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舒窈便下了馬,她對著趙修德和萬俟化及道:“你們看此處景色如何?”趙修德感慨道:“可說是勝過趙國許多!在這高原之國,如此迤邐風光,卻更添了雄渾之色!”萬俟化及聽了,卻隻是看著趙舒窈,上前輕輕道:“舒窈,你到底想要說什麽?”趙舒窈看苦笑著對萬俟化及道:“化及,你總能知道我!我想……就在這些楓樹之下,將澹台世民就此埋了!”


    萬俟化及沉沉問道:“舒窈,為何一定要在楓樹下?”趙舒窈聽了,隻是淒涼而道:“化及!這是我的秘密!在楓樹下埋了他,同時也就埋了我和他的一切!我和他之間的一切,都藏在這泥土裏罷!埋了他,我的美好華年也就一去不複返了!”說著這話時,她的眼眸自是無比的滄桑,雖然是十八歲的容顏,可是那眼神卻已好似看透了這世間一切,如一個白發老嫗般淒涼!


    趙修德也沉沉歎了口氣,他道:“舒窈!我知道,在你心中,獨孤世民一定有個不可替代的位置!他既是你的朋友,又是你的救命恩人,我們自當好好安葬他!”趙舒窈聽了哥哥這話,趕緊搖頭道:“不!我不要你們厚葬!我隻想在楓樹下,挖個淺淺的坑,將他放在裏麵安睡!沒事時,我就陪著他說說話兒!”萬俟化及看著安躺在地的獨孤世民,心中卻是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這澹台建成親寫了信給他,請他不必取他的性命,隻是使他吃點兒苦頭就行!還不惜給了他一些安置的銀兩!怎麽到了雅國城門,這澹台建成就立馬要派人射殺他們呢?這與理本是不通啊!萬俟化及便立在那,沉沉蹙著眉頭,陷入沉思。


    趙修德卻是一點不知他心事,便上前道:“皇上,既然舒窈已想好要這樣做,那麽我們不如滿足了她的心願罷!”說著,便取出背上背著的一把寶劍來。萬俟化及回過神來,便也從馬下取出一把寶刀,二人便在楓樹下,用刀劍挖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坑,趙舒窈見坑已是挖好,便對著地下的世民,默然道:“世民,你便在此安歇罷!躺在這楓樹下長眠,我知道你心中自是願意!或許將來的有一天,我便也要回到這裏,回到我們的最初!那樣,一生就沒有遺憾了吧!”


    趙修德和萬俟化及將渾身已冰涼的世民,安放在這楓樹之下!趙舒窈沒有流一滴眼淚。她也隨著化及和春申,將楓樹下的泥土,用手捧著,輕輕放在世民的身子上,不一會兒,棗樹下的這個坑就已被塵土填平!自是什麽都看不出來了!趙舒窈對著萬俟化及和趙修德道:“你們都先回去罷!我想一個人在這楓樹下靜靜地說些話兒!”


    趙修德擔心她的安危,蹙眉道:“舒窈!可是……”萬俟化及見了,卻道:“就讓她一個人好生呆著罷!我相信,她會好好兒地回來的!修德兄,你的妹妹很堅強,不似你想象的那般軟弱!”


    趙修德聽了,歎道:“她在九歲時,才和父皇相認!早早兒的又和親出嫁!說來慚愧,我和她雖是親兄妹,可是論了解,可還及不上皇上您!”萬俟化及聽了,隻是拍拍他的肩膀,說道:“就讓她好好呆一會罷!我知道那獨孤世民,是她平生第一個心動之人!”又低聲說道:“放心!我會派人暗中保護她的!”


    趙修德到了萬俟化及為他安排的館舍內,大發雷霆。他命人即刻將以王大人為首的四大臣,給請了來。王大人等五人在那史館裏,這幾天已是聽說了,趙舒窈瞞了宮中諸人,一個人騎了馬,往那雅國而去了!王大人知道這趙舒窈竟獨自一人去了那雅國?心知那日公主曲解誤會了他的意思!他是有將公主做誘餌的打算,可那需要和太子殿下好好兒地琢磨配合,哪裏竟是如此草率?


