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和我一樣是人偶,但一摸它的手,出色的質量就讓我感到年代的差距。


    按我自己的劃分,現在拿著的這隻手屬於第四世代。在人手的基礎上,去掉了多餘的東西。手指能輕鬆地反向彎到手背,動作靈活,數量也得到擴充又可以拆卸,能根據用途進行運作。而我手上的手指隻有五根,彎得過頭就會折斷又無法更換。相比之下,世代的差距好大。


    “…………………………………”


    這麽一想,我又開始考慮“多餘”是怎麽回事。


    修理完損壞的機械人偶的手,我也減少自身運轉的部位。換成是人類,就相當於放鬆肩膀稍事休息吧。運轉所需的能量也不是無限的,節約很重要。


    我關掉大半功能,把自己埋進從牆壁縫隙間脫落般灑下的光裏,便聽到工廠入口傳來了聲響。身體像穿上線一樣複原。來者是負責買賣交涉的男人。


    他一個人嗎,我看到沐浴外麵的光線的人影數量心裏想到。男人正值中年,卻已經長出了顯眼的白胡子。他把放在那邊的行李箱當椅子坐下,疲勞地吐出一口氣。


    從那垂下肩膀的樣子來看,我便推測到他心裏頗為安心。


    “客人剛才回去了。說是這次沒有想買的東西。”


    “我想也是。”


    除了機械人偶以外,那位客人對其他發掘物一丁點兒都不感興趣。我已經幾次看到那副瞥一眼商品目錄就扔到一邊的樣子,想播放那段記憶真是輕而易舉。


    有時那位客人會在回去前到這邊來看看,這次沒來太好了。那人應付起來很麻煩。


    今天的客人是住在舊街區的人類。住在舊街區的人類擁有很長的曆史,可以說是遺產的集合體。曆史能帶來財力與權力。對於過去滿是空白的現代人類而言,繼承了什麽東西,意味著會產生巨大的利益。


    而住在那個街區一角的大小姐是我們的老主顧,也是調查遺跡的出資者之一,自然不能冷淡對待。承蒙恩惠而過活的人會變得卑屈又謙恭。雖然不至於諂媚,但討好還是必要的。


    “還有就是命令我們在圖書館一帶繼續挖。”


    “和以往一樣呀。”


    如果挖得太深,早晚有一天圖書館會被埋藏到地下吧。發掘的主題可是恢複掩埋在曆史中的技術,要是反過來埋住也算本末倒置。我倒是怎麽都無所謂。


    “挖得比那更深的話,搞不好這邊會被埋住啊……”


    我無視男人的嘟囔離開椅子。給在工廠角落裏待機的第四世代機械人偶連上剛修理好的右臂,剩下的就隻要確認啟動後功能是否正常。


    連好胳膊後,我拂去落在機械人偶臉上的灰塵。


    這個機械人偶沒有眼睛,沒有鼻子,也沒有耳朵。臉上光溜溜的。


    不是缺了這些部分,而是一開始就沒準備。這是第四世代的特征之一。


    “說到那個人偶啊,客人也問了臉能不能加工。”


    “加工?”


    “她說是,要是能準備出像你一樣有模有樣的臉,那這樣的人偶也會買。”


    男人朝機械人偶比了比下巴。


    所說的有模有樣,隻要像我一樣臉上粘著眼睛鼻子嘴和耳朵就行了嗎。


    “有模有樣指的是?”


    我問了一下。


    “就是弄成美人吧,像你一樣。”


    我望著機械人偶缺乏凹凸的臉回答:


    “沒戲。”


    沒有那種技術,也沒有那種設備。我能做的估計也就是從上到下畫上眼睛鼻子和嘴吧。


    但就算隻是畫這些,我也不覺得自己有能力拿出讓客人滿意的畫作。


    “也是啊。算了,光是能修好那麽幾個就已經足夠了嘛。”


    男人如此說服自己。人類很擅長放棄。


    這樣,也就能對現實逆來順受。


    “挖洞,尋找人偶……這人的癖好可夠好的。”


    男人哼了一聲嘀咕道。正如那個大小姐在別的人類身上找不到價值一樣,男人也同樣打心底厭惡舊街區上不務正業的人。這點程度的事,就連我這個機械人偶也明白。


    在我身上,有眼瞳。有頭發。有雙手。有指甲。有腿。有膝蓋。有胸。有嘴。有牙齒。沒有能伸長或是能替換的部分,被做成了一次成型的東西。


    這樣的我,身上缺少蛋白質。


    能讓眼前這個和我同樣與有機體無緣的機械人偶活動起來。


    沒有臉的人偶自然也沒有能和我對視的眼睛,兀自低著頭,毫無征兆就跳了起來。從那為了搶先周圍而行動的外表和設計,便能察覺製造它的目的。是製造時的時代背景,迫使它必須要在不被對手察覺的前提下行動。


    跳起來再次坐下的機械人偶再也沒有活動的意思。


    唯獨修理過的右手輕快地轉動手指。


    至今為止,眾多機械人偶得到開發,然後現在被埋在土裏。


    從發掘的地層和傾向來看,我覺得可以區分出世代。目前得到確認的人偶到第四世代為止,而現在我所站的地平麵的任何地方,恐怕都不會迎來第五代的問世。


    就算有,也是幾百年後的事。和現在相比,已經算是另一個世界的事情了吧。


    人類劃船駛入名為“發展”的大海,觸礁擱淺,然後漂流到宇宙的孤島上。同過去來臨的苦難一樣,沒有任何來自外部的救援,人類隻能繼續這樣活下去。


    知識就此斷絕,留下的隻剩對於機械的便利性的理解,以及文明的殘片。


    有人挖到那些殘片,有人將其利用,也有人為此工作。


    而我,就是工作的那種。


    早晨,我走在街上。被我當作住處的工廠離街區稍有些距離。這裏不停有發掘品搬進來,街上的人大概是嫌惡被弄得灰頭土麵,所以才會離得這麽遠。我們的城鎮組成新月似的形狀,中央的巨大痕跡似乎來自什麽東西落下時的衝擊,而城鎮就像是沿著那痕跡似地建成包攏之勢。關於這裏發生了什麽,留下的也隻剩幾句曖昧的傳聞,不存在客觀的記錄。至少我被製造出來的時代還不存在這樣的地形,也沒有新聞報道大規模質量降落的事故。關於這部分的記錄和知識我是有的,所以是那之後發生了什麽吧。我推測是衛星之類的東西掉了下來。


    我被製造出來後,似乎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停止了運轉,所以對這顆星球的曆史並非清楚到巨細無遺。


    在稍遠一點的大街上,隨著人影消失,我遠遠地朝那片中心地帶望去。牆壁上塗飾剝落的地方沾上風雨帶來的土,色彩變得像是馬賽克,圍著一個中心,高高聳立著。牆壁頂端的破損很顯眼,狀似撕破的窗簾,讓人感受到漫長的歲月。在那眼看就要崩塌的牆壁對麵,有一塊空地。被鎮上的人類命名為花園的地方在那裏延展開來。


    在這大敞四開的鎮上,那是個少有的與灰塵和汙垢無緣的地方。


    “喲。”


    工作同事的那個男人從對麵的倉庫出來,看到我便打了個招呼。他身上穿得不多,臉上有睡覺壓出的痕跡,抱著似地把一捆什麽東西搬了過來。


    “這個是?”


    “昨天挖出來的影像軟件。把全是土的包裝盒擦幹淨就花了一晚上。哎,也沒有能播放的機器,頂多隻是個擺設罷了。”


    男人說著身體哆嗦了一下。是不是氣溫低啊,我望著遠處淡色的雲。


    他所說的擺設也會成為商品。總歸有那麽幾個好事者,以為東西隻要是從土裏挖出來,就都是寶貝。


    “咋了,你會到這兒來還真稀奇。有什麽事嗎?”


