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爾想起小時候,我都會覺得很想死。」


    「那要死死看嗎?」


    「先別了。」


    這是稻村第一次死亡一星期前左右發生的事。


    我剛參加完社團活動準備回家,稻村則是閑著沒事殺時間,我們兩人就一起去回轉壽司店疊盤子。我們偶爾會像這樣在放學後去吃回轉壽司。載著連騎腳踏車都懶的稻村,一起去回家路上的壽司店小憩片刻,已經成了我小小的樂趣。順著轉台過來的壽司盤子色彩繽紛,光看都覺得清爽。


    「小黃瓜卷好好吃。」


    「虧你可以這樣吃個不停耶。」


    「我可能有成為河童的天分。」


    真單純耶。稻村一麵拿下沾在手指上的飯粒,一麵歪頭說:


    「河童有鰓嗎?」


    「不知道。我沒有認識河童,所以不清楚。」


    我轉向旁邊看看,掛在牆上的河童吉祥物上看不到鰓。


    稻村算是我的兒時玩伴,從念幼稚園開始就幾乎一直在一起。剛好我們住在隔壁,所以對這種事態發展也從未有過任何懷疑。


    我們年紀一樣、住得近,而且總是一起上學、一同玩耍。


    但我從以前就思考過,為什麽我們會在許多層麵相差這麽多。


    我能夠贏過稻村的地方,頂多隻有身高而已。


    「這回轉的盤子真好呢……」


    稻村趴在吧台上,凝視著眼前正在回轉的轉台。


    眼神溫柔得像在欣賞屋簷下的風鈴。


    「我覺得看起來很清爽。」


    「自行轉來轉去感覺很開心。」


    「是喔。」


    過去稻村憑著一身才華活得開開心心,曾幾何時變成這樣的廢人。她就這麽厭倦這個世界嗎?


    稻村手拄著臉頰發呆,原本就顯得細長的眼睛因此眯得更細。


    「人也是這樣呢,有種隨波逐流的感覺。」


    接著小聲補了一句「什麽都不用做也一樣」。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會被吃掉啊。」


    「沒有人會想吃掉乾枯的你啦。」


    現在轉過來的是鮪魚。它已經在上麵繞了幾圈啊?都沒人拿呢。


    我們也送走了它。


    稻村還是趴著,眼睛瞪了過來。


    「七裏也是?」


    「結帳了。」


    「啊啊。」


    我們各付各的之後走出壽司店,稻村跟在我後麵強調說:


    「我肥肉不少喔。」


    「我喜歡清爽的。」


    我載著稻村,努力踩著腳踏車的踏板。從沒有多重的手感或說腳感來看,我心想她也沒多少肥肉。


    傍晚的天空比白天更溫和,夕陽填滿整座城鎮。徐徐吹拂的清風,彷佛大舉將夏季從遠方牽引過來般,帶著微微熱度。夏天又要到來了嗎?


    「今天也是平安無事地度過了呢。」


    稻村在後麵「哇哈哈哈哈哈」地大笑,讓我有點不悅。


    「那是因為你什麽都沒做啊。」


    就算什麽都沒做,也可能有事情發生。


    但如果主動出擊,發生事情的機率就會提高。


    「加油喔。你想做就可以做到吧。」


    因為我一直陪伴在她身邊一路看過來,所以可以掛保證。


    什麽事情都難不倒稻村


    稻村把臉貼在我的背上代替回答。輕柔的吐息溫暖了背上一塊極小的部位,讓我有點起雞皮疙瘩的感覺。但因為我在騎車,無法回頭看。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我還不知道她隔著我的背吐露的低語,究竟代表什麽意義。


    騎上平緩的斜坡,穿過大量觀光客前往神社所走的大馬路旁,來到靜謐的住宅區。繞過電線杆與枯萎大樹醒目的轉角空地之後,來到稻村家門前,停下腳踏車。


    「嘿唷。」


    我把稻村像貨物一樣甩下來,她發出「嗚耶~」的聲音抱著書包下車。從小學高年級開始,我跟稻村的身高就有了明顯差距。我很順利地長高,但她幾乎沒怎麽長,臉上留有幾分稚嫩,跟妹妹頭發型相輔相成。


    「你溫柔一點嘛。」


    愛困下垂的雙眼半開玩笑地責難我。


    「之後再說,之後。」


    我隨便應付過後打算回家,但是……


    「欸~七裏。」


    「怎麽?」


    我聽到呼喊轉過頭去,才發現她已經站在我躲不開的位置。


    嘴唇相疊。


    牙齒也撞在一起。


    她馬上放開,踮高的腳跟縮了回去。


    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稻村「嘿嘿嘿」地笑了。


    「你喔。」


    「懷念嗎?」


    「撞到門牙了啦。」


    我輕輕打了稻村的額頭,然後別開視線搔搔脖子。


    「……我不是才剛說過不喜歡從前嗎?」


    從前可以純真看待,但現在會覺得害羞。


    「我倒是隻喜歡從前的時光呢。」


    「為什麽?」


    「你長大之後就會懂了。」


    接著她輕佻地拍拍我的肩說︰「哈哈哈,哎,好好學習成長吧。」


    「你幹嘛這樣,煩耶。」


    「小七,拜拜。」


    「這什麽第一次聽到的外號。」


    我輕輕揮手跟她道別,踏入自家。


    目送她離去之後,用手指碰了碰下唇。


    「……好歹選一下親的位置啊。」


    畢竟可能被人看到。而且我記得以前都是親額頭。


    ……算了,無所謂。


    看著那小小的背影一如往常蹦蹦跳跳,即使司空見慣,也忍不住輕笑。


    ……希望你能像這樣一如往常地生活。


    但在各種理所當然堆疊之後,稻村死了。


    為什麽這麽悠哉的人會去跳樓自殺?


    就算是好朋友,也無法完全理解對方的心。


    那麽,所謂的朋友,究竟是有什麽價值的人際關係呢?


    我看稻村上了電視節目,過一會兒才轉台。實在沒必要隔著電視看一張之前每天都會看到的臉。


    「xx真厲害呢。」


    坐在我對麵吃著麵包的母親深有所感地嘀咕。母親有去參加稻村的葬禮,也是被嚇傻的人之一。母親嘴角沾著麵包屑,含糊地笑了。


    「這算厲害嗎?該怎麽說才好……」


    「就是個怪胎而已。」


    而且是個超級大怪胎。但我現在沒心情說太多稻村的事。


    吃完早餐準備出門的我,看了看拖鞋櫃上方的時鍾,才發現晨練時間早就過了。雖然身為社長的責任讓我有點過意不去,但發生那種事情之後,我實在無法集中精神揮竹劍。我穿好鞋,走出家門。


    其實我很想請假。


    走出來馬上來到稻村家門前。現在別說稻村,可能連她父母都不在家。她應該在醫院檢查,或者……希望不會演變成下次倒下之後就再也無法起來的事態。我看了她家的門一會兒之後才離開。


    路旁的花草給初夏早晨增添幾分色彩。天氣無比晴朗,但我可能是受到情緒影響,覺得視野有些灰蒙蒙。我們居住的小鎮是能稱之為古都,並有那種氛圍的地方。據說如果稍微挖掘一下民房地下,或許有機會挖到千年前的地層。我也聽說過有人因為想蓋房子而去調查地下,結果找到鎧甲和日本刀一類的東西。


    或許就是因為住在這樣的鎮上,我家裏也擺了日本刀和鎧甲一類的東西當裝飾。


    也許隻是家人的嗜好。


    我邊走,邊思考死去的稻村是怎麽複生的。


    盡管她是個才華洋溢的人,但也沒有超過人類常識的範疇,所以當然不會是搞錯了或者開玩笑之類的狀況。我用力踏在地麵上,認為絕不可能是這樣。


    輕佻看待稻村之死,隻會讓我感到無比不快。


    果然是那個魔女嗎?除了她以外,我們沒有遇見過什麽奇異的人物。魔女給我們的果實使我們得以長生……雖然有點難以置信,但事情可能真的是這樣。也就是說,我同樣能死一次不會有事……大概是這樣吧。


    我俯視胸口,水手服的領巾有些往右歪。我將領巾調整好,呼了一口氣。


    就算能夠複生,我也不想嚐試。


    稻村還記得野外教學的事嗎?


