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渾邪王的士兵漸漸到了,夜茴聽見傳令官來奏報,曰對方行止如常,精神鬆懈、紀律渙散,不像有攻擊性,將軍士兵們也都放鬆了精神談笑,她本是個局外人,心裏竟也有一種鬆鬆然的喜悅,暗暗企盼著一切順利。


    然而到傍晚的時候,趙破奴衝進來說:“將軍,大事不好,匈奴人突然在關外停住了腳步,莫非情況有變?”


    四人一同出帳去看,不遠處的匈奴軍營中已經燃起了綿延的火把,遠遠的可以聽見對麵叱嗬刀槍之聲,人來人往、車水馬龍,軍旗在烈風中飛揚,戰馬也在來回奔走——


    “現在是什麽情況?”夜茴詫異地聽見自己幹澀低啞的聲音。


    所有人都看向了霍去病,甚至包括皇後。是的,在這一瞬間,無數次目睹過霍去病天才的軍事能力的皇後,她下意識地凝視著霍去病的眼睛,潛意識裏指望對方作出決定。


    完全不符合她習性的小動作,所以也消逝得非常快。


    然而霍去病敏銳地捕捉到了,火光映照著他疏秀的眉目,他幹脆地說:“八千士兵,隨我出擊!”


    趙破奴全身一震,夜茴發抖,幾乎要出聲詢問,然而她忍住了。她發現自己連發問的責任都不敢承擔。


    整個營地是沉默的,驃騎將軍的命令很快被貫徹下去,八千士兵的眼睛藏在盔甲頭盔之間,黑洞洞的看過來,帶著無聲的殺氣。作為霍去病的手下,他們喝慣了血——無論是匈奴人的,還是自己的。


    霍去病身姿如劍挺拔,他馬鞭一揚:“出發!殺敵!”


    “殺敵!殺敵!”士兵們一齊沉冷地呼喝起來,聲震四方。夜茴捂住嘴,不知為何熱淚盈眶:那邊有十萬人啊……


    理智告訴她絕不可能勝利,在害怕和絕望中她仰視著霍去病神祗一樣的身影,突然生出一種膜拜之情。她幾乎想向他跪下,在冰冷的風、冰冷的火、冰冷的血腥味中。因為在此情此景下,唯獨信他才有希望。


    馬蹄聲震,夜茴呆呆望著冠軍侯一行人奔馳而去。她告訴自己應該去服侍皇後回營歇息,然而不知為何她無力動彈。


    突然有噠噠之聲從遠處傳來,霍去病竟然單騎返回!


    他從馬上翻身而下,單膝跪在阿嬌麵前:“師父,我去向渾邪王問個清楚。若他已反了,我殺了他;若他未反,我招降他。我定會取勝,你不要擔心。”


    在場所有人震驚無聲地看著他。接著,又緩慢地看向衣袂翻飛、素衣如仙的阿嬌。


    阿嬌的神色也是複雜的,這一刻仿佛有無數感情呼嘯成浪潮,幾乎將她整個人淹沒其中。夜風冰涼地吹過,有蘆笛聲悠悠揚揚,像是誰在耳畔私語,那聲音如此古老。她伸手掠了掠額發,笑容清淺:“你去吧。我信你。”


    霍去病鄭重地一叩首,躍上馬背遠去。


    夜茴一直望到看不見他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竟然在落淚。完全不明原因。所有留守的士兵都在明目張膽或者偷偷摸摸地打量著她們,對她們——尤其是對阿嬌——指指點點。他們在好奇、在不忿,也在訝異敬畏。


    而阿嬌也在注視著霍去病遠去的方向。黃昏最後的光線中,整個世界是黯淡朦朧的,一切的狼煙兵戈組成了汪洋大海,汪洋大海卻無法溶化她這塊冰雪。


    皇後安安靜靜站在黃河以西的高原上,和粗獷嚴酷的現實格格不入。


    雖然自認為是本次戰役唯一的全程目擊者,夜茴關於此事的種種記載卻從未被采信。後人認為她太過崇拜陳皇後,以至於將她美化,視她如神。


    夜茴百口莫辯,然而當時她確實在飛。皇後托著她的手肘,身邊一切都如露如電,再反應過來的時候,夜茴看見大帳外兩個匈奴人在爭吵,他們衣著富貴,滿麵胡髭,相貌粗野,旁邊的匈奴士兵都對他們恭恭敬敬,然而士兵們也很明顯分為兩股,手拿兵刃弓箭,敵意地互相凝視。


    他們說的是匈奴話,夜茴自然聽不懂,皇後卻凝神靜聽,表情嚴肅。


    兩人爭吵著,時不時指一指長安城的方向,又或者指向不遠處的漢軍軍營。皇後在她耳旁解釋:“左邊的是渾邪王,右邊的是休屠王,休屠王主張殺掉霍去病,提頭去見匈奴單於,渾邪王反對,主張投降。”


    夜茴低聲說:“他們看不見我們?”


