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一十六章


    熱,極度的炙熱。他像是處在熔岩地獄中,骨頭都被火焰烤得裂痛,雙手雙腳無法動彈,顱骨中有一隻大錘,在不停地來回搖蕩,痛得他想死。他拚盡全力也隻能發出微弱呻吟:“疼……殺了我……殺……”


    黑暗中生出無數的鬼魅,或笑或罵,那冷笑的比罵他的更人心膽俱裂。有七歲的時候親手殺死的鄰居小兒,本來是他的玩伴,卻無意中撞破了魔門的秘事;有十五歲時掐死在身下的妙齡少女,那是他第一次接觸采補之術,至此才知道身為男子也有無窮凶險;有曾經心軟放過的藏族老婦,轉身卻引來了西域武林中人,那一次他身中八刀,隻差一點就死在關外……隻是到底還是追回去,殺了她……


    還有嫵媚入骨的小敏月,嘻嘻笑著,柔聲叫他哥哥:“哥哥,哥哥,我好愛你,你知道麽?我要這天下、這武林,都是你的……”她纖細的玉手上卻提著一個滴血的頭顱,那梳著精美發髻的美人頭凝視著他,也微笑起來。


    這是武順兒豔麗柔婉的麵容,她的紅唇翕動:“敏之,報仇。永遠別忘了你爹娘的仇啊。”


    她的聲音還是那麽柔媚那麽動人,可是四周的鬼魂一起呼嘯起來,向他呼喝:報仇……報仇……報仇……也不知是要向他尋仇,還是教唆他去,把這大好河山變作人間地獄?


    他卻嚇得全身發抖。他從小就是個沒用的孩子,小時候遇上魔門訓練殺手,他娘事先耳提麵命,一一教給他關竅,可他到底做不到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險些被人從後心一匕首捅死;少年時妹妹賀蘭敏月隨母親入宮,他心裏知道凶險厲害,愚蠢地把她藏在床上的被褥裏,哄人說是自己的姬妾,平白惹人笑話不說,還讓妹妹種下了逆倫的愛戀;後來妹妹和母親進宮了,他被楊老夫人吃得死死的。


    他從來……就鬥不過魔門的這些女人。她們無所不用其極,愛是真愛,狠也是真狠,他怕這些偏狹固執的心思。他被她們教育了這些年,也沒學會她們的狠辣決斷,若非有些武學天賦,早就死了一百遍。


    她們的“大任”,他擔當不起,死在這些鬼魂的手裏也算好事。他是不怕死的。


    可是有人在耳邊輕聲哭泣,溫柔的手輕輕拂過他的額頭臉頰,他啟唇,有甘露汩汩流進喉間,濃鬱潤澤的靈氣順著液體融入經脈,他幾乎爆裂的筋脈漸漸平息。更遠的位置,有誰在輕撫素琴,那琴聲中有清涼的冰雪,有碧藍的長空,有初發的柳條,有呢喃的燕語。教他想起童年時才存在的,幹淨而鮮活、生機勃勃而又自由自在的世界。


    鬼魅散去了,他想起在帝踏峰的山下等待,綠葉紅花中有人分枝拂葉的走過來,他覺得她極冷而又極遠,如同天際的明月。可是清輝照人,縱然深沉幽冷,也是動人心魄。


    這個人是誰呢?不像是現實中存在的人。明明他等的是李令月,才九歲的太平公主。那麽難道是靜齋中其他人?師妃暄?不,她老了……師妃暄的師妹?師侄?


    更合理的解釋,他根本不曾認識這個人,她也沒活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上。他愛上一個幻想中的人……多可笑,昏迷中的賀蘭敏之也吐出一口氣,可是安全了,真好。能夠愛上一個不存在的人,那是一種福氣,至少不會受傷。


    他暈迷了三天,這三天裏一直有人喂他靈藥,為他調理經脈,那錚錚淙淙的琴聲也始終縈繞在耳畔。賀蘭敏之幾乎不想醒來了:一輩子求而不得的內心的平靜,在這裏竟輕易得到。


    醒來就發現自己在玉京殿,兩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站在錦繡堆疊的羅帳外,先是驚呼,然後就脆聲笑著叫另外兩個七八歲的宮女去叫其他人來。很快的,女官服飾的楊淩霜來了,她哭得雙目紅腫,上來就握住他的手:“郎君,你怎麽傷成這個樣子!誰傷的你?”她眼淚又流了下來,“你可知道,如果不是令月公主在,你就算醒過來,武功也保不住了。”


    賀蘭敏之吸口氣,苦笑:“差點走火入魔,還好有你們救我。”他問道,“公主呢?”


