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將毯子疊好放在一旁,拍了拍陳儼的肩:“幾杯酒就不省人事麽?起來。”


    陳儼卻動也不動。


    常台笙神情中似乎隱約露出一些疲意,她沒有繼續喊他,反倒是拖了旁邊的椅子坐了下來。屋子裏尚有薑醋氣味,暖爐裏悼火似乎不夠旺了,這會兒有點涼。她偏頭看了一眼,陳儼方才吃了蟹還未洗手便這樣伏桌上睡著了。常台笙大概有些看不過去似的,竟是起身將木盆拖過來,浸濕了手巾,給他擦手。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看著也算有力量的樣子。手攤開來,掌心的確有疤痕,像是曾被鈍器所傷,且似乎是多年前的了,也許是——小時候?疤痕隨著手掌的生長而變化,漸漸有些淡了。她小攜開他另一隻手,也是差不多的狀況。


    大約是因為對方處於失去清明意識的狀態,常台笙此刻倒並不如平日裏那樣戒備。拋開堅硬的外殼,她有細察一切的心思,也有諸多尋常人皆有的情緒,因此這當口,她也一樣對他掌心裏的舊傷疤有好奇與疑惑。


    本是一雙漂亮無比的手,但終究是有瑕疵。這樣一個世家出身且獨一無二的驕子,是遭遇過意外,還是另有情委?


    她似乎是設想了一些故事,但也很快中止了揣測,重新坐了下來。


    晚風未歇,夜雨瀟瀟,屋子裏更涼了。她取過毯子將自己裹起來,閉目想了一些事情,複睜開眼看到依舊伏著睡覺的陳儼,兀自取過酒盞,將壺裏剩的花雕酒悉數都飲完了。她覺得暖和些,便起身出了門。


    那邊常遇已在宋嬸的催促下洗漱完畢,坐在床上不肯睡覺,常台笙推門而入,小丫頭立刻掀了被子跳下床,跟姑姑說:“我看到櫃子裏許多被子的,姑姑來拿被子嗎?”


    常台笙敷衍地應了一聲,取過本書說:“快躺進去,會凍著的,姑姑給你講會兒故事。”


    “不用了,我是大孩子了,我自己會看的。”小丫頭說著,已跑到櫃子前,想要將被子拖出來,常台笙連忙過去,取了一床被子抱著,將門關上,轉過身來對她說:“姑姑知道了,會招待好他的,那你快睡。”


    常遇點點頭,稚聲稚氣卻一本正經道:“姑姑辛苦了。”


    常台笙看著她重新爬進了被窩,抱著被子走過去:“要給你滅燈嗎?”


    “我看完書會自己吹掉的。”她拿過書,“再過一刻鍾就睡。”


    常台笙見狀,遂轉身抱著被子出去了。


    她回了小廳,將被子鋪在地板上,想著讓陳儼直接睡地上得了,也省得再整理其他床鋪。她走過去想要扶他起來,試了半天未果。他的手臂掛在她肩上,她每回試圖將他扶起來時,他整個人下滑,被凍得冰涼的手都會若有若無地觸到她的脖頸。


    常台笙抿了一下唇,手從他背後攬住他的腰,另一隻手幹脆利落地握住了搭在她肩上的那隻手,使了使勁,扶他著站了起來。陳儼高她近一個頭,這時候整個人重量都靠在她身上,身上有若隱若現的酒氣。


    他酒品還算不錯的,若是喝醉了就胡鬧的家夥,那必定更難弄。


    常台笙想扶著他往被子那兒去,可還沒走兩步就有些撐不住。對方身子一歪,她這麽探身一扶,便感覺肩頭一沉,陳儼麵對麵地將頭擱在了她的肩膀上,一手摟著她的肩,另一手則下意識地抱住了她。


    那一瞬傳來的重壓,讓常台笙不由縮起了肩。陳儼似乎抱得很緊,但他其實並不清醒。常台笙腦子裏閃過片刻窒息般的空白,心頭驟然緊了一下。她回過神來,深呼吸了幾次,卻平複不下來。陳儼似乎一點鬆手的意思也沒有,大概潛意識裏覺得一旦鬆手就沒有了,所以他隻將對方抱得更緊。


    常台笙漸漸從全身都皺緊的狀態裏放鬆下來,似乎暫時適應了這用力到窒息的擁抱,閉了一下眼,將額頭深埋進對方的肩窩。


    為什麽不是直接推開?她當真不反感他麽?不可能。


    可這樣的感覺,竟然並不糟。她是太缺肩膀依靠了嗎?可她從未奢想過有這樣的一個肩膀。她從未打算與人共度一生。


    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結束的人生,迄今為止,隻能不停地向前跑,無顧兩邊風景一直跑而已。


