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小的時候,我曾在海邊堆沙堡。


    那是我自信滿滿的力作,甚至讓我覺得是一座永遠的堅牢。


    可當我視線離開去玩以後,不知什麽時候城堡已經崩塌得不留痕跡。


    無論海浪還是沙子,都不會等我。


    “好癢好癢。”


    她弓起後背,拉長了脖子撓著腳。那頭黑色的長發垂下來,被電風扇吹動。我愣愣地望著被手推開的門簾一樣飄動的頭發,事到如今才歪過腦袋,奇怪為什麽電風扇會朝著那個方向。


    腦子遲鈍到這個程度,一定也是夏天的悶熱害的吧。


    就算一動不動地待在屋子裏,隻要忽然活動一下身體,便會意識到籠罩在周圍的熱氣。盡管靠建築物的牆、窗戶還有窗簾遮住陽光,氣溫卻完全沒有緩和的意思。夏季仿佛化作細小的顆粒填滿空間。


    住宅區的六樓,過去用作倉庫的小塊空間。這個就算隻有我一個人用也不會騰出多餘空間,但凡到了上高中的年紀都會覺得有些逼仄的屋子,裏麵卻有兩道呼吸。


    我房間的壁櫥裏住著魔女。


    明明未經我允許,可定居一事卻漸漸成了事實。說是魔女,也並不是說她懂什麽魔法。她隻不過攝取奇妙的紅色果實,比常人活得久很多而已。


    在讓她像魔女的要素中,紅色的三角形帽子占了大半。她身上穿的也不是純黑的法袍,而是普通的襯衫。不知是不是因為穿舊了,衣領斜斜地伸長靠向一邊,露出右邊肩膀。


    “昨天你也撓過吧?”


    “變多了呀。”


    她亮出我根本不想看的腳掌。在魔女白皙的腳上,有兩處重疊起來似的紅色痕跡。看來她和壁櫥裏的蚊子相處得挺愉快。


    “說起來,你會流血嗎?”


    靠來曆不明的紅色果實,魔女每次死後都會再活過來。據本人所說,一次又一次,一回又一回。


    我眼前的正是這樣一路死而複生過來的人,看著她也自會產生疑問。


    “嗯,到底怎麽樣呢?劃破手指倒是會流紅色的液體,但我沒有確認過那是不是真的血。說不定隻是水帶了顏色。”


    她說著像展示一樣叼住食指,用牙齒劃破指尖。


    然後炫耀似地把傷口轉向我。


    從鋸齒狀的傷口中,微微滲出紅色的液體。


    “看吧?”


    “哦——”


    瞥了一眼後,我的視線立刻回到正在讀的書上。一打眼找不到從哪裏繼續才好,我隻好把這頁從頭讀起。真不該一邊看書一邊講話。


    “看呐看呐。”


    “你可別讓血滴下來弄髒屋子。”


    “明明很疼。”


    “我又沒說讓你給我看。”


    我簡短地頂了回去。這個吃幹飯的魔女,沒什麽要緊的理由還賴在這裏,害得我都沒法靜下心來看書。不過,我自己也有種焦躁似的心情。坐下來安心地看書真的好嗎?現在是幹這種事的時候嗎?


    今年的暑假從一開始就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而那些事本可以說全都結束了,但怎麽說呢,總覺得我還沒有釋懷。


    屋子裏安靜下來,於是我斜眼朝旁邊打探,便看到魔女正在撫摸傷口。傾斜地戴著的魔女帽子在她眼睛附近打下影子。


    而被那片陰影浸染的眼瞳中,也帶著一抹紅。


    “卷上創可貼如何?”


    “小——事小——事。我覺得已經習慣疼痛了。”


    “這算啥?”


    魔女咯咯地笑了。她肩膀一晃,魔女帽就朝後麵滑去,掉在地上。


    “因為我好像經曆過各種各樣的死法。比如被人從背後拿刀砍死,或者腦袋被割下來,還有被燒死。啊啊,此外還被車子軋死過呢,大概有過。”


    她掰起手指數著。這聽起來可不是什麽愉快的事情。特別是交通事故,隻會讓我心裏浮現陰沉的東西。我妹妹就是被車軋死的。


    “不過縱使是死,反骨精神猶存!”


    “你說什麽呢?”


    “哎,感覺無論那種都疼得要死。但隻要想起那些事,這點程度不就算不上什麽了?”


