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透子房間的窗簾,外頭一片雪白。前天下的雪積了厚厚一層,今天從晴朗天空灑落的陽光則在雪地上燦爛起舞。房裏的灰塵反射著照進來的光線,讓這裏彷佛像是揚起了一陣煙霧一樣。感覺無論坐在哪兒灰塵都會飛舞,於是我站著緩緩打開那本陳舊的大學筆記本。


    這頂多是四年前的東西,照理說並沒有受損得那麽嚴重才對,但當我試圖開啟四角略微泛黃的封麵時,筆記發出了劈啪聲。第一頁寫著交換筆記的規則。


    不準對任何人透露筆記的事情。


    在筆記裏聊的事情,全都是隻屬於這裏的秘密。


    無論是任一方,都不可以連續寫兩天。


    筆記一定要放回藏匿的地點(不可帶回家)。


    藏匿的地點就是方才的寄物櫃,所以我才會率先到那裏尋找。仔細想想,最後拿著筆記的人確實是透子也說不定。


    決定這些規則的人全都是透子。我隻是在一旁點頭如搗蒜,然後在暑假時分渾然忘我地寫著筆記。我以前認為,交換筆記這種東西根本是小學生──尤其是女孩子才會玩的東西,既娘娘腔又幼稚。但在和透子交流時的我也頗為幼稚,感覺這點她也是一樣。


    第一篇的日期是七月二十一日。是由透子寫給我的。


    學弟:


    這是我們第一次交換筆記耶,該寫什麽好呢?其實我從來沒有玩過這種東西。大家會在這種筆記上頭寫些什麽呢……我小學時期,班上女生有稍稍流行過一陣,早知道跟她們借來看看就好了。沒有啦,事到如今後悔也太遲了就是。


    那麽,無法告知手機郵件地址才開始的交換筆記,在此有個重大通知。就是關於這本筆記的規則(我先寫在前一頁了)。感覺你很聰明,或許那些規定都是些不言而喻的事情,但這是為了慎重起見。順帶一提,要是違反了規定,將處以假彈珠汽水一口乾的刑罰!


    嗯~還要寫些什麽好呢?那麽,機會難得,就讓我來問個問題吧。學弟你喜歡什麽口味的冰淇淋呢?


    透子的字總是稍微斜斜的,寫得很漂亮。同齡女生會用表情文字、符號或是(笑)的地方,她全都規規矩矩地使用標點符號,而且沒有任何錯漏字。她的筆勁不強,字顯得略淡,以自動筆書寫的文章,如今變得頗不易閱讀。


    學弟你喜歡什麽口味的冰淇淋呢?


    我是怎麽回應的呢?現在的我不太喜歡冰淇淋,記不得當時的答案。


    下一頁有著七月二十二日的記述。是我寫給透子的。


    葵學姊:


    我喜歡的冰淇淋是……大概是蘇打口味的吧。就是那種裏頭像冰沙一樣的東西。葵學姊喜歡什麽口味的冰呢?


    我是個男生,所以真的和交換筆記無緣。我沒想到自己也會寫這個。該寫什麽好呢……如果這是郵件的話,我八成不會迷惘吧。啊,我不是在責備你喔!隻是覺得明明同樣是寫文章,狀況卻完全不同,真是不可思議。


    說起來,學姊是怎麽想到交換筆記這個點子的呢?


    我在此啪一聲闔上了筆記本。再看下去恐怕不太妙。我眼窩深處快要變天了。


    我拿著筆記本離開房間,然後向回到和室的優香理伯母說:


    「優香理伯母,這個可以借我一下嗎?」


    我走出葵家,來到國道沿線的販賣機買了假彈珠汽水。之後到前方不遠處的便利商店買了兩枝蘇打冰棒。雖然現在根本不是吃冰的季節,但櫃台阿姨絲毫沒有露出狐疑的神色,就將商品放入塑膠袋中。


    沙沙地踩在雪地上,我咬碎蘇打口味的冰塊。咬下時的冰冷和硬度讓我的牙齒一陣麻痹。每當我張開嘴巴,純白的呼氣便嫋嫋升起。若是夏天便會在食用時開始融化的藍色冰棒,分毫軟化的跡象都沒有,硬得令人生厭。


