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海中不斷閃現著絢爛奪目的景象。雖說有像走馬燈這樣的形容詞,但遺憾的是我從沒見過那玩意。即使實體已經絕跡,卻無法找到其它替代物,僅僅靠著語言流傳了下來,想必擁有著無可比擬的美麗。


    而呈現在我腦海中的畫麵,同樣變換著鮮豔的色彩,讓人感到眼花繚亂。我想起了高中那會初次走在新宿街道上時所見到的景象。現如今看來稀鬆平常甚至厭煩的這份嘈雜,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無比美妙。噪音混雜著旋律,光影瞬息萬變,這一切都讓我意亂神迷。


    然而我想起了在更加久遠的過去,和父親手牽手參加秋日祭的事。幼小的我任憑父親牽著手快步行進,周圍大人們的龐大身軀遮住了視線,完全不知道在哪走了多久,仿佛誤入了迷失之森。每當透過人與人之間的空隙向外張望,都會收獲不同的景象。燈籠的光亮,炒麵攤上微微掛著汗珠的臉孔,不知是否刻意為了模仿某角色而製作出來的奇怪麵具。剛想著是不是聽到了笛音,身後又突然傳來了小孩的叫喊聲。


    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閉上雙眼,此刻在自己的大腦內側不斷持續著。如同之前所提到的,用祭典上的喧鬧形容最為恰當,我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它表示我的身體現在正處於極度疲憊。


    由於疲勞過度積累,大腦陷入混沌,思考愈發渾濁了起來。不僅如此,身體各處也傳來了疼痛。看了眼時鍾,已經是五點了。咦?真的嗎?懷著半信半疑的態度我又看了一遍,時鍾上顯示的數字依然沒有變化。


    看來總算熬到了早上!就算從現在開始睡,剩下的時間也不足以恢複體力。半吊子的睡眠隻會換來更多的勞累。於是我放棄了繼續睡下去的打算,從棺木般狹窄的空間裏爬了出來。手掌和襪子底感受著金屬梯的冰冷,好不容易下落到地麵,由於膝蓋乏力差點跌倒。


    這幾天一直在工作。盡管精神集中期間完全不覺得疲憊,然而閑下來之後可沒那麽好過。很久沒有遇到體力消耗這麽嚴重的情況。一想到成年後的各種勉強行為可能會削減自己的壽命,心情就莫名變得不安了起來。


    穿上拖鞋啪嗒啪嗒四處走著,腳底傳來的震動讓我頭痛欲裂。宛如乘坐在小船上,整個世界都顯得搖搖晃晃。啊啊,這感覺真是討厭。或許是因為我最近進食過少,從而導致卡路裏欠缺所產生的現象。今天可是重要的日子,這樣下去可不行。我長久以來的努力正是為了這一天。


    總感覺越是在這種關鍵時刻越容易犯錯。實際上,我並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失敗率更高這點是否具有說服力。對此也從未研究過。也有可能隻是在關鍵時刻的失敗更令人不知所措,因而使得人們產生如此錯覺。這種心理規律叫什麽來著?記不清了。無論如何,『關鍵時刻必定會失敗』這種說法並沒有數據為其撐腰。一定是迷信。縱使將來科學再怎麽發達,像這樣的小誤會將一直伴隨人類,逐漸遠離真實,引導進入迷之森林。即便再如何小心提防,麵對其軍隊迷彩服一般的迷惑性,意識總免不了遭到侵蝕。


    為了不被這種幻想所蠱惑,現在應采取有建設性的行動。為此,當務之急是攝取營養。畢竟大腦也好身體也好,都渴求著能量。


    說起來,信州的土特產饅頭是誰帶過來的?箱子放在入口處桌上,打開蓋子,裏麵還剩著兩個白色的饅頭。迫不及待地撕開包裝紙塞進嘴裏,心情稍稍冷靜了一點。


    昏暗的房間裏,傳出了陣陣鼾聲。屋內一側排列著八個像棺材一樣,或者用膠囊旅館形容更為合適的單間。我剛出來的那間,此刻仿佛洞穴般向外張開漆黑大嘴,其它幾間的遮光簾都垂著。看來房間已滿。這或許是我頭一次遇到這麽多人留宿。平時隻有我和棚井住在這,最多也隻是一兩個沒趕上末班車的湊合睡一下。原本這裏就不是供人留宿的地方,出入口附近的牆壁上也張貼有相關告示。