    “並沒有。就是所謂的散步。”


    “散步呀。”


    男人撫摸著胡子眯起眼睛。


    “你啊,果然是個古怪的機器。”


    “程序就是這樣設置的吧。思考上不會去排除無用的行動。”


    這點完全是無用之處,但設計上就是這樣,我也無可奈何。


    人類,似乎是內含無用之處的生物。


    我誕生於機械人偶開發中的第二世代。在那個時代,拘泥於對模仿人類的追求。他們修整人偶的外表,再現皮膚的質感,為關節賦予柔韌性。在指尖做出不會伸長的指甲,嘴裏整齊地排好派不上用處的牙齒。


    合成聲也有意加進了自然的抑揚頓挫,聽起來像是從嗓子裏發出來的。


    最厲害的一點,大概是我被賦予了無限近似於人心的判斷標準。


    記憶中,開發者曾昂首挺胸地表示在這方麵的自信。那是久遠的時代的事情了。到如今,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已經全都不在,隻留下在地下漸漸損壞的機械人偶,他們和那個世界都成了記錄的一部分。而我現在則依靠那些記錄過活。


    連機械都要求像人,我便是集人類的自我陶醉於一身的產物。


    而相對地,該說是代價,還是說正符合設計理念呢,我不夠像個機械。


    正確的動作,超越人類的承載力,不眠不休的勞動力。


    我一樣都沒有配備。


    這似乎是因為,若是給予我超出人類界限的功能,就會偏離“人”的性質這一理念。


    這不該稱為本末倒置嗎?


    大概那是那個時代還能夠如此從容吧。


    “你說散步啊,會感動嗎?比如朝陽好美,或是風吹著真舒服之類的。”


    聽到男人不怎麽關心地詢問,我抬頭朝天上望去。


    淡淡的光從頭上落下。那光的形狀,盡管時間流逝卻依然如故。


    “我難以回答。因為那種事我無所謂。”


    重要的,隻不過是散步這一行動本身而已。


    況且,美是怎麽回事?光的強弱深淺會產生怎樣的價值呢?


    不就是視覺上的差別嗎?


    我做判斷的依據,就隻有物體做工的好壞。


    而像這樣了解到自己所沒有的東西,我便會想,你口中的自信作就隻有這點水平嗎。


    “你啊,就沒有不無所謂的事嗎?”


    被男人不經意地問到的這句話,觸及我眼下的疑問。


    “我難以回答。”


    就是沒有。


    在我心裏,這種無所謂的事非常多。不,幾乎所有的事都能歸結於此。


    “哎,我是無所謂了……我想去工廠,可以擅自進去嗎?”


    “那,我也回去。”


    散步結束了。多走也沒有意義,於是我決定掉頭回去。


    看到我立刻轉身邁步,男人說道:


    “要是你想要像個人類,就算裝的也該感動地仰望黎明呀。”


    這是忠告嗎?如果是,就完全沒有意義。


    “別搞錯了。我隻不過裝裝樣子而已。”


    要是我能找到機械貼近人類的意義,會不會更積極一些呢?


    可隻要看看人類的現狀,就不可能想變成那樣子。


    “嗬……”


    “怎麽?”


    “沒事……就覺得你完成度真高。”


    他這麽嘀咕著,不知道為什麽笑了。


    回到工廠,男人放下發掘物後便前往正在修理的機械人偶麵前。就是昨天修了右臂後接上的那個。由於沒能成功啟動,我昨晚又試著修理了一下,卻沒看到恢複的希望。雖然好不容易修理了,但動不了的機械就單純是部件,沒有其他用途。


    “不行啊。”


    我站在男人身後說道。


    “是嘛。那就隻收下能用在別處的東西吧。”


    “明白。”


    我在工廠裏轉了一圈,準備解體用的工具。在那期間,男人把搬來的影像軟件擺在貨架上。估計之後會記在商品目錄上。


    接過我準備好的工具,男人和我圍住沒修好的機械人偶。


    “特意從地底下跑出來,辛苦你了啊。”


    男人隨口同情了它一句,把頭部摘下來。


    我一邊和他合力進行解體作業,一邊不停思考。


    保有第四世代後的特征的機械人偶不曾被人發掘,可以推測,人類的發展在那個時代暫時停滯,至少過程並不順利。目前的生活和知識的傳承就證實了這一點。


    關於機械的積累從現代人類中脫落。他們知道機械用起來很方便,卻缺乏製造的知識與技術。


    這種事也並不稀奇。第二世代的人類的生活中蒙受卓越文明的恩惠。任何人都具備關於機械用途的知識。但關於功能的原理、修理和改善的技術與理解,會在腦中鑽研的人絕不算多。


    好像是這樣。


    我沒有實際體驗過,所以這隻是來自於記錄的臆測。


    這點姑且不論。


    所以,像我一樣在機械技術方麵有所造詣的人就會得到重視。準確來說,是記錄部分沒有損壞的機械人偶。單論被發掘出來的機械人偶,倒是有一定數量,但其中能不能啟動都是個問題的占了半數。不論內外都有缺損,是人偶身上避免不了的特性,而我就在進行修理與補充代替品的立場上安頓下來。但我對第三世代以後的機械人偶不具備明確的知識,所以也不是萬事都能應對。有不少東西沒能修好。


    當不成商品的東西就會像這樣被挑走有用的部件,然後拿到鎮外廢棄掉。這方麵不存在對先人文明的敬意。


    或許正因為如此,這樣的行為被一部分人稱為盜墓。不記得是誰曾憤慨說那既是輕蔑,也是欠考慮的人的中傷。想到這裏,我又開始思考欠考慮是怎麽回事。我無時無刻不在思考。那並非運算一類整理思路的處理,而是像嚐試舀起浮上水麵的異物般,想要讓不確定的東西成形。


    到目前為止,我還不曾順利做到這件事,我的疑問從未得到解答。


    沒有拘泥之處,意味著沒有思考的基準。


    正在幹活的男人像是要把眼睛和鼻子之類的擠癟似地皺著臉。一般來說,這是該理解為不愉快的表情。


    怎麽了?看到我用視覺的動作詢問,男人朝我的頭部瞥了一眼。


    “沒事,有花的味道。”


    “啊啊……”


    是說我頭上那個花飾嗎。用白色花朵填滿的那個東西以鮮花為素材,而且不會枯萎。這鎮上的人類討厭那個味道,幾乎沒有例外。原因並不明確。而我明明很清楚在市井活動時這個花飾極其不受歡迎,卻時常把它戴在頭上。因為感覺這是誰送給我的。作為擅長在不明確的記錄中準確地保存這種事情的機械來說,實在是不中用,但我也隻能這麽說。


    “你忍一下。”


    “好吧?”


    男人似乎也在幹活的過程中漸漸習慣了,這氣味還不至於讓他停下手。


    “這邊結束了就要去圖書館挖洞了。”


    “是啊。”


    進行發掘工作時我不會同行。要是揚起來的土鑽進關節部分,保養起來就麻煩了。我一開始就把機械的操作方法教給了他們,之後便躲得遠遠的。


    “書也時不時賣得出去,不過那種東西就算買了又有什麽用啊?”


    男人對副產物的沒有價值長籲短歎。要是過去的文明人類聽了,恐怕會相當喪氣。


    “那是因為現在盡是些看不懂書的人。”


    對對,男人點頭同意,好像在說他也是其中之一。


    “你能看懂是吧?”


    “沒錯。如果是用我被製造的時代的語言寫下的


    書籍就能。”


    就算時代變遷,人們所用的文字也沒有太大變化。安定下來後,有些文化得以傳承至今,但現代人類沒有將其繼承。然而,他們對世界又有一定程度的理解,這種情況實在是扭曲。到底,曾發生過什麽呢?


    過了幾個小時,機械人偶被粗略解體,看起來能繼續用和不能用的部件也被分類。機械人偶像是遭遇攔路打劫一樣袒露素體,再次陷入沉眠。


    如果當時狀態不好,我也會變成這樣。


    我似乎是以保存為前提被暫時停止運轉,更幸運的是,保管的地方平安無事。除自己外,我至今沒遇到過完好無損的機械人偶。不僅如此,我還有處理機械人偶的知識。我現在能像這樣活著,完全依靠這兩點的支撐。


    “之後我拿去扔了,先幫我放到外麵去。”


    “知道了。”


    可能是解體作業幹累了,男人一屁股坐在地上,鬆了口氣。和其他人類相比,參與發掘的人在操作機械方麵更熟練,但他們並沒有理解其本質。我決不會把這件事教給別人吧。


    當然,從頭教起我也做得到,但如果教會了別人,我就會失去價值。一旦失去價值,我就不再特別。


    那樣一來,我便會被淹沒在雜七雜八的機械人偶中,登記到商品目錄上,再被好事的人收購吧。喜歡人偶的大小姐之類的人會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並買下,在宅邸裏盡情擺弄,肆意破壞。接受自我的喪失這一念頭,大概和人類的思考相距甚遠吧。


    明明沒什麽固執的事,我卻做出判斷,為避免喪失自我而行動。


    然後,僅此而已。


    僅僅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沒有開始,唯獨對結束低下頭不去直視。


    行動就隻是行動而已。想到自己變得和剛才被解體的機械人偶一樣,會讓我產生拒絕反應,所以這一行動是為了自衛,這點我理解,但其原因並不明確。按程序上的記錄,這種時候就當這麽做——這個理由該說是不充分嗎……我無法把它轉化為語言。


    我對自身不完備的處理能力感到失望。應對問題的能力太低了。


    這就是舊型號的極限。


    我回到椅子上,再次依次關閉各種功能。


    “噢……要睡了嗎?”