    即使記得,她相信那可疑魔女所說的話嗎?


    死而複生之後,她本人滿意嗎?


    沒完沒了的疑問冒出來。


    「我……」


    對於稻村複活一事,我無法判斷自己高不高興。


    雖然應該不可能不高興,卻很難整理心中複雜的情緒。從我聽到稻村死了之後,思緒彷佛拖拖拉拉,就算有感情變化也隻是上上下下,將一切抹煞。如果她死了之後可以馬上複活就好,卻隔了整整兩天。


    我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度過那兩天。


    一想到她如果沒有起來,那樣的時間將永無止盡延續下去,就覺得無法接受。


    稻村的死對我來說,有如整條左手臂被砍掉了。


    這樣的感覺一直持續。


    真的,完全不能接受。


    隔天放學後,有位女生很稀奇地開口叫我。是藤澤。


    我看到她,視野中的黑色占比一口氣增加。那抹黑令我羨慕,也令我痛恨。


    「你不去社團?」


    即使有人死而複生,這家夥也毫不在意。她的神經應該有什麽問題吧。


    「今天請假。」


    正確來說,是今天也請假。


    「嗯哼。」


    我簡短地跟副社長說完,她給了我一個有些挑釁意味的回應。


    但這可能隻是我對藤澤的舉止感到煩躁。


    「幫我跟大家和老師說一聲。」


    「沒辦法,因為我也要請假。」


    藤澤舉起手上的書包聳聳肩。我簡短地回一句「啊,是喔」。


    ……所以她幹嘛來找我?


    一定有什麽企圖──我心裏正這麽想的時候,藤澤說出意外的話:


    「要不要一起回家?」


    「……啥?」


    我沒有當下說不要,表示我已經長大了。


    若要我在不怕產生誤會的情況下,發表我對藤澤的看法,那就是討厭。


    雖然我們不是鄰居,但畢竟念同一所小學,所以常常見麵。當時的她跟現在差不多,就是一張撲克臉……等等,不太對,應該說總是板著臉。而且她話不多,很少人知道她在想些什麽。或許因為這樣,我沒看過她跟朋友一起行動。


    她總是一個人。


    我好像隻看過一次還兩次藤澤的笑容,而且是在最尷尬的狀況下打了照麵。在那之後,我隻知道這個不知在想什麽的家夥,個性非常糟糕。


    如果隻是這樣,她也隻是個陰沉的人而已,但她對我來說不僅如此。


    贏不了。


    不管比什麽都絕對贏不了她。


    並不是說藤澤居於頂點,稻村其實一直處在比藤澤更高的位置。


    但不知為何,藤澤永遠在我之上。


    或許就是所謂的天敵。


    現在,我卻不知為何跟這樣的天敵並肩而行。


    「……好奇怪。」


    我到底是什麽時候答應她一起回家?


    附帶一提,過去我們從未相親相愛地一起回家過。


    氣氛超級尷尬,我甚至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牽著腳踏車用走的。


    明明是藤澤邀我,她卻一句話也沒說。當然,若她搭話我也很頭痛,所以不說話還輕鬆一點。但既然如此,她為何找我一起回家?


    太陽彷佛因夏季到來而雀躍不已地高高在上,傍晚遲遲不願到來。空氣帶著溫度,光是走在路上,就好幾次有種撞到厚重透明窗簾的感覺。


    「蟬開始叫了。」


    藤澤彷佛看著大樓另一端嘀咕。我心想「是這樣嗎?」並豎耳傾聽,卻隻聽到車輛駛過的聲音和觀光客的喧鬧,聽不見蟬鳴。該不會連在這種方麵都輸給她吧,真是傻眼。


    「我不喜歡夏天。」


    「是喔……」


    我跟她在社團活動時也沒怎麽說話,實在很難掌握該怎麽與她交談。


    我正覺得困惑時,藤澤轉過來麵向我。


    「稻村不在,你會覺得寂寞嗎?」


    「啊?還好……」


    不管在不在,那家夥……本來想這麽說的我停下來。畢竟她死過一次。


    雖然狀況很亂,但我還是不想說出「她死了」這種話。


    「她隻有一天不在吧。」


    正確說來,她死亡之後已經過了三、四天左右。稻村的屍體在我身邊。


    俯視靜靜沉睡的她時,那種腦袋一片空白的感覺,還沒有填補起來。


    「就算隻是要我跟那樣的對象分開一天,我也不要。」


    「……咦?」


    雖然藤澤一臉平常,說出的回答卻令我意外。我有點在意,但也沒跟她熟到會想仔細問清楚。


    我說話不禁帶刺。


    「那樣的對象是什麽意思?」


    「會接吻的對象。」


    我的意識搶在腳步之前衝出,有種被踩爛的感覺。


    喉嚨跟脖子彎曲,好像兩條相反的斜線重疊。


    「啥、啊?啊、耶?」


    我慌亂到不禁自嘲。看到我手足無措成這樣,藤澤應該很滿足吧。


    但她沒有笑我,淡淡地繼續說:


    「野外教學的時候,你們不是那麽做了嗎?」


    我差點驚呼:「你看到了?」


    我一一明確地想起當時是洗完澡、在住宿地點外麵、稻村強迫之下接了吻,感覺臉頰跟耳朵好熱。我沒辦法一鼓作氣揮拳趕跑腦中這些景象,隻能輕輕地像甩鍾擺那樣甩甩手。指尖彷佛麻痹般微微顫抖。


    為什麽偏偏被這個人知道了。


    「感情好很好啊。」


    「不、不是,應該說,那時候還小,與其說感情好……」


    我想起上禮拜我們也接吻過,不禁慌張。


    「所以我才說你們感情好啊?」


    「不,呃……應該、是吧。」


    我接不下話,不禁低下頭,看著因為不悅而焦急地動個不停的指尖。


    藤澤是怎麽看待我們的呢?


    想到這裏就覺得腦袋一片熱,身體卻發寒。


    「七裏同學。」


    「……幹嘛……」


    我突然想,她之前是這樣叫我的嗎?應該說,她好像沒有叫過我的名字吧?


    藤澤靠近一步、再一步、又一步。正當我驚訝地想「怎麽了?她為何如此靠近」時,她有如練劍道時才會做的那樣,迅速一個大跨步。


    在我心想「她逼過來了」的下一秒,藤澤吻了我。


    無關乎嘴是不是被堵住,我停止了呼吸,看著藤澤頭部後方的遠處。


    這裏是馬路上。


    而且是放學時間。


    很可能會被別人看到。


    我跳開來,大吃一驚。


    「幹什麽啊啊啊啊啊?」


    我知道自己的眼睛如同字麵所述寫滿了問號。


    藤澤還是一如既往,也不見她有害羞的樣子,輕輕撩起掛在耳上的頭發。


    「欸,等等,你、你這、那個,變態!」


    「說得真過分。那麽,稻村也是變態囉?」


    「這!或許是吧!」


    藤澤非常稀奇地抖著肩膀「咯咯咯」笑了。


    「哪裏好笑啦!」


    「沒有,隻是覺得突然這樣做還滿失禮的。」


    「就是說啊!」


    「下次我想做的時候會先徵得你同意。」


    「就是……咦?」


    「明天見。」


    藤澤彷佛要脫口說出「願你平安」般,舉止清純可人地離去。我卻因為到底是要衝上去抓住她肩膀說「混蛋給我等等」,還是衝到她麵前攔住她,或者是直接當場發火才好而煩惱著。


    我氣得直跺腳。


    「什、什、什……」


    那家夥是什麽意思啊。


    死而複生的兒時玩伴,以及突然吻我的死對頭。


    我已經搞不清楚現在到底是什麽狀況,總覺得諸事不順,被肉體囚禁的靈魂發出慘叫。


    回家之後,我先為了抑製頭痛而服藥,在腦袋一片茫然的情況上樓之後就昏倒了。甚至撐不到床邊,直接倒在地毯上,彷佛人體模型崩解四散那樣嘩啦嘩啦掉落在地上。


    「那家夥搞什麽啊那家夥搞什麽啊那家夥搞什麽啊。」


    明明腦袋昏昏沉沉,雙眼卻熠熠生輝,害我無法冷靜下來。停下腳步之後,更覺得心跳劇烈,耳中隻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


    藤澤到底在想什麽?怎麽這麽突然?而且偏偏是對我?