    『這裏是休息室,請勿留宿。』


    紙張上記載著冰冷的印刷文字。什麽時候弄的已經完全記不清了,一定是誰對我們的留宿感到不滿,為了警告像我這種嫌回家麻煩而直接搬進來住的懶人特地貼在這的。恐怕是南雲的傑作。雖然沒有證據,但她平時就對我們的這一做法頗為反感。我常常一邊抓著睡亂的頭發一邊打字,有潔癖的她,總是針對這點發牢騷。


    確實,沒有人會喜歡不整潔的環境。留宿固然方便,但人如果不洗澡洗漱,很快就會發出異味。我也已經三十歲了,逐漸開始染上鄉下祖父被褥裏那令人懷念的氣味。盡管我本人並不怎麽討厭老人臭,但世間大多數人對此都無法接受。給他人帶去不快並非我的本意,所以今後必須更加注意。


    一邊哼哼地嗅著袖口一邊來到走廊。光線透過百葉窗的間隙射進屋內,在我的腳邊灑下明亮一片。


    從後門走出建築物。東邊的天空已經染上了朱紅色。另一麵,西邊仍籠罩在青黑難辨的昏暗之中。而我的頭頂上空,在二者的結合下此刻正漸漸被一抹詭異的桃紅所取代,怎麽看都像是會帶來厄運的不祥之色。


    土地上坐落著a、b兩棟建築物。作為研究所可以說得上是相當寬廣,現如今在這活動的隻有我們團隊。


    曾經還有另外幾組人馬在這裏進行研究,可伴隨著資金減少前後相繼解散,到頭來隻剩下了我們這隊。所以這裏看上去顯得有些過於空曠,然而對此我們也束手無策。無人使用的房間還有很多,雖說想要將其有效利用,但考慮到我們的研究機密性較高想必也是難以實現。風從兩棟建築物之間呼呼吹過。鼻尖感受著清晨的氣息,我在出入口旁的自來水管前,嘩啦嘩啦洗著臉。


    盡管衣著單薄,但並不覺得冷。看來已經到夏天了。再過上不久,蟬群們便會開始演奏,超市裏的西瓜也即將上架。屆時,研究所裏的那幫家夥肯定也會嚷嚷著買西瓜來吃吧。一想到這我不禁唏噓起來。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小學時發生的某件事,自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吃過西瓜。


    那天我和祖母兩個人留在家裏。時值仲夏,我對祖母切好放在冰箱裏的西瓜眼饞到不行,然而自己的那份已經在早上吃掉了。祖母的菜刀上有一股鐵鏽味,凡是她切過的東西都會沾染上這種味道。我一邊抱怨著這點一邊把西瓜往嘴裏送。最後剩下的那塊,是祖母的。今早吃過早飯後,她留下一句身體不舒服便回了房間。實在忍不住想要解饞的我,跑到她房間詢問是否能將剩下的那塊也吃掉,卻並沒能得到回複。搖了搖身子依然沒有醒來,而且沒了呼吸。這時我才發現了異樣。心想著必須趕快把情況告知大人,不這麽做的話奶奶就沒救了,雖然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已經為時已晚,可那份令人背脊發涼的責任感我至今仍記憶猶新。


    拜其所賜,自那以後我隻要一看見西瓜就會回想起當時的心情,幾乎快要哭出來。連氣味也不願聞。所以每當有人帶西瓜來研究室,我都會第一時間選擇逃走。畢竟,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看到放在盤子裏的西瓜竟然會哭出來,這種事怎麽都說不過去。我自己也覺得很沒出息,但就是控製不住。話雖如此,那最後一塊西瓜究竟是誰吃的我已經記不清了。


