過去的,要是曾有過一個喜歡的男人,那又另當別論。”


    阿嬌沉默,在竇太後的隻言片語中她得知,當年的文皇帝幾乎是個完美的丈夫——完美到讓人不安。


    直到鄧通出現,竇漪房才曉得自家丈夫到底哪裏不對。


    如果名利都是雲煙,如果世事不過幻夢,那愛情也一定有存在的意義。


    誰曾讓你心動、心痛、心悸、心灰若死?


    一定有這麽個人存在過吧。


    他讓你現,手會抖,心會跳,臉會緋紅,眼睛閃爍如星,有他在,夢中的夢也是最真的。


    就像紫英,他站在卷雲台上望著昆侖山麓時,山風鼓起他藍白色的長袖廣衫,夢璃總是會有衝動,想不顧一切地擁住他,要多用力有多用力。


    那時在承天劍台,每到傍晚的時候他回山來,夢璃在劍室裏調香,看著漏鬥中水一滴一滴地滴下去,“滴答”“滴答”,她望著望著就出了神,心裏有一種焦灼的喜悅。


    竇太後愛憐地拍拍外孫女的手:“你還這麽小。”


    是,青春是世上最好的東西,年輕人體內自動分泌一種抗抑鬱素,就算最傷心的最牽念的往事,回憶起來也不過是另一種蜜甜的憂愁。


    “不說這些了。”竇太後正色,語重心長,“阿嬌,你和徹兒婚事不諧,這也沒有什麽,但是無子卻萬萬不可。曾經的呂太後也將外孫女嫁給了皇帝,她就用了個最好的法子。”


    阿嬌不答。


    “留子去母。”竇太後聲音低啞,“劉陵是最好的人選,若她生下一個皇子,那,阿嬌,這就是你的兒子。你要把他扶上太子之位,他會是你一生的保障。”


    “……謝謝外祖母教導。”阿嬌低眉如是說。


    “王娡不會讓她活下來,你要留意。”


    “沒關係,要是劉陵連活命都不能,她也不是劉陵了。”


    “阿嬌,你把莊青翟他們叫進來。”竇太後閉目說。劉徹這麽弘揚儒道,到底是與她的心意不符,她等得夠久,現在要有所動作了。


    阿嬌起身,老太太忽然又叫住她,“等等,來人,去內室把我枕邊的金匣子取來。”


    阿嬌一怔,略微知道那是什麽。


    竇太後將它打開,露出半道虎符,輕輕撫摸著,神情一瞬間無限懷念。


    “這是先帝留給我的虎符。如今,我把它交給你。”


    阿嬌將它接了過來,竇太後輕歎著:“先帝就是擔心劉徹會胡亂用兵,因此才將它交給我保管。但死物就是一件死物,阿嬌,你需記著,人才是最重要的。”


    阿嬌說:“陛下是天子,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理所當然為他所用。在用人上,我比不上他。”


    “不錯。”竇太後靜靜說,“但你也有你的優勢,他會犯錯,你不會;他需要防備臣子,你卻盡可以……示恩。”


    阿嬌將虎符收入袖中,鄭重一禮,走了出去。


    又過了幾日,竇太後和阿嬌接到密報,趙綰和王臧打算上書請求皇帝廢除太後參政的權利。她們兩人坐車連夜趕回長安,趕在上朝截下了劉徹。


    “皇帝,你翅膀硬了。”竇太後在阿嬌的攙扶下坐正,威嚴地用昏暗的雙眼凝視皇帝。“你就這麽不待見你皇祖母嗎?”


    “不是的,奶奶。”劉徹勉強微笑著,偷眼覷太皇太後的臉色,“這話從何說起,孫兒正打算去上朝……”


    “趙綰和王臧今天要上什麽政令,皇帝你真的不知道嗎?”竇太後嚴厲地問。


    “孫兒……並不知情。”劉徹暼過阿嬌黑湛湛的眸子,不知為何聲音澀。


    竇太後閉著眼睛不說話,偌大的長樂宮內鴉雀無聲,隻有漏鬥中水滴滴落的聲音,讓人手足緊繃。“你去上朝吧——但是,今日朝議的折子,要改一道。趙綰和王臧不能再留了,今天,你必須給老身一個交代!”