    這麽站了一會兒,陳儼的手漸漸鬆了,常台笙便挪開他的手,伸腳勾過被子,努力扶他躺下來。常台笙手腳利索地將被子拉平,騰出一半給他裹上,然後坐在地上鬆了口氣。


    她將毯子扯過來,也給他蓋上。正要走時,陳儼卻翻了個身,壓緊的被子瞬時鬆開,常台笙俯身給他重新壓好,手卻忽然被抓住了。


    她猛地一愣,但那手卻又鬆開了。


    常台笙連忙直起身,似乎是覺得心裏有些空落落的。這雨夜的冷難以言說,她當真不喜歡這個季節。


    她隨即吹滅燈轉身走了,黑暗裏的那具醉酒的身體則慢慢蜷起來,像隻被遺棄的動物。


    ——*——*——*——*——


    陳儼醒得很早,天還沒亮他就被凍醒了。他疊好被子,卻將毯子裹在身上,光著腳悄悄地往外走,想去隔壁取回昨晚換下的衣服。結果才剛露出個腦袋,宋嬸就忽然湊了過來:“您起了?”


    陳儼被宋嬸嚇了一嚇,但神情還是從定的。他打開門走出來,也沒理宋嬸,徑自就到隔壁換了衣裳。那些衣物還是潮潮的,換上身當真很不舒服,但也沒有辦法。他低頭理了理,又將換下來的那件常台笙的白袍子整齊疊好,連同毯子一起,抱著走了出去。


    雨已是停了,陳儼徑自往大門口走,宋嬸追在後頭問:“您不吃了早飯再走麽?”


    陳儼頭也不回,心裏琢磨的卻是,太糟糕了,為什麽喝那麽一點就會醉呢?早知道這樣應當提前練練酒量的。


    天空墨藍色,看不到雲,風大,路麵濕漉漉,有些人家門口的燈籠光還未熄,晨曦欲來前街道裏安安靜靜,隻有一路潮涼空氣相隨。


    陳儼抱著毯子和白袍子,低頭嗅了一下,似乎是能聞到常台笙的味道。


    他很愉悅,走姿挺直穩當,有教養且自信的人才能走得這樣好看。


    常台笙起來時陳儼自然是已經走了,常遇吃早飯的時候神色可疑地試探她:“後來他回去了麽?”


    常台笙到這時候簡直太清楚小丫頭腦子裏在盤算什麽了,她夾了一隻小籠包遞過去:“食不言寢不語,先生沒有教過你麽?”


    小丫頭連忙咬住那小籠包子,眯著眼睛笑起來。


    常台笙吃完飯匆匆將她送到書院便回了芥堂。小丫頭提著書匣一路跑進學堂,四下還沒有人。她坐著等了會兒,陳儼卻還沒到。


    到約莫快晌午時,小丫頭趴在桌子上睡覺,忽覺有人伸指頭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迷迷糊糊地抬起頭來,一看,陳儼就站在她桌子前。


    小丫頭張嘴打了個哈欠,連忙又捂住嘴:“我不是故意偷懶睡覺的。”


    陳儼手裏似乎提著個食盒子,他瞥一眼常遇:“出來。”


    常遇看看兩邊,見許多孩子都吃飯去了,她遂跟著陳儼走到了外邊。走廊裏眼下空蕩蕩的,外邊難得出了太陽,常遇伸手擋了擋陽光,回頭看一眼陳儼手裏的食盒。陳儼在走廊裏坐下來,低頭打開食盒,全部推了過去:“不要都吃完,給你姑姑留一半。”


    “好的謝謝。”常遇不客氣地接過去,拿出一隻啃了一口忽然問道:“你昨天喝了幾杯就真的醉了麽?”


    “閉嘴。”陳儼懶洋洋坐著,抬頭看了看天,忽問道:“你姑姑生辰是什麽時候?”


    常遇低頭啃著點心,含含糊糊答說:“要送壽禮給我姑姑嗎?我覺得可以開始準備了。”她舔舔手指頭,扭過腦袋:“是下個月這時候!”


    “噢。”陳儼輕應了一聲:“很好,下回給你多帶一盒點心。”


    “我很喜歡吃,謝謝你。”常遇心滿意足地合上蓋子,站起來要走,但又忽然湊到陳儼耳邊,小聲道:“我還喜歡那個、魯班鎖。”


    “不會買給你的。”陳儼起了身,將她的腦袋扭過去,揮揮手:“進去吃。”


    他說完便走了,今日無課,他正打算去藏書樓待一會兒時,忽然有一講書匆匆忙忙跑了過來,小喘著氣道:“陳講書,山長找你有事,說讓你即刻過去一趟。”


    “不會有什麽要緊事的,我先去看會兒書。”陳儼懶懶散散地轉過了身。


    那講書望著他的背影,似乎卻有些著急:“山長、山長說您父親過來了。”


    陳儼的背影看著孤單,秋風灌進他袍子裏,更顯得清冷。他似乎是略略偏過頭,講書見狀以為他要拒絕,可他最終還是往山長書房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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