    “聖人傳召,她去觀風殿了。”楊淩霜輕聲說,她垂頭看著賀蘭敏之,眼睛一眨不眨,“郎君,太子殿下來過兩次,隻是都被書頤小姐擋了回去,您……”賀蘭敏月死了,您下一步打算怎麽辦?


    賀蘭敏之看懂了她眼中的詢問之意,他心中一陣迷茫。卷進權力之爭似乎是與生俱來的事情,但到了現在,還有什麽爭鬥的理由?母親死了,妹妹也死了,隻剩下一個李弘。好罷,他總是要保住太子的。


    “書頤這丫頭,也就她敢這麽囂張。一方麵是後台硬,一方麵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啊。”他說著毫無意義的話,忽然抬起手,輕輕摸了下楊淩霜的臉。


    楊淩霜全身一顫,迷茫又震動地看著近在咫尺的賀蘭敏之。


    “之前是我虧了你。其實本來想,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用周國公夫人的位置補償你的。”賀蘭敏之卻不看她,他低低的咳嗽,像是神魂已經不在,“但是如今……如今也不用再說這些。你既然願意跟著李令月,那是最好不過的事情,她待人是最好的。”


    楊淩霜臉色大變,熱淚已經盈眶:“你、你實話告訴我,你又要去做什麽?你這一身的傷,到底是從哪裏來的?”賀蘭敏之不答,她逼問道,“就算明天令月公主就是我主子,到底今天我們還有一點情分在,你連這都不說的話……”


    “我殺了我師父。”賀蘭敏之截口道,瞧著楊淩霜震驚的神色,他又重複一遍,“我殺了我師父。這世上已無滅情道,我那一百七十一名嫡傳的師兄師弟、師叔師侄們都已死了,其餘外門弟子正在清掃。到底是師父厲害,我雖然修得道心種魔*,仍險些被他一指截斷督脈。”說著,他摸了摸自己的脊柱,楊淩霜想著這貴公子從此癱瘓的後果,一時冷汗淋漓。


    她皺眉道:“難怪魏國夫人遇險,您竟不在家。我聽說芬芳殿有人偷偷出去報訊求援,但還沒出後宮就全部被人解決,以至於誤了大事。”


    賀蘭敏之長歎一聲:“其實就算我在家,皇後要殺敏月我也是鞭長莫及,你也看到了,皇後一壺毒酒灌下去,誰都無力回天,哪怕近在咫尺的聖人、公主都沒辦法。”他口中雖這樣說著,眼神卻越來越陰鬱,“隻是……前腳派我出門殺人,為她掃清障礙;後腳就殺我親妹妹,她武曌也太卑鄙無恥,當真以為我是軟麵團、任她揉搓嗎?”


    楊淩霜怔道:“您……您打算怎麽做?”


    武後神功蓋世,又身處宮禁之中,輕易動她不得,唯有拿她所愛之人下手。皇帝李治不可能。太子李弘與武後早已勢如水火,其餘三位皇子倒是可以下手,隻是武後根本不把他們當回事,殺了他們的效果估計跟宰隻雞差不多。說來說去,其實太平公主是最好的對象。


    不用殺她,隻要廢了她的武功,毀了她的幸福世界,能讓武後痛悔難當。賀蘭敏之眼神漸漸冷厲。是的,徐書頤是最好的下手目標,武後對她愛若珍寶,她又愚蠢天真。等婠婠死了,他還會去找徐子陵,這也是武後的心頭“聖地”呢!


    “您到底打算做什麽?”楊淩霜得不到回答,心頭漸漸不安,“令月公主說您前日真氣走岔,如今筋絡逆行,心魔已成,一個不好就會……”


    “就會怎樣?”賀蘭敏之睨視她,眼神亮如刀鋒,“哈哈,就會種下大患?就會神智失常?我怕什麽?做好人有什麽好下場嗎?我告訴你,沒有!再說,魔門的邪帝有幾個是正常的,向雨田正常嗎?石之軒正常嗎?再多一個我也沒什麽。這黑暗的世道,瘋子狂人活得好得很,正常人反而活不下去,哈!”


    楊淩霜臉色發白,怒道:“你要是這麽胡來,那我不得不請令月公主擒你上靜齋了,那樣至少你還能多活幾天。”她平時一味柔弱順從,此時真發作起來,反而有了幾分唐代貴女的恣意大膽。


    賀蘭敏之一呆:“擒我上靜齋?她還有這本事?”


    “令月公主是人中龍鳳,日後的成就不可限量。且她又有這樣的出身、這樣的師門。”楊淩霜意味深長地說,“如果說您以後會有一個對手,我認為那個人不是皇後娘娘,而是公主殿下。”


    “嗬。”賀蘭敏之支額,也不知被楊淩霜哪句話逗樂,竟悶悶地笑了起來,“傻孩子,以後的對手?我未必有以後啊。滅情道、天蓮宗……你以為下一個是誰?”