    今日聽這史館中的岐國仆人來報,說是趙修德即刻要見他們,他心中自是知道所為何事!當下便放下這沉沉的典籍,對了那三人道:“太子殿下,叫我去一趟!”三人聽了,都皺眉道:“莫非是為了公主之事?”王大人點頭道:“來人並未說,不過我想隻有此事了!”三人聽了,驚惶歎息道:“想不到公主,竟然是如此剛烈忠誠,去了那雅國,如今是半點兒消息沒有!太子殿下定要怪罪我們了!”


    王大人便道:“此事是我竭力鼓動慫恿公主而起,我自有罪責!你們且還在這裏好好地編撰史書罷!我去向太子殿下請罪去!”三人聽了,都齊齊道:“不可不可!此事我們均有責任!”當下都欲停下筆,跟在這王大人身後。王大人便擋住他們道:“我一人去即可!若是太子殿下要怪罪,你們不去,他也會將我們都一一捉了來!我看太子殿下是意欲要問我們個究竟!我一人去就行了!”說著,便不等三人開言,就出了史館,來到趙修德的館舍裏。


    趙修德見了王大人,麵帶慍怒,他大聲對著他道:“王大人,我一直念你是朝中少有的忠誠之人,豈料你竟然出了這麽個餿主意!你不要告訴我,攛掇了公主去那雅國,不是你去找公主提了來的?”他悶悶道:“你們是看公主年輕心軟,禁不得你們求情不是……”王禦史聽了當即下跪道:“太子殿下!此事卻是臣鼓動公主而起!與其他三大臣自是無關!如今公主生死未卜,老臣我自知罪責,甘願就此死與殿下的寶劍下!”趙修德聽了,從椅上站起,對著地下的王大人史道:“糊塗!迂腐!可笑!這家國之重責,怎可放在一個弱女子的肩臂上!複國雪恥,自是我趙修德一人的責任!你們難道不知公主,從那雅國皇宮逃出,經曆了多少艱險?而你們……而你們卻慫恿了她再去那牢籠裏……”趙修德大聲嗬斥。


    王大人聽了,便在地下道:“臣知道……臣有罪……臣甘願就死!”說著,竟要將自己的身子往那一旁的石柱上撞去!趙修德見了,自是大駭!猛然之間,隻聽這館舍內,闖進一人,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對著王禦史道:“大人不必如此!我自是安然無恙!”王禦史聽了,不禁頓下步子,抬頭一看,正是公主趙舒窈!趙修德見了舒窈,不禁柔聲道:“舒窈!你已是回來了?”趙舒窈朝著哥哥點點頭。王禦史見了趙舒窈,緊跟著便朝她跪下,口中哽咽道:“公主,微臣對不起公主……微臣那日不該那樣說……微臣真是該死……該死……”說著,又是老淚縱橫。


    趙舒窈歎息道:“不必說了!我都知道!我是趙國的公主,趙國既亡,我的肩頭,自是擔負著沉沉的重任!躲不開逃不掉!你即便不說,若是我想到了,也是自會去的!自是將生死丟與一邊!”趙修德想起了為保護舒窈而死的獨孤世民,心中倒是惻然,他終於對了王大人道:“好了!我也不打算責罰你!如今我們都是寄人籬下,亡命天涯!我知道你的赤誠之心!你回你的史館罷!”


