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管事又接著道:“東西還放在門房,東家可要現在過去?”


    常台笙看向已經起身的程夫人:“實在抱歉,我還沒有吃飯,實在是餓了,就不陪著程夫人了。”她說完便徑自出了中廳,小聲囑咐宋管事送客,自己則往門房走。


    她邁進那小屋子,便瞧見小方桌上放著的一隻圓捧盒,打開來,隻見裏麵密麻麻放滿了剛出爐不久的點心,她取了一隻栗蓉酥,能感覺到那點心還是溫熱的。


    她沒多大食欲,昏睡剛醒的人隻想吃些湯湯水水的東西,以慰藉空了許久又很脆弱的胃,遂又重新將栗蓉酥放了回去,蓋上了盒子。


    時辰不早,常台笙陡然想起常遇來,問門房有未瞧見她。門房遂回說小先前在堂裏睡著了,宋管事遂遣人將她送回了常府。


    常台笙暗鬆口氣:“捧盒放馬車上,我過會兒再走。”她說完便擇另一條路繞回後院,免得再與程夫人遇上。


    芥堂西邊的小街裏,停著一輛馬車,車廂內黑漆漆的,沒有掌燈,簾子也被壓得死死。陳儼盤腿坐著,腳邊放著一盒點心,手裏還抓著一隻正在吃。


    他吃東西幾乎沒有聲音,甜膩的剛出爐的點心有些黏,也有些噎人。他好不容易吃完一隻,便再沒有伸手去取下一隻。他隨意拖過一旁島子,將自己裹起來,聽到外麵傳來的奔馳而過的馬車聲,驀地抬了一下眼皮,麵上神色涼涼。


    先前也不過是深夜餓了出來找吃的,身上套著的還是隨手翻到的一件袍子。很難得地在這時辰買到了熱乎的點心,路過芥堂時想起白日裏欠的一盒點心,遂打算送去還給她。


    他坐在車裏隨手掀起車簾子一角,想看一眼芥堂什麽樣子,卻瞥見不遠處一個婦人下了馬車。


    他麵無表情地看著程夫人走進了芥堂的大門,最終抬手壓下了車簾子。


    但他也沒急著走,算了個合適的時間,讓管事將點心送過去。管事折回來後沒多久,他便靜等著門口那輛馬車離開。果不其然,沒到一炷香的時間,程夫人當真離開了。


    他又在原地待了一會兒,覺得冷到難受了,這才輕叩叩車廂門板,示意管事回去了。


    常台笙審完案上堆著的稿本,倒了些溫水服完藥,自屏風後的高櫃裏翻了件披風裹上,這才出了門。天氣越發冷起來,晚上的風又潮又冷,直往骨子裏鑽,她肚子又空著,身子都是僵的。


    匆匆忙忙回到府裏,宋嬸見她回來了,連忙迎上去:“哎喲,今日快冷死了,小早就睡了,您還沒吃罷?額頭上這是……怎麽啦?”


    常台笙解開披風帶子:“沒什麽事,不小心摔著了。”她低頭換雙暖和的棉鞋子:“還有什麽熱湯熱粥的麽?想喝一點。”


    這聲音裏隱隱帶了些疲憊的味道,宋嬸卻也聽得出來。她忙道:“有,還溫著呢,就等您回來。”


    都快五更天了,新的一日已至,可她才忙完上一日的事情回到家。她坐在空蕩蕩的餐桌前,麵對熱湯熱菜,張了張嘴,卻也沒有人好說話,遂埋頭兀自吃起來。


    一旁的燈台靜靜亮著,可光線卻漸漸暗了,她抬頭一看,罩子裏的那截蠟燭,已是快要燃盡了。


    常台笙默默地咽下去一口飯。她要保重身體才是,不能總這樣。


    可即便這樣想,她也不過回去隻睡了一個多時辰便又起來了。早晨陽光清冽,庭院裏被秋光浸染,也生出一絲絲的頹意與蕭瑟。她換了身厚實些的衣裳,目光掃過底下的一排鞋子,認真挑了一雙來穿。


    她帶常遇出了門,小丫頭看著外頭的街景,自然猜到不是去芥堂,遂問:“我們要去哪兒?”