    雖然聽到男人的聲音,但發聲部分已經被我關閉。


    就像一根一根地把線切斷一樣。


    為了盡可能讓身體維持得更久些。


    盡管我明白,活過長久歲月,到最後還是什麽都找不到。


    “………………………………………”


    聽說人活著的目的並不隻是長生。


    可我想不到其他的生存方式。


    ……至少,我覺得自己是這樣。


    直到那一天,那個東西被搬進來為止。


    下雪了,讓我意識到季節的變化。對人來說難熬的時間開始到來。


    平時為了節約,我都會關掉用來感知溫差的表麵傳感器。這東西覆蓋全身,隻有開或關兩個選擇,消耗可沒法小看。隻要住在鎮上,也不會有什麽活動會在足以妨礙活動的低溫下進行。如果能靠視覺把握危險,這東西就完全沒用處。


    啟動後,我暫時觀察了一會兒在工廠外飛舞的雪。雪讓人受不了。一旦堆積起來,就不得不變更各方麵的計劃才行,工作也會增加。最糟的情況,建築會倒塌。沒一件好事。


    盡管我希望能早點停下,卻又拿它沒辦法,隻好盯著雪看。


    雪,顏色和花飾相似。我一邊意識到這件事,一邊想到眼前以外的地方也在落下的雪。發掘現場,西南的神秘地帶,還有城鎮中央。最後,視覺鮮明地被純白色鋪滿。


    記錄中的影像和映在視覺中的現狀重疊。這明顯是程序錯誤。就算身體和手腳完好無損,內部的調整也未必萬全。而且沒有能調整的技術人員,今後我的狀態絕不會好轉,隻會一味惡化。這種情況,就像是人類所說的身患不治之症。


    我朝工廠的角落看去。出了毛病便被打發回來的機械人偶們沉默地等待修理。在前去發掘的那夥人回來之前,我要著手的就是這件事了。已經是賣出去的東西,就算修理也不會帶來直接的利益,但做買賣的人不能在這方麵疏忽大意。應該不能。


    我站起身,前往它們身旁。並排擺著的機械人偶全部是第四世代。


    和小型化的第三世代相比,損傷與故障更嚴重。它們出生於存在某種敵人的時代,完成使命後,本以為能歸於塵土卻再次被啟動。而且,恐怕是被差遣去幹原本賦予它們的使命以外的用途上。“盜墓”這一表現也戳中了部分事實。


    觀察折斷的腳腕的同時,我再次思考。


    我的使命,是什麽呢?製造我的人對我有什麽期盼?


    比如像人類一樣行動?


    那種事讓人類來做不就好了?


    為什麽開發者沒有賦予我目的呢?會不會是開發時沒怎麽考慮這件事?


    這可真夠不負責任。


    我一邊不時確認雪的情況一邊幹活。幸好,過了中午就不再下了。到工廠外看了看,發現地麵稍稍留有一點雪,隻要等待自然溶化就好,真是不錯。我抬頭朝天空望去,能看到笨重的積雪雲仍然健在,但城鎮遠處已經開始看得見藍天。沒有天氣預報,所以這麽說並不正確,但若是模仿人類進行毫無根據的預測,那接下來會漸漸放晴吧。


    “仰望天空……”


    我重新播放以前男人說過的事情。天空,就是天空。再怎麽觀察腦中也隻會冒出氣象的預測。天上有雲,早晚會放晴。我羅列事實,那麽,接下來又是什麽。


    “所謂的感動,在哪兒呢?”


    我沒有問得那麽深。男人和我說話時把我誤解為人,但那種東西不在我的考慮之列。


    不說得清清楚楚,機械就不會明白。


    發掘隊歸來,是在他們前往現場後過了二十三天後的事。在那之間,我修理過七個機械人偶送了回去。機械人偶大體上恢複了功能離開工廠。


    人偶功能不全大半由部件老化引起。這個時候,被解體的其他機械人偶的零件就有了作用。我把能用的東西,還有不怎麽能用的東西拚湊在一起,讓人偶變得差不多還能用。


    去掉了交流功能的機械人偶謝也不謝一句就從這裏離開。


    或許哪怕聽到一句道謝,我就也能找到自己活著的目的。


    盡管前一天下過大雨,不過今天的天空萬裏無雲,毫不拖泥帶水。


    挖到寶貝了——夕陽漸漸變濃的時候,男人們興奮的聲音傳了過來。聽到聲音,我運轉四肢站起身。車輛並排停在外麵,發掘品一件接一件被擺開。


    也不弄掉灰土就拿過來,真讓我沒法歡迎,但又擋不住那股勁頭,而且我對他們所說的寶貝也有興趣。說不定,那是讓我們發掘圖書館遺跡的目的。話雖如此,按讓我們發掘的人類的性格來看,挖出的東西大多虧本的可能性更大。


    平時常來的那個男人衝過來,他身上同樣沾滿土。


    “喂,吃驚吧你!”


    “哇——哇——”


    收到命令,我用盡全力吃驚地朝後仰,卻被無視了。


    “今天我把你的同伴帶來啦!”


    作為我本人來說也放棄了對沒意義的行動的思考。


    “同伴?”


    在我意識裏沒有形成概念的東西。


    同伴。


    同樣的東西。


    我的?


    “先把那東西拿進去,絕對能買個好價錢。”


    男人朝外麵的人發出指示,把那個東西搬了進來。三個人抱著似地搬來的東西,起


    初是被裝在一個做工粗糙的棺材似的箱子裏。不知道是一開始就待在那裏,還是為了搬運而隨便找的容器。不過考慮內容物,就算是用棺材可能也沒用錯。


    “………………………………………”


    男人們把箱子放在地上。那個東西,橫放在,我的麵前。


    “這家夥是和你同一時期的機器對吧?看,總覺得給人那種感覺嘛。”


    男人嘴上說著什麽。而我明明在聽著,卻沒想出怎麽應對。


    而是所有功能都時常了似的,凝視著那個東西。


    睡在箱子裏的是少女。


    閉著眼睛的,少女。


    “………………………………………啊。”


    第一眼看到的瞬間,我就有什麽地方出了故障。


    有種給我如此反應的,特大的,違和感。


    柔軟銀絲般的頭發,難以想象是人工製造的光潤皮膚。白衣破損得厲害,像一塊破布一樣裹在身上。目光隨著連指尖都精細地製作的造詣移動,身體裏便接連不斷地掀起發熱和程序錯誤。我像是感染了病毒一樣,逐漸遭到破壞。


    無可挑剔這個詞,大概就該用在這樣的時候。


    唯獨有欠缺的,就是右臂。肘部以下都消失了。如果那個斷麵不是機械,我就不可能判斷出這名少女是機械人偶吧。


    這,我心想。


    我倒吸一口氣——明明身體沒有這種功能,卻出現了與這一表現相稱的停頓。


    這——顯而易見。


    “好美。”


    我把什麽詳盡的調查忘在一邊,這樣的話脫口而出。


    “啊啊?”


    搬東西過來的男人詫異地眯起左眼。這時,我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發言。


    剛才,我說了啥?


    哇——地一下。哇——地一下?哇——地一下,還有困惑,這,怎麽回事啊。


    心裏翻騰起待不下去的感覺。


    “哎,外表就不得了。娘胎裏生不出這種美人……”


    男人的聲音我連一半都沒有接收。回過神時,自己已經邁開了腳步。


    “喂——?”