    野外教學的時候也是,她突然就吻了魔女。


    難道那家夥有這種癖好……興趣……不不,那次是為了救人。那麽,我這次呢?我不禁碰了碰嘴唇。藤澤的嘴唇觸感已不複記憶,腦中一片空白。


    果然與稻村的嘴唇相比,厚度和柔軟度都不一樣嗎?


    「……這不重要吧。」


    比較也完全沒有意義啊。


    「……」


    包含稻村在內,既然她們願意吻我,代表她們並不討厭我吧。


    換句話說……


    「什麽?原來那家夥喜歡我喔……」


    我想起過去,心想怎麽可能。我永遠忘不了那輕蔑的眼神。


    而且喜歡是什麽意思?她是女生,我也是女生。


    就算在幾近不可能的情況下來說,真的是那樣好了,但我討厭她啊。突然被討厭的對象親一下,隻會覺得惡心吧。應該,肯定如此。


    「……討厭,啊啊啊、啊、啊啊啊……討厭啦。」


    即使我想像孩子那樣胡鬧地抗拒,也提不起勁來。


    我像是被毆打了鼻子,變得溫順許多。


    對藤澤來說,我算什麽?


    我明明把她當對手看待,浮現的情緒卻不是這樣。支離破碎,陷入混亂。


    滿腦子想的都是藤澤,暫時忘記了稻村。


    比起死人,活人的作為更加擾亂我的心。


    果然,活著就是這麽一回事嗎?


    「……什麽啊?」


    不好笑的玩笑讓我覺得丟臉起來,把額頭按在地板上。


    眼底冒出熱度。


    隔天,在很多層麵上,我都覺得去學校很痛苦。


    如果藤澤又向我搭話該怎麽辦?如果她又想親我該怎麽辦?腦袋裏的溫度比夏季氣溫還高,如果我堅持說自己發燒了,應該不會有人起疑。


    我將手放在額頭上,確實溫溫的。


    不合暑氣的溫度讓我擔心要是放置不管,腦袋是否會被煮熟。


    這一切都是藤澤不好,都是她的錯。


    應該說,為什麽她們都想親我?我這麽多破綻嗎?


    藤澤跨步過來偷襲我,我卻沒有任何反應,好不甘心。


    「……對了。」


    稻村死去的那天,我也是因為這樣才輸給藤澤的吧。


    一開始是擺好架式,讓對方攻過來的練習。比方露出前臂,或舉高手臂讓對方比較容易命中軀幹……大概持續一分鍾這樣的練習。然後,我因為被藤澤隨心所欲地搶攻,變得有點不高興,不知不覺就變成我采取攻勢。


    然後連一下都沒打中,輸了。


    這可不是遜斃了可以形容的狀況。


    丟臉的感覺在練習之後依然無法消退,我隻能不斷揮舞竹劍。稻村就是在這之間死去的。


    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我可以早點離開道場,稻村是不是就能免於一死呢?但這也可能隻是把她當天會死的狀況,延後到隔天才發生。


    不過,能以區區人類之力延長一個人的壽命一天,或許已經很不得了。


    連醫生可能都無法做到這點。


    我也許可以留在家裏,但這麽一來,等於在逃避藤澤。為什麽我非得被那種人影響情緒?這樣的反抗心理振奮了我,而且再過不久就要放暑假,見到她的機會將會少很多,所以我就依照「這樣下去總是有辦法」的樂觀想法行事。


    怎麽可以就這樣認輸。我堅毅地去上學。


    「早安。」


    卻在鞋櫃遭到偷襲,完全傻眼。


    藤澤一麵用手順著頭發,一麵出聲迎接我。


    我好幾次強行轉開差點要集中在她嘴唇上的目光,佯裝平靜。


    「你該不會在等我吧?」


    「嗯,是啊。」


    「為何?」


    「當然是因為……」


    藤澤右腳往前跨一步,我察覺之後誇張地往後仰。


    後腦杓直接撞在鞋櫃上,眼前一陣昏花。


    「好痛……」


    與美麗的早晨時光不合的破壞性聲響震撼我的腦海,感覺鞋櫃不斷旋轉。


    「你怎麽可以不顧後果地躲開呢?」


    這種高高在上的說話方式真討人厭。


    「原來如此……你是為了捉弄我才在這裏等我的吧?」


    這人個性真的很差,而且她居然沒想過要改善,簡直不敢相信。


    我按著頭,抬眼瞪她。


    這般反應似乎讓藤澤滿意,她笑了。


    像個小孩一樣張大嘴,爽朗地笑。


    平常總是像背負著什麽沉重事物的嚴肅臉孔,暫時獲得解脫。


    「……」


    我無法責怪她。


    「我先走了。」


    藤澤開玩笑地補一句「後果太可怕了」之後,先行離開。


    我摸著沒有被奪走的下唇,低語出自身所感。


    「那家夥,原來也會這樣放聲大笑啊……」


    看到藤澤不為人知的一麵,我有點不知該如何是好。


    也沒辦法立刻追上去抱怨幾句。


    我第一次輸給藤澤,是在小學一年級的躲避球對決裏。我們在休息時間找了班上男女生一起打躲避球,那時候我被藤澤的球打中,而且命中了以額頭為中心的上半臉,也就是剛好不會打到鼻子的臉部。一開始我隻是非常不甘心,但畢竟是團體運動,我也沒有特別注意她,當時就隻是這樣。


    等到了在海邊練劍那次,藤澤的存在感就很明確地突顯出來。


    我們參加兒童會,到當地的海邊玩耍。大人發給我們運動練習用的軟刀,裏麵有小太刀和長刀。我覺得長一點的比較帥氣就選了長刀,藤澤選小太刀。我跟其他孩子們開開心心地揮著刀玩耍,也沒有什麽規則可言。


    然後,跟藤澤交手的機會到來。


    對峙的時候我才想起,她就是拿躲避球砸到我的人。當時我想著要好好報這個仇,於是非常認真地揮刀,但藤


    澤用小巧靈活的小太刀接連化解我的攻勢,並打中我的腳和臉。


    我陷入混亂。


    她的動作明明沒什麽突出之處,為什麽會這樣。


    我無法理解藤澤的刀是怎麽鑽過來的。


    現在也是,其實我的動作比較快,可是仍隻有藤澤的劍打中我。


    藤澤還是會輸給其他人,並非無敵不敗。稻村還比較適合無敵這個稱號,其他人的刀甚至根本碰不到稻村。不過,我一開始就知道自己根本贏不過稻村,也不至於因此感到悔恨。


    我挑戰藤澤好幾次,盡管途中她開始覺得麻煩而眯細眼睛,但仍不發一語地持續打敗我。我因為疲勞導致動作單調,反而更輕易被她化解攻勢,最後甚至在被沙絆住腳跌倒的時候,遭到她一舉砍頭。


