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握著調羹,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粥,目光卻始終停留在那人身上。隻見那人走到攤前,伸手取了一冊書,似乎是直接翻到了牌記頁,隨後又放了回去。他抬頭看了一眼崇園牌匾,也未進店。這時他旁邊忽出現一個管事模樣的人,與之說了幾句話,他似乎是點頭示意知道了,便轉過了身。


    但他剛轉過身便迎麵撞上了熟人,立時就止住了步子。


    常台笙繼續坐著,又低頭吃了一口粥,靜觀樓下的人與事。


    芥堂打算新做牌記的事,外人幾乎不知道,故而不存在今日一早特意有人跑來看的說法存在。這是沒有任何預告的改變,今早聚集到書肆門口來的,應該都是偶然路過看到所以停下來觀望。


    蘇曄怎會出現在這裏?芥堂裏有人提前告訴他這個消息?


    她目光又移至蘇曄對麵站的那個人身上——以及為何陳儼一大早也會出現在這兒?是偶然嗎?她可從未向他們提過這些事情。


    而書肆門口站著的兩人,也已是被人群擠到了邊上。陳儼好整以暇地看蘇曄一眼:“不是回蘇州了麽?”


    蘇曄還是一如既往的閑定語氣:“有事耽擱了幾日,不過也快走了。”他偏過頭對旁邊管事囑咐了幾句,又對陳儼道:“聽說這陣子你一直吃閉門羹?我教你的招數用不上麽?”


    陳儼承認得倒幹脆:“雖然她暫時拒絕與我見麵,但我認為不會持續很久。”


    蘇曄似乎是淡笑了一下:“是麽?”常台笙不愛拖泥帶水的幹脆性子,倒成了陳儼的克星了。


    陳儼瞥他一眼,輕描淡寫地轉了話題:“你不是有事要忙麽?再會。”


    蘇曄沒說話,看他一眼便離開了。


    蘇曄走後,陳儼蹙眉看看鋪子前越聚越多的人,最終撥開人群走了進去,取了一冊書站在原地翻著。他沒看正文亦對新牌記不感興趣,直接就翻到了隨話本一起印出來的顧仲評稿部分。不過十來張,他卻看得極慢,身後有個家夥似乎對他有些不滿般嘀咕道:“沒錢就別看書,站這兒看算怎麽個事?旁人不要買啦?”


    陳儼擱下沉沉的錢袋子:“這攤上擺出來的我都買了,請你——”他揮揮手,聲音壓在喉嚨口般:“遠點。”說罷繼續低頭看評稿。


    他邊看邊想,末了合上書冊,又似乎是琢磨了會兒。


    書肆的夥計瞅瞅他擱在攤上的錢袋子,忐忑道:“您當真全要了嗎?”


    陳儼抬眸看了他一眼:“你方才耳朵借給別人用了麽?”


    “噢噢。”夥計連忙將錢袋子接過來,倒出裏頭的銀子算了算,又倏地抬頭對陳儼道:“但不夠。”


    陳儼瞥他一眼。


    夥計舉起一冊書:“向先生這冊書,要整五百文一冊……這些牌記上都寫著呢。”


    陳儼倏地翻到牌記頁,那底下分明小字標注著:“芥堂崇園《花前三笑記》一冊,見賣錢五百文足,印造用紙一百一十幅,碧紙二幅,賃板錢一百文足,工墨裝背錢一百一十文足。”


    他倏地合上,仍是一副坦然從定的樣子,聲音懶懶:“那我隻要一冊好了。”


    夥計看怪物似的瞅瞅他,將錢找給他,又拿過油紙,正要給他包一本帶走,結果陳儼伸手阻止了他。


    隻見他將冊子取過來,低頭很是耐心地一點點撕下顧仲的評稿,隨後將向景輝的話本部分,直接放在了攤子上。


    他心滿意足地揣著顧仲評稿走了,一群人看著瞠目結舌,夥計也是呆愣愣地看了半天,直到他走了,這才奔去後頭告訴掌櫃。


    掌櫃聞言出來看時,常台笙已是從飯莊回來了。她自然是目睹了方才的事,故而徑直走到那書攤前,將撕下的話本揣進袖子裏,一言不發地往書肆裏麵走。


    外麵的議論無非是說向景輝這回到底寫得有多差,竟然被人嫌棄至此地步。盡管一冊書開價五百文,但也有人為了滿足好奇心將書買走一睹為快。


    常台笙在書肆留了一會兒,因身體實在不舒服,故而先回去了。她回去時講課先生還未到,常遇剛吃過早飯,搬了個矮墩坐在常老太爺房裏,給他念書。


    她雖才這個年紀,但已經認得不少字了,想來之前阿兄也教導得很好。


    常台笙悄悄回房睡覺,被宋嬸逮住。宋嬸伸手一探她額頭:“哎喲,這麽燙!得趕緊讓人去喊商大夫過來。”


    常台笙還未來得及攔她,她老人家已經是匆匆忙忙跑去門房了。常台笙低頭咳了一陣,喉嚨口發疼,喝了些溫水便卷著被子睡下了。


    又過了些時候,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在外敲門,常台笙便坐了起來。宋嬸帶著商煜進了屋,商煜遞過脈枕給她診完脈,又看看她舌苔,慢條斯理地寫了方子,又放了一小瓶藥丸在案上,叮囑道:“少想些事,多喝些水,這兩日不要太勞累。”


    “又麻煩你跑一趟。”常台笙這時已有些回過神,索性下了床,套上外袍,說屋子裏悶得慌。


    她與宋嬸道:“不去陪著常遇聽課麽?”