    衝完涼,換上幹淨衣服打好卡。在空無一人的研究室裏確認起昨天的數據。這是各路專家經過嚴密探討後得出的結果。像我這種無名小卒再怎麽看也看不出什麽花樣來,隻不過是在大家來之前打發時間罷了。無論哪個數值都處於正常範圍,離成功僅一步之遙。失敗的可能性幾近於零。然而,一想到說不定會失敗我就覺得坐立不安。恐怕沒人會比我更在意實驗的結果。


    盡管希望盡早打開實驗室門看看她的臉,但直到十點為止的免疫測試前都禁止入內。就在我翻著書完全冷靜不下來的時候,有人敲了敲門。「早上好」,進門後恭敬


    打著招呼,身披灰色短外套的男人,是東京都內某動物園的飼養員。


    這所研究所從以前開始就在實驗動物的飼育方麵受到他的很多關照,現在也是如此,會在上班前特地過來看看情況。由於經常留宿比其他人更早出勤的緣故,至今為止我已經接待過他好幾次了。在不善言辭的他開口說話前我便已經理解了他的意圖,轉身去拿飼養室的鑰匙。


    飼養室位於建築物的西側盡頭,裏麵設有一架巨大的鐵籠。在那之中蹲坐著一頭中型黑猿。一走進飼養室,她便緩緩站起身來,茶色的瞳孔轉向我們這邊。(注:猿是靈長目人猿總科動物的通稱。下文所提到的倭黑猩猩也是猿的一種。所以,克隆出來的猿其實就是倭黑猩猩,不過唐邊葉介老師在原文裏就是分成猿和倭黑猩猩兩種說法來寫的。為了避免閱讀混亂先在這裏說明一下。)


    「很健康呢。」


    他用帶有地方特色的口音輕輕說道。


    猿三步作兩步靠了過來,透過鐵籠間隙伸出了布滿長毛的手臂。飼養員撫摸著她的手背。


    「皋月也很喜歡被這樣做。」飼養員重複著我已經聽過無數遍的台詞。


    他口中的皋月,對眼前這隻猿來說是母親般的存在,是一頭雌性倭黑猩猩(bonobo)。還是說拿雙胞胎來形容更加合適呢?然而準確來講,兩種都不算。


    這隻猿,是用皋月的體細胞培育而成的克隆倭黑猩猩。因為是皋月的克隆,所以名字叫梅。雖然簡單,但卻是很有用的命名方法。同時也是我們值得紀念的研究成果。(注:宮崎駿經典動畫《龍貓》裏的主角姐妹,姐姐草壁皋月,妹妹草壁梅。)


    她可不單單隻是單純的克隆體這麽簡單。作為克隆母體的皋月也是家喻戶曉的天才倭黑猩猩,能夠使用寫有文字的卡片傳達想法,也可以通過玩具鋼琴彈奏幾首簡單的曲子。而這些梅也同樣都能做到。當然,研究所的各位並沒有特地去教導。這裏本來也不是為了這種事而建立的。將天才倭黑猩猩,皋月腦子裏的東西,原封不動地移植進克隆大腦裏,這種記憶移植技術才是我們的研究成果。


    由於是原封不動地移植,所以不僅僅外貌一樣,習慣、癖好,甚至連興趣和行動模式這些也幾乎全部複製了過去。所以,梅自睜開雙眼的那一刻起,就和代替皋月父母將其從小照顧到大的飼養員親近了起來。從實驗室裏醒過來的梅,看到周圍守在她身邊白衣人們,害怕地跑到飼養員身邊大叫,仿佛在訴說著什麽一般。那真是無比美妙的場麵。


    那之後進行了各種各樣的檢查,盡管已經確認了實驗成功,但還是把梅繼續留在了這裏。飼養員對她的境遇很是同情,因此才會經常像現在這樣,違反契約前來與其會麵。今天也是特地帶了水果過來,親手喂給梅吃。梅用門牙啃著通紅的蘋果。最近農民變少了,蘋果也隨之漲價,成了昂貴的奢侈品。


