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茶苑出來時候,淩冬至心裏有點兒空。


    這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感覺,有點兒像失重。他從沒像這一刻這麽清楚地意識到,他曾經過去早命運大手裏翻了個。原本品相完美一張餡餅,就因為這麽一翻個而露出了焦糊醜陋另一麵。


    淩冬至很有些無語地站街邊,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腦子裏會冒出這樣一個不著調比喻。這極有可能意味著他愛吃食物名單上少了一個選項。他記得上大學那會兒他特別愛吃學校門口早點攤賣餡餅,白菜香菇餡、韭菜雞蛋餡、大蔥豬肉餡……每一種都特別好吃,如果睡懶覺就有可能會買不到。那時候鄭辭每天都要晨跑,他會特意繞一個圈子去幫他買餡餅,送到他宿舍時候,紙袋摸起來還是熱……


    淩冬至路邊長椅上坐下來,望著街道上因為春節臨近而掛出紅燈籠呆呆出神。他其實並不是一個願意回憶過去人,但是這一刻,腦子裏一直壓抑著某些東西竟然有決堤趨勢,想壓都壓不回去。他想起兩個人初見時鄭辭臉上一瞬間呆滯、第一次約他一起去圖書館時候略顯緊張表情、第一次夜晚校園裏牽手時掌心裏汗濕……


    分手了若幹年之後,淩冬至第一次正視被自己埋藏過去,並且平心靜氣地將這些往事從頭到尾細細梳理一遍。


    那個時候他還太年輕,有這樣一個願意每天給自己買早餐、陪著自己去圖書館去畫室人,便以為這就是愛情全部,卻忽略了愛情背麵還寫著兩個字:責任。一個沒有擔當男人,挑不起身為男人責任,他愛情不過是一句空話。


    或者那時鄭辭也太年輕,而所謂前程又太過誘人,他根本抵擋不了那種誘惑。其實剛才茶苑,淩冬至還想對他說一句話:既然你早就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就請你堅持住,堅定地繼續走下去吧。


    別回頭,別反悔。


    這世間事,經不住就是後悔兩個字。


    莊洲電話打過來時候,淩冬至已經平複了自己心情,正準備打個車回家去。他覺得莊洲這人簡直運氣太好,每次打電話過來找他時候,都恰恰巧避開了他想要獨處那段時間。當他情緒上潮湧漸漸平息了,想要找人陪著了,這個家夥就像掐著點兒似出現了。


    幾乎每次都是這樣。


    淩冬至笑著歎了口氣,“你是不是會掐算啊?”


    “啊?”莊洲沒聽明白,但是他能感覺到淩冬至心情還不錯,便笑著說:“有個好消息要不要聽聽?”


    淩冬至反問他,“小毛家裏有信兒了?”


    莊洲笑著說:“真聰明啊。”


    淩冬至,“……”


    這麽弱智誇獎,這是跟黑糖那條傻狗混久了養成習慣嗎?


    昨天他給小毛洗澡時候,小毛就把自己曾來電顯示上看到過重慶老家電話號碼告訴了淩冬至。莊洲覺得隻有一個號碼不可靠,就把這個號碼和小毛狗牌上手機號碼一起傳真給了重慶分公司下屬,讓他們幫忙調查一下這家人情況。


    “是這樣,”莊洲解釋說:“我讓公司人去找過那個老板了,告訴他我們是保護流浪狗協會工作人員,全程負責把他愛犬送回家。”


    “他同意了?”淩冬至覺得這個什麽保護流浪狗協會聽起來有點兒傻,不過這麽短時間能編造出這樣一個比較像樣借口已經很不錯了。


    “嗯,當然。”莊洲聲音裏帶著點兒小興奮,“小毛原來主人挺激動,說本來就沒打算不要小毛,但是當時拖家帶口,火車上又不讓帶寵物,沒辦法,隻能暫時托付給別人。”


    這個情況早就聽小毛說過了,不管怎麽樣,能回到主人身邊,對小毛來說總是件好事吧。


    莊洲又問:“你哪兒?學校?”


    “沒去學校。”淩冬至順口答道:“路邊坐著曬太陽呢。”說完這句話,他下意識地抬頭看了看天,這一抬頭才發現今天它居然是個陰天。


    淩冬至,“……”


    莊洲,“……”


    淩冬至幹巴巴地笑了兩聲,“那啥……你哪兒呢?”


    莊洲似乎歎了口氣,“我剛要回家。和清打電話說他們計劃提前了,明天一早要出發,等下他要過來取小毛。”


    淩冬至忙說:“我馬上回去。”


    “你外麵?什麽地方?”


