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怎麽了?母後?阿嬌?”劉徹大步走進,額上的冕毓珠簾尚且搖晃個不休,“幹嘛都站著?”


    “皇帝。”王太後氣怒未平,“你看看你的好媳婦,居然當眾頂撞起我來了!”


    劉徹下意識看了阿嬌一眼,脫口而出:“阿嬌就是這個性子,母後您隻當她不懂事就完了。”


    他這話一出,同時激怒了兩個女人。阿嬌是不悅:誰“就是這個性子”?王太後就是失望外加委屈了,她已經忍了大半輩子,日盼夜盼的就是這一天,結果劉徹就給她這麽個答複?而且今日無過於她王娡掌管宮廷的第一日,她本打算在內外命婦麵前立個威、定下尊卑,這番受挫豈是小事?


    但她到底是曆練過來的,一見受挫,知道哭鬧生氣無用便立刻轉換了臉色:“可不是,阿嬌一貫是個任性的性子,我本不該和她計較,隻是太皇太後去了,我這心裏悲痛之下便……唉,阿嬌,你也好生回去養著。”


    她這麽含笑說完,阿嬌看了她一眼立刻就轉身就走出了長信宮,衛子夫帶著一幫妃嬪無聲行禮,跟上皇後的腳步。她們臉上那種恭順的笑容此刻看來都無異於諷刺,王太後心裏堵得不行,正要叫住劉徹好好分說,結果他揚聲說:“阿嬌,等等,朕和你說下北軍大營的事情。”


    眼看著皇帝一行人也風卷似的走遠,王太後氣得一掌拍在桌案上。正在此時,詹事入內稟告道:“太後娘娘,田蚡大人求見。”


    田蚡聽姐姐訴完苦,摸著胡子沉吟著說出一句:“姐姐,這些還都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太皇太後去後,丞相之位花落誰家呀。”


    “什麽?”王太後一怔,“這丞相除了你還能是誰哪?”


    “我的老姐姐喲,”田蚡苦笑,“陛下已經召見過竇嬰了,皇後明顯也屬意於他,他的成算可比我大。”


    如果說之前還是意氣之爭,這次王太後就是動了真怒了:“竇家憑借一個瞎老太太壓了王家多久,好不容易等到今天,輪也該輪到王家!陛□上還流著一半王家的血呢,他還能向著外人?”


    “姐姐打算如何做?”田蚡問道。


    “這件事情先不忙。”王娡沉思著,“阿嬌那丫頭實在囂張過分了,我就算不教訓她,也該提醒提醒她,現在皇宮到底誰當家!來人,給我叫詹事進來,準備遷入長樂宮。”


    “母後打算遷入長樂宮?”合歡殿內,劉徹詢問著侍者,“既然如此,請她老人家搬就是了,這也是應有之義。”


    侍者下去了,衛子夫輕輕給劉徹按摩著肩膀,婉聲說:“陛下,我看皇後娘娘這些天都瘦了好多……”


    “她是累的。”劉徹歎了口氣,“老太太在的時候不覺得,她這一去,連朕都備覺負擔。她老人家像一尊大佛一樣壓著場麵,現在她走了,什麽魑魅魍魎都來了,各種瑣事應付得人頭都大了一圈。”


    “除了累,還有的是因為傷心吧。”衛子夫的聲音淡若煙柳,“長樂宮不僅是曆代太後的寢宮,更是皇後娘娘長大的地方啊。《詩經》有雲,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皇後娘娘看著長樂宮的一磚一瓦,物依舊而人已非,又怎麽能不睹物思人呢?”


    “嗯……”聽著愛妃這麽傷感婉轉的聲音,劉徹也不由得歎了口氣,“可朕也不能違背太後的意思,孝之一字目前朕還無法悖逆,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是牽製朕的另外一股力量啊。”


    衛子夫默然不語,劉徹忽而問道:“子夫,你對皇後還真是貼心貼肺。”


    衛子夫手指一顫,劉徹並不在意,喃喃說道:“仲卿也是成天的在朕耳邊說皇後的好話,要不是早知道,朕都要疑心了。”


    衛子夫緊緊閉唇,臉上顯出忍耐的神氣來。


    衛青,衛青啊。


    他是她最疼愛的弟弟、最信賴的家人、最驕傲的後盾,但同時,他也和她一樣都是陛下的……


    枕邊人。


    從合歡宮出來,劉徹信步走到長樂宮去,不過數日,昔日熱鬧繁華的權力中心已經變得空寂。他走過一個個宮室,想起太皇太後曾經拄著拐杖走過這裏、想起小阿嬌曾經笑著在這裏大聲叫“奶奶”,想起無數次,自己滿懷憧憬地跑進這威嚴典雅的宮室。


    阿嬌從長樂宮走進了椒房殿,自己從長樂宮走進了未央宮,他們金屋藏嬌的故事早已成為一代帝後的傳奇。他們都變得深沉複雜,他們都和快樂沒有太多緣分,但他想,至少劉徹與阿嬌,會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或許不會有人相信,他的初戀是阿嬌,他最愛的人也始終是阿嬌。


    不知多少次,他在夢中偷偷親近那個冰雪雕成的美人,任情縱性,肆意妄為,輕憐蜜愛。然而在現實生活中,他隻是對著劉陵冷笑:“什麽?皇後?別開玩笑了,她就跟朕的親妹妹一樣。——哦,朕對著你可以動*的念頭,對她可連這種念頭都沒有。”


    全是謊話。


    最開始沒能實現的壓抑的*,會成就一輩子的執念。再怎樣意氣飛揚、權傾天下,他在新婚之夜被自己的新娘子嫌棄。


    一重一重的長廊、複道,接著是長樂宮寬闊陰涼的宮室,重重簾幕後傳來“砰”的一聲,劉徹走過去,詫異地看到王太後彎著腰翻箱倒櫃。“母後,您這是在做什麽?”