    王禦史聽了,便連連向趙修德磕頭,又向著舒窈磕了頭,方才在舒窈的勸說下,站起了身子!舒窈對了趙修德道:“哥哥!王大人也是為了複國大計著想!我是趙國的公主,怎麽可以若無其事置身事外呢?我反而更應該首當其衝才是!還請哥哥若是有妥當的計劃安排,不要避過我,都一一告知了我才好!”趙修德沉沉看了看趙舒窈,心中激蕩,他抑製住心裏的複雜思緒,他知道她固然心中極是哀慟,或許已是心如死水,可是眼眸中卻更是流露出堅毅頑強的神情,他心頭不由一軟,對了舒窈道:“舒窈,你真是我的好妹妹!”想想趙修德又道:“經曆了這許多事,舒窈,我直覺得我的肩頭更是沉重起來!我們雖寄人籬下,但是一定要奮發圖強!我們丟失的故土,在有生之年,我們定要重奪回來!”趙舒窈沉沉地看著他,並不說話,隻是重重點了點頭。


    曆經了世民之死,趙舒窈覺得自己真的老了!這幾日,她一直魂不守舍,帶著祭品往世民的墳墓邊,來回就地而坐,口裏自言自語絮絮叨叨。看著這身後的棗樹林,神思之間,她仿佛又回到了趙國都城,回到了那香山楓樹下,回到了那兩個少年男女身旁。她記得自己曾在樹下翩翩起舞,她記得那青衫少年看著自己的璀璨目光,一意一動,如在眼前。隻是那明衫鮮動的少年啊,已經給埋入了黃土,將漸漸成枯骨,獻血滲入地下,隻是孕育了那些春花秋草,所有能給她的,都隻不過是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


    彼時她的身邊鳥兒啾啾,無處都充溢著鮮花的芬芳。這裏,自是很好。趙舒窈喃喃地對著腳下新培的一塊黑土說道:“我就將你葬在這裏啦!以後我得空會常來看你!我知道你還有許多心願未了!你放心,隻要我趙舒窈在世一日,便會查出所有真相,讓你得償所願!其實……你可知道,我的心兒也是很累,和你有這樣一個說話的地方,靜靜的,無人相擾,我的心裏也很滿足!世民,你放心,你的仇我也自會給你報!現在,我可就要走啦!我不能光顧著和你說話不是……你就安安心心地躺在這裏罷,我可還要好好去籌劃籌劃呢……”


    趙舒窈依依不舍離了這裏,目光凝重,神色莊重,不知不覺到了這行宮附近,但見前頭轉出一人,正是萬俟化及。他其實已經注視了她許久,可卻一言不發,也不驚動她。待她終於看見他時,方上前說道:“舒窈,你不要太過悲傷了!畢竟,人死不能複生!我們既然還活在世上,便就不能一心想著死!人活著,自是有許多的事兒要做!”


    趙舒窈聽了,倒是苦笑起來,她對著萬俟化及道:“化及,我並沒有想死!你可知,自從我被你救了到這岐國裏來,我便是無一刻不想好好地活著!曆經了磨難坎坷,我算是知道了活著的重要!”萬俟化及聽了,心中舒緩了一口氣,笑道:“舒窈,這樣就好!我還以為你……”可想想,他便將話咽了下去,瞧著遠處一巒一巒的深深山脈,清晨初日下的幽幽碧草,在濃霧重重掩蓋之下,倒是不減其蒼翠繁茂,反而越發顯得青翠欲滴,姿態遒勁。他轉過頭,嚴肅地看著她,口中方道:“舒窈,既是如此,我想你以後一定會好好的活下去!隻是……”他鎖著眉頭,欲言又止。


    趙舒窈看著他,大聲說道:“化及,此時此刻的我,既然忘卻了死,那麽從此以後的每一天,我活著的唯一目的便是——複仇!”她說著這話時,神色平靜安詳,可因心中的澎湃跌宕,目光還是顯的灼灼發亮,似乎是一個在暗夜中行走的疲乏困境之人,猛地見到了前方的一絲光亮,便就飛娥滅火般地撲上去,隻為了那一霎時轉瞬即逝的光明。萬俟化及見了,心中忽然不忍心起來,她是那樣地需要強大,渴求強大,似乎他應該為她做點什麽,可又擔心自己靠近她時太過灼熱,反而會嚇了她燙了她。