    “下一個?陰癸派肯定不是。”楊淩霜皺眉思索,“聖門兩派六道,陰癸派、花間派、滅情道、補天閣、天蓮宗、魔相宗、真傳道、邪極道……下一個難道是,花間派?”


    “聰明。”


    “您要去殺‘多情公子’侯希白?”楊淩霜捂嘴也沒能止住自己脫口而出的低呼。


    “不是我,是包括我在內的陰癸派很多人。”賀蘭敏之冷冷說,“婠婠等不及了,她怕自己看不到。”


    楊淩霜震驚萬分:“她怎麽會去殺侯希白?慈航靜齋……”她突然住口,意識到自己說出了什麽不該說的話。


    “靜齋當然不同意。你要記著。”賀蘭敏之眼神複雜,神氣卻極冷峻。“你要記著,跟著李令月之後,你就隻認她為主。她是慈航靜齋的人,你就隻能向著慈航靜齋了!明白了?”


    “嗯。我知道。”楊淩霜低低說。


    “你不知道。”賀蘭敏之搖頭,目光緩緩挪向殿外。上陽宮是如此的恢弘和富麗,這裏的宮殿樓台如同神仙宮邸一般。大唐唯一的嫡公主居住的玉京殿又別有不同,這裏的布置格外簡潔優美,富含道之真意;這裏的花朵格外繁麗,奇花異卉幾乎成為花林、花海;這裏的女孩子格外漂亮,言笑都不避忌,昭顯著受寵公主所居宮室才有的氣象;這裏的音樂隱隱不絕,不是時下最流行的絲竹管弦之聲,反而有神仙風度。在這裏生活,不僅僅是舒適和輕鬆,更能體會到生活的美妙和青春的光彩。


    但這裏就是世外清淨地嗎?當然不是。景觀可以變,宮室可以改,唯有人心不會變,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就有陰謀和算計。


    “這個皇宮和這個洛陽城,本來都隻有魔門的勢力,如今卻因為李令月的關係又添入了靜齋的力量。就好比一方滿是黑子的棋盤,突然在腹地放入了一顆白子一樣。”賀蘭敏之說,“所以你要注意甄別,弄清楚自己的立場。以後你是李令月的喉舌,你能用的人,隻能是靜齋的人。”


    楊淩霜乖乖點頭:“是。”


    “不僅如此。你知道,李令月為什麽用你?”


    “她……她同情我。”楊淩霜有點難堪,但仍然說,“她覺得在整個事件中,太子有補償,楊家有補償,隻有我倒了黴又沒人管,很不公平。所以她自己來補償我。”


    “嗯。”賀蘭敏之點頭,竟似有些惆悵,“她這樣的人,如果不是能力格外出眾的話,是一定活不長的。”


    楊淩霜不敢吭聲。賀蘭敏月垂死,李令月冒險前去相助,就算沒能成功,賀蘭敏之到底記著這份情。而李令月為什麽這麽做?她又沒有好處,賀蘭敏月之前還各種得罪她。


    或許就像令月公主有一次說的,殉道是一種很合適的死法,但如花的生命死於無意義的陰謀內鬥,總是很可惜的。


    “但也不單是為了這個原因。”賀蘭敏之開口,楊淩霜迅速回神,“她用你,是因為她不打算一輩子呆在靜齋。魔門的人她當然不敢信,靜齋的人她也不能全信,所以她扶你。你得罪了魔門,又不容於靜齋,會對她一心一意。這對你和她都合適。”他頓一頓,看楊淩霜的眼神近乎慈愛,就是那種長輩對晚輩的眼神,“而你,要對她忠心。跌過一次跤,以後別再犯蠢了。魔門、靜齋、道家、江湖各門派,皇家、藩王、朝廷官員、世家門閥……我告訴過你,這些東西,全都一樣,沒有一個是好的。你一個女孩子卷在裏麵,一個不小心就粉身碎骨,你要小心又小心,謹慎再謹慎。”


    “你呢?”楊淩霜失聲,“你現在這個狀態,你打不過侯希白的!”


    “公主回來了!”有人一連聲的說,“公主殿下從觀風殿回來了!”人人歡聲躍動,這消息很快傳遍整個玉京殿。有女官嗬責宮女去布置座椅、放置書本、點起熏香、泡起新茶,原本靜悄悄的殿堂,像是注入了生命一般。


    賀蘭敏之瞧了一眼窗外,雲霧繚繞著高高的殿堂,自上而下望去,遠遠的宮道上十六人抬來一架描金鎏玉的步輦,隔著重重的儀仗,依稀看到兩個眉目如畫、頗有幾分相似的女童坐在一起,從容正色像是大人。


    你長大之後,又是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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