    我無視想叫住我的聲音,走到工廠外。遇到地上積的水窪也沒有餘力避開,而是踩著水徑直朝前走去。吧唧吧唧,哢哧哢哧,腳步聲好響。景色的推移好快。


    我加速了。逃也似地加速。


    頭發在後麵被拽住一樣的阻力,久久不散。


    “美,是什麽?”


    困惑毫不猶豫地在心中疾馳。


    這似乎是生來第一次遇到程序錯誤,我想不出任何應對方法。


    回過神來,我已經藏在建築的陰影裏一樣,低著頭動彈不得。各種緩解功能沒有正常工作,負荷不斷累加,關節和視覺功能都開始發燙,動作漸漸變得笨重、粗澀。


    那一天,我的功能沒有恢複原樣。


    “沒事啦,程序錯誤已經消除了。”


    到第二天為止,我關掉了大半的功能,清晨總算有了恢複的跡象,我才回到工廠。


    “沒事了。”


    我又強調了一次,不過工廠裏一個人也沒有。……不對,有個人影。


    在平常我坐的地方,一動不動地坐著那個機械人偶。


    “這兒,是我的,椅子……”


    我斷斷續續地,指出這點。機械人偶閉著眼睛,看來仍然沒有啟動。那麽是誰讓她坐在這兒的呢?肯定是那群男人,不過這又有什麽意義呢。她伸開殘存的左臂還有雙腿,沉默著。我小心翼翼地靠了過去。


    機械人偶的臉有接近一半被頭發蓋著,仿佛生出銀色的瀑布。那睡著的麵容,真的很自然。把臉表麵精巧的做工也考慮在內,她第二世代的出身幾乎已經確信無疑。


    “你……”


    我出聲搭話。還是對著根本沒有啟動的機械人偶,這太扯了。


    不僅如此,我還想不到接下去的內容。雖說無法對白費力氣坐視不管,但這樣包含意義在內都太過不明確。我是有什麽必須說的話嗎?明明不知道這點但行動已經成了板上釘釘,太荒唐了。我就是我。明明不可能有另外的指揮係統與我共存,可現在簡直就像別人在控製身體行動一樣。我閉上嘴,後退一步,轉過身去。


    充滿警告意味的程序錯誤不斷發生。


    為了不讓那個機械人偶進入視線,我一個勁盯著工廠入口,一動不動。


    中午的時候,平時常來的男人到了。他的舉止好像受到了限製,走路時微微拖著右腿,看來是身體受發掘作業的影響而疼痛。


    “喲,回來了?”


    “程序錯誤消除了。”


    “啊——這麽回事……話說以前你出過程序錯誤嗎?”男人說著歪過頭。“也是,你不知怎麽就突然沒影兒了,的確挺怪的。”


    “不完備的地方多少還是有的。”


    我對男人的意見貫徹應付的態度。然後,重新俯視機械人偶。


    這回就算不停看著,也沒有發生程序錯誤。看來我總算恢複了正常。


    她的外表下了功夫,一眼就能判斷出不是第四世代。該說是……美嗎。麵容很端整。臉頰上還留著泥土,讓我不由得去擦拭。頭發隨著她身體的活動而搖晃。


    在她頭發的深處,我發現了異物。撥開頭發,便看到額頭稍稍偏上的位置突出兩塊黑色的東西,像角一樣。左側的突起更粗,而右側又小又靠不住。我戳了一下,硬得像塊石頭。原始的色澤顯得異常。


    “這家夥肯定能賣個好價錢吧?”


    男人聲音興奮,好像在對報酬浮想聯翩。


    “誰知道呢……”


    我沒有輕易讚同。造詣上確實值得讚賞,但提到買賣就會有個問題。她沒有右邊的小臂。從買家的性格來看,能不能容忍這點很值得懷疑。


    我拿起她的右臂。從壓碎一樣損壞的肘部打探內部構造。


    斷麵被壓扁,擰得厲害,不知是因為被埋住了,還是因為更久以前的事故。


    “……哦?”


    從右臂的損傷部位向內部稍稍觀察,我就發現了齟齬。


    這是怎麽回事?


    外表上的確展現出第二世代的特征,可內部使用的部件是第四世代的東西。說不定是長年累月地運轉,在第四世代得到了翻修。那樣一來,她或許會有關於第四世代還有人類發展停滯的情報。


    其他的第四世代機械人偶無法進行溝通。在他們的記錄中或許存在情報,可就算有,關於重新播放的方法我隻能舉手認輸。我的知識沒有完備到連內部構造都能掌握。


    她會不會是能夠講述人類變遷的,寶貴的幸存者呢?


    不過,對我身後的男人來說,那種東西大概沒有任何價值。


    “右胳膊之類的隨便接一個不就行了嗎。”


    “你說得輕鬆。”


    第四世代的右臂在表麵的加工上乏善可陳,而且最主要的是關節的位置並不固定。就算接在這個機械人偶身上,也隻會讓人覺得不協調吧。……所以,該怎麽說呢。


    我剛要把這種想法判斷為無利可圖,可不知為什麽,新的雜音再次出現。


    這個機械人偶,是不是在發送什麽讓我失常的信號啊?


    一旦試圖接觸與洞察,思考模式就完全不安定。


    “這個機械人偶是從圖書館下麵挖出來的吧。”


    就像我一樣。


    “啊啊。深度上沒有那麽往下的位置,是從半路的側麵挖到的。”


    “不深?……這樣嗎。”


    如果是從比較淺的地層挖掘出來,那她果然曾在第四世代的時代活動嗎。


    “這要是動不了就太失望了。”


    “我各方麵都查一下。沒啟動的理由也必須掌握才行。”


    現在連原因是故障還是能量不足都不清楚。“拜托了。”男人簡短地回答,暫時在原地望了一下,但立刻打算離開工廠。就算看著也沒什麽用,而且放在外麵的其他發掘品也需要整理。他大概就是這麽想的吧。


    我放下機械人偶的右臂,俯視裸露得厲害的身體。


    “那個,我想要身衣服。”


    “衣服?”


    聽到我在背後提出要求,正要離開的男人說著皺起眉頭。


    “要給這孩子……給這個機械人偶穿身衣服的吧?”


    第三或第四世代的機械人偶就不需要什麽衣服,但這孩子……和它們有什麽區別呢?提出建議後我腦子混亂了。有臉孔所以需要衣服?莫名其妙。


    “衣服嘛——”


    男人似乎對我的發言感到稀奇,不可思議地朝我看過來。


    而我,不知為什麽,轉向了工廠裏麵的方向,這是哪種功能在發揮作用呢?


    “哎——我知道了。讓誰有衣服的隨便拿來幾件……對了,那家夥醒來的話讓它自己選就行了吧。”


    哈哈哈,男人對自己的發言笑了出來。我無法體會是哪裏讓他感到愉快。


    想聽懂玩笑,需要非常高級的思維。


    於是男人離開,我再次和這個機械人偶兩人獨處。其他機械人偶的修理已經結束,所以真的隻剩下我們。不對,“兩個人”這種數法並不恰當。


    但,是兩個人獨處。


    說起來,我忘了問男人為什麽讓她坐在這裏。


    這樣一來,我又該待在哪兒。工廠裏,沒有其他能倚靠身體的地方。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原地盯著機械人偶,而回過神時,已經一步一步朝她靠近,就像被吸引過去一般。


    “………………………………………”


    我觸碰臉頰。將其稍稍抬起。機械人偶沒有任何抵抗。


    我的手,撐起那張臉。


    想要像永遠觸碰下去,這種沒有意義的想法隨之產生。


    “……這,怎麽回事啊。”


    醒來的時候,這個長角的機械人偶會從那裏看到什麽?


    對我,又會怎麽想呢?


    不知道的事,還有想了解的事接連不斷地增加。


    我怎麽也追趕不上這陣增殖,隻能像太陽留下的些微餘熱一般,被遠遠落在後麵。


    傍晚,太陽泛起晚霞時,沒有右小臂的人偶醒了。


    在那之前,就算我檢查也沒搞清楚沒啟動的原因。在能確認的範圍內的故障部位已經修理過,能源好像也已經沒有問題。所以我無計可施,隻有靠時間來解決問題。


    等待的時候我考慮過,如果醒不過來的話,是不是就連這樣的機械人偶也要解體呢。


    機械人偶睜開眼後,上半身猛地抖動了一下。


    就算是偶然的巧合,這幅舉動也和她的外表相稱,難以與人類起床的樣子區別開。


    “……你醒了啊。”


    確認啟動後,我朝她開口。明明就隻是這樣而已,可不知為什麽,我的某處在顫抖。


    是不是內置的部件出了毛病啊?