    趙舒窈低頭看著這腳下的青青碧草,歎道:“化及,我想你是理解我的!我之所以選擇活下去,自是為了複仇,複國!”說完她轉眼看著他,幽幽說道:“化及,現在隻有你能幫我!可是我也知道,此事與你無關,你有自己選擇的權利!畢竟戰爭一起,就意味著死亡和哭泣,殘忍和流血!”萬俟化及聽了,隻是用墨黑的眼睛看著她,但並不說話。趙舒窈知他內心躊躇,心中略微升起一陣失望,她低著頭繼續踏著柔軟的草皮朝前走。萬俟化及緊緊跟在她身後,拂過一片遮擋的樹葉,他終對著她說道:“舒窈,你容我好好想一想,雖說我是一國之君,但是這樣要緊的事,我自是要和文武群臣好生切磋一下!雅國版圖日漸擴大,對我岐國始終是個威脅!”


    趙舒窈聽他這樣說,心中一動,少不得停下了步子,目光閃爍,回頭說道:“那麽……化及你打算怎麽辦?”萬俟化及默默地看著她,一字一句道:“舒窈,你放心,我總不會做讓你傷心的事!”趙舒窈聽了,倒是殷切地看著他,一時口中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道:“那麽……我便等著!”當下萬俟化及便笑道:“如此天氣,你也不要整天呆在屋子裏!這……過去的隻能是過去了!不如,我們去看看蕊珠怎樣?這個丫頭,自你來了,倒是慢慢開朗了不少!想來,我也要多謝你才是!”


    趙舒窈這幾日自是和蕊珠在宮裏,她見萬俟化及日日忙於上朝,商量國事,哥哥也是輾轉奔波與行宮不停。她心中知道不日將有大事發生,可是她卻一點不問。想著今日是世民逝去的第十四天,按照趙國的風俗,頭七已過,這天便是‘二七’了,是祭奠死者的大日,生者親人自是要去墳前拜祭一番的,她抑製住這心中許多沉悶壓抑的心事,整理了一些鮮花果品糕點青稞酒,徐徐出了宮門,走到不遠處的白塔,越過一個青草迷離的山坡,又走到楓樹下。她對著眼前青青的墳塚,一一從籃子裏擺出祭物,坐在樹下,目光透著悲戚。她不知道,就在世民下葬後的第十天,一個麵目矍鑠的中年男子,行色匆匆,長途跋涉,佩著劍戴著鬥笠,穿著芒鞋,已然一路往北,直至尋到了這棵樹下。


    他對著碧藍的天空,仰天長歎後,又低了頭,看著這腳下新培的紅泥,目光憂鬱,他拔出背著的長劍,將這些新鮮的泥土都一一取出,果然地底下露出一個看似沉睡已久的年輕人。男子看著年輕人,目光似乎濕潤了,他顫抖著將劍擲與一邊,將年輕人衣衫上的泥土小心翼翼地拂去,用衣衫將他臉上的泥土都拭去,男子從衣袋中取出一粒紅色藥丸,放到年輕人的口裏去。男子一邊將年輕人抱起,一邊口中喃喃說道:“吃了這回心丸,你必不會死的!想來你自己都忘記了罷,你曾喝了相思潭的水,又足足在潭裏泡過七天七夜,自有起死回生之力,哪裏就會這樣容易死去?想來,都是你一心為了那姑娘,哎……自入了魔障了!”


    男子絮絮叨叨地說著,他思索了一會,又將這挖開的土兒用長劍一一埋填好,直到看不出一絲翻動過的痕跡。他這才將年輕人駝到自己的背上去,看了看這四周,此時天色已暗,高原之上的星星已經早早地冉冉升起,男子腳步輕靈爽利,他帶著背上的獨孤世民,遙遙往叢裏深處走去,一霎時便隱入林中,沒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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