    如果我們手上拿著真刀,我不知道已經死了幾次。


    藤澤俯視倒地的我,嘴角上揚,眼中充滿蔑視。


    那是打從心底侮蔑的態度。


    足以刻劃在腦海深處的恥辱與憤怒在此完成。


    從那之後,我的人生目標就是打倒這個叫藤澤的人,要瞧不起她。


    我的目光總是跟著藤澤。


    不論是她在野外教學成為組長的時候,還是我國中輸給她的時候。


    以及高中輸給她的時候。


    我的人生總是被敗北的記憶填滿。


    就是因為習慣了結帳工作,才必須更專注精神。


    我告誡自己,不能因為這裏比家裏涼快就太鬆懈。


    除此之外,明明人不在場,我仍在心裏燃起「不能原諒藤澤」的熊熊競爭意識烈火。


    暑假期間,我選擇了超市負責收銀的短期打工。


    主要動機是我有種去打工也是一種經驗累積的想法。雖然是自評,但我認為自己的價值觀、判斷標準皆屬中庸,會依循多數人的意見,也會遵守所謂的道德良知規範。但或許因為我極度貫徹這樣的原則,也曾因此被人討厭過。


    我唯一堅持的,隻有對藤澤的敵意。


    在母親介紹之下獲得這份超市打工的我走在店裏,心生一股獨特的感慨。現在的我,居然成了這家曾跟稻村一起來買零食的超市店員,讓我有種真的長了歲數的感覺。稻村還沒回來,而我每次在電視上看到她,都忍不住咒罵「笨蛋,暑假就這樣浪費光了耶」,然後馬上關掉。


    就算電視節目拿稻村的死當題材大肆報導,也不是什麽太有趣的內容。


    不過那家夥滿意就好了吧。


    這裏畢竟是超市,所以不太有機會撞見同班同學。小學生就算了,高中生基本上不會跟父母一起來超市采購。我隻在結帳區遇見過腰越,他因為家庭狀況必須自炊,讓我有點佩服。


    腰越現在變得很好聊了。據我所知,他應該不是這樣穩重的人,但他的內心應該也隨著身高成長,變得成熟了吧。


    一直抱著過去對藤澤的不滿而堅持到現在的我,或許也該學著成熟一點。


    但其實我從來沒有這種念頭。


    最不想見到的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來到我麵前。


    「你是不是跟蹤我啊?」


    購物籃裏隻放了花枝生魚片的藤澤聽到我帶刺的聲音,顯得相當開心。


    「三角頭巾很適合你呢。」


    「拜托你不要跟著我。」


    「你差不多該回去社團練習了吧?」


    這家夥完全不聽人說話嗎?


    這時,我發現她穿著製服。


    「今天應該不用練社團吧?」


    「我隻是覺得選便服很麻煩。」


    藤澤丟出這句回答,一副要表達「所以製服比較方便」的意思。


    「……怪胎。」


    但她確實適合穿製服,那頭烏黑亮麗的秀發不論搭配夏季製服還是冬季製服都非常好看。


    「你用這種態度待客好嗎?」


    「囉唆。」


    我拿起花枝生魚片包裝刷條碼。買一包這種東西是能幹嘛?當小菜嗎?


    我想快點結束這個狀況,於是迅速完成收銀工作。我說出金額,藤澤卻在看別的地方。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裏什麽都沒有。後麵隻有販賣海鮮的區域。


    「我隻是在想,當年跟妹妹一起來過呢。」


    藤澤說明她到底在看什麽。居然……


    「你有妹妹?」


    「以前有。」


    我一開始以為她在開玩笑,但聽她淡漠地以過去式述說,也察覺到了其中理由。藤澤一向乾啞的聲音,感覺變得有些哀愁。


    「這樣啊。」


    「嗯。」


    藤澤沒有挑釁、沒有揶揄,隻是老實地認同。


    她是一個不說謊、不偽裝的人。


    對藤澤來說,妹妹應該很寶貝吧……原來藤澤也有疼愛的對象。


    我還以為她的人情味是負值。


    不過這或許是我把她當敵人看待才抱持的偏見。


    「啊,對不起。」


    藤澤弄掉了收據。因為掉到我這邊,我隻能彎腰幫她撿起來。


    「小心一點啊。」


    我撿起收據、抬起頭,她又瞬間輕點了我的唇。


    俐落無比的手法……口法?讓我比起害羞,先感到傻眼。


    我又跟藤澤……


    「你之後要是又有破綻,我就會偷襲你喔。」


    藤澤爽朗地宣告,我的舌頭和眼睛拚命打轉,就是不知道該怎麽回話才好。


    過了半拍,我才察覺她竟然在這種地方吻了我。


    「就說,你為什麽──」


    一再吻我啊?這應該不是可以隨意為之的事情吧。


    想說的話總是慢一步。


    就像我的劍總是碰不到她。


    讓我很煎熬、悔恨、糾結。


    藤澤到底把我當成什麽?要是真的問出口,好像會陷入更深的泥淖。


    但也不代表維持現狀就好。


    永遠贏不了的可憎對手。


    許多刺激,給我心中僵化的印象帶來改變。


    那天,我好幾次打錯收銀機。


    也許藤澤根本是瘟神。


    「要不要去書店?」


    藤澤開口邀約在女更衣室角落的櫃子前更衣的我。


    那是我們剛結束午前社團練習的事。在殘留了跟解放感無緣的悶熱社辦裏,先換好衣服的藤澤明知會影響我的心情,仍采取了行動。


    我居然連換衣服的動作都比她慢,但這點我實在不想跟她競爭。


    我邊脫下劍道服,邊故意誇大地歎氣。


    「你啊,隻是想要招惹我吧?」


    「啊?」


    藤澤一副「哪有啊?」的態度裝傻。


    「因為你貫徹著我討厭的事情。居然能做到這種程度,我都想要尊敬你了。」


    我折好劍道服,收進包包裏。夏天若沒有勤於清洗,劍道服上就會出現汗水蒸發後結塊的鹽粒。這不是總好過梅雨季節一不小心就會發黴的問題,而是兩種狀況都很討厭。


    「那麽,你喜歡什麽?」


    「徹底打垮你。」


    我斬釘截鐵說完推開她,但藤澤完全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表情毫無變化。


    「這樣你會一直累積壓力呢,有點同情你了。」


    如果家中擺設的日本刀剛好在這裏,我可能就會拔刀砍她了。


    我知道自己頭部的神經已經劈裏啪啦繃斷。


    但藤澤仍完全不把我怒火中燒的表情當一回事,徑自笑著。


    是那種討厭至極、充滿挖苦意味的笑容。


    「好啦,我們走吧。」


    她沒等我拒絕,兀自牽起我的手。


    好什麽好啊,我可是正努力壓抑著自己耶。


    原本滿腔的怒氣瞬間萎縮。


    「不、不要抓我的手啦。」


    「為什麽?」


    當然是因為害羞啊笨蛋──我正想這麽說的時候突然清醒過來。不對,不是這樣。


    「當然是因為我討厭你啊,笨蛋。」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這樣做啦笨蛋。我覺得自己的詞匯真的少得可憐。


    我倆就像要刻意展示給別人看似地手牽著手,但幸好暑假的校園內人不多。我們走到腳踏車停車場之後,我才心想藤澤總算放手了,她卻仔細地觀察起我的手掌。即使是手掌,被她這樣直盯著瞧也令我不快。


    「幹嘛?」


    「你手上有竹劍繭呢。」


    她戳了戳我手指根部以及手掌右下方的位置。


    「你可能不知道,但我一直很認真練習。」


    至少比你努力多了。是說,你不要這樣隨便碰我好嗎?