    機械人偶轉過頭來。剛和她視線相碰,我似乎就接連不斷地、細碎地出現程序錯誤。


    對方也看著我,最初沒有反應。但看得出來,她的功能似乎逐漸恢複,開始認識到我的存在,睜大了眼睛似地盯著我不放。


    “…………………………………”


    首先,該問些什麽,又該告訴她些什麽才好呢。


    如果和我是同一世代,那就是說她也裝載了交流功能,所以……言語沒有變得明了。明明身為機械,卻無法有條理地進行說明。和昨天一樣的困惑仍在繼續。


    機械人偶似乎注意到右小臂的消失,她低頭朝自己右側看去,眯起眼睛,像是尋求本該存在的小臂一樣握碎空無一物的空間。緊握的拳頭上青筋暴起,難以看出和人手的差別。


    “我說,你啊,有名字不?說編號也行。”


    我總算想到要問什麽。隻能一個一個確認了吧。


    她依舊眯著眼睛,再次朝我看來。


    “我醒了呀。”


    機械人偶無視我的問題,確認似地嘀咕道。總覺得,那樣子有點苦悶。


    “是啊,我大體上給你修理過了。”


    “……那真是多謝。”


    她閉上眼,嘴角隱約彎曲。簡直,像是在笑。


    “我還沒報上名字?”


    這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她的聲音。當然,是合成聲,但比我的聲音更加自然。


    感覺除了右臂的斷麵外,她身上真的省去了機械的特征。


    是不是完成度比我還要高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失敗作品還是實驗作品,甚至連是不是完成品都不確定。


    “別說名字了,我對你還根本一無所知。”


    這種語氣行不行呢?我不知道該怎麽和她打交道。


    “也是。”機械人偶嘀咕了一聲。然後,繼續說道:


    “緹豐。”


    她簡短地開口。緹豐,明顯不是編號,所以,這是名字吧。


    就算搜索記錄中的單詞,也找不到匹配的結果。


    “緹豐嗎,哦。”


    遇到擁有名字的機械人偶實屬罕見,而且我也遇不到自報姓名的人。


    對於知道名字這種事件,我經曆得很少。


    “你呢?”


    她像是禮節似地反問回來。這真是,讓人頭疼的問題。


    “沒有。我沒有名字。”


    我也是從地下出來的,但我是獨自醒過來,什麽也沒有記錄。


    當然,也沒有登記個體編號。


    “這樣,那還真是不幸呢。”


    她的語調翹了起來,仿佛畫出月牙的形狀。這,恐怕就是所謂的那個“挖苦”吧。


    那表情,還有語氣。無論哪個,都令人感到真的很自然。


    “你啊,真不簡單。”


    竟然能將人類的模樣再現到這個地步。和我做表麵文章不同,能感到更深層的東西。


    緹豐慢慢收回歪斜的嘴角,擺正伸開的雙腿。


    她挺直後背重新坐好的模樣,我分辨不出和人類的差別。


    “這裏是哪兒?”


    “就算你這麽問。說坐標你能懂?”


    “完全不懂。”


    這麽痛快就表示做不到,她性能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啊。所以說第二世代啊——剛這麽想,就發現自己也含在裏麵,結果我無話可說。把我們做得派不上用處,人類真是無可救藥。


    “那我就什麽都沒法說。這裏是城鎮。連名字也沒有了的城鎮。不過你被埋在這兒的地下,在附近走走搞不好會有印象?”


    且不論建築,林木的位置就算曆經歲月也不會有太大變化。能記得這點,是機械勝過人類的一個領域。緹豐稍稍頓了一下,然後做出反應:“是呢。”


    說不定她還沒完全恢複狀態。


    “是你救了我?”


    她保持原來的姿勢,盯著工廠深處朝我問道。


    “修理是我做的。不過把土翻開找到你的是城鎮的人類。”


    “城鎮……城鎮的人類,嗎。”


    緹豐臉上出現皺褶,顯出些許嚴厲。這個動作做起來不容易呢,我心不在焉地做出評價。


    “……隻不過,被挖出來說不定算是不走運呀。”


    緹豐臉上仍然帶著嚴厲的表情。她看著我,似乎在等接


    下來的話。


    在此之前,我沒有遇到過可以正常對話的機械人偶,這還是我第一次如此告知:


    “你是商品。為了用盒子包裝,等著被人買走而發掘出來的。”


    “商品?嗬。”


    緹豐反應冷淡。她是以哪種性格為基礎構築而成的呢。


    總之她好像和我一樣不親切。


    “買我嗎?誰?”


    “還不知道。”


    接下來要把她登記到商品目錄,之後等待回應。不過,誰會買我心裏已經有了數。


    被那個人買去的機械人偶會變得怎樣,我也是知道的。


    緹豐站起身。本以為她總算把位置讓給我了,結果她到我這邊來了。動作慢吞吞的。不知是不是因為沒有右小臂,她的步伐不穩,好像在往左踉蹌。


    走著走著,距離被她縮短。


    短得要碰到鼻子了。


    “幹嘛啊?”


    “好棒的花飾。”


    她對我的頭上極力稱讚,一動不動地看著,眼睛離我好近。


    眼瞳是深灰的顏色。


    “是誰送給你的禮物?”


    “不知道。發現的時候就在頭上了。”


    我老實回答。況且機械不會說謊。


    比起這個——我反過來盯著近在眼前的緹豐。


    “………………………………………”


    覺得她好美的想法,消失了。


    “嗬”。緹豐喜笑顏開,那模樣簡直像是吐出不需要的空氣一樣。


    然後她癱倒似地就地坐下,像人類一樣,垂下肩膀。


    “啊——好累。”


    “你做了什麽?”


    “一直在睡呀。”


    大概吧——緹豐嘀咕著要閉上眼睛。這是要停止運行嗎。


    比我的做法還粗糙。


    眼睛閉上前的瞬間,她凝視從工廠縫隙間到來的黃昏。


    “好耀眼。”那張嘴裏輕輕地喃喃一句,然後暫時停止了運轉。


    睡著的樣子,和人類相似。


    舉止也好,語氣也罷,簡直像是在和人類對話,讓我感到不協調。


    感覺她是第二世代的完成形態,又好像有哪裏不對。


    ……所以,我才會渾身冒出程序錯誤嗎。


    我丟下坐在那裏一動不動的緹豐,回到以往的椅子上。


    要是她又暫時醒不過來該怎麽辦。豈止如此,再也醒不過來都說不定。


    那樣的話……我,也不會做什麽。不會的。醒不過來的機械人偶……就會被解體。


    同伴意識啦,同情啦,那種東西我自然是沒有的。


    因為我不是人類。不對我知道,就算是人類,也不會無條件地萌生那種念頭。


    “………………………………………”


    我是為了更接近人類而被製造,但我自身並沒有這樣的追求。


    誰也沒有命令我成為人類。更何況記錄裏甚至沒有登記是誰製造的,想也知道,不可能有什麽開發前的記錄,誕生時並沒有帶著行動理由這種東西。恐怕,是因為人類不是生來就有什麽執著,所以才會被故意省去了這一要素。經過漫長的思考,我得到的便是這樣的結論。


    他們會不會是在期待,總有一天我心中會產生那樣的東西呢。


    如果是那樣,我也沒有回應的打算。


    無意中,我用手包住臉頰。托著下巴注視的前方,是機械人偶的後腦勺。


    “好美。”


    沒由來地跳出來的,本不該存在的價值觀。


    明明還沒有理解什麽是美,怎麽會說出口。


    因為,我從頭到腳都是機械。


    第二天早晨,緹豐從工廠消失了。


    “………………………………………”


