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五章


    為了衛長公主的十五歲生日宴,長樂宮裏上上下下都忙亂了很久。地位高的如阿嬌、五皇子隻需要準備一份禮物就可以,同樣待遇的有其他事不關己的妃嬪如尹婕妤、邢夫人等。而衛子夫就忙得臉色青了,宮女們被支使得團團轉,就連劉徹都有些小激動:畢竟衛長公主是他第一個孩子。


    一個三十七歲的男人,長女成年待嫁了——這種心情,算不算躊躇滿誌中又帶意興蕭然呢?


    皇宮內高燒火把,酒香四溢,花團錦簇,四處都是食物的香氣,公主、翁主、貴戚小姐……隨處可見明麗典雅的女孩子鮮妍靚麗,在長廊裏、花叢中款款行走,倚欄微笑。


    夜茴穿一件銀狐大氅,和霍去病邊說邊笑,慢慢拾階而上。她明知道四周全是豔羨嫉妒詫異驚奇的目光,倒是夷然不懼,隻悠悠笑。華美的宮殿,精致的漢白玉台階,無數人凝視的目光,還有旁邊驚才絕豔的少年將軍……這一刻,所有都是遙遠的,近的不過心中微微泛甜的喜悅。


    進入未央宮,撲麵而來的除了地龍帶來的暖意,還有跳躍動人的音樂聲。夜茴小聲說:“奏樂的還是李延年?”


    霍去病說:“嗯。”他注意地看一眼李延年扶著笙管的手,這小習慣和皇後一模一樣,到哪裏都留意人的手,注意對方有沒有練劍的資質,夜茴很明白。


    “李夫人去了,李延年也失寵了。倒是李廣利受惠。”夜茴自言自語似的說,霍去病不搭腔。


    突然身後有個人含笑柔聲說:“霍將軍,許久不見了。”夜茴一看,是身著紫色長裙、亭亭玉立的陳瑩。


    霍去病點頭:“大小姐。”他頓一下又問,“近來可好?竇太主身體如何?”


    夜茴吃驚,霍去病對其他女孩子從來沒這麽多話。她下意識地打量陳瑩,果不其然對上一雙含諷帶刺的含情明眸。陳瑩豈有不識趣的,立刻走近兩步看牢霍去病:“到冬天了,奶奶畢竟上年紀,身子弱是肯定的,好在有董君在……”她邊說邊笑,提到家中諸多趣事,流蘇耳墜搖晃著打在脖頸上,真是嫵媚多姿。


    霍去病微笑點頭,對著陳瑩的時候他仿佛要高興一些,笑容都開朗多了,眼神中隱約有欣賞和關注。夜茴敏銳地捕捉到,心裏一陣刺痛黯然。


    這可真是不明白了,陛下也就算了,為什麽霍去病你也會喜歡她多一點?


    突然樂聲四起,周圍安靜下來,陳瑩說:“噓,衛長公主要來了!是不是要入席了?”


    “不用。”霍去病搖頭,“等皇後來——還有陛下。”


    “娘娘怎麽來得這麽遲?”


    夜茴說:“剛才還和大臣們議論事情,遲到一會兒也沒什麽,晚宴肯定準時開始。”


    “是麽。”陳瑩理理袖子,垂眸笑道,“我還以為是竇女官你不在,娘娘缺人服侍,沒人開鏡台、調脂粉呢。”一說完她就咯咯笑,“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夜茴胸中怒火暗生,正在這時,衛長公主被一眾宮娥簇擁著出來了。她著力打扮過的,看上去真是彩袖輝煌,嬌俏明麗,先拜過衛子夫,又見過諸多姐姐妹妹。應付過必要的人,她立刻走到霍去病身旁,女孩子們自覺散開不敢擋路,她親昵地笑問:“去病哥哥,剛才我梳妝的時候她們還議論呢,聽說你把陛下賜給你的酒倒在泉水裏了?”


    “不錯。”霍去病神色溫和,“美酒量少,軍士又太多。公主,今天很漂亮,祝賀你。”


    衛長公主撲哧一笑:“這輩子總算能聽你誇我一句,我要告訴父皇母後去。”


    禮樂高奏,帝後步入長信宮,所有人都跪下,劉徹舉袖:“眾卿平身。”皇後溫雅的聲音隨後響起:“請起。”


    夜茴留意到,在皇後說話後,霍去病才抬頭站起。或許,他是跪皇後,不是跪皇帝。然而他凝視著高座上的帝後時,表情滯了一滯。


    夜茴立刻抬頭,她看到皇帝玄裳冕毓,身後站著個類似打扮的小太子;皇後曲裾深衣,不著脂粉,整個人似乎散著一層淡淡的輝光,看上去真是國色難掩——她身後同樣站著個小孩,是昌邑王。


    夜茴偷偷打量,衛子夫喜色中摻雜著憂色,而李延年倒是笑容滿麵。


    昌邑王如此得寵,如今又有了皇後養子的身份,誰能攖其鋒芒?太子地位動搖,為時不遠了罷。


    衛長公主倒是什麽都不管什麽都沒感覺到,她招搖地拖著霍去病的袖子一路走上去:“父皇、母後!


    劉徹笑:“十五歲了!”神色寵愛。皇後支頤,顏色如冰雪。霍去病不動聲色地拽回自己的袖子,看她一眼。皇後淡淡一笑,滿殿芳華盡皆褪色。


    “去病哥哥說,賀我生辰快樂,他把他那匹紫燕騮送給我!”衛長公主笑吟吟地說,聲音不高不低,卻挪開眼睛不看霍去病。


    “真的?”劉徹先是吃驚,繼而明了,明知道霍去病絕不可能出讓愛馬,故意笑著逗女兒。


    “他都說了,大家夥兒都聽見了!”