    那時的我八成也並非特別喜歡蘇打冰棒,隻是高中生阮囊羞澀,所以總買最便宜的來吃。而蘇打口味則是為了迎合透子才說的吧。她喜愛令人聯想到夏天的事物。像是冰淇淋、蘇打,以及鮮豔的藍色,這些全都符合透子的喜好,實際上她也愛吃這款冰棒。


    峰北鎮內隻有一所高中,國中也是一所,小學則有兩所(不久後要變一所了)。然而寺廟和神社卻是無謂的多。透子的墓位於北方小山丘的半山腰處,一所叫作青芳寺的寺廟裏。明明是讓我這麽不想回來的故鄉,明明是一直不願憶起的地方,結果實際回來一看,愈是濃濃帶有透子影子的地點,愈像是磁鐵般吸引著我。


    這是我第二次造訪青芳寺。第一次是她過世時的夏天──我人在陣雨般的蟬鳴籠罩的嫩葉和夏草叢生的山中,連寺廟用地也沒進去便轉身離開了。今天我和多仁約在這裏見麵,所以沒有逃走。


    「那是什麽?我有買鮮花和線香來了喔。」


    多仁指著我的塑膠袋說道。


    「是冰棒和假彈珠汽水。」


    「啥?在這種季節?」


    「透子喜歡這些東西。」


    「你要來拿當供品?」


    「我想不到其他東西。」


    多仁聳了聳肩。他手上握有大了一圈的塑膠袋,疑似祭拜用的菊花若隱若現。


    「多少錢?我之後給你。」


    「別說這麽沒意思的話。」


    多仁敲了敲我的背,催促我向前邁進。


    「我想說你是不是在東京猝死了,心裏頭一直七上八下的。」


    走在寺廟用地內,多仁自言自語般的呢喃著。


    「一個人跑大老遠去,八成也沒和任何人說,打了電話也不接。」


    「……抱歉。」


    多仁確實很常打給我。就連時常關閉手機電源的我都會覺得煩,其頻繁可想而知。我拚命地企圖將峰北鎮從自己的生命中割舍,一次也未曾接過他的電話,但他現在卻像這樣陪我掃墓,多仁也實在太過好好先生了。


    「我以為你的個性不會如此想念一個人。要說冷漠也是滿冷漠的。」


    「是嗎?」


    「就是。」


    多仁嚴肅地點了點頭。


    「記得你在國中的教學旅行時是什麽狀況嗎?大夥兒在聊喜歡的女孩子,隻有你一個人完全提不起勁,還早早就睡覺去了……」


    「有這種事?」


    「有啊!之後老師來把我們所有人罵了一頓說:『給我跟渡學學!』老師聲音還頗大的,但你卻一臉安詳地呼呼大睡。」


    「我那樣才是正確的吧?」


    「就算正確,可是不有趣啊。」


    由多仁來說,聽起來亂像格言一把的。


    「所以知道你愛上葵學姊時,我稍微放心了。啊,原來這家夥也會談戀愛啊。」


    「你把我當作什麽了?」


    「改造人。」


    「透子也這麽說過我。」


    我們正好來到墓碑前,於是便噤口不語。覆蓋了點白雪的葵家墓石,比想像中要來得小許多,好像透子一樣。我拿長杓從提桶撈水出來,灑在墓石上。多仁替線香點起了火。上頭已經有供花了,想必是優香理伯母吧。我將蘇打冰棒整包放在墓石上,然後拉開鋁罐的拉環,稍微搖晃起泡後再放到墓前。這塊墓石也是夏澄婆婆的,不過她一定會睜隻眼閉隻眼吧。


    「……我回來了,透子。」


    我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不久前我也有在佛壇合十參拜過,但感覺這裏距離透子比較近。


    明明都過了四年,卻仍然無法忘懷死別的戀人,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很沒出息呢?


    明明才過了四年,就將死別的戀人忘得一乾二淨,這樣的男人是不是很無情呢?