    我將功能一個接一個啟動。


    沒有發生程序錯誤。內部沒有發出聲音,仿佛靜靜地踏下厚厚堆積的雪。


    盡管如此,我還是先在工廠裏轉了一圈。本來也沒有多大地方,很快就找了個遍。沒有緹豐的痕跡。也難怪,畢竟自己能走,所以是出去了吧。


    我心裏沒有受到打擊。甚至沒有“讓她給跑了”的感想。


    說不定是因為我還沒有把她看作商品。


    可是從把她發掘出來的男人們來看,她不見了可不隻是受到重創那麽簡單的事吧。我猶豫要不要報告。反正,男人到這邊露麵就立刻能知道了。


    我想到了數個選擇。放著不管,是最優先的候補選項。


    和我沒關係。平時就總覺得命數將近,我可不想讓故障部位繼續增加。


    男人來了我就隻說明情況,然後和以往一樣繼續待在這裏就行了。


    有結論了。


    結果我走出了工廠。……在我無數的缺陷中,致命的一點就是自己沒法修理自己吧。候補到底是怎麽回事啊。


    我走在鎮上。和在此之前沒有意義的散步不同,這次有必要觀察四周。眼睛追著城鎮的縫隙,尋找緹豐的身影。不知道她是不是躲了起來,所以連在大道上也必須直向前看。說白了,就是必須一處不漏地找個遍。


    機械人偶在冬天更容易活動。我躲著仍然沒幹的水窪,偶爾還會失敗,同時列舉緹豐的特征。深灰色的眼瞳,銀絲般的頭發,破布。仔細一想發現無論哪個都一眼就能看出來。我開始沿著新月形的城鎮環繞。期間朝陽升起,陽光變強。


    “………………………………………”


    我轉了一圈。


    鎮上沒有。到外麵去了?如果是那樣,就肯定追不上了,於是我放棄追到外麵,考慮起其他的可能。如果說在鎮上找了也沒發現,那就是在我們平時不會去的地方吧。


    我沒去的地方還有兩個。舊街區,和另一個。


    我朝城鎮中央望去。時不時,我會無意識地注視那麵牆壁。


    那是除了“看”以外不帶有其他意義的行動。


    但這次的行動有其理由。我命令自己,朝那個方向前進。


    邁開腳步的,我。用與一般機械人偶不同的柔軟的腳腕和關節,向前。


    我朝著漩渦的中心,像是被吸引過去一般。


    在城鎮的中心,有一麵半毀的牆,在那對麵是鋪開的大自然。


    那片土地呈半圓形,相當寬廣。白色的花填滿寬闊空地,不留空隙地開著,與“滿滿一片”的評價相稱。那陣氣味,還有遭到鎮上的人類的厭惡,便證明那和我的花飾上用的是同一種花。


    所以平時沒有任何人會靠近。


    在這樣的地方,我找到了緹豐。


    她坐在那裏,仿佛被花田包圍,頭發沐浴射下的陽光,閃閃發亮。相同顏色的花與穿在身上的衣服相接,仿佛讓她穿上了一件禮服,下擺長長地鋪成一片。


    緹豐仰望著半毀的牆,就算我靠近她也沒有回頭。


    “你還記得什麽嗎?”


    聽到聲音,她慢慢回過頭,發現是我,又把頭轉向前麵。


    “嗯,多多少少有一點。”


    “不好意思,就算記錄上不完整,我也修不了那部分。”


    “這樣啊。”


    緹豐完全沒放在心上,她應付了一句,然後左手撐在地上。


    “這兒,是個安靜的好地方呀。”


    “因為鎮上的人類沒人會過來。”


    “……為什麽?”


    “因為討厭這種花。他們一靠近,就厭惡得臉都走形了。”


    除了極少一部分。


    “嗬。”


    緹豐把臉靠近花瓣。簡直,就像在聞氣味。


    “你有


    嗅覺?”


    “花的味道和過去沒有變化。”


    對我的問題,她兜著圈子回答。聽起來像是自言自語,這回答也顯得曖昧。


    ……曖昧。這在我們機械之間本該是不受歡迎的東西。


    然而,在這個機械人偶麵前,曖昧模糊的東西便接連不斷地產生,讓我頻頻出現程序錯誤。感覺有感染病毒的危險。


    享受一番花香的緹豐恢複身體原來的姿勢,然後轉向我。


    “我說你,明明連味道都聞不出來,為什麽到這兒來了?”


    “沒什麽。散步。”


    我說了謊。不對,是蒙混過關?這種功能,我過去有過嗎?


    “和我一樣嗎。”


    “……你隻是出來走走?”


    還以為她是逃出來的。這種話,也被我咽了下去。我在兜彎子。


    “說走走可能會發現什麽的不是你嗎。”


    “……對,是呀。”


    你想起什麽了嗎——這個與一開始搭話時相似的問題,我沒有再問。


    就算知道了,也沒有意義。


    就算更加了解緹豐,早晚要……


    ……早晚要,是怎麽回事。身體的某處似乎被這話拖住。


    “你待夠了的話,就回去吧。”


    “回哪兒去?”


    “工廠。接下來你要做好被賣的準備。”


    比起“被買”,這個說法更符合她自己的立場吧。


    “我知道了。”


    緹豐痛快地接受然後站起身,樣子毫無抵觸,甚至讓我懷疑她完全沒聽我說話。是不是因為我沒有詳細地說明被賣意味著什麽呢?


    感覺就算在這裏把所有的事都講給緹豐,她也完全不會動搖。


    緹豐很安定,沉穩冷靜,和我不同。


    那樣子似乎在心中擁有切實的東西。


    “你和這花很像。”


    隨著身邊的花微微搖擺,緹豐說出這種話來。


    “花,和我?”


    我不由得伸手去摸戴在頭上的飾物。不會光是因為這個就被她一視同仁了吧。


    說不定她的視覺上有異常。


    “一眼看去挺美,然而其中帶毒。”


    緹豐的評價是不是誇獎,我難以判斷。


    我並沒有在內部包含毒物的功能。所以,這是所謂的譬喻了,是從圖書館遺跡拿進來的原稿和筆記中隨處可見的東西。……到這裏為止我還明白,但含義上依舊不清楚。


    比起這個,我把注意力放在她所用的表達上,無意中,詢問道。


    “我說你,知道‘美’是怎麽回事?”


    這是在問什麽呢?話說出口我就後悔了,就算問了也沒有意義。


    我知道,即便有了回答,也隻會平添煩惱。


    緹豐歪著腦袋似地,注視著我,然後像最初見到時那樣有點踉蹌地走過來。來到快要碰到鼻尖的距離,這點也和上次一樣。


    不同之處也就是背景不是夕陽,而是純白的花田吧。


    仿佛視線所及之處都是純白,與頭發的顏色相稱。


    而緹豐白皙的左手,觸碰我的臉頰。


    我聽到什麽東西“劈劈啪啪”地繃開。


    “就在我眼前。”


    手,還有話語,哧溜一下抽走。


    緹豐從我身邊經過,離開花園的中央。


    隨著對人來說恐怕吃不消的晨風吹過,花莖猛地向下彎。


    但在我眼裏卻是筆直的。因為我也幾乎傾斜得同樣厲害。


    “她說啥?”


    無法理解的東西排成一列,甚至讓我出口的話不由得走形。


    “……她——說、啥?”


    我轉過身,再次出現故障。


    到底,她對我說了什麽?


    問題始終沒有得到答案,我動彈不得,甚至感覺要在花田結束一生。


    “我也沒讓你提供衣食,題所以說待在這兒也沒什麽問題吧?”


    “並沒什麽……不過吃姑且不論,衣服你不需要?”


    對先一步回到工廠的緹豐來說,確實沒有去處吧。畢竟不久前都待在地下,再加上光陰流逝,能回去的家也沒有了。所以她住在這裏本身我無所謂,而且也覺得,反正不會相處太久吧。


    那樣的緹豐的打扮,隻有一件破了的衣服。非要說的話,機械人偶穿衣服也是滑稽,但她走在外麵不穿衣服的話就有礙觀瞻。比起不穿,還是穿上比較好。


    “衣服暫時穿這件就好。”


    緹豐捏起縱向撕破的衣服下擺說道。對象物體破得不成樣子,我難以將其認定為衣服。不過既然本人說這樣可以,我也不強求。


    因為我並沒有權限對緹豐的事情下決定。


    稍過了一會兒,男人來工廠製作商品列表。


    “除了這家夥以外我還是第一次遇到能說話的機器呢,時間可能不長,不過還是請多關照啦。”


    男人打了招呼,但緹豐隻是瞥了一眼,什麽也不回答。她將對男人的無視貫徹到底。“說話的功能壞了嗎?”男人向我確認,“能說啊。”我老實地告訴他,“什麽啊隻是被討厭了嗎。”男人便接受了。


    對他來說,隻要能拿去賣,對自己的評價就無所謂吧。


    真是合理的判斷。


    後來,他把緹豐登記在商品目錄後過了幾天。


    立刻就有人聯絡說想親眼看看商品。


    “耶——”


    男人作怪樣似地歡喜。緹豐冷冷地望著那副樣子。


    正如我的預料,對方是舊街區的大小姐。會優先買機械人偶的就是那個人。


    據我所知,她是住在那一帶的人裏最溫和,又最無法溝通的。


    “你把它帶到宅邸去。”


    “為什麽?”