    淩冬至報了地址。


    “我過去接你。”莊洲說:“正好吃完午飯一起回去。”


    “好。”淩冬至左右看了看,“還去上次那家店吃臘肉炒蘿卜幹吧。跟和寬說說,讓那個老板再賣給咱們點兒臘肉。”


    莊洲笑著答應,“好。”


    鄭辭站街角燈箱後麵,遠遠看著淩冬至坐長椅上出神,看著他臉上時而恍惚時而微笑表情,心裏像被針紮了一下似,麻酥酥地疼了起來。他記得當年分開時候,淩冬至也是這樣,很平靜跟他道別。然後一個人沿著學校小湖走了很久,天黑時候他長椅上坐了下來,一直坐到天色徹底黑透。


    鄭辭就那麽遠遠地看著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做。他知道自己舍不得這個人,但是他沒有辦法,塗小北攤開他麵前選擇題是非常現實,他想鄭家出人頭地就沒有別選擇。連古人都說大丈夫患不立業——沒有自己事業,沒有讓別人看得起身份地位,有什麽資格談感情?他知道自己做出了合乎自己利益選擇。然而那一刻,看著淩冬至身影一點一點被夜色吞噬,心髒位置竟然疼痛到難以呼吸。


    是他跟這個人說對不起,不能一起。可是說這話時候,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心裏還抱有某種隱秘期望:總有一天他會重出現這個人麵前。鄭辭一直覺得,無論他現實麵前選擇了怎樣妥協,這個隱秘期望一直都是支持他堅持下去動力。


    他沒想過,或者說,他始終沒敢想,有朝一日當他真站了這個人麵前時候,淩冬至已經不再需要他,不會再用溫情目光望著自己了。


    那雙茶褐色水潤眼睛裏,已經有了別人影子。


    鄭辭看見淩冬至接起電話,雙眼中褪去了剛才那種空洞茫然神色,變得明亮而富有生氣,臉上表情也變得柔和起來。他微微側著頭跟電話另一端人說著什麽,唇邊帶著一絲淺淺笑容。這是一個他曾經無比熟悉表情,時隔許久再次看到,竟讓一瞬間有了某種錯覺,仿佛時光還停留很久很久之前,那一段做夢似好日子裏。


    鄭辭不知道自己發了多久呆,等他回過神來,長椅旁邊人已經不見了。他慢慢走過去坐了下來,覺得自己累得連跟手指都不想再抬一抬。他聽見口袋裏手機不停響,不停響,像鬼故事裏麵催命信號。這讓他覺得厭煩。但悲哀是,連這厭煩情緒都已變得習以為常。


    初認識他時候,塗小北還是個小孩子,話不多,看見生人總是靦腆地微笑。那時候鄭辭他媽每次見到塗小北都會說:“哎呀,小北怎麽這麽乖啊,簡直就是童話故事裏小王子嘛。”他知道他媽媽話裏有巴結奉承成分,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塗小北跟塗盛北是一個媽生,而塗盛北是板上釘釘塗家下一任繼承者。


    雖然如此,鄭辭仍覺得他媽媽說沒錯,小時候塗小北真很乖,人見人愛。那時候塗盛北已經有了很多功課了,所以不能天天陪著這個弟弟。鄭辭比塗小北大兩歲,正好是塗小北喜歡黏上去讓他帶著自己玩年齡,鄭辭他媽媽又十分樂見兒子跟塗家兄弟打好關係——鄭辭沒有助力話,要想鄭家孫子一輩裏脫穎而出是十分困難。於是順理成章,鄭辭跟塗小北就這麽親近了起來。


    鄭家這一輩孩子彼此之間並不親近,鄭辭那時候是真心把塗小北當弟弟,有什麽好吃好玩都會想著他,甚至有時還會有種特別滿足感:塗小北對自己比他自己親哥哥都要親近呢。


    可是這種親近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變了味兒呢?


    鄭辭想不出來。明明一切都那麽美好。有關係親厚弟弟,有了誌趣相投戀人,可是轉眼之間,一切都變得麵目全非。


    當塗小北對他說:“阿辭,我會讓我哥幫你拿到鄭家,你需要什麽我都會幫你。但是……”


    但是他幫助是有條件。


    鄭辭當時感覺甚至是震驚,他從來不知道這個形影不離孩子,這個顯貴世家小公子對他竟抱有這樣心思。然而知道同時,他就已經明白了,無論他想不想拒絕塗小北,塗小北都不是一個能讓他輕易拒絕人。


    命運拿塗小北做了一個套,而他則親手把這個繩套掛了自己脖子上。


    他們之間太熟悉,幾乎沒有秘密而言。這種親密無間關係轉變成了另外一種加親密關係似乎是順理成章一件事情,鄭辭雖然因不得不放棄淩冬至而感到糾結痛苦,但說實話,這痛苦與塗小北帶來利益相比,實是微不足道。


    他們之間也並非沒有過柔情蜜意好日子。塗小北心情好時候,他是十分溫柔體貼。他愛玩,也會玩,總是能把生活安排多姿多彩。可惜是,這一段蜜月般好日子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兩個人性格上衝突便漸漸開始顯露棱角。


    爭吵、和好、再爭吵……


    永無止境。


    兩個人一起生活慢慢變得讓人透不過氣來,像陷泥沼裏,拚命想要爬出來,卻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跌回去。這樣慘淡生活就像一塊黯淡布景板,將淩冬至存凸顯加醒目,活像一個可以引導他靈魂得救標誌性符號。


    於是他心裏重又燃起了希望。想要接近那個人欲/望一次比一次加強烈。燒他幾乎失去理智,幾乎忘記了塗家兄弟手段。如今回想起來,似乎他放棄了淩冬至而選擇塗小北同時,他人生就已經不由他自己來做主了。


    鄭辭低下頭看了看自己攤開手掌。他怎麽也想不明白,明明他努力了那麽多,為什麽他人生反而變得加……身不由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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