    所謂敵人是指彼此競爭的關係,對方表現得親近隻會徒增我的困擾。


    我從沒想過要怎麽與不競爭的藤澤相處。


    培養感情……?別鬧了。


    「拜拜。」


    我甩開她的手,迅速準備回家。藤澤刻意「哎呀呀?」地表示疑問。


    「書店呢?」


    「你自己去,我沒有要去書店。」


    「這樣啊,那我先去書店了。」


    「什麽『那』啊?那個『那』是什麽意思?」


    藤澤雖然個性糟糕,但絕對不笨。我認為她不笨,最近卻覺得她是不是耳朵不太好。她到底有多不在乎我所說的話……這樣來看,問題果然還是出在她的個性太差勁吧。


    「這樣你就會因為我在等你而有需要去書店了。」


    「……抱歉,我不懂你說什麽。」


    藤澤看著我,一副「說得好」的樣子。


    「我會去那間比較大的書店,你知道在哪吧?」


    「不知道。」


    我不懂,到底是如何思考才能得出這種結論。


    「我會等你。」


    藤澤不等我回應,徑自朝她所指的方向走去……原來那家夥不是騎腳踏車上學啊。我現在知道了之前都不知道的不重要事情。


    留在原地的我,聽著左右兩邊傳來的陣陣蟬鳴,困惑著不知該如何是好。


    「說什麽會等我……為什麽要擅自決定。」


    為什麽我得被藤澤的恣意妄為耍著玩?我沒有追上她,騎著腳踏車往自家去。何必在暑假還要見藤澤呢?不對,就算不是放假,我也沒理由在學校外見她。


    『我會等你。』


    「吵死了。」


    我命令回蕩的幻聽閉嘴,用力踩下踏板加速。


    回家之後,先把劍道服丟進洗衣籃裏麵,才回房按下電扇開關。


    坐在旋轉的扇葉前麵,幻聽又混著風聲傳入耳中。


    『我會等你。』


    不論是甩頭,還是閉上雙眼,聲音都揮之不去。


    「……哎唷。」


    我站起來換衣服,奔過家中走廊。


    身上的汗水還沒乾,又被拖回陽光之下。


    而且還像是顧慮到藤澤沒有騎腳踏車,選擇用走的。


    每前進一步,就覺得頭變得好重。


    我到底在幹嘛?


    隻是曬了一點太陽,混亂便急速沸騰,讓我頭昏眼花。


    書店在一家偏大型的點心店旁邊。我小時候比較喜歡點心店。


    藤澤站在圖鑒類圖書區。手中拿著植物圖鑒的她看到我,驚訝得睜圓了眼。原來她也覺得意外嗎?早知道我就不來了。


    我心中的後悔之情堆積如山,藤澤對我笑了笑。


    「等你好久了。」


    「……你很煩耶。」


    又輸了。這種失敗感究竟是什麽?內心甚至有種自己非常悲慘的感受。


    「你不覺得這個很像嗎?」


    藤澤指著圖鑒右邊,我確實對上頭標示為玫瑰果的紅色果實有印象,跟我們吃下去的果實顏色非常接近,但形狀略有不同。


    「這個嘛……」


    我邊回應邊看了看圖鑒,藤澤的頭發掛到我肩上。


    「啊……」


    當我意識到彼此距離很靠近的瞬間,身上竄過一股發毛的感覺,於是推出了手掌。而且因為推得太猛,差點打到藤澤的鼻子。差點打到卻沒打到,讓我有些遺憾。


    藤澤因為我唐突的舉動僵住,然後似乎理解我因徑自判斷了什麽而伸出的手掌代表什麽意思,露出苦笑。


    「我好像被你誤會了。」


    「沒有誤會,你就是罪犯。」


    未經對方同意擅自親吻他人,毫無疑問是性騷擾罪犯。


    我這麽說完,藤澤並未反駁,眼神四處飄移。


    「我不否認。」


    「沒想到這個罪犯如此通情達理。」


    我想說既然有自覺,你起碼乖一點吧。


    但藤澤鑽進我意識的變化之中。


    輕巧地閃開我的手掌。


    動作沒有多麽快,隻是很自然地抓到意識的盲點。


    就像她總是避開我的劍,跨步近身那樣。


    接觸的瞬間,我的身體比頭腦更快意識到──啊,是藤澤的嘴唇。


    我已經被迫記住這股觸感。


    稍稍放開雙唇的藤澤,擅自說出這麽做的動機。


    「你好像期待我這麽做。」


    「笨、笨蛋──」


    我正想大叫,但再次被她堵住嘴。我完全無法防備,甚至懷疑為什麽她能這樣輕鬆地縮短距離。


    「書店裏要保持安靜。」


    藤澤退開之後,滿不在乎地叮囑我。你起碼用手就好了吧。


    因為想叫出的聲音被封鎖,我知道自己的喉頭和臉都在顫抖。


    藤澤彷佛覺得這樣的我很有趣,揚了揚嘴角。


    「我會等你冷靜下來。」


    說完,藤澤將圖鑒放回架上,獨自往門口走去。我氣得心想是誰害我不冷靜的。光是她在外麵等我,就不可能讓我冷靜下來。


    「那家夥到底想怎樣啊……」


    我不是討厭這樣嗎?為什麽沒有抵抗呢?


    「……」


    為什麽?


    我不覺得討厭,也沒有抵抗。


    好像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讓耳朵的熱氣散去。


    臉上仍留著火燙的感覺走出書店,藤澤一如往常地取笑我。


    「你好慢。」


    「囉唆……啊。」


    我本想抱怨回去,卻看到藤澤以外的人。是腰越。


    他額頭上的汗水閃閃發亮,交互看著我和藤澤。


    「有點意外……的組合?」


    見他有些驚訝地問,我連忙否認。


    「我們沒什麽交情,也不是朋友。」


    不對,根本不是這樣。我差點因為著急就脫口說出「我們不是會接吻的朋友」。我的個性真不適合說謊,太憨直了。


    「哎,你也不必急著否認吧。」


    腰越彷佛要打圓場般「哈哈哈」地笑了。


    「就是嘛。」


    藤澤一臉不關己事的樣子搭話。我露出牙齒,一副想咬死她的態度。


    「那我們走吧。」


    藤澤彷佛沒看見般乾脆地牽起我的手。


    我就這樣被她拉著從腰越前麵穿過。


    「你……」


    我想表示這是誤會而往旁邊揮


    揮手,但腰越應該已經誤解了什麽,也對我揮了揮手。


    不對,不是這樣。


    但我放棄跟腰越解釋,瞪了藤澤一眼。她仍然快活地大步向前走。


    「明明知道腰越在……」


    「有什麽問題嗎?」


    「在認識的人麵前……」


    「有什麽規定說不能在認識的人麵前牽手嗎?」


    「就算不在人前,我也說過我不喜歡這樣。」


    「啊,對耶,你說過。」


    藤澤的聲音就像走在凹凸不平的地麵上起起伏伏。


    「話說最近好像有便當小偷出沒。」


    「啥?」


    我困惑地心想她突然鬼扯些什麽。應該是看到剛好經過的便當店招牌,所以才想起來的吧。


    「好像是說,便當會像變魔法那樣,突然浮在空中,然後消失之類的。」


    「……魔法……」


    比幽靈或宇宙人更貼近我們的概念。


    「到了到了。」


    藤澤帶我來到一間咖啡廳。


    從她說的話裏麵,完全得不出為什麽要來這裏的結論。


    「跟、跟我無關。」


    她就這樣帶我進去。店內裝潢彷佛配合來訪古都的觀光客,與其說時尚,不如說統一采用低調的配色。照明略顯昏暗,沙發是咖啡色的。帶點溫暖的顏色,讓並不具體的過往稍稍浮現出來。


    當然過去我一直輸給她的經曆,也不那麽明朗就是了。


    店麵一角有以桌型大型電玩機台構成的座位。


    坐在位子上打遊戲的女性背影,好像在哪裏看過。


    「我想天氣這麽熱,你應該會口渴。」


    坐在我對麵的藤澤說明了帶我來咖啡廳的理由,讓我想狠狠揍她一拳。但她一副「隨你高興」的樣子,爽朗地微笑著。


    放開的手握拳般動了動手指。


    我們一起點了咖啡之後,看著對方,我心想這是什麽狀況?