    倭黑猩猩和飼養員的談話結束了,我無所事事地呆站在原地等著其他研究人員的到來。無意間,擺放在飼育室角落的花引起了我的注意。究竟是誰把囚禁黑猿的房間裝飾得如此風雅,飼養員嗎?「不是我,是富田老師弄的。」,對於我的詢問,飼養員給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真的。老師他,每周都會買新的花過來。說是為了這孩子準備的。」


    「哈…」我曖昧地應了一聲,想著原來猩猩也會賞花啊。


    「其他動物如何我不知道,但至少對這孩子而言是有意義的。花的顏色和香味,能讓她心情放鬆。如果給她花,她就會露出滿足的表情。不過,不可思議的是,皋月並不會賞花。」


    「這並沒有什麽不可思議的。距離實驗也已經過了一年,倒不如說在環境的影響下,會出現和母體不同的習性是理所當然的。就算是人類,在特別的處境裏,性格也會改變。環境改變了,感受也會隨之產生變化。」


    「按理來說確實是這樣。」


    是有什麽不理解的地方嗎,他輕輕搖了搖頭。


    目送飼養員離開後,我回到了研究室,棚井已經起來了。和往常一樣,他手持馬克杯,撅起上嘴唇小口嘬著衝好的咖啡。頭發像是經過嚴密測量一樣,筆直地分成了三七分,不知是不是噴了太多整發液,明明應該是很幹淨的,看上去卻有點油膩。


    「你要來一杯麽?」與我目光交匯後,他出聲說道。他每天都會問一遍這個,因此我也和往常一樣回絕了。


    「今天就破例喝一次怎麽樣?你看起來很困,稍微喝一點讓自己清醒些比較好喔。」


    「拒絕一切咖啡因。我已經說過無數次了,為什麽你還是要每天不厭其煩地勸我喝呢?」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說不定今天就突然改變想法了呢?不是有句話叫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嘛。你也是個大男人,我每天都期待著你的改變喲。」


    棚井笑著,慢慢抿了口咖啡,繼續說道。


    「要真是那樣的話,希望你至少隔個三天再來問我。」


    「嘛,閑聊就到此為止吧。比起這個,現在心情如何呢小土師。終於要和闊別已久的戀人重逢了。如此戲劇性的再會,就算放眼整個人類曆史也是史無前例的吧?這種時候,人類會產生怎樣的心情呢,快說給我聽聽。喂喂,幹嘛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是不想被我問這種問題嗎?真是的,有什麽不好說的?我們可是在這裏共度了不少日夜的好夥伴吧。這一個月裏,和你在一起的時間比花在老婆孩子身上的還要長。這麽個小問題,你就老實告訴我唄。」


    「照這麽說,你回家去不就好了。」


    聽到我這麽說,棚井誇張地抱怨了起來。


    「別這麽無情嘛!你又不是南雲。拜托說一些更有人情味的話吧。那孩子也真是的,一靠近她,她就會說好臭啊,好髒啊之類的話對吧?完全沒有絲毫對前輩的尊敬之意。不過這話也隻能和你說了。說起來南雲和你同歲吧?這是不是你們這一代人的共性。不不,不用假惺惺地來誇我。畢竟違背良心的事誰都不想做。我隻要能在這無拘無束地重複著不斷做實驗的生活就夠了。說到底,這才是最幸福的事!如果能在這工作到死就再好不過了。我的家人也是,能得到夠他們花上一輩子的保險金肯定也會很開心的。明明如此一來便能皆大歡喜,可這好像不是那麽容易就能達成的目標呢。」