    常台笙微笑著回她:“天冷了,帶你做幾身衣裳。”


    常遇坐在角落裏不說話,從隨身的小書匣裏掏出那隻十二支魯班鎖來,拆了又裝,裝了又拆,看著似乎窮極無聊,但她的姿態卻很是認真。常台笙沒有問過這小玩意兒她是從哪兒弄來的,也許是嫂子給她的最後一件玩具,亦可能是阿兄留給她的……總之應當很重要,否則也不會一直帶著。


    常台笙帶她去了裁縫店,選了布量了身定了樣式,出來時已大半個時辰過去了。


    大約是天氣好的緣故,街上出了許多攤子,常台笙沒急著回芥堂,反倒是帶著小丫頭在街上逛了逛。街邊有個一個賣小玩物彈子,在那攤子上,常台笙霍然瞧見了一隻三十三支的大魯班鎖。


    很明顯的是,常遇比她先看到了那隻魯班鎖,已經腳下長根般釘在那兒走不動了。常台笙遂問了價錢,取了銅板遞過去,將魯班鎖塞給了小丫頭。


    她帶著常遇繼續往前走,陡然間想起那日在陳宅時小丫頭盯著陳儼手裏那三十三支魯班鎖的神情。小丫頭也應當是愛較真的人罷?


    時至正午,常台笙帶常遇去吃了午飯,又去榮升戲院看了本戲,也不急著走,似乎在等什麽人。過了約莫一炷香的工夫,有位公子哥模樣的年輕人從裏頭出來了。


    那人看著俊秀倜儻,約莫也是二十來歲的年紀,穿著招搖,清麗的麵目中又似乎藏著一絲矛與粉黛氣。他顯然是看到了守在門口的常台笙,遂勾起唇角笑著走過去,忽然俯身細看了一下她的額頭:“喲,這是跟人打架了還是招惹土地公了?破相啦。”


    聲音好聽,姿態卻有些輕佻的意味。來者叫孟平,家境富裕不愁生計,又是家裏的小兒子,基本沒什麽事做,遂經常給一些戲院寫本子,在這個圈子裏亦是出了名的脈廣緣好,與常台笙相識,是因幾年前常台笙出過他的本。


    可那還是很早期的事了,且那時還是常台笙求著他出,因那時候她手裏根本沒人供稿子。而且話本子多數用活字印,費工時少,做得粗糙些也無所謂,定價很低,買的人也多。


    今時不同往日,芥堂一躍成為江南名刻坊,已難得會出話本,刻印技術也是做到行內頂尖,費時又費錢的,隻求高質,也不是誰都買得起了。


    孟平的話本,常台笙是不會再出的了。


    他伸手要去碰她的傷口,常台笙卻伸手擋了一下:“有正經事找你幫忙。”


    他可喜歡她這正經到快要拒人以千裏之外的樣子,都二十四了,連個談婚論嫁的對象也沒有,一日日淪為老姑娘,居然也不著急。


    孟平細長的眼輕輕一彎,姿態慵懶,卻還是貼她很近,聲音如囈語:“有什麽酬勞?”


    “酬金會有的。”


    孟平眼角的笑意卻更深,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嗅她的氣味,聲音語氣辨不清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說真心話:“才不稀罕什麽酬金,陪我過一晚吧,我可喜歡你了。”


    他語聲很低,笑意裏帶著魅惑之意,常台笙抬眸看他一眼,言簡意賅,似乎早有準備:“替你出《群芳集》。”


    “當真?”


    常台笙低頭自袖袋裏取了契書,遞給了他。


    孟平看著那契書笑了笑,習慣性地翻到最後——果真隻是份空白契書,一個印信也無,說白了最後出不出還不是在她手裏控製著?


    這壞丫頭。


    他遂惡作劇般地忽然低頭湊到她脖頸邊,本欲親上去嚇一嚇她,結果對方已是動作利落地伸手擋住了。


    常台笙往後退了一步:“不說廢話了,我還有事。”


    誒,真是無聊呢。孟平好整以暇地站著:“說罷。”


    “替我打聽一下程家西山瀾溪邊上那座外宅到底是什麽情況,以及目前到底有哪個家夥在胡亂叫價?越詳細越好。”


    “恩?”孟平輕挑了下眉,“你這是要買宅子?”


    “是。”常台笙說話簡截了當,“但這事看著有些糊塗。你場上人多,打探也比我方便。”


    孟平聳了下肩,點點頭,算是答應下來。


    常台笙見狀打算走了,遂拉過一旁常遇的手。


    孟平站在原地看著,女子一絲不苟束起來的黑發上無任何綴飾,像個男子般套著寬鬆的袍子,可那側顏分明那樣好看,白皙潔淨的脖頸露了一截在外,看著真想上前咬一口。這寬鬆的袍子之下,也應當是曼妙身姿,卻都被擋住了。


    她寡淨得像個庵裏的姑子,可其實好誘人。


    回去的路上,常遇靠常台笙坐在馬車裏,安安靜靜看著外邊的街景。馬車行得很慢,迎麵而來的,是送完親回來的空轎和一些身上披紅的幫工們。鑼鼓聲皆歇,幫工們個個麵露喜色卻也有疲意,逆著下午的陽光走過來。


    殘破的入暮的紅,這喜氣也一樣。


    常台笙忽覺得世界安靜極了。


    常遇偏過頭問她:“姑姑,你不想成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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