    包括我一直忍不住想看討厭對象的嘴唇在內,這是什麽狀況?


    「啊,對了對了,稻村還好嗎?」


    藤澤說出稻村名字,我卻不知為何陷入有些愧疚的情緒中。


    「我不知道。看她還有上電視,應該還好吧。」


    她看來不會突然昏倒,死而複生的過程還滿順利的……什麽啊,這有點可怕。


    「喔。」


    藤澤做出別有他意的反應。


    「你想說什麽?」


    我可是有很多事想對你抱怨。


    「感覺你的反應有點冷漠。你討厭稻村嗎?」


    「……別說傻話。」


    我怎麽可能討厭她。


    「……」


    「可是?」


    她彷佛正在解讀我的內心,研判我保持的沉默代表的意義。


    確實,我沒有把心裏想的「可是」說出口。


    我覺得能夠確實看穿我的藤澤應該是魔女。我或許能對這樣的藤澤老實托出,畢竟她幾乎可以算是陌生人。


    我吐出一直埋藏在心中的沉重事物。


    「稻村死了,我心中的某些東西就在當時結束了。」


    參加兒時玩伴葬禮的失落感,直到現在仍未能撫平,而我認為那不應該消失。


    因為討厭失去、因為失去很令人難過,所以我們不管做什麽都非常賣力。


    但死人居然還有將來,簡直是全盤否定以上想法,我實在無法接受。


    比我這麽討厭的藤澤還不能接受。


    「你和我都還有多餘的命呢。」


    像稻村那樣。


    「是啊。」


    藤澤有如想別開目光,看向店家入口那邊的座位。


    「這種東西,我隻想還回去。」


    「為什麽?」


    「因為不正確。」


    人不應該有兩條、甚至三條性命。因為這樣一來就不會珍惜。


    還有,做各種決定的反應會變慢,知覺會衰退。


    將變得不會努力求生。


    藤澤聽到我的說法,稍稍扭了扭嘴角。


    「七裏同學,你真的很正經八百。」


    「你認為我是個冥頑不靈的笨蛋對吧?」


    藤澤收起笑容,麵無表情地評論。


    「確實很冥頑不靈,滿腦子都是被害妄想。」


    她做出輕輕敲頭的動作。


    「我沒有取笑過你。」


    「有,你的眼睛有。」


    藤澤呼了一口氣。彷佛跟不聽話的小孩說話的態度讓我不悅。


    「我知道你很討厭我。」


    「我覺得你根本不知道吧。」


    不然我們現在怎麽可能在這裏喝咖啡。


    「你一直關注著我,甚至到了會討厭我的程度。」


    「……啥?」


    我反應變慢不是因為傻眼,也不是生氣。


    而是因為被說中了,需要一點時間隱瞞。


    「這是哪門子的正麵思考。」


    藤澤彷佛一改善於變通的態度,在桌子上握住我的手。


    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血液又開始騷動。


    「我是為了更被你討厭,才來尋求你的理解。」


    藤澤站起來,繞過桌子,在我旁邊屈身。


    我倆之間的距離一口氣縮減,我不禁戒備起來,認為那個要來了。


    怎麽辦?要揍她嗎?


    但她一定會躲開。過去的經驗讓我變得膽小。


    「這裏是店裏……」


    「旁人是旁人。」


    被她用一副「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們」的態度這樣說,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隻要像平常那樣,看著我就好。」


    手指纏繞過來。我被她緊緊抓住,沒地方可躲也沒辦法退開,就這樣跟藤澤嘴唇相疊。我扭動身體想躲,卻反而讓身體更往前,彼此的門牙撞在一起。藤澤那雙骨碌碌轉個不停的眼睛就在我眼前。


    我們之間的距離,近到眼球似乎都要相觸了,但我無法閉上眼。


    彷佛中了藤澤話語的詛咒。


    就像在書店那樣,無法倏地分開。


    在這麽近的距離,她又毫無防備,感覺現在可以勝過她。


    啊啊,可是不行,因為我的手被抓住了。


    根本不是毫無防備。


    我逃不了,雙唇漫長地交疊。


    或許因為藤澤頭後麵有一盞燈,讓我的視野越發模糊。


    藤澤也眯細了眼,目光蕩漾地持續看著我。


    ……到底是在做什麽?


    這個夏天,反覆好幾次自問的答案仍然沒有出現。


    我想就算是跟稻村,也沒有貼著臉這麽久過。


    藤澤終於放開,一臉滿足地回到位子上。


    我發著呆,桌上不知不覺間擺了兩杯咖啡。


    臉上的血氣瞬間退去。


    我用手遮住臉,低下頭。


    「好想死。」


    要是八卦傳開,被同學知道,我就完了。


    「這是第幾次了呢?」


    「我哪知道……」


    你好歹自己記住犯罪的次數吧。


    我放開手,想說既然這樣,乾脆叫她說清楚講明白。


    「你到底、所以說、是怎麽看待我的啊?」


    我含糊其辭地問。因為完全不知道她怎麽想的,隻能這樣問她。


    她到底在想什麽?不清楚的狀況太多,腦袋有沒有問題啊。


    藤澤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咖啡,嘀咕一句「好苦」。


    「跟你在一起,我會想起妹妹。


    」


    「……妹妹?」


    不知為何,聽到之後心情變得不太美麗。


    「你別說我像你妹妹喔。」


    我才不想要。


    「完全不像。隻是跟你要好起來之後,我就會想起她。」


    藤澤彷佛吃了砂糖,眼神變得柔和許多。


    「什麽啊……」


    藤澤是透過我,看到與妹妹之間的美妙回憶嗎?


    ……有點不爽。


    如果是這樣,應該誰都可以吧,不一定要找我。


    心裏非常不悅。


    「我要回去了。」


    我站起來,賭氣地心想,誰要被你利用。


    「不要生氣嘛。」


    「我沒有生氣。」


    我回頭。


    「啊,抱歉我說謊了。我一直很氣你。」


    我丟下這句話之後逃走了。


    迅速走出咖啡廳,看了看左右。要往哪邊去呢?正當我思考回家的路線時,藤澤立刻甩著製服下襬追了上來,很快來到我身邊。


    她大跨步前進,像是要與我並行。


    「做得很好嘛。」


    「什麽?」


    「居然讓我付帳。」


    小氣鬼出言批判。


    我這才發現自己失策,但現在的氣氛既不適合道謝,也不適合道歉。


    我從錢包抽出一張千圓鈔,塞給藤澤。


    「拿去。」


    「不必啦。」


    藤澤不肯收下。我強行塞給她,她卻連著鈔票握住我的手。我心想糟糕,被她抓住了。就算我甩手想要擺脫也甩不開。


    「收下錢啦。」


    「為什麽我得聽從你的指示?」


    「果然這才是你的心聲啊。」


    我們一個要對方收下錢,一個拒絕,彼此推來推去。盡管覺得在大馬路上這樣賭氣很愚蠢,但我不想輸給她,一步也不願意退讓。


    藤澤挺樂在其中的樣子,害我被她的態度影響,差點也跟著笑了。


    可是這裏仍然在鎮上。


    不管誰走在路上都不奇怪。


    「為什麽七裏在這裏?」


    一道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呼喚我,而且是熟悉的聲音。


    我跟藤澤同時停手,轉過頭去。


    「稻村。」


    稻村一副快哭的樣子扭曲著臉龐看我們。


    我意識到自己與藤澤相扣的指尖。覺得稻村的眼淚應該集中在那裏。


    她什麽時候回來的?現在嗎?偏偏挑這個時候?


