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竇夜茴本以為,憑皇後娘娘的學識淵博、見識深遠、位高權重,她要收一個弟子,那必定是精挑細選,說不得要組織一場全國性的考試,從全天下的聰明人中選出一個頂尖玲瓏剔透的,最好玻璃心肝水晶肚腸才好。就算條件所限,退而求其次也該選個名門閨秀,列侯之女。


    當然,她自己其實也是名貴閨秀,列侯之女。但她就是覺得,這個排場、這個過程應該慎之又慎,絕不是像現在這樣,皇後娘娘仔細端詳了一番她的麵容,隻問了一句筆墨如何,她回答略通,便名正言順地做了皇後身邊小小一名司筆女官。


    雖不過是個八級女官,但也位比八百石,爵比副右長了呀……算是個五品文官兒了,她爹一輩子也不過做到這個品級而已。


    在帝後身邊服侍,那真是富貴無極的。竇夜茴深深地悟了。


    得了正式的職位品級,夜茴立刻加入了永遠端莊肅立的兩排侍女行列中,因為是新人,低眉順眼往隊伍末端一站。貞風對著她安慰一笑,夜茴略微心寬,同時不住提醒自己牢記不看不聽不說三原則。


    皇後說:“把李蔡叫進來。”


    禮官唱道:“宣樂安侯李蔡——”


    首席女官綠珠不安地動了動,夜茴好奇地偷偷看著她,綠珠一咬牙走了出去:“娘娘,霍少爺他還在內殿等候……”


    “哦。”皇後一怔,自言自語似的說了一句,“我險些忘了。”


    高聳寬闊的長樂宮裏安靜無聲,夜茴跟著屏住呼吸,皇後纖細的手指碰了碰自己額頭,神情並不高興。這樣的沉默持續了好幾秒中,所有人的心都是吊著的:聖意難測。


    最終她發話了:“走吧,看看我們家少爺又發什麽脾氣。”


    白色長襪踩過褐色的木質地板,無聲無息,夜茴低頭跟在長裙委地的侍女群後,靜聽水晶簾內聲息。


    皇後說:“告訴你一件有趣的事情。前陣子母親在家中款待陛下,董君作陪,結果事後東方朔在陛下麵前告了董君一狀,說他有三大罪過,私通公主、有傷風化、靡麗奢侈,應當處以死刑。把他給嚇病了。”


    “別人家兩口子怎麽過日子,和東方朔有什麽關係?多管閑事。”霍去病的聲音依舊清朗,但夜茴聽著總覺得帶些焦躁意味。“董君何須害怕,他攛掇著竇太主把長門宮獻給了陛下,陛下很承他的情。”


    “我命人給他賜些東西下去,他應該就不至於如此了。”皇後不緊不慢說著家常,哪怕在這種時候,她的聲音也是緩慢、鎮定、悅耳的,如同清晨時長安城中響起的鍾聲,最最莊嚴而悠遠的樂曲。


    “董君反應這麽大,還是怕失去陛下的寵愛。”霍去病的聲音冷冷的,簡直像帶著冰渣子,“竇太主這麽寵他,他還不知足,天天想著在陛□邊也占一席位置。李夫人現在病著,陛下哪有心思管他?”


    “……”皇後一時沒有說話,仿佛給噎了一下。過一會兒她才又開口,“母親是很寵董君,長公主府的人說母親曾下令,董君使用錢財,隻有一天用絲帛超過千匹,用金子超過百斤,用錢超過百萬的時候,才需要向她稟報,其餘時候都是盡著他使的。”


    夜茴私心揣度著,總覺得皇後這個說話的調調,有些低聲下氣討好的意思。你看現在這個狀態,簡直就是霍少爺在賭氣,皇後在賠笑麽!


    她默默地將要掉下去的下巴又拾了回去。


    這個想法著實太過大不敬,足夠族誅了,她定要將這種危險的念頭消去才好。


    因為無聲地震驚於皇後對霍少爺的“溫柔”“小意”,夜茴甚至都來不及為竇太主、董偃、當今陛下的三角關係感到駭然。與姑母共寵一人什麽的,真的沒關係嗎陛下?


    “那您呢?”霍去病毫不客氣地反問,“您在長樂宮定規矩沒有,我用多少錢他們才需要稟報您?”


    這還用說,自然是沒有上限啊……竇夜茴在心中補上了回答。


    “我怎麽會定這種規矩。”皇後智商情商都很高,她聲音中立刻帶上了不悅的意思。“你怎麽會把自己和董偃相提並論?這般妄自菲薄,也是我對你的教導麽?”


    這點小聰明簡直信手拈來,她先生氣了,旁人自然不敢還發火。


    可惜霍去病從來不是旁人,他騰一下子站了起來,“是,我是不能把自己和董偃相提並論,我哪裏比得上他!至少到現在,他若是給竇太主獻個什麽東西,旁人不會說他是在盡孝!至少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他和竇太主相處若夫婦!旁人不會還以為他們是什麽母子!”