    劉徹臉色大變,脫口而出:“奶奶——”


    竇太後揮揮手,他隻得不甘地退了出去。


    然而這事還沒完,趙綰、王臧被下獄,竇太後氣怒之下要將丞相竇嬰和太尉田蚡也一鍋端掉。


    椒房殿裏,阿嬌興致極高,自己握著一管笛子在吹奏,而衛子夫隨著她的笛音翩翩起舞,彩袖輝煌,宛如霓裳天女;忽而一傾身,金鍾捧出一杯酒來。阿嬌含笑接過,慢慢啜飲,衛子夫偎在她的座椅旁低聲笑著:“今天王太後去長樂宮給陛下求情了呢。”


    “噤聲。”阿嬌笑意不改,手指在衛子夫唇上貼一下,“你說的陛下來了。”


    劉徹大步走進溫暖芬芳的椒房殿,滿堂歌舞登時驚散。劉徹瞥一眼近旁的舞女歌姬,向著阿嬌冷笑道:“你這日子過得比朕還要舒服呢。這後宮妃嬪哪裏是為朕設的,倒都成你的美人婕妤了!”


    “都下去吧。”阿嬌懶懶說著,從舒服的大椅中起身,她披赤足,廣袖木屐,看上去如同瀟灑不羈的仙人,完全不被世俗的規矩所束縛。


    衛子夫領著眾女退了下去,阿嬌說:“怎麽,趙綰和王臧,都死了?”


    “都死了,你們滿意了吧?”劉徹氣息不定,咬著牙一字字說,“幾時把朕廢了,你們隻怕才能真正關起門來慶賀!”


    “這話從何說起?”阿嬌看著劉徹,“皇祖母和你不同,你天天幫著外人想把自家人撕開,她老人家可不是。你是她的親孫子,她絕不會真的把心倒向外人的——有些人利令智昏,才會做起身登大寶的美夢。”


    “是麽?”劉徹眼神閃動,仿佛不信,又仿佛揣度,“阿嬌,你會幫朕?”


    “我當然會幫你。”阿嬌的聲音冰雪浸潤一般的,讓人心神一清,“難道我還能去幫淮南王劉安?他和我有什麽關係。”


    “好。”劉徹的表情變幻莫測,忽而笑了,“不錯,你和劉陵不一樣,她幫著她父王,你卻隻能幫我。阿嬌,也隻有你才是我的皇後。”


    “淮南王就要進京了。”阿嬌揭開水晶簾,望著天上玲瓏的秋月,“你說,現在朝中上下還有幾個人幫你?——在王臧趙綰死後。”


    劉徹被她戳中痛處,臉色突變,閉口不言。


    怎麽可能還有別人,除了王家,隻有長公主和阿嬌。


    而王太後早就遭了太皇太後的忌諱,太尉田蚡又明裏暗裏做著牆頭草,還和淮南王有著秘密的聯係,甚至懷有身孕的劉陵在短暫的猶疑後也倒向了娘家,他劉徹早已孤立無援。


    長公主和阿嬌態度曖昧不明,還需要他這個帝王來親自爭取。


    阿嬌回頭看著劉徹雪亮的眼睛,心中微驚:這樣的劉徹,仿佛一頭被逼到極處的狼。明明已經渴望嗜血、忍無可忍,卻又咬爛嘴唇忍了下去。


    喝過了自己的血,最後才能在天地間呼嘯縱橫,無人可擋。


    阿嬌無聲地攥緊了手。


    在這樣的月色下,在無聲忍耐的,又豈止劉徹一人?


    她不也是在無聲地、靜默地忍耐?


    所有人都等著自己有足夠力量,能夠真正爆、驚動天地的那一天。劉徹的忍耐會隨著竇太後的死亡而終結,自己的忍耐卻並無明確的期限。


    如果說在楚留香世界裏,她是一柄一往直前的寶劍,那麽現在就是回爐重鑄的過程,冷水澆身、烈火焚燒……


    劉徹走過來,留戀地握一握阿嬌的手。


    阿嬌的手指突兀地握緊了一下,一瞬間仿佛想要拔劍,然而她隻是忍住了,微微笑了笑。至少現在,她已經可以確定自己的情劫對象絕不是劉徹,否則,她不會有那樣本能性的厭惡。


    這種感情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大概是昨日吧,聽說王太後在劉陵宮殿內的香料中加了旁的東西,而劉徹聽之任之的時候。又或者,是他將諸竇子弟有幹法紀的事情交給竇嬰處置,讓這位忠心耿耿的老丞相在家族中威望盡失的時候。


    他不再是以前那個頑皮深沉的少年了,他開始掌握帝王心術,他開始變得無情而極度自私。


    為了他自己,他可以逼母、殺舅、拋妻、害子。


    這才是漢武帝劉徹。</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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