    這麽說著,棚井聳了聳肩笑了。笑了一會兒後,他清了清嗓子,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了,這些東西反正和你也沒什麽關係。你應該打算好了等她康複之後,把她接回家一起生活吧?就是為了這個才努力工作的呢。這點和我們不一樣。從此你便有了應當回去的地方,世界也因此將變成薔薇色。真是的,說得我都羨慕起來了。哎呀,說了這麽隨意的話,估計又要惹你不開心了。不過我可沒有惡意喲。畢竟,這是多麽美好而又浪漫的事。對了,今天我可以拍攝下這一瞬間嗎?我知道這裏有用來記錄的照相機。可這還遠遠不夠。應該用更令人感動的方法,記錄下那值得紀念的一刻。怎麽樣,這可會成為你一生的珍寶哦?是嗎,不願意啊,那就沒辦法了。」


    說罷,他又一個人笑了起來。


    隨後他進入了自言自語的狀態。其間,我又回到了核對數據的工作中,「呀!」忽然間傳來一聲怪叫,我看向他那邊,擺放在桌上的終端機屏幕上,顯示著今天的新聞。似乎是反戰團體代表還是什麽人宣布戰爭馬上就要結束了,棚井看了之後顯得非常激動。


    「新聞說已經舉行和平會議了!這下可糟了。戰爭結束了!」


    「這種新聞不是很常見的嗎?明明戰爭還沒結束,卻總是有新聞說戰爭結束了。」


    「不不,總感覺這次不太一樣。這下


    可麻煩了呐。戰爭一結束,我們肯定會麵臨失業。最壞的情況下這裏的絕密研究內容也將公之於眾,這樣一來我們或許會受到倫理道德方麵的譴責。」


    「哈啊…」


    「才不是什麽哈吧!最近不是有德國那邊的博士被殺了嗎?現在可不是那麽從容不迫的時候。可以斷言,如果戰爭結束了,這個國家99.9%的研究克隆的學者都會被殺的。」


    「陳述自己的意見時用上99.9%這種數字會讓別人覺得很不靠譜。」


    我不禁歎了口氣。


    「抱歉,今天我沒有心情陪你聊這些。」


    「腦子裏隻有戀人的事嗎!真是的,年輕就是好啊!啊啊,難辦了,這可難辦了。……啊,喂,快看這個。說是竹莢魚鬧魚荒了!到了秋天,如果不能盡情地吃竹莢魚的話,我該如何是好……」


    棚井還在不停地說著。直到在休息室留宿的其他研究員陸續到來,他才總算肯放過我,與他們重複起了同樣的台詞。


    棚井並不是什麽壞人,平日裏工作認真也不說謊,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容易陶醉在自我的世界裏。明明什麽還沒做我卻有點累了,背過臉打起了哈欠,是因為緊張的心情在不知不覺中得到了緩解嗎?迷迷糊糊之間,我趴著桌子小睡了過去。


    很快,隨著距離正式開始的時間越來越近,研究室裏漸漸熱鬧了起來。被喧鬧聲吵醒的我,這才發現富田老師已經坐在了座位上。總覺得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早晨,我必須對身為實驗負責人的他說點什麽。然而就在我醞釀著該說什麽好時,晨掃開始了。在這座研究所內,按照富田老師的管理方針,每個職員的一天都得從打掃自己周圍的環境開始。對於這種連小學都不會有的規定,大家一致認為交給專門的清潔工去做就好,可老師始終堅持著自己的信念,將晨掃視為工作認真對待,即使反對呼聲再高也不曾有過絲毫讓步。也不知是不是他從小在寺院長大的關係。


    打掃結束,會議開始了。內容主要是對今天的計劃進行說明,以及最後一次確認具體工作流程。能感覺到大家都很緊張。這也是當然的。今天我們將要見證的實驗結果,恐怕在這個世界上還屬首例。


    我們就像是注視著白雪公主的小矮人一般。


    此刻不管是手上還有其他任務的,亦或是沒事閑著的,所有與這項研究有關聯的人們都聚集在這裏,圍在正睡得酣甜的她的床邊。大家都為了見證到成功的瞬間,即她睜開雙眼的那一刻。