    “彘兒。”仿佛是心慌意亂,王娡下意識喊出了兒子最開始的小名,“我在找東西,你怎麽突然來長樂宮了?”


    “您在找什麽?”


    王娡猶豫了一下才說:“咳,娘在給你找那個——”見劉徹莫名其妙,她著了急,“虎符呀!太皇太後這一去,也沒把這件事情交代清楚,你手中沒有虎符,怎麽節製軍隊?要不然娘為什麽趕著搬進長樂宮!”


    “原來您是為了這個?”劉徹心頭一暖,“這也沒什麽,找太皇太後的身邊人問問不就知道了。”


    “我是怕……”王太後壓低了聲音,“徹兒,你要當心,劉陵她打探出來,宮裏宮外還有個秘密組織在運營,聽說他們專司打探消息、暗殺要人,簡直上天入地無所不能呢。”


    “朕正在著韓嫣探查此事。”劉徹說,“劉陵是怎麽知道的?”


    “她總有她的法子。”王太後歎了口氣,“你派韓嫣能查出什麽名堂?這宮裏,誰不知道皇後和韓嫣關係最好!他到底是忠於你還是忠於阿嬌,誰又說得準呢?”


    劉徹一下子聽懂了王太後的意思:那個神龍見不見尾的特務組織,背後的主人顯然正是皇後陳嬌。


    甚至她的勢力早已滲透到了他身邊,因此韓嫣才會久查無果。


    “來人!”劉徹揚聲叫,“把太皇太後身邊的親信宮女內監統統叫來!”


    詢問過一輪之後,有宮女怯生生地回答:“太皇太後枕頭邊的那個金匣子,奴婢看到太皇太後把它賜給了皇後娘娘。”


    屏退外人,王太後輕輕歎了口氣:“這老太太也偏心太過了,一個是親孫子、一個是外孫女,她怎麽就隻信外孫女呢?”


    “母親。”劉徹悶著臉說,“虎符不過是一個形式,之前朕沒有虎符,不也動兵了嗎?軍隊在朕手中!”


    “你說的對。”王娡轉換了語氣,“不用擔心,不管怎麽說,娘和王家肯定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劉徹點了點頭。


    “要說丞相,這天下還有誰比你舅舅更合適?”王太後微微一笑,“若他都做不了丞相,那王家人也不會甘心啊,徹兒,母後就給你薦他了。”


    “……原來母後是想說這個。”劉徹的聲音低了一些,他看向王太後的眼睛也更冰冷清醒了,“既然這樣,朕……再考慮考慮。”


    椒房殿內。


    太皇太後生前最親信的侍女德容走進,低聲稟報完,最後補充一句:“他們就說了這些,然後兩人一出長樂宮,田蚡大人就向陛下叩拜,王太後說,‘陛下已應允了你丞相之位啦’,趕著把這事兒敲定了。”


    “真是趕鴨子上架。”阿嬌微笑,“王太後一直說我和我母親飛揚跋扈,她自己倒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德容,你做得很好。”


    旁邊坐著的霍去病忽而展顏微笑,自竹簡中抬起頭來,仿佛完全聽懂了宮廷中這一場複雜密謀。


    德容靜靜說:“他們在長樂宮中談話,是想借著陛下對太皇太後的惦念之情——卻忘了,長樂宮是太皇太後的,也是娘娘的。”


    是,阿嬌這二十多年,在那裏消磨了將近一半的時光。


    “很快就不是我的了。”阿嬌客觀地說,“太後搬進去,長樂宮就要改姓王了,好在後宮還沒有變天。德容,太皇太後葬禮過後,你便來椒房殿服侍我吧。”


    “謝娘娘恩典。”德容叩,臉上卻不見歡容,“娘娘,太後娘娘身邊有人找奴婢談話,說是……想把奴婢嫁給一位貴人。”


    “什麽貴人?”阿嬌皺眉,忽而醒悟,“朝上正在議論匈奴的和親書……她難道想把你封作公主,嫁往匈奴和親?”


    德容一聽,登時臉色慘白。往日她是太皇太後身邊最得寵信的宮女,就是太後、皇後、王爺見了她也是客客氣氣,誰能想到一朝竇太後故去,她竟被人如此欺淩!


    說什麽榮華富貴,還不是虛空一場。道什麽權勢滔天,你見誰風光過百年?


    就連竇太後一去,也立刻有人來占她的屋子、打殺她的親朋屬下!


    不不,這並不表示她的敵人特別可恨,這不過是人情冷暖,世事無常,而這一點在宮廷和官場裏又最是顯著。


    阿嬌若有感慨,開口輕輕吟道:“遷延蹉跎,來日無多。二十麗姝,請來吻我。衰草枯楊,青春易過。”


    霍去病走過來,乖巧地拉一拉她的衣袖。阿嬌柔聲對他說:“記著時光寶貴,快樂無價。”是,就算有無窮無盡的輪回生命,時光還是寶貴;就算手裏有萬千珍寶,快樂依然買不到。


    因為珍貴的東西,它一定是看不到的。


    德容隻聽見上座有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仿佛有人在走動,她低垂目,聽見阿嬌的聲音:“你不要慌張,隻管來我這裏,王太後的手還伸不到椒房殿。”


    “我必護住你們。”</p></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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