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駒過隙,春去秋來。薑文終於入閣了,老聖人依然病著。三味書屋早已第二屆招生,還添了兩位先生。一位教琴棋書畫,理科生也需要修養。另一位乃是賈赦從南邊求來的機關大師,姓丁,人稱丁魯班,自然是教機械的。賈赦前輩子工科出身,與丁魯班思路相通且有無數精妙點子,又極為敬重他。丁老頭一輩子何曾受過公侯這般對待?深引其為伯樂知己,後半輩子都算賣給他了。


    司徒塬也跟著第二撥招生。因賈赦肅然說了好幾回,西洋醫術確有所長,遂心領神會聘了兩位西洋和尚來教西洋醫術。五原醫學院許多套路照搬賈赦的三味書屋,賈赦極是高興。聖人早在五原醫學院安置了探子,見賈赦一心恨不得天下書院都如他的一般,雖心下好笑,既是司徒塬專心辦學不問政事,他自樂見其成。


    轉眼賈茁便要周歲了。此為國公府嫡長孫,帖子發了無數出去。


    賈茁果然應了他的小名兒,長得極壯,極愛同旁人頑,才會說幾個字,又恰在蹣跚學步,整日沒個消停。饒是將屋裏全部棱棱角角都拿厚布包過,一個不留神竟仍讓他磕在門檻上撞起一個大紅包,心疼得鳳姐兒摟在懷裏好生哄了一陣子,又將跟著的人罵了半日。賈茁倒隻哼哼了幾聲,還望著他母親笑,讓鳳姐兒啼笑皆非。


    為了抓周討個好彩頭,賈璉與鳳姐兒日日拿小金印小書本去哄他頑。偏他們竟不知道,賈琮背著人也拿了小球哄他、小葉子拿了糖罐兒哄他。此事可巧讓迎春知道了,說與黛玉聽了做頑笑。黛玉笑道:“舅舅說,一隻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趕。”她也趁著逗賈茁頑之時哄他拿了個小鍾擺哄他去抓。迎春雖不幫著,也不說出去。


    賈茁抓周這日榮禧堂簡直來了小半個朝廷。眼見榮國公自己在家中坐著,和他沾邊的個個升官,誰不來湊個吉利呢?賈赦平日最煩這些應酬,然今兒個是他大孫子抓周禮,四處都是恭喜他的,那些假笑看著都順眼許多。


    見隻見那大案子上滿滿的擺了一案的東西,憑是世上能有的都替他尋來了。時辰一到,賈璉親將穿成一隻小老虎的兒子抱了出來,輕輕放在案上。


    賈茁見了許多好頑的,便往大案中間爬去。見他爬到小糖罐兒旁邊,伸出小爪子抓了一下,賈璉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旁人不敢說話。賈茁因四處尋他姐姐等親親。等了一會子沒等到,生氣的撒了糖罐兒,賈璉那心才放下。賈茁繼續往前爬,見了一旁的小鍾擺,也抓了一爪,依然沒漂亮姑姑揉揉,又撒了。他便爬來爬去,抓了小金印木有爹爹舉高高,抓了小書書木有媽媽抱抱,抓了小球球木有小叔叔哇哇叫,賈茁委屈極了,一樣沒抓,隻將那些東西撥來撥去的。大人不講信用,好討厭啊……


    賈赦見了大樂,伸手從懷裏掏出他三味書屋的公章來,遞給賈茁。


    賈茁見終於有人理他了,忙伸小爪子接了攥在手裏胡亂揮舞。


    眾人齊聲驚歎,吉利話兒旋即一串串冒了出來。賈璉雖有幾分不甘,也無法,眼瞧著他老子將他兒子抱起來在眾人跟前顯擺,老臉笑成一朵老菊花。賈茁見祖父抱他起來後許多人圍著他笑,他也咯咯的笑起來。因齊周來看過他幾回,他竟認得,向齊周直伸小拳頭嗷嗷叫。齊周三十好幾偏一直無子,見了他十分喜愛,不禁也過來逗他頑。一時榮禧堂裏熱鬧得很。


    人群後頭有父子四人,頗為不顯。見賈赦將孫子托了坐在肩頭滿屋子顯擺,便知道熱鬧已完了,悄悄退了出去。恰是聖人領了三位皇子。


    出了榮國府大門,聖人問兒子們如何做想。


    二皇子性急,先笑道:“榮國公此孫日後想是會如他祖父般專愛些奇巧淫技。”


    三皇子道:“我觀榮國公素來不願在朝堂顯名,今日也是他將校印交予長孫。”


    五皇子道:“恐是為了不願太招人眼目之故。”


    聖人歎道:“賈恩侯乃是真心願孫子繼承其誌的。此人年幼得了奇遇,有高人指教,故其所思所想與常人不同,無意名利,隻求本心。你們可知他不願入朝為官是為著什麽?”