    “別胡鬧,紫燕騮是戰馬,給你不是浪費?”衛子夫笑著上來打圓場。霍去病始終一言不,反正衛長公主不能明搶。


    衛長公主悻悻,嘟囔著:“就沒占過這家夥一點兒便宜……”惡狠狠地去推霍去病,可是真推上去,手又軟了,不過嬌嗔地一攘,蚍蜉撼大樹一樣。


    “你說他們兩個有沒有趣,這天底下誰敢不買朕長公主的帳?朕有時候都不敢!偏偏霍去病敢!”劉徹指著他們笑。


    旁邊尹婕妤看出端倪,巧笑道:“這小兒女的確實有趣,陛下,妾身給你出個主意,教他們湊成一雙兒,這馬不就兩人都有份兒了嗎?到時候也不必分什麽你我了。”


    劉徹說:“成親就為了一匹馬?”眾人大笑,皇後也是微微一笑,她剛從朝上下來,頭上還帶著黃金做的精致頭冠,那金子成色極好,如同火焰一樣澄澄光,可這也比不上傾城容貌帶來的光華。那微光打在她臉上,越顯出白瓷肌膚和黑湛雙眸。


    宴會開始,皇後作祝酒詞。


    衛子夫老了,王夫人死了,李妍死了,邢夫人黯淡了。經過時光的淘煉,隻有皇後的美麗永久留存,遺世獨立。


    夜茴早懷疑這晚宴不能善了,果然,酒過三巡陛下開玩笑似的跟衛長公主說:“你也長大了,不能總賴在家裏——朕給你找個夫婿怎麽樣?”


    衛長公主嬌嗔不依,陛下跟她夾纏半天最後說:“這樣,你隻說想找個什麽樣的!”


    “這還用說。”衛長公主的二妹壽陽公主在一旁竊笑,“找個去病哥哥那樣英武能打仗的!”


    氣氛騰地熱了起來,衛青和衛子夫交換著眼色,表情不安。劉徹大笑:“霍去病,你也老大不小了,最近又新添了一千多食邑,朕看你那將軍府也還不夠氣派,不如朕另外給你置座府邸怎麽樣?”


    胡說八道。夜茴暗罵:驃騎將軍府還不夠氣派?什麽樣才叫氣派?長樂未央?


    什麽另外置座府邸,不就是說公主府嗎!真氣人!


    睽睽眾目隻是看著霍去病,還有人不識趣地笑道:“霍將軍,陛下問你話呢。”


    霍去病不說話,明亮眸子璀璨如星,卻也帶著狠絕的勇氣,他隻是默默搖了搖頭。


    喧鬧的聲音靜了下去。


    “怎麽?”劉徹開口。


    霍去病低頭不答。


    “你不打算成家了?”


    夜茴隻覺得陛下每一個字都如同石頭,墜在心裏疼,帶著恐慌。她抬頭四下看,陳瑩抿著嘴表情緊張,衛長公主垂頭,淚在眼眶裏打轉,衛子夫緊緊拉著女兒,韓嫣皺著眉頭,衛青在給自己倒酒,若有所思,平陽公主一臉莫名其妙。陛下不用說,臉色陰沉欲雨。皇後靜靜望著殿外深沉的黑夜,竟然在出神。


    不知道為什麽,夜茴總覺得這一刻的她看上去很寂寞,很脆弱,甚至很小。


    所有人都倚仗她,她從不倚仗別人,可這一刻讓人想起一些別的。


    陛下說:“去病,朕——”


    霍去病打斷了他。霍去病單膝跪在地上,抬頭那麽英氣而又大聲地說:“陛下,匈奴未滅,何以家為。臣沒想過這些。”


    所有人都沉默地來回看著。陛下意外,怔了一秒。


    皇後素白的手指在烏木桌子上敲了敲,若無其事地添了一句:“匈奴未滅,何以家為?——有誌氣。”


    陛下沉默,良久點點頭:“不愧是驃騎將軍。”


    韓嫣大笑著舉杯而起:“臣恭喜陛下得此良將!公主,臣恭賀你生辰之喜,哈哈,不會不接受吧?”


    有人見人愛、長袖善舞的韓嫣調節氣氛,還怕什麽。


    事後竇嬰是這麽跟他孫女兒解釋的:“陛下這是打算不廢一兵一卒,通過聯姻化解皇後陣營中一枚得力棋子呀。你想想,霍去病若做了陛下女婿,那衛霍兩家哪裏還會像現在這樣毫無往來?這些勢力一下子就被陛下擰成一股繩了——陛下一向擅長亂中找突破。”


    竇夜茴一額冷汗:“這麽說,若霍將軍要成親,最好娶竇、陳、王、韓家的女孩子?”


    “嗯。”竇嬰歎氣,“可惜娘娘沒有收養公主,不然……”他思索半天,“竇、陳一體,陳家大小姐若嫁過去,也是不錯的。”


    夜茴欲言又止:祖父你錯了,恰恰相反,誰都可以,就是陳瑩不行!


    可她也知道,在不知情者看來陳瑩確實合適,她和皇後娘娘血緣最近,出身最高貴,她父親是侯爵,奶奶是大長公主,陳家如日中天。若真的要pk,她竇夜茴絕不是陳瑩的對手,竇家早已沒落。王家更不用提,自從陛下抑商令推出,商人地位更加低下,王家如今是隻富不貴。韓家麽,韓家隔得遠了。


    她突然覺得害怕:莫非這也是陛下早就算好的?


    在皇宮裏,無論你要什麽,都不可以說出口,一說出就落下乘。同樣的,你誰也不可小覷,一小覷就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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