    藤澤冷漠地看著稻村。


    然後……


    稻村像小孩子鬧脾氣那樣當場爆發。


    「那家夥就是把我推下樓的人耶!」


    我的時間因為稻村投下的炸彈而停止。


    那家夥當然是指藤澤。


    握著的藤澤指尖冰冰涼涼的,有種不合時節的冰冷。


    「你在說什麽?」


    藤澤瞠圓了眼,路過的行人也都嚇一跳。


    我看她如此徹底地裝傻,便察覺了。


    隨著背上流下的冷汗一起。


    「是真的吧。」


    我放開手,一步又一步往稻村那邊移動。


    彷佛要保護稻村般站在她前麵,與藤澤對峙。


    「哎呀呀。」


    藤澤也沒打算圓場,聲音乾啞,不帶任何感情。


    「我知道你是怎樣的人。」


    成天說謊,所以相反的結果就是正確答案。


    「謝謝你這麽懂我。」


    「別說這種言不由衷的話語。」


    怎麽辦?我該如何是好?


    就算真的是藤澤殺了稻村,但稻村現在又不在墓裏。


    這麽一來……


    「沒有人製裁我。好了,你會怎麽做?」


    藤澤就像與我內心的嘀咕對話一般問道。


    天色明明如此晴朗,卻在她臉上形成大片陰影。


    不過,若她真的殺了稻村,我就不能接受她。


    「既然這樣,就由我來殺了你。」


    藤澤齜牙咧嘴,表現出強烈的情緒。


    她在笑嗎?


    「我要賭上性命與你一分高下。」


    多出來的這條命,就是該用在必須賭命的事情上。


    我們可以這麽做。


    沒有比這更奢侈的了。


    「說什麽賭命,又不是時代劇的生死決鬥。」


    「沒錯,我就是想跟你一決生死。」


    藤澤不肯答應,皺起了眉頭。原來她這麽沒意願。


    想想或許是當然。


    但我一定一直在等待這一刻。


    「有什麽關係,反正我們死了都還會複活啊。」


    如果不是有這樣的前提,我實在無法下手殺人。


    不,就算有這樣的前提,我仍沒有信心可以殺人。


    不過,如果對手是藤澤。


    如果是花費人生一切也在所不惜的「敵人」。


    「你不是覺得死人還活蹦亂跳地亂晃不對嗎,那你死了之後打算怎麽辦?」


    我們曾說到這麽深的層麵嗎?藤澤的問題讓我疑惑。


    而且我不滿她以我會死為前提這麽問。


    「我並不想死。」


    但如果萬一我被藤澤殺害,之後死而複生,就讓我失去一切吧。


    遵循在這個世界上生存的絕對規則,真的失去一切。


    「……失策啊。」


    藤澤不知為何如此嘀咕,並雙手扠腰,失落地垂下肩,「唉~」地長歎一聲。


    她似乎突然沒了動力,我甚至有種現在動手可以贏過她的錯覺。


    「如果這樣你可以接受,那好吧。」


    她隨口同意,最後像是死心了,露出空虛的笑容。


    「那麽,明天見。」


    彷佛隻是相約碰麵,藤澤平淡地接受之後離去。


    我捏著拳頭目送她離去,察覺手中傳回的觸感。


    她沒有收下的千圓鈔還在我手裏。


    「………」


    我不想把它收回皮夾,隻能繼續握在右手,轉過頭去。


    哭花了一張臉的稻村,好像在抗拒什麽一樣不斷搖頭。


    看到總是開心輕鬆的稻村這樣軟弱的態度,一抹寂寥的情緒傳進心底。


    她活著。


    甚至還舉辦了喪禮的兒時玩伴站在我麵前。


    然而……


    「總之,好久不見。」


    我隻能這樣說。


    一麵握著不斷哭泣的稻村的手,一麵茫然地仰頭。


    我會賭上自己的一切,打倒藤澤。


    能有這樣的對象,讓我覺得有點驕傲。


    那天晚上我睡不太著,花了一段時間才等到早上到來。


    藤澤也會抱著這種心情迎接早晨嗎?


    早上,我伴著響不停的耳鳴出門,一道嬌小的人影在外頭等我。我其實認真想過她會不會來,所以遇到她有點高興。


    「你明明很貪睡,怎麽這麽早起?」


    稻村沒有陪我扯淡,拉近了距離,對我訴說:


    「欸,多看看我嘛。」


    簡直像小孩子吵著要東西。她拉了拉我的袖子。


    「你有看電視嗎?有看到我嗎?」


    稻村不安的言行舉止感染了我。


    「你怎麽了?」


    「像過去那樣追捧我嘛。」


    稻村不畏縮、不矯飾,直接暴露出自身欲求。


    「……喔喔。」


    我看到令人暈眩的真相。


    原來稻村是


    這樣想的。


    我不確定這是否真的是稻村的願望。


    不過,我不認識會這樣乾脆、坦率地表露內心的稻村。


    在我眼前的,果然是稻村的亡靈。


    回憶稍稍變得具體一些……我隻能這樣認為。


    稻村跟我單獨相處的時候,確實比較愛撒嬌。但會這樣把內心軟弱一麵表露無遺、尋求幫助的稻村,讓我徹底體認到現在的她已跟以往截然不同的事實。


    人一死,果然會失去些什麽。


    無論是本人,還是她的周遭。


    「不可能,因為我長得比你高了。」


    我鬆開稻村的手,輕輕摸摸她的頭,跟她道別。


    能跟珍愛對象的亡靈說話,還是滿開心。


    我知道自己的內心正磨耗缺損著。


    盡管聽到痛哭不已的聲音,我仍沒有回頭。


    我在車站前發現約好碰麵的對象。即使車站人來人往,也馬上就看到了。


    假日還穿著製服反而更是顯眼……哎,而且她長得漂亮。


    藤澤看到我,歎了一口氣,一副覺得很麻煩般梳了梳頭發。


    「今天多指教。」


    「……嗯。」


    藤澤看起來完全沒有意願。


    我主動握住藤澤的手,她似乎因為我製敵機先的舉動而驚訝。


    「這樣你的右手就不能用。」


    我微笑看著藤澤的反應。我犧牲了左手,這樣應該比較有利一點吧?我倆相親相愛地牽著手行走,我扣住她的手指,絕不讓她跑走。


    藤澤看起來很像兩手空空,但實際上不可能。


    應該有帶著美工刀或剪刀一類的吧。能帶的就是這些了。


    「你要帶我去哪裏?」


    「無聊的地方。」


    是對我來說沒什麽好回憶的地方,所以要去創造美好的回憶。


    從車站前右轉,不斷下坡向前,與大量觀光客走在反方向的路上。話雖如此,這條路上人還是很多。畢竟今天是個大晴天,大家都被綠色的海麵吸引過去了吧。沒錯,我們即將前往的地點就是海灘。


    離開大馬路,走了約二十分鍾。


    我們一直牽著手。在陌生人前,我的心髒撲通撲通跳。


    有種藤澤的心跳透過握著的手傳遞過來的錯覺。


    我跟她都還活著。


    「你為什麽殺了稻村?」


    我沒有往自己臉上貼金到認為她是為了跟我變成這種關係才那麽做。


    「有點狀況。」


    藤澤臉上表情不變,也不覺得愧疚。


    「有點喔……」


    能為了一點小事殺人的藤澤,難道是怪物嗎?


    我一直以來都在挑戰怪物嗎?