    富田老師輕咳幾聲,用衣角擦了擦嘴,小聲對在站他身邊的南雲嘟囔著什麽。對此南雲輕輕點了點頭,拿起圓珠筆在隨身攜帶的記事板上飛速記錄著。從隔著床的我這邊望去,隻能看到塗裝四處磨損,露出裏麵白色部分的板背。盡管大家一再抱怨不想再看手寫的文件了,她還是我行我素,沒有想改變的樣子。


    四麵無窗的實驗室內,包裹在白大衣下的研究員們誰也沒有開口。隻有堆積在床邊的測量儀表的嗶嗶聲,以及有人偶爾活動身體時發出的衣服摩擦聲刺激著聽覺。地下室的牆將一切多餘雜音吸收,強調著寂靜。


    空氣中充滿了緊張,這其中最為神經緊繃的,無疑是我。喉嚨幹燥,冷汗冒個不停。想要大聲說點什麽,但這樣做了的話一定會被攆出去吧。


    她靜靜沉睡著,身上纏滿了各種儀器的軟線,一旁顯示器上的數字代表著她目前的狀態。我站在床邊,來回看著屏幕與她的睡臉。顯示出各項數據都處於正常,腦電波也無異樣。然而最重要的那一串數字仍未出現,它直接關係著實驗的成功與否。


    已經中斷了藥劑注射,就算她早醒了也不奇怪,不過她還是繼續沉睡著。熒光燈照射在她白皙的臉龐上灑下陰影。剛接觸到外部空氣不久的肌膚,仿佛才出生時一樣光滑,沒有一點小疙瘩和雀斑,宛如人偶一般。


    我的戀人木原慧,年初時被告知餘日不多,不久後便離開了人世。時值十二月,還沒來得及迎接新年到來,躺在床上日漸消瘦的她,最後就這麽如同枯枝般死去了。


    已故的她,正是向我們實驗提供細胞和大腦數據的,原所有者。


    這些都是在慧剛入院時采集的。體細胞保存在燒杯裏,大腦構成則通過我們開發的特別裝置,經解析後化作了數據。於是在她死後,我們將她留下的體細胞培育成了疑似胚胎細胞的物質,隨後促進其成長製成了克隆人。然後,把裝置中的數據移植進浸泡在培養液裏的肉體,以及什麽都沒體驗過的全新的大腦內。同用皋月製作出梅一樣,這樣一來,具有和慧一模一樣肉體,意識,人格,智力的人類就完成了。通過死者遺留下來的信息,使其得到完整的重生。這正是弗蘭肯斯坦研究所,以及我們這個曾飽受奚落的小組的最終目的。


    將來,這項技術似乎會用在應對政府要人的突然死亡上。這次實驗也是基於此而展開的嚐試。假如木原慧現在能夠醒來,實驗的成功與否便可一目了然。木原慧是否能通過自己的意識注視這個世界,產生思考,和以前一樣叫出我的名字,也就是說當她的複活真正能得到確認時,我們的實驗就可以基本宣告成功了。


    在她死後,我為了讓她複活不分晝夜地在這棟混凝土製成的建築物裏一直看著顯示器所顯示的數字,拚了命工作著。自送走她的那天起,連喪服都沒換就來上班了,身上還縈繞著沉香的香氣。雖然同事們什麽都沒說,不過一定很看不起我吧。就連我都想嘲笑自己的可憐。不過,想笑就笑吧。隻要實驗成功,能讓她回到我的身邊,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是值得的。


    眼皮漸漸沉重。大概是由於一直盯著同一張臉用眼過度的緣故。我一邊揉著眼睛,一邊繼續望著她的睡顏。


    她的新肉體,比起她死的那會兒要年輕不少。和我初次遇到她時一樣,甚至還能追溯到更久之前。光從外表來看,大概二十歲不到。據說是考慮到健康上的風險特意這麽做的。至於慧醒來後對於自己變年輕一事能否順利接受,這也是實驗的課題之一。