    皇後搖頭,突然一隊人潮衝來,匈奴士兵驚慌失措,用夜茴聽不懂的語言高聲大叫,她仔細辨認,出現頻率最高的仿佛是個“霍”字!


    他們在畏懼什麽?霍去病來了,殺神來了,匈奴人要失敗了!


    渾邪王麵現恐懼之色,休屠王拉他一把,嚴厲地說了句什麽。皇後微微抿唇,臉上浮現出一個清晰生動的冷淡的微笑。


    不知為何,夜茴覺得悚然。


    這時候不用太高的智商,夜茴也能猜測,休屠王必定是建議渾邪王兩軍聯合,一起殺了霍去病。


    夜茴低呼一聲,暮色中霍去病宛如天神,左衝右突,縱馬而至,他手中長劍揮出,登時鮮血四濺,取下背後長弓,白羽射出,休屠王軍中大旗應聲而倒。他目光如同冷電一樣對準了渾邪王和休屠王的位置,兩王咬牙,休屠王高舉右手大叫合圍擊殺。


    霍去病和八千鐵騎陷入重圍之中。


    皇後一步步走了過去,渾邪王和休屠王驚呆了,錯愕地看著她。衛士撲上來,皇後拔劍,劍光如同閃電一般掠過,轉瞬已收割數十兵士的性命。而她輕輕還劍入鞘,就像深宮中美人描眉時,那淡淡的溫柔的一撇。


    血滴滴答答地流,浸透了灰白的土地。這片土地注定為漢人所有,他們以後不會想到吧,這片覆蓋著黃土的高原上曾經流滿匈奴人的血。


    皇後抬手,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口吻說:“你們兩個,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好了,動手吧。”


    她又用匈奴語說了一遍。夜茴吃驚,皇後竟然讓兩位匈奴王自相殘殺。


    渾邪王和休屠王恐懼地對視,渾邪王握緊手中長刀,休屠王大叫一聲,突然跳上馬背狂奔出去,轉瞬已在數尺之外。這本也怪不得他,像阿嬌這個架勢,仿佛是前來討債殺人的凶神,凡人實在無法抵擋。


    皇後歎了口氣,仿佛十分惋惜。


    她拔劍,出鞘,劍氣劃破長空。


    誰也無法形容那一劍的輝煌和優美,仿佛佛陀講經,刹那間鮮花滿室,在夜空中盛放而又沉寂,無聲墜落。無數的生命在毀滅那一刻綻放出的璀璨光華,也及不上這劍光的灼目和驚人。


    一刹那的劍光像是永恒。無數個宇宙產生又破滅了一樣。


    極其美麗。極其可怕。


    休屠王的頭顱骨碌碌滾了下來,正正好滾到渾邪王腳下。渾邪王睜大眼睛看著這昔日兄弟的頭,木然怔忪。


    血從阿嬌冰藍色的長劍上滴落,她凝目看著,神色並不滿意,像是嫌棄這匈奴王爺的血髒了她的劍。


    她還劍入鞘,負手靜立。霍去病終於衝破重圍來到這裏:“阿嬌!你怎麽——”他又急又氣的樣子簡直像是心疼,因憐惜她勞碌奔波。夜茴卻牙齒都要打戰,這些人真的一個比一個牛,這麽厲害的皇後,這麽可怕的劍神、殺神,你霍去病也心疼得起來,憐惜得起來!


    他瞪著渾邪王:“怎麽回事?”


    阿嬌暼了渾邪王一眼,那人激靈靈打個冷戰,總算還有幾分急智:“休屠王不肯投降,我殺了他!我是真心投降大漢,天地可鑒!”


    “好!”霍去病說,“那麽,約束你的軍隊!”