    五皇子笑問:“兒臣不知,為著什麽?”


    聖人笑道:“他愛睡懶覺,不肯早起。”


    三位皇子俱是一愣。


    聖人苦笑道:“起先我以為他是托辭,乃不願以太上皇老臣之身雜入朝堂紛爭之故。後來看了這兩三年,才知道是真的。賈赦委實單單為了這個不肯入朝。”


    皇子們麵麵相覷,三皇子遲疑道:“這也……委實……太無意名利了些。”


    聖人道:“好吃好穿好睡便是他一世所求。旁的他也愛,然若損了這三樣,不論是何物他一概棄之如敝屐。平日裏斤斤計較,偏若其親友有所求,無不設法替其達成。”


    何等好親!幾位皇子心中俱歎惋不曾將他女兒納入府內,然此時迎春早已訂親,聽說明年便要出嫁了。


    五皇子眼眸一閃,如有所思。


    原來大半年前他去訪一位高人欲求其為幕僚。其時黃昏,二人於鄉間土坡上望夕陽西下,論古今王侯,甚是相契。忽遠遠的見路上有一大隊車馬過來,在土坡下停了。中有一輛看著頗為尋常的青綢馬車上居然下來四位衣著鮮豔的女子,雖隔著頗遠,那幾位女子也帶著紗帽,卻可見其身姿娉婷嫋娜,舉止大方從容,必是大家閨秀。後聽說那些竟是榮國府的女眷出遊。


    他心道,雖榮國公獨女已有了人家,聽聞他尚有一位侄女一位甥女年已十三,那甥女還是前巡鹽禦史林海遺孤,林海萬貫家財俱歸了此女。


    待他回去尋了當日求來之謀士商議。


    那謀士姓郝、單名一個石字,本是江南人氏。空有滿腹才學,科考時不甚汙卷貼出,又不甘回鄉,遂在京郊謀了一處私館,教了幾個鄉紳之子,欲求貴人賞識。可巧有五皇子的一位門人與他認得,薦給了自家主子。


    那郝先生聞言連連搖頭:“依我說殿下竟別去碰這個釘子。前些日子我遣人向幾家同他們府裏往來的人家打聽了,都說林禦史女兒性情活潑大方、渾不似喪父孤女,原來竟是因了榮國公愛若珍寶、寵成那般的,同他親生女兒也不差什麽。殿下已然有了正妃,榮國公如何肯讓他的寶貝甥女居於人下?”


    五皇子笑道:“他若助我成大業,來日立他甥女為後何妨?”可巧林家沒了人了,賈家縱對那林小姐千般好,也不是正經外戚,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郝先生愈發搖頭:“榮國公擺明了無意朝堂,豈肯趟下這趟渾水。況殿下自己求他家甥女,過於顯了,必引得旁人側目。不若於門下尋一合適的人家、有好子弟的,可向榮國公求娶。”


    五皇子隻不信,道自己天潢貴胄,縱賈赦不肯、他那甥女必然肯的。


    郝先生乃說:“殿下若非要試一試,請直問榮國公本人,說與旁人無用。隻是萬莫提曾與京郊見過幾位小姐身形,遠遠的一眼也不成。那般似有威脅之意,榮國公決計不肯受人脅迫,惹了他他恐反去助旁的幾位殿下去了。”


    五皇子笑道:“先生多慮了,我哪裏那般不知事的。”


    賈赦在家全然不知道人家在算計黛玉,在家裏帶孫子呢。


    賈茁這麽大的孩子最好頑兒,走路不穩偏愛走,還不樂意有人拉著他,搖搖晃晃的兩步便摔了。所幸賈赦專弄了間屋子地底下鋪了熱水銅管,地麵又是厚厚的褥子,憑他是滾是爬總歸無事。屋子裏堆著各色大玩偶,都軟乎乎的,還有大大的彩色布球,賈茁隻管撒歡兒亂走亂爬,賈赦拿著小鈴鐺小撥浪鼓引著他轉來轉去,又教他說話兒。


    因賈琮搗亂,賈茁最先學會的幾個詞當中便有“球球”,見了布偶一律喊“球球”。賈赦欲讓他分清楚泰迪熊不是“球球”,引著賈茁來抓布熊頑,偏不給他,舉著熊向他直念“熊熊!”賈茁抓了半日見祖父不給他,也不喊“熊熊”,轉身念著“球球”去頑灰太狼了……


    賈赦正欲進行再教育,小葉子進來了。姐弟倆登時頑到一處,賈赦再也尋不著功夫教他孫子點正經事兒了。


    因這會子正是冬日,冷的很,賈赦非上課不出門。五皇子請了他舅父譚學士當說客,偏等了許久等不著機會與之偶遇,終於耐不住了,直去了三味書屋。


    三味書屋本是開放課堂,賈赦是歡迎各色人物來聽課的,譚學士穿了身便服,也沒人認得他。耐著性子旁聽了一堂物理課,便去賈赦的校長辦公室找他了。


    賈赦並不認得他,見了還以為是個學生家長,笑問:“先生可有什麽事兒麽?”