    當然,課題並不隻有這一個。盡管已經在智力較高的倭黑猩猩那取得了成功,但放在與之相比更加複雜的人類身上未必能獲得同樣的結果。希望順利無事。一麵這樣祈禱著,一麵注視著慧,總覺得會發生什麽變化。


    就在剛才,她是不是輕輕動了一下?還是因為我太累所以眼花了?不,不對。確實是她的臉部出現了變化。


    看著看著,她的額頭上浮現出了細紋,同時還伴隨著嗚嗚嗚的呻吟聲。我回頭看向富田老師。老師冷靜地用食指推了推銀邊眼鏡的鏡框,對我點了點頭。


    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聲,我重新回頭看向慧,她似乎想要起身,黑發輕輕掠過臉頰。圍觀人群裏,不知是誰發出了啊的一聲。因為身體大幅度的扭轉,測量腦波的軟線掛在了床的邊緣。我慌慌張張站了起來,捏住軟線防止它們脫落。


    與此同時,我再度看向她的臉。隻見她微微睜著雙眼,這次發出驚叫聲的換成了我。


    隱藏在睫毛下的烏黑瞳孔,由於接觸到屋內光線發生了收縮,迅速把握起了當前的狀況。眼睛滴溜溜地轉著,警惕地打量著圍在自己身邊的白衣人們。隨即,她的臉上浮現出了困惑之色。不久視線落到了我的臉上,就這麽停住了。


    「……悠司。」


    她叫了我的名字。沒有聽錯。雖然聲音有些沙啞,但她確實清楚叫出了我的名字!一直沉睡在培養液裏的肉體,醒來之後所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的名字。這代表一年多前從慧大腦裏采集的記憶,經由我們開發的裝置,切實在這具軀體中複蘇了。能感到此刻自己的麵容僵硬,心髒砰砰直跳。再次回頭看了一眼富田老師,果然他也是一臉緊張的樣子。


    「……這是?」


    環視著貼在自己手上臉上的軟線,她——慧驚訝地問道。


    「不可以取下來喔。這些是連在機器上的。」


    「啊,對不起。……可是,感覺這裏不像是醫院……難道是地下室?」


    帶著努力討好對方的生硬笑容,她又問了一遍。


    「沒錯。這裏是我工作的研究所。不記得了嗎?」


    「啊啊說起來似乎是這樣。雖然有印象,但好像又有點記不清了,好奇怪的感覺。啊哈哈,我到底是怎麽了?大概是睡迷糊了吧。」


    「嘛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總之先把你所記得的,按順序說說看吧。還記得自己為什麽會來研究所嗎?」


    「唔……貌似是讓我來協助實驗的。采集身體組織,用特殊裝置察看我的大腦……啊咧,我這是睡著了嗎?對不起,估計是生了病的緣故。可能是藥的副作用。醫生給的新藥,吃了之後好像有點犯困……啊啊,所以大家才會圍在這裏,等我醒來吧!不好意思。那個,已經沒事了,你們可以繼續……」


    我製止了慌慌張張想要低下頭的她。


    「不,不用了。你的工作已經結束了。」


    「誒,是那樣嗎?也就是說,實驗在我睡著的時候完成了。對,對不起。」


    「好啦,別再低頭了。你不需要道歉。」


    「可是,總覺得很抱歉……看大家一直盯著我,就想著是不是惹你們不開心了……」


    「沒有的事。大家隻是很擔心你的情況。」


    「哈……是這樣呀。」她有些不自在地點了點頭,「那個,既然這樣的話,我也差不多該回醫院了……」隨後小聲說道。


    我搖了搖頭。


    「沒那個必要。你已經不用再去醫院了。」


    「呃……這是……?」


    慧眨了眨眼,仿佛一時間陷入了混亂。


    「因為,你已經康複了。」


    「誒?」


    「怎麽說好呢,或許在你看來自己才剛來研究所不久,但實際上,那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了。實驗已經全部結束了。大家之所以現在聚集在這,正是為了確認其結果。看樣子應該是成功了呢。因為你並沒有意識到實驗結束的事實,認為自己仍身處當日。」