    這四年來,我夾在兩種思考之間,身在罪惡感的


    泥沼中不斷掙紮著。


    為了割舍會想起透子的所有事物,我離開峰北鎮到了東京去。我曾認為,要是記憶的底片能在都會的時間擺布下,隨之磨損就好了。要是一切都能當作沒發生過就好了。另一方麵,我也不想遺忘透子的事情。討厭冰淇淋、討厭夏天,拒絕她所愛的一切這個行為看似忘卻,其實反而更是刻骨銘心,這點我有注意到。當我迷惘時會求助般的將手伸進右口袋的習慣,即是絕佳的證據。


    要是我的頭上有usb插槽,我就會插進隨身碟,將裏頭的記憶暫時取出。若是能在電腦中,以資料夾的方式將回憶分門別類管理就好了。我也不會這麽痛苦,而能夠在不忘掉透子的情況下順利忘卻不好的回憶吧。


    「有道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對吧。」


    多仁忽然說了一句,害我嚇了一跳。


    「愈是登對的情侶,就愈是會被拆散嗎?」


    我硬逼自己一笑置之。


    「你在說什麽啊?很不像你的風格喔。」


    「……也是。抱歉啦。」


    多仁也笑了。但他的笑容感覺也是在勉強自己。


    我一回家,老姊就正巧要出門。玄關放著一個螢光粉紅色的行李箱,還有疑似塞給她作為伴手禮的橘子和點心散落著。她本人則正好手忙腳亂地從客廳裏跑了出來。


    「老姊,你要回去啦?」


    「對呀,我隻是來吃紅豆飯而已。」


    「嗯哼。謝啦,你工作這麽忙還特地跑一趟回來。」


    老姊在東京的出版社上班。她畢業於附近的短大,很快地找到工作後就離開峰北,現在是女性時裝雜誌的編輯。聽說她忙得要死,這幾年和我一樣都沒有回老家。真是不孝的姊弟啊──我們的爸媽如此歎道。


    「呃,我並不是為了你。」


    老姊的手晃啊晃的。


    「冰箱裏剩的蘇打你可以拿去喝。」


    「才不要咧。是說,冬天別買一點五公升裝的啦。」


    「鎮上的超商沒有賣五百毫升的嘛。」


    明明東京到處都有呢──老姊遙望遠方說道。


    「你現在住哪?」


    「八王子。」


    我的大學在那附近。


    「討厭,感覺治安很差。」


    「不會啦,我住的地方是住宅區。」


    「愈是人煙稀少的地方,愈會有可疑分子出沒呀。不過男生不要緊吧……」


    老姊粗魯地將隨意亂滾的橘子塞進塑膠袋裏,並將行李箱推開,好讓我能進屋。


    「……你偶爾也該回回家啦。」


    擦身而過時,老姊低聲對我說道。


    「老姊有資格這麽說嗎?」


    「我可是社會人士,而你是學生。反正文組很閑吧。」


    「那是偏見。我不清楚短大的狀況如何,但四年製大學也是很忙的。」


    「爸媽都是第一次,再多體諒他們一點吧。」


    「什麽第一次?」


    「和自己的孩子喝酒。他們都很期待,而且我又不會喝酒。」


    「我小時候就和他們一起喝過啤酒啦。」


    「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吧。」


    我回想起昨天和多仁乾杯的事情,臉色頓時一沉。老姊收拾了散亂的東西,整理好了行李。


    「有什麽事就聯絡我吧。畢竟我離你要比老家近。我現在住在中野。」


    「哪裏?」


    「中野區。」


    「我不曉得啦……是說老姊,就算我打電話過去你也不會接吧。」


    明明總是嚷嚷著自己忙得要死。


    「然後──」老姊聳了聳肩,若無其事地附加道:


    「你差不多該忘掉那女孩了。」


    我眨了眨眼,右手滑進口袋裏。


    至今老姊都沒有問過我透子的事情。她應該知道我們在交往才對。畢竟姆米穀充其量是個規模狹小的社群。但她從未嘲弄我,或是去深究透子是什麽樣的女孩──而透子不在後,她也不曾出言安慰或顧慮我。僅有一次──麵臨透子的死時,她不發一語地默默在身旁陪著我。若考慮到我們姊弟倆的感情並非特別差,這樣或許有些冷漠。不過我很感謝老姊這麽做。生前姑且不提──透子過世後,我愈是受人安慰,她的死在我心中就會膨脹得愈大。隻有老姊明白這一點。


    她大概是認為時效已過了吧。在老姊心目中,四年是一段這樣的時間嗎?