    “我有多討厭花,就有多討厭那邊的人。”


    而且下雪又冷,他說著指向工廠外。全是他私人的理由。


    可我也一樣,難以應付不好溝通的人,所以不喜歡和她接觸。


    但機械難以拒絕別人的拜托。


    而且緹豐會不會被買走這件事,要說我不惦記那是騙人。


    在零星飄舞的雪中,我連傘也沒撐,和緹豐一起走著。光是看到緹豐隻披著一條破布就走在皚皚大雪下,就讓人覺得冷。如果不知道緹豐是機械人偶的人看了,想必會吃驚吧。


    “不好意思啊,隻有我自己。”


    “沒事。商品蒙上雪就麻煩了。”


    緹豐被我撐的藍色雨傘護住。她似乎“嘿”地一聲短短笑了一下。


    我甚至想問問她,要怎樣才能笑得那麽自然。


    帶著雪的城鎮比平時增添了白色。雲厚厚的,接下來雪好像會下得更大。要是花園的白花上有了積雪,那可真的和地麵區分不開了。


    完美無缺的,白色世界。


    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想看一看。


    盡管走在城鎮裏,緹豐好像沒有什麽感慨。明明她應該是久違地走在外麵才對。說幾年前實在不可能,而是幾十、幾百年。我和那麽久以前的機械人偶並肩走在如今。


    雖說我也來自古老的世界,這情景仍然不可思議。


    “以前你也住在這座城鎮?”


    移動途中,我朝她詢問。


    “嗯。”


    緹豐簡短地肯定,將就快化作廢墟的城鎮盡收眼底。進入舊街區,荒廢的氣氛便更濃了一分。沒有人在其中生活,住所便會破敗。


    “那個時候,這一帶人更多一點嗎?”


    “現在反而更多呢。”


    “這樣啊……”


    如


    果是第四世代的機械人偶在爭鬥的時代,說不定就是這樣。


    不管怎樣,雖然數量沒達到能維持種族延續,但竟然比現在人類還少,城鎮肯定一副閑散的樣子吧。真虧他們在那種形勢下還能增加人口,我對人類的頑強感到佩服。


    緹豐朝傘的另一邊抬頭望去。那雙眼睛左右飄動,似乎在尋找什麽。


    “雪很稀奇?”


    “我在看的不是雪。”


    那是什麽?不等我發問,緹豐便淡淡地說:


    “就是在想這兒沒有蝴蝶。”


    “啊?”


    商品目錄上記載除了右臂以外沒有損傷,我開始懷疑這算不算欺詐。


    如此這般,我們看到了目的地,於是告訴她就是這裏。


    “這就是宅邸?”


    “沒錯。”


    說是宅邸,也沒有廣闊的土地和建築,而是直接使用未經修複的舊世代的街區,這才叫奢侈……這是他們的說法。住在那裏的人們——話是這麽說其實數量真的很少——他們和她們除了物資以外極力避免與我們的交流。


    今天那個大小姐住的建築,門前的蹭鞋墊是紅的。貌似門牌的東西是紅的。屋簷上另一個方形門牌也是紅的。清一色紅。其他的東西則變得腐朽,化作破敗的木製牆壁。門旁邊丟著裏麵隻剩下土的花盆,而且是破的。


    “這不就是家拉麵店嘛。”


    進門前,緹豐小聲嘀咕道。可是我沒有記錄那個單詞,無法詳細理解。合起傘,我們橫著拉開開關不順暢的門進去,沒過多久就聽到了腳步聲。大小姐發出聲音下了樓梯,從裏麵露麵。


    “你好。”


    “……早上好。”


    不管是一天裏的什麽時間,大小姐都隻會用“你好”來打招呼。她就是這種人。


    宅邸中準備著幾張用途不明的飯桌和書桌。隔著櫃台的另一邊,備著黑乎乎的烹飪設備,這裏原來說不定是提供某種餐飲服務的地方。


    “這邊就是新發掘出來的人偶吧。”


    大小姐被好奇心所驅使,把臉湊近緹豐,而緹豐沉默著反過去盯著大小姐。眯起眼睛的動作讓我難以領會她的反應。這是心煩嗎,還是說在看著那裏的什麽其他東西呢?她始終沒有開口。


    “嗯——?嗯——”


    大小姐歪了大概兩次頭。緹豐像是模仿似地跟著歪頭。


    “啊哈哈哈。”


    大小姐一副感到有趣的樣子,吧?由於是我無法理解的世界,其中問號很多。


    她敲了敲緹豐的右肩。


    “沒有右手呀。”


    “是發掘出來的時候就失去了。”


    雖然商品目錄上寫了,不過我還是口頭說明。反正,她不會讀詳細的注釋。


    “這樣啊。嗬,嗬。”


    大小姐縮回了腦袋,然後目不轉睛地盯著緹豐的臉。


    “以前我們見過?”


    這發言仿佛翻淘記憶的底層,但恐怕其中並沒有什麽意義。


    從一開始,這個大小姐就幾乎不記得自己與別人的相遇。


    同樣的問題我已經被她問過五六次了。


    “有可能。”


    緹豐極其隨便地含糊應付。


    “這樣啊——這樣啊。”


    大小姐完全沒動腦子似地接話,然後把臉移開,來回看了看我和緹豐,露出柔和的笑容。……與其說柔和,不如說柔弱?


    “可以了。”


    “……您說可以了的意思是?”


    這種表達往哪個方向都能理解。機械不擅長分辨這方麵的微妙差別。


    “可以了。”


    大小姐光顧著笑眯眯的,說的話還是不得要領。


    ……於是,我決定按方便的情況理解。


    按誰的方便?


    “那麽,如果您不打算買其他東西,就容我告退了。”


    “嗯,嗯。啊,接下來你們要繼續往圖書館下麵挖喔。”


    “我會轉告的。”


    這樣,要辦的事就結束了。我是不是該多努力推銷一下?


    心裏冒出這種並非真心實意的想法。


    男人們大概會泄氣,不過銷售又不是我負責。


    “拜——”


    大小姐隨意地送行。緹豐聽了,依舊麵朝前方,然後眯起眼睛。


    來到外麵,關上門後,緹豐閉上眼。


    “她沒有回來啊。”


    該說是意有所指嗎,這發言聽起來好像她心裏有什麽放不下的東西。


    “你們真的認識?”


    雖然考慮到大小姐的外表,就會有各種地方顯得奇怪。


    “沒什麽。比起這個,我這個商品不合格了呀。”


    緹豐好像很開心。可能這也難怪吧。


    “不過很快就會有其他買家喔。”


    光是現存的第二世代機械人偶,就很稀少了。


    隻要擺在那邊就會有什麽人來打聽吧。


    “雖然現在才問,不過為什麽我的想法要被無視,非要被賣掉?”


    “哎,倒也確實。”


    我想不出反駁的話。就算是從地麵下挖出來,也並不代表是誰的所有物。至今為止,我們一直把沒有意識的機械以及舊世代文明拆開零售,也沒有出現不滿意見,但在緹豐這件事上,把她當作商品擺出去的做法或許一開始就錯了。


    “………………………………………”


    思考一連串地增加,考慮著不該賣緹豐的心情,離得好遠。


    每當和緹豐扯上關係,自己總會與意誌相悖般擅自作出行動。


    有種俯瞰自己腦子似的乖離感。


    “被賣掉倒也沒什麽。”


    “你到底要怎樣?”


    “我又沒什麽事可做嘛。”


    緹豐一臉無趣地看著城鎮。而我,別開視線哪兒也不看。


    啊——一樣呐。我心想。


    我也沒有什麽特別要做的事。


    因為活著,所以就一味地活著。至少,在此之前我都是這樣。


    我撐起傘。咦?先走一步的緹豐奇怪地回頭。


    因為傘沒有遮到她自己頭上。


    “傘呢?”