    譚學士笑道:“委實有事求赦公。”


    賈赦一聽便知道這人不尋常,隻說“請坐。”


    譚學士向賈赦輕施一禮道:“在下譚芝,欲替外甥司徒禕求赦公之甥女林小姐為側妃,望赦公成全。”


    賈赦驚了一會子,站起來:“你外甥姓司徒,莫不是聖人的某個兒子?”


    譚學士不禁愕然——榮國公非但不知道自己是五皇子的舅舅,竟連五皇子叫什麽都不知道?因道:“我那外甥排行第五,恰是五皇子。”


    賈赦心道:老五都不是好東西!忙向他補了禮:“我本無意朝堂,委實不知道諸位殿下的名諱,譚先生休怪。”並不問譚芝是何官職。


    兩個人又客套一番,賈赦也不好意思在上頭坐著,因移步到了一旁的兩張圈椅上,喊人上了茶。


    賈赦直言道:“殿下好意老臣心領,隻是老臣舍不得將甥女嫁入皇家,求譚先生轉達,望殿下諒解。”


    譚芝奇道:“這是為何?皇室何等榮耀,多少人求也求不來的。”


    賈赦搖頭:“莫說是側妃,便是正妃我也不肯的。譚先生既然是皇子的舅舅,想必家中也是嫁了姐妹給聖人的,你家那姐妹可是日日早早去向太上皇、太後、皇後請安的?連個懶覺都睡不得。你那外甥自幼又是日日何時起床念書的?可憐見的,小小的年紀大冷天的,日頭還不知在哪裏呢,便得爬起來。我家甥女嬌生慣養,受不得那皇家許多規矩。舉手抬足都一板一眼。況我這甥女我喜愛非常,與自家女孩兒一般無二,誰要娶我這甥女,須得終身不納二色,不然我不給。”


    譚芝聽了好笑,連連搖頭:“哪家的孩子沒有幾個小妾通房,赦公所求太離奇了些。”


    賈赦笑道:“我女婿便是如此。”


    譚芝哼道:“那莫鯤空掛了個郡馬名頭,在朝堂半分能耐沒有,自然肯的。”


    賈赦笑道:“莫非先生以為我尋不出第二個來?”


    譚芝一愣。


    賈赦道:“他肯好生對我家孩子,我相助於他有何不可?”


    譚芝忙道:“五皇子定然肯寵愛令甥女。”


    賈赦笑道:“我方才不是說了麽?皇家規矩太多,我要我甥女過的舒服自在。過的不舒服自在,寵愛又如何?自有那不差的人家,有乖乖的聽話的好子弟,家裏或是有求於我們府裏、或是頗有幾分貧寒,肯好生捧著我甥女過日子。我隻將甥女給這等人家,讓甥女兒日日過得舒坦,不比一動一靜都得守無數規矩的強?我們家已是國公了,無有所求,何不讓人家求著我們?甥女婿終生不納二色,便隻能獨寵,豈不比多幾分的寵愛強些?”


    譚芝當年費盡心思將妹子送進皇子府,他妹子又費盡心思得了兒子,何曾聽過這般言語,如泥雕木塑般呆了許久,渾然不明白賈赦那腦中如何想的。又過了好一會子,仍不死心道:“赦公不怕令甥女怨你?”


    賈赦微微一笑:“我的甥女乃是我教出來的,自然與我一般想的。不然我怎的那般疼她。你們想是也打聽過的,我不甚喜歡我那侄女。隻因侄女的性子想法不像我,甥女像我,故此我疼她。”


    譚芝心中過了一個過子:賈赦的侄女想是願意嫁入皇家,然賈赦不甚喜愛,五皇子納了想來也無甚大用。他疼他甥女兒,偏他甥女同他一般想的,不愛皇家規矩。有用的撈不著、撈得著的怕無用。


    他並非蠢人,見賈赦這架勢便知道無望了,長歎一聲離去。


    五皇子聽了固然頓足道可惜,卻也無法。因一壁向自己營中尋適合的子弟求娶林小姐,一壁愈發信任郝石了。饒是如此,心中仍暗恨賈赦與林小姐不識抬舉。


    作者有話要說:好時巧克力終於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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