    我現在正與這個怪物相連,心裏充滿一股離嫌惡與憤怒都很遙遠的神奇感慨。


    我們從鋪設完善的道路移步到砂粒地麵上,來到離觀光客前往的海岸有段距離的沙灘。這裏有很多岩石,同時是禁止遊泳的區域,我們從小就被禁止靠近。


    頑皮的小孩當然不會聽大人的話,擅自來到這裏玩耍。


    我則是處於叮嚀大家不要這樣做的立場。


    我一直認為這麽做才是正確的。


    「兩人一起到海邊,真有情調呢。」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


    其實心裏根本不這樣想。


    藤澤脫了鞋,將襪子也塞進去之後,放在海浪打不到的位置。


    我猶豫著要不要照做,結果還是穿著鞋。因為我想沙灘應該很燙。


    藤澤踏在沙灘上發出聲音,我則對她的行動有點過度反應,忍不住防備她是不是要過來。


    藤澤確實靠了過來,然後……


    一如往常地吻了我。


    「……」


    我甚至連手指都麻痹了,隻能保持沉默。


    嘴唇交疊後,藤澤很快放開。


    隻是這樣……不對,當然不隻這樣。


    剛剛我應該可以殺了她。我不像她,有那種讓人火大的餘力。


    下嘴唇發麻,可能被塗了毒藥。


    原本稍稍穩定下來的心跳,又因為不安而騷動起來。


    在一決雌雄之前,氣氛就不太安穩。


    「所以,為什麽會這樣?」


    「這個問題太不具體,我無法回答。」


    明知道還裝傻,想必是想更加擾亂人心。


    既然這樣,我想說回敬她一下,於是開口:


    「你啊,該怎麽說,是……喜歡我嗎?」


    我說得結結巴巴,心想要是被她乘虛而入就會馬上結束。


    藤澤神色不變地凝視著海麵。


    「沒有啊。」


    短短三個字。就算我慢慢數、不管確認多少次,就是短短三個字。


    是啦,「喜歡」隻有兩個字,她的答案比這還長一點。


    「啊,是喔。」


    「嗯。」


    太好了。要是她說喜歡我,我還是超級討厭她啊。不過……


    「原來你會這樣亂親不喜歡的對象。」


    「嗯。」


    我感覺背部和頭皮噴出汗。


    「我要殺了你。」


    握住的手充滿名為殺意的力量。因為突然被握緊,藤澤繃起臉說「好痛」。我差點因為這樣跟她道歉。


    我傻了嗎?接下來明明要更加傷害她。


    「以前,我在這海灘被你擊敗過。」


    我望向遠處的廣闊海麵,憶起一切的開端。


    「是嗎?」


    藤澤不像是裝傻,而是真的不記得的樣子。


    我對於自己可以察覺這般微小差異感到奇怪,先是好笑,然後生氣。


    生氣自己的人生目標竟然這麽被輕忽。


    集中精神,快想起來啊。


    想起我有多討厭藤澤。


    想起我承受過的屈辱。


    回想起無法消逝的痛,人生的開始。


    我悄悄從書包取出剪刀,握緊它。


    我倆一起看著大海,手握著手。


    藤澤的手第一次冒出濕氣。


    海浪打來,白色浪花破碎,不乾不脆地打濕沙灘。


    我在潮水打到腳踝的同時采取行動。


    扭身打算將身體連同剪刀一起頂出,一個跨步朝藤澤過去。


    毫無疑問是我先動。


    貫穿肉的手感銳利地從手指往手腕竄去。


    這個刺激差點剝下我的手皮。


    「……啊。」


    我發出「啊噗」一聲,甚至不是慘叫的聲音。


    這是原本打算從喉嚨往下的空氣逆流而上的聲音。


    在這麽近距離下,封住對方的慣用手,並且一直線刺過去。


    既然這樣,為什麽是藤澤的小刀刺中我呢?


    藤澤的武器精準地貫穿我的胸膛。


    至於我的剪刀,原本以為是因身體扭轉的力量不夠,所以在刺中她之前先被刺了,卻沒想到它朝著毫不相關的天空位置挺了出去。剛剛的手感到底是什麽?是我自己誤會了被刺到的感覺嗎?這逃避現實的行為太丟臉了吧。


    話說回來,藤澤真的沒有絲毫猶豫。


    我心想這是不是曾殺過人的經驗差距,同時感到力量緩緩流失。藤澤不是什麽會抱住我的浪漫派,隻是俯視著倒下的我,抹了抹額頭。她流出的汗比我還多。


    她的眼睛跟嘴角流露的情緒,看起來不像嘲笑。


    擦完汗之後,藤澤緩緩屈身,從我手中奪下剪刀,先丟到一旁之後才抱起我。她不僅麵無表情,甚至毫發無傷。


    哎……其實我多少猜到會是這種結果。


    畢竟我有五、六次機會被她貼近到可以輕鬆吻我的距離。


    我知道,現在隻是發生了一樣的狀況。雖然知道,可是……


    藤澤俯視著我,新冒出的汗水灑下來。


    「笨、不。」


    「你想追加什麽?」


    我吐吐舌表示哪可能會有。


    然後、然後、然後──


    軟弱地徹底悔恨。


    好不甘心。不甘心。為什麽贏不了她?


    雖然我想這樣訴說,但幾乎發不出聲音。


    就算坦露生命的一切,仍然無法觸及。我就是差一步,缺少某樣決定性的關鍵。


    麵對我的失誤,藤澤發表看法:


    「你是剪刀,我是石頭。」


    她讓我看了看她握緊的拳頭,展示這個世界的規則。


    無論在什麽條件下,我都是無法勝過藤澤的生物。


    沒有道理可言,這是打從一開始就決定好的規則。


    就像被躲避球打到就得出去的規則一樣。


    規則就是像這樣存在,而且絕對無法顛覆。


    ……我想應該從出生以來就是這樣吧。


    挑戰她才是有勇無謀、浪費力氣。


    想著想著,眼淚逐漸泛出來。


    ……哎,反正都要死了,就別擦了吧。


    我知道她想說什麽,但那個比喻……


    「因為、我拿剪刀、所以……開我玩笑?」


    「嗯。」


    一臉認真點頭的藤澤,比她說出來的玩笑有趣幾百倍。


    太滑稽了,滿身破綻。


    我發出氣不足的「哈哈」笑聲。


    我應該比她懂得怎麽開玩笑。


    雖然沒能發出聲音,但她好像理解了。


    「……你們這些人都這樣。」


    藤澤的眼睛跟嘴唇癟成一條線,彷佛吃了黃蓮。


    我抓住這樣的藤澤手臂,心想這樣跟稻村沒兩樣而忍不住想笑,但嘴唇發著抖無法動彈。


    我連有沒有好好呼吸都不確定,拚命將空氣從喉嚨推出。


    配合這個動作,感覺有種泥濘般的東西從胸口往下剝落。


    「要是我複活了……會繼續追著你。」


    言不由衷的話語脫口而出。


    我之所以想死,是因為想要明確的結束。那是會造訪每個人的理所當然。


    無論是才華洋溢的人,還是一直輸給天敵的人。


    我認為起碼可以期望這一點。


    「……你忘了也無所謂啊。」


    她彷佛看穿我的心思,雖然情況這麽緊迫,但我仍覺得不悅。


    明明好像還有什麽想告訴她。


    可是血液不斷流失,思考沉積,想法無法成形。


    這應該是最後了。


    「然後,馬上又……」


    被你殺掉。


    「殺了你……」


    死人能安然無事地走在路上是不對的。


    當我下一次睜眼,首先看到的是雲朵。


    紅色雲朵在同樣帶點紅色的淡淡天空流動,我嘀咕一聲「雲啊」茫然地看著,便聽到附近傳來踩踏沙地的聲音。我起身之後,一股鹹鹹的氣味撲鼻而來。


    「是海邊。」


    我在海邊。是什麽時候來的?從哪裏過來的呢?


    夾在頭發之間的沙粒滑落的觸感,讓我背上一陣發毛。


    彷佛回應我的疑問般回過頭,就看到一名女子的影子落在沙灘上。


    距離頗近,我認為她應該有事找我。


    每當海風吹送,女子的一頭黑發便隨之飛揚,非常漂亮。


    那位女子露出很親昵的笑容歡迎我。


    是那種非常快活的露齒而笑。


    是我沒看過的笑容。


    「永遠來追我吧,小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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