    “你已經不是商品了。”


    給我頂著雪回去。


    “過分!”


    緹豐睜大了眼睛。那誇張的反應,正是我想要的東西。


    “怎麽說呢……開個玩笑。”


    當作是這樣,就好了嗎。我的思考模式也混亂得過頭,沒法完全把握。


    我把傘挪到緹豐頭上,她便抬頭望去。頭發映上傘的影子,化作近似水色的東西。


    “……開放的花。”


    “啊?”


    “疾馳的風。”


    “誒,突然怎麽了?”


    緹豐嘰嘰咕咕地說了起來。風姑且不論,花之類的東西我現在可哪兒都沒看到。


    “既不回頭,亦不再來,仿效現在。”


    緹豐一臉滿足,似乎說完了什麽。……詩?記錄裏沒有這種東西。


    “去不去散步?”


    緹豐打探著我的眼神似地,向我提議。


    天氣又不好,散什麽步——如果是人類,就會這麽說吧。


    機械真方便。


    不過她轉換得還真唐突。


    “倒是可以,不過去哪兒?”


    “花園。”


    緹豐轉過頭,注視行將崩坍的牆壁。


    我不記得告訴過她名稱,也就是說從過去就是這麽叫的吧。


    “倒是可以。”


    我重複同樣的回答。


    這


    個城鎮的曆史,我並不知道,也不曉得花園從何時開始存在,又曾被如何使用。但既然被稱作花園,那麽想必一直盛開著花吧。


    各種各樣的人從這裏走過。周而複始,隻有花留了下來。


    然後,現在這裏,有我和緹豐在。


    在周而複始的時間裏,輪到了我們。


    緹豐一邊走著,一邊朝我詢問。


    “你說過你會賣挖出來的東西,不過機械人偶以外的東西也賣得出去?”


    “是啊。圖書館就是成捆的紙——感覺是成捆的原稿就是了——那類東西有時就賣得出……”


    “賣得出去嗎?”


    不等我說完,她就插嘴。有什麽事讓她這麽關注嗎?


    “嗯。”


    “賣出去過?”


    “……賣出去了喔。”


    至於這麽吃驚嗎?緹豐仍然稍稍睜大了眼睛,繼續筆直朝前走。我一邊推測著這是什麽反應一邊等待,不久後。


    “這樣啊。”


    她僅僅如此嘀咕了一句,其中似乎含著某種心思。


    然後仿佛無視世界的天候一樣,稍稍鬆緩了一點嘴角。


    那,是穿越某物後,一路來到如今的表情。


    後來的幾天裏,緹豐都留在工廠。她沒有其他去處,也不用我們兩個對此說什麽,而且這也算緹豐被賣出去以前的臨時置身之處。


    原以為這段交情不會有多久,這想法甚至讓我有些無法釋然。


    不過現在,這個想法感覺已經不可靠了。


    三天裏,出現了五個想買緹豐的客人,真是無法望其項背的人氣。可一旦親眼看到緹豐,客人便會說著“果然還是算了”痛快地放棄。緹豐似乎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果,顯得悠然自得。


    把她發掘出來的男人們還打著如意算盤以為馬上就能弄到一大筆錢,結果現在一同歪著頭納悶。


    而我,也開始思考為什麽她賣不出去。


    “今天要帶我去城鎮的哪裏嗎?”


    “畢竟,估計不會很快找到下一個買家吧。”


    真可惜,緹豐言不由衷地說道。就連我也知道她在裝傻。那個緹豐現在伸手拿起了當作商品放在架子上的筆記。裏麵的內容我也能解讀,但到處是不得要領的文章。那和舊世代的詩人比喻表達相近嗎?


    “那東西明天必須帶走,你可別弄壞了。”


    “賣出去了?”


    “嗯。”


    “這樣啊。”


    緹豐嘀咕著,不知為什麽好像有點開心。在我看來是這樣。


    作為買家與我們接觸的,除了一開始的大小姐外就是城鎮的富裕階層,沒有舊街區的人類。舊街區的居民似乎不會對機械人偶感到新奇。這其中,或許有什麽理由。


    “所有人,一眼看到你就會露出厭惡似的表情。”


    “是呀。”


    緹豐合起筆記,盯著封麵看了一下,然後小心地放回架子。


    然後,瞥了我一眼。


    “這就是所說的,盡管毀滅,意誌猶存吧。”


    “毀滅?”


    “或者是,動身去了什麽地方嗎?”


    緹豐自言自語地離開了工廠。盡管猶豫,我還是追了上去。


    今天外麵也被雪所妝點。雪花輕飄飄地,柔和地在空中滑行。


    在那雪下,緹豐她,露出微笑。


    ——以比較純粹的,人類似的舉動。


    “你呀,真美。”


    在我內部,再次發生了某種程序錯誤。我暫時停止運轉,努力恢複功能。


    “咦?”


    “重啟完成。”


    延遲,還有不協調的感覺無法徹底抹除。都是緹豐害的。


    “你說美,哪裏?”


    “臉。”


    直截了當的話仿佛化為緹豐的右手,擦過我的臉頰。


    “看起來和花園裏開放的花帶著同樣的光輝。”


    “我的容貌,是別人製作的啊。”


    並不是自然形成的。但如果將其否定,藝術會不會全都變成偽造品?


    我頭上的花飾,也正是如此。


    “那不是挺好?那人賦予你的是漂亮的東西嘛。”


    我的疑問與否定,被緹豐以肯定包覆。


    那口氣簡直像是認識那個人一樣。


    我看了看雪,然後,順勢注視旁邊的緹豐。無論哪邊,都白得耀眼。


    “美是什麽?”


    感覺不久前我也問過這個問題。可是,緹豐的回答有了點變化。


    “給人那種感覺的東西。那就是‘美’的全部。”


    “好抽象,我不懂。”


    那就是答案喔,緹豐在後麵推了一把。


    “……不懂……”


    而我,也隻能繼續表示不清楚。


    與緹豐交流,給我帶來的全是未知與故障。


    仿佛是自己的思維被改寫,不斷遭到侵食。


    在我心裏好像也有一個緹豐出現。


    每當和誰相遇,人類便會有這樣的體驗嗎?


    “在被賣出去之前我就待在這裏了,沒關係吧?”


    緹豐站在身邊注視著我,仿佛表示“這裏”就是指我的身邊。


    “我想想啊……”


    這個完全沒希望賣出去的機械人偶的提議,歸根結底,就是說故事會變得漫長。


    同時,又脆弱得一旦受到誰一時興起的玩弄,便會瞬間結束。


    非常,像是生物。


    “或許,那也不錯呢。”


    機械人偶,與人類相似。那樣的話,或許有模仿人類的本領。


    一時間,兩人一同望著雪,望著那落到地麵後消失的短暫時間。


    “工作呢?”


    “暫時告一段落了。”


    如果是以往,工作結束我便會關閉電源休息,但現在,有所不同。


    消耗變得激烈。但,或許對我來說那便意味著活著。


    “接下來,我想散步得稍久一點。如何?”


    “……你打算走到哪兒?”


    緹豐她,仰望城鎮的中心。


    “花園。”


    “那不是和之前一樣嘛。”


    嘴上故弄玄虛,其實根本稱不上久。


    世界上,淨是些像這樣另有深意的東西。


    稍稍窺探內側,便會發現其中有眾多故事。


    但,決不會有誰將其講述。


    裹在我們周圍的事物,不會有很大變動。


    要說原因,那是因為這個世界的某物已經終結。終結的東西就隻會靜謐地逐漸崩塌。


    而且,緹豐知道那一終結——我心裏禁不住產生這種感覺。


    “到了以後,我可以講個長一點的故事嗎?”


    緹豐說明會變久的理由。


    “怎樣的故事?”


    “我的故事。”


    “……噢。”


    那樣的話,如果我不跟去,長久的散步就不會成立。


    若是這種長久,我並不在意。


    “我想聽喔。”


    大概,那個故事裏全是我現在最想知道的事。


    “還有,我想了你的名字。”


    “名字?”


    我叫緹豐,而你叫——她留出這樣的空白。


    “你沒有名字不是嗎?所以,我來給你起一個。”


    到了再告訴你,她有點裝模作樣地說道。那腔調簡直好像給孩子起名字。


    人類從父母那裏得到名字。要說為什麽要從父母那裏得到,是因為父母有責任。


    名字,會成為自己與包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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