    眾侍女相顧失色。


    “什麽母子?”皇後的聲音是冷靜的,“誰是我兒子?你嗎?”


    霍去病當然不會承認。


    他隻是說:“為什麽你要把消息瞞得這麽死?還使出這麽絕的法子……進孝,哈。我告訴你,阿嬌,沒有誰進孝是想往床上進的。我想親你,想抱你,想和你一起睡一起吃一起住一起老一起死。阿嬌,你告訴我,你兒子會這麽想?”


    皇後原本平緩到幾乎不能察覺的呼吸也一下子變急變重了。還回蕩著話語尾音的空氣中,仿佛有誰倒吸了一口涼氣。


    竇夜茴需要緊緊地交握住雙手,才能克製自己驚呼出聲的本能。


    “在軍營裏,每一天我都在想你,每一刻我都盼著你能出現。結果你沒來。這我也不怪你,你事情多。”霍去病的嗓子啞了,“你不去見我,我來找你。結果還是陛下批了我的假,回到長安這麽多天,我現在冠軍侯府等,後來又進宮來等……你就忍心不見我。”


    他悶悶的笑了一聲:“哈,我弄錯了,你不是不見我,你是壓根兒沒想來這件事情。我調配了一百軍士去喂馬,這樣的瑣事都恨不得寫進信裏全部讓你曉得,但你從來沒有想過把任何事情告訴我……”


    是。情侶關係當然和其他任何一種關係都不一樣。


    比如說父母和成年的孩子,你隻需要知道他平安,知道他過得不錯,知道他大體在幹什麽事情,這不就夠了嗎?何至於心心念念、絮煩不休?


    阿嬌又不是那種替孩子蓋被子的慈母。


    可情侶不一樣,尤其熱戀中的情侶不一樣,他們如膠似漆,濃情蜜意,恨不得用膠水黏成一體。哪怕午飯新添了某個菜色,中午磕了膝蓋一下,也要唧唧噥噥和對方說個半天——要的是換你心,為我心,要的是兩情相依,要的是情思無限,可意心甜。


    霍去病原本也沒談過戀愛,但他憑本能,早已知曉自己想要的是什麽。驃騎將軍一如既往的犀利幹脆,直取中營,毫不拖泥帶水。


    以他的智慧、勇氣、果敢、手段,本來應該在任何場合無往而不利。


    可他到底還是傷了心了。


    誰愛上,誰就傷心,愛得多深就傷心多深,這本是愛情中的至高定理。


    有心怎似無心好?多情卻被無情惱。大抵就是這個意思。


    那些日子於冠軍侯而言,是苦熬,是焦痛,是忍無可忍卻又從頭再忍。然而對阿嬌來說不過是一天之後的又一天罷了,根本沒有半點分別。這世間就是這麽的不公平。


    “去病,你誤會了。”皇後的聲音終於急迫起來,“這幾天我——”


    “我隻想問一句話。”霍去病淡淡說,“你有沒有喜歡過我,哪怕一天?”


    皇後頓了一頓。


    就這一彈指間的停頓,就讓夜茴心中一涼,她知道事情要壞。


    皇後立刻說:“當然,我——”


    “不要說了。”霍去病截斷她的話語,滿懷疲憊,“阿嬌,你很聰明,非常聰明,甚至你的城府也很深,心思很複雜,誰也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但我要告訴你,你沒有什麽想法能瞞得過我的眼睛。這不是因為什麽決斷力洞察力,隻是因為我愛你。”


    “我知道你大權在握、無所不能,但就算是你,要偽造出一顆真心來,也……太難太難了。”


    水晶簾飛卷起來,夜茴猛然回頭,看見霍去病紅著雙眼從她身旁大步走過,一下子就消失了蹤影。


    在綠珠的示意下,夜茴緊張地走進內室去服侍皇後。她靜靜站在窗口望著霍去病離去的身影,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麽。


    但夜茴隻見她緊緊攥著手。


    所以她想,皇後……也定然不是像表現出來的那麽無動於衷。


    她們在後麵輕手輕腳地收拾東西,夜茴偷眼暼靜立的皇後娘娘,卻看見她望著天空,平時冰冷的臉上竟帶著淡淡笑容。那種微笑,就仿佛看透了一切似的,放開了塵世,寂寞至極。又或者是一種懷念,像看到一切世事不斷重演。


    每個人都是另一個人的傻子。


    有些聰明人看起來高高在上、超然物外,仿佛和俗世中的癡男怨女在兩個世界。可當年,他們說不定也是這樣一頭撞在玻璃罩上,撞得頭破血流。


    “夜茴。”到她們要退出去的時候,皇後開口了,“去病現在出宮了,明日你去他府邸中,宣他一同去紫閣山莊。我在那邊舉辦千秋宴。”


    這大概又是個主動低頭言和的意思。皇後到底年紀大些,對戀人也是個包容的姿態。


    竇夜茴懇切應了,決定明天就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看到地去向霍將軍宣旨,她這種忠誠老實的態度贏來綠珠讚賞的一瞥。


    真是的,紗窗怎麽能沒有紅娘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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