    “是是。”渾邪王神不守舍,“但是休屠王的軍隊不聽我指揮……”


    “命令你的軍隊放下武器,不得抵抗,其餘的都交給我。”霍去病唰一下子抽出長刀,高呼,“負隅頑抗者死!負隅頑抗者死!放下武器者賞!”


    銀鞍白馬的小將颯踏如流星,他俯衝下去,一刀就砍倒了休屠王的王旗,軍號聲嗚嗚吹起,漢軍士氣大振,追亡逐北。原本在戰場上凶厲如狼的匈奴士兵,像插秧似的一個個跪了下去,收起兵刃,舉起雙手,卷起軍旗,繳械投降。


    到天明的時候,整個戰場上已看不到一個站著的匈奴人。


    金色的朝陽升了起來,東邊是噴薄而出的金,西邊卻還是透徹至極的瓦藍。那一夜沒有人入睡,離戰場不遠的小小一座石橋上,阿嬌和夜茴站著,欣賞壯麗無邊的景色。


    “如果你要寫霍去病的傳記,記得有一句話一定不能忘。”阿嬌指點她的女弟子。


    “什麽話?”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婦無顏色。亡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繁息。”


    夜茴細品其中的鐵與血滋味,一時失神。


    “在苦戰後獲得暢快的、壓倒性的勝利,那種感覺,那種感覺……”阿嬌幽回地說,“隻要你曾經品嚐過,那麽你就畢生也不會忘記。”


    “我已很久沒有得到過這種快樂,但霍去病不一樣。他簡直就像是勝利的代名詞,讓人打心眼兒裏喜歡。”


    夜茴凝視著皇後皎潔的側臉:這還是她第一次這麽坦蕩蕩地表達出對霍去病的好感吧?


    遠處,霍去病疾馳而來,靠近石橋的時候,他翻身下馬,在河水中將染血的雙手洗淨。他麵對阿嬌時就是有這樣的慎重,所以阿嬌待他也不得不日漸慎重起來,不可輕忽處置他的心意。


    夜茴自覺地退避到一邊,看這一對璧人靠在一起細細地說話。她看出阿嬌實在已經心動心許,或者霍去病再努力一把,兩人未嚐不能成就良緣、相許一生。


    因為一刹那的光輝可以照耀一世,霍去病既然能讓阿嬌尊重、喜愛、信賴、甚至有時少許依托,那這點感情就已足夠用作一世情侶。


    然而出乎意料的,他們兩個竟然吵了起來。


    起因是霍去病問阿嬌要來那把佩劍看,那把劍劍身是冰藍色的,材質殊異,神韻絕佳。霍去病問:“這上麵‘霄河’兩個字,是什麽意思?”


    阿嬌一怔,眼睛看著金光粼粼的水麵,臉上的神情恰恰如“惆悵舊歡如夢”六字。“是這把劍的名字。”


    “哦?”霍去病輕鬆地笑問,“誰取的?有什麽寓意嗎?”


    “自然是我。”阿嬌說,“沒什麽寓意,臨時想起來了而已,其實有些像玩笑話。”


    “你當時就在鑄劍那人旁邊?不然他怎麽能當場刻下來?”


    “……是。”阿嬌敷衍,“今天怎麽對劍這麽感興趣?你要喜歡,我送你一把好劍。”


    “就霄河劍吧。”霍去病開玩笑一樣地說。


    “不行。”


    阿嬌語氣太堅決,霍去病漸漸變了臉色:“鑄劍人到底是誰?”


    阿嬌沉默。


    霍去病追問起來:“就是你畫裏那個藍白衣袍的仙人?你寫的那首‘薄衾小枕涼天氣,乍覺別離滋味’,是寫給他?還有什麽‘係我一生心,負你千行淚’,係誰的心?負誰的淚?你為他哭過?”


    這問題簡直刺心。


    阿嬌沉聲說:“霍去病,你不要太過分。”


    霍去病隻冷笑。他也是個寸步不讓的主兒,當即說:“你說,他叫什麽名字,是什麽人。告訴我,我就不追究你和他的事。”


    阿嬌炸了起來:“不追究我和他的事——你以為你是誰?”輪得到你來做這個主?


    霍去病臉色鐵青,那一瞬間他的眼神極為傷心,然而到底還是忍住了,倔強地咬著牙,別過頭走了。


    如果你從來沒有愛過誰,而你也不愛我,那我還可以接受。但是如果相反——你讓我情何以堪?


    你應該知道的吧,沒有人像我一樣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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