    「……老姊,你的初戀是什麽時候?」


    「啥?我為什麽非得告訴你不可呀?」


    「沒有啦,我想知道你怎麽放下的。」


    「那種事情我不記得了。女人的戀愛是覆蓋存檔,隻會對最新的產生興趣。」


    老姊誇稱自己在戀愛方麵可是身經百戰。確實,她從以前就很受異性歡迎。身為弟弟的我做不到的事,她大多都做得到。無論運動或讀書都是出類拔萃,應該也當過班長或學生會長才對。她不但長得漂亮又無所不能,個性還有些豪邁,學生時代被她騎在頭上的男生絡繹不絕一事,我有從傳聞得知。


    「老姊你啊……男人會不會換得太凶了?」


    「你根本誤以為一生隻心係一個人是件很帥氣的事了吧?」


    老姊套上長靴,將快要鬆開的圍巾重新係好,站了起來。


    「趕快拋棄那種幻想,好好去跟一個活生生的人談戀愛啦。」


    拜啦──瀟灑地轉身離去,圍巾隨之翩飛的老姊,果然很豪邁。


    我回到房間,再次打開了交換筆記。要是知道這種東西是我們感情萌芽的契機,老姊鐵定會瞧不起我。


    我沒有看透子針對我七月二十二日文章的回覆,而是翻頁找出最後一篇。日期是八月三十日。是透子寫給我的。這篇文章我過去未曾看過。過去的我從八月二十三日以後就沒有再寫,看來筆記本最後一周是在透子那裏,應該是那時寫的吧。


    八月三十日。


    成吾:


    總算就是明天了,我好期待。我今天八成會睡不著,導致明天睡過頭而跟往常一樣遲到,所以請你到家裏來接我……沒有啦,感覺你快發飆了。我會努力爬起來的……但我要是真的起不來,還是請你來接我。我老是給成吾添麻煩。真抱歉,我是個靠不住的大姊姊。不過,很謝謝你平時的照顧。我真的好期待明天!


    整篇文章上頭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叉。恐怕是透子發現,在這個時間點寫這些也太遲了,所以想刪掉吧。在交換筆記裏寫隔天的事情,也不會像郵件一樣立刻傳達給對方知道。而且那陣子去接她已經是約定成俗的事情了,她可能覺得不用說我也知道。透子八成想在事後用橡皮擦擦掉,可是──


    之後的頁麵統統都是白紙。大學筆記的張數是跨頁三十張,以頁數來說是六十頁。我們每天交互使用一頁,從七月二十一日至八月三十日過了四十天。後半段並沒有每天都寫,就結果來看筆記本用不到一半。


    我感到心髒一帶一陣絞痛,於是咬緊牙關。為什麽人在產生強烈情緒時,胸口總是會疼痛呢?我好想將手伸進胸腔中,將心髒、肺髒、肋骨給胡攪一通。我想委身於其他的痛苦之中,好讓自己搞不清楚方才疼痛的起因。


    回到這座鎮上後,許多事物都令我痛徹心扉,所以我才不喜歡回來。然而,即使逃避這份痛楚,在東京佯裝自己遺忘了一切,到頭來我的時間仍然停滯著,什麽也無法改變。


    老姊說的話一定全都是正確的。


    「……就算如此,我又該如何是好?」


    我從桌上拿起自動筆,緩緩在筆記本上書寫。


    一月十一日。


    我該怎


    麽辦才好,透子?


    寫下去之後,我感到愚蠢透頂而哼了一聲。我丟下自動筆,抱著筆記本趴在床上。


    我維持趴伏的姿勢伸出手,打開窗簾看向窗外,發現開始下雪了。外頭有個大約就讀幼稚園的小女孩,在家門前和她母親仰望著降雪的天空。我正好和她四目相對了。於是她倏地別開了視線離去。透子在她那樣的年紀時,被迫背負起嬌小身軀負荷不起的重擔。那時的她想必要比現在的我還要來得痛苦萬分,為什麽透子能夠那麽堅強地活著呢……


    我似乎就這麽睡著了。醒來之後房間一片漆黑,時針上的夜光漆發出微弱光芒,指著晚上十點的位置。這場午覺睡得有點太久了。爸媽沒有來叫醒我。老姊是不是已經到東京了呢?


    我伸出手想打開房間電燈,卻踢飛了某種東西。聽到它發出啪啪啪的聲音,所以我知道那是交換筆記。我是抱著它睡著的,可能是中途掉下床了。


    我點了燈看向腳邊,筆記翻到了先前那一頁。我寫的三行話……三行?


    我揉揉眼睛瞧向筆記本。


    一月十一日。


    我該怎麽辦才好,透子?


    在我婆婆媽媽的語句後方,還有另一行話。


    你是誰?


    稍微斜斜的,寫得很漂亮,但筆勁不強……非常熟悉的文字出現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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