    「咦,啊,是的……但是……」


    「你是木原慧吧?」


    「當然,可這……」


    「那就沒問題了。沒錯,你就是木原慧,獲得了一具嶄新的健康身體。現在的你隻需理解這點便已足夠。至於剩下的,等冷靜下來之後慢慢想就好。」


    我的話說完了,可慧依然瞪大著雙眼,整個人一動不動。


    「實驗結束了……那麽,現在在這裏的我其實是克隆人嗎?」


    「就肉體而言的確是那樣,然而精神上還是原來的你。」


    「……啊啊……」


    慧仔細凝視著我的臉,短暫的沉默過後,淚珠大顆大顆滾落而出,她開始了抽泣。雙手捂麵,肩膀顫抖著。外套從她的身上滑落,輕輕滑過床沿落在地板上。


    宛如被絕望壓得喘不過氣來一般,哭得撕心裂肺的。是因為剛醒,所以腦部內分泌紊亂嗎?關於這方麵,堀內他們應該已經做了充分的護理。難道說,隻是單純地受到了驚嚇嗎?


    「慧?」


    我呼喊著她的名字,即便如此她依然沒有停止哭泣。嗚咽聲充斥著整個實驗室,白衣人們竊竊私語討論了起來。


    麵對這預想之外的反應,我完全失去了餘裕。求助似的第三次回頭望向富田老師,發現他正小聲讓南雲記錄著什麽。從他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動搖,不愧是被稱為天才的男人。神經構造想必異於常人吧。然而我不一樣,對於致命失敗的恐懼掠過腦海,當場凍在了原地。


    「啊啊……這種事……這種事……」


    慧還在繼續啜泣著。我到底該怎麽做才好?即使為了了解在她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而望向屏幕,也隻能從測量儀表上知道她現在非常激動。


    「先等她冷靜下來吧。」富田老師湊過身來對我小聲耳語道。


    這種事不用說我也知道,但眼下根本無法忍耐。


    環顧四周,發現棚井帶著一臉好奇的有趣表情,注視著我和慧的重逢。南雲拿著筆飛快地記錄著什麽。其他的研究員有的在輕輕點頭,有的則幹咳了幾聲。仿佛觀眾注視著聚光燈下的舞台一般,所有人都盯著我們兩個。簡直就和觀察實驗動物反應的科學家沒什麽兩樣。事實上兩者之間確實也沒有太大差別。


    我牽起慧的手緊緊握住。她嚇得肩膀一顫,然後,提心吊膽地抬起頭看向我。看上去十分害怕。


    「悠司,對不起……」


    慧帶著哭腔說道。


    「沒關係,能稍微和我說幾句嗎?有幾個地方我一直無法理解,所以感覺有點困惑。呐,你為什麽要哭得這麽厲害呢?應該沒有什麽值得你流淚的事吧?就算今後或許也會出現一些小問題,但你才剛醒呀。沒什麽好哭的。」


    對於我的提問,慧吸了吸鼻子答複到。


    「因為,之前的我不是已經死了嗎?我能像現在這樣待在這裏,都是由於克隆的緣故吧?」


    「這個…該怎麽說好呢……」


    「不對嗎?」


    「……確實如你所說的那樣。」


    聽了我的回答,她的臉抽搐了一下,又開始想哭了。


    「別哭了。雖然你的另一副肉體確實已經不在了,但你自身的精神與記憶,都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下來。在我們告訴你之前,你自己不也沒察覺出變化嗎?所以沒什麽好悲傷的。」


    慧像是為了否定什麽搖了搖頭。


    「對不起,明明是如此出色的實驗,我卻像個笨蛋似的一直哭個不停……可是,眼淚怎麽都無法止住。很奇怪吧?死掉的是我,在這裏哭著的也是我。啊啊,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對不起,請讓我再哭一會……我現在,真的覺得自己好像越來越不正常了……」


    這樣說著,她又伸手捂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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