    宋嬸一拍額:“喲,我還真忘了。估計這會兒快講完了罷。”她匆匆忙忙跑出去,常台笙穿好外袍,又扯過毯子裹了肩,跟商煜說想出去曬曬太陽。


    商煜說沒什麽事,便陪她在府裏走一走。常台笙並沒有拒絕,她道:“順道給祖父瞧瞧罷,最近似乎不大好。”


    商煜便應了下來,跟著她一道往東邊走。商煜給常老太爺看過之後卻說沒什麽大礙,遂坐下來寫個膏方。他寫方子時,屋子裏靜得很,屋外傳來腳步聲,亦有說話聲。


    “這家人丁快絕了罷?那小丫頭沒爹沒娘的,學這些又有什麽用?”


    “還讓不識字的老婆子陪著一起聽,真是玷汙學問,敷衍敷衍得了。”


    腳步聲漸漸遠了。常台笙裹緊了身上島子,那邊正在寫方子的商煜停了一下筆,又裝作什麽都沒有聽到般,繼續寫了下去。


    他們出去時,常遇雙手提著小書匣正往這邊走,看到常台笙則笑了笑:“姑姑。”


    常台笙蹲下來,忍不住揉揉她腦袋,隨後溫聲問道:“先生講得還好嗎?”


    常遇想了一下,點點頭。


    常台笙伸手攬過她,這樣靠了一會兒,雙腿都有些發麻了,才問道:“若覺得在家裏念書無趣的話,想去書院念小學嗎?”


    常遇猛地點點頭。


    常台笙不願看侄女受委屈,先生們背地裏的說道,也不知她是否無意聽到過。小小年紀,不該因為這個世道寒心的。


    於是第二日,那兩位先生來時,常台笙便在府裏封好了這陣子的酬勞等著,也未多講緣由,便請對方不必再來了。


    與此同時,她再次去了趟西湖書院,找山長商量了一番,定了這事。西湖書院有童子近百號人,且破天荒地收女童子,同樣教授倫常禮教,及詩書禮樂之文,算是個難得的好去處。


    這日她特意帶上了小丫頭,兩個人拉著手在西湖書院的藏書樓前站著。暮色將近,一切安靜極了,常遇說:“我很喜歡這個地方。”常台笙亦發自真心地淺笑了笑:“我也是。”


    一個人朝他們走了過來。常台笙似是察覺到了,微微側身看了過去。常遇亦跟著偏過頭去。


    蘇曄走到她們麵前停下來,姿態從定又有說不出的閑適意味,在這深秋的傍晚站著,身姿顯得略寂寥。他微微笑道:“竟在這裏碰上了,幸會。”


    常台笙開門見山地問道:“蘇公子怎會造訪西湖書院?”


    蘇曄也並不避諱,不急不慢回道:“前陣子在蘇州開辦了義學,到這裏來取經。”


    他說完俯身看著常遇,淺笑問道:“方才聽山長說你要入小學,是嗎?”


    常遇明亮的雙眸裏溢出笑意來,似乎很是開心地用力點了點頭:“我會好好學的。”


    蘇曄似是伸手想要摸一下她的腦袋,但最終還是將手收了回來,直起身與常台笙道:“再會。”


    常台笙也隻說了一句再會,便帶著小丫頭往西湖書院的另一個門走去。


    蘇曄臨走前這晚,杭州城又下了大霧。管事收拾好行李放進馬車,打算走了,蘇曄卻道:“到陳宅時停一停。”


    約莫半個時辰後,蘇曄進了陳宅,沿著走道一直往前,在一間亮著燈的屋子前停下來,輕叩叩門,沒有動靜,他遂脫了鞋子進去了。


    他進屋時陳儼伏在桌上睡著了,這時節天已很冷,陳儼卻還是穿得很單薄。蘇曄在軟墊上坐下來,拿起地上島子,給陳儼蓋上。


    桌上放滿了稿子,全是一個署名叫顧仲的家夥寫的,而陳儼方才似乎在整理這些評稿,甚至還對評稿做了反駁與評注。


    他就是這樣的人,認真做起事情來旁人很難比得上他。世人以為天資最重要,但天資荒廢掉了,也隻能一生庸碌。而他不該是庸碌過一生的人。


    蘇曄靜坐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他正要起身時,陳儼忽然坐正了看著他道:“你不會直接喊醒我麽?”


    蘇曄笑了一下,聲音清雅:“天冷了也得知道自己加衣裳,你不是小孩子了。”


    陳儼直盯著他的眼睛:“你今日很奇怪,有人給你下蠱了麽?”


    “沒有人給我下蠱,隻是走之前跟你道個別。”


    “走就走罷,都說了好幾遍了。”陳儼低頭整理案上的稿子,又隨口問一句:“今年還會再回杭州麽?”


    “入冬前應不會再來了,這邊計劃都已暫緩。”蘇曄略頓了頓:“月遙身體不好。”他的聲音淺淺淡淡,是江南人獨有的腔調。


    宗月遙是蘇曄發妻,雖是兩家長輩早年間定下的,但成婚這幾年來,也算得上相敬如賓。


    隻是宗月遙身體一直不好,蘇曄也不願納妾室,故而連子嗣也沒有,指不定攆蘇曄也隻能從弟兄家過繼個孩子來繼承家業。


    陳儼也隻幹巴巴回了一句:“那好好照顧她,祝她好起來。”


    “借你吉言。”蘇曄最終起了身,“對了,聽山長說幾番請你去講學你都推了。”


    “那地方沒有意思。”


    “未必。”蘇曄整了整衣服,“你去教小學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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