    “就算聽你這麽說……我也不懂啊。”


    雖然我殺過人,但沒有被殺過。


    比起這個,我有件在意的事。


    “過去的事你不是不記得了嗎?”


    據本人所說,她活了超過一千兩百年,所以記憶裏沒有什麽過去的事。而且她還還說不這樣就活不下去,不過剛才的話倒是說得夠明確。


    “啊——算是吧。”


    魔女撓撓脖頸。


    “差不多是過去看過的電影那種感覺吧。雖說我在山裏住得久,幾乎沒看過電影就是了。”


    “……哦。”


    說不定,魔女的發言不要想都不想就全盤接受比較好。


    “話說回來,你是不是有點陰鬱?”


    魔女再次撓起腳掌,嘴上說道。


    “陰鬱?”


    “暑假不是該更開心一點嗎?”


    萬歲——魔女橫躺在地上舉起雙腿。被她指出這點,我便回顧起這之前的暑假都是怎樣,結果隻能回想起毫無起伏的日子,自己隻是淡漠地熬過夏天的悶熱。


    “並不會。畢竟沒什麽開心的事。”


    “沒趣的家夥呀。”


    “而且,殺了人還能開朗是要怎樣?”


    “說得也是。”


    魔女輕易地點頭同意。


    “但現在回想起來,幹脆在那時再殺一次才更明智啊。”


    靠紅色果實複活的人,就算殺了也不會留下屍體。


    他們的身體會變成植物,變成花,盛開,然後凋謝。


    如果屍體會消失,就算殺了也不會有人來問罪。


    “看來,我並不聰明啊。”


    “蠢蛋兒~”


    別人在一本正經地反省,魔女卻拿它尋開心。


    她撩起垂下的頭發,正式在電風扇前占據地盤。


    “礙事。”


    “你真是不坦率呢。”


    “我倒是覺得剛才說的話非常坦率了。”


    “是嗎?那你就是在作為人來說很重要的部分上有欠缺。”


    “是這樣?”


    “嗯——應該沒錯吧?”


    她來反問我到底怎麽樣。看她長命,但魔女似乎連一個真理都沒有掌握。算了,大家好像都會忘記過去的事情,說不定長生並不會有太多積累。


    況且所謂作為人來說重要的部分……會有人探尋到正確答案嗎?


    “反過來說,沒有那種欠缺的人是怎樣的?”


    “不會給人添麻煩,正為了其他人發揮作用吧。”


    “那真是棒極了。不過至今為止,我還沒有遇到過那樣的人。”


    “嗬。”


    魔女一副有什麽話要說的樣子露出微笑。我無視她,在書桌上拄著下巴。


    魔女不知從哪兒撿來的風鈴聲音很吵。這都是因為那東西不是在屋外,而是在魔女手裏響動。聽著“鈴鈴鈴”地重疊的聲音,我感覺連腦子裏都跟著一起上下亂晃。明明是個吃幹飯的,還真是毫不顧忌。


    八年左右以前,包括我在內的六個人和這個魔女相遇了。


    其結果,就是我們各自得到紅色的樹果,除我以外的五人各增加了一份生命……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死去又複活。而且那不隻是讓死者複生,還附帶“將人死時迫切地許下的願望實現”這個贈品,就算是屬於相當離譜的那類願望,也會將其實現。比如複活成其他人,或者變成誰也認識不到的存在,又或是將構成個人的記憶消除……真是隨心所欲


    。


    隻不過那份期待中的人生,也會在幾年後再次用盡。


    總之,除我以外,那時得到果實的人都死過一次,其中還有我殺的。既沒有死也沒有吃下果實的,隻有我。


    我當時……是覺得魔女形跡可疑,所以隻是裝作吃了下去。


    這個魔女也差不多到了該死的時候,卻遲遲不見要死的樣子。


    “該說是個人差別吧,偶爾就會有像適應性一樣的東西。有時吃了果實能維持十年,有時七年左右就倒下了。說不定這次比較長。”


    “哦……”


    腰越君和江之島君死在同一時期,然後幾乎在同一時間帶到達極限。是說兩人對果實的適應性差不多一樣嗎?搞不好他們的關係意外地不錯。


    我想象兩人五十步笑百步的樣子。


    江之島君,為了逃離自己的罪過變成了別人。他受到腰越君的欺淩,最後失控殺了對方,然後不想讓那個罪過被人知道,便複活成了腰越君本身。


    無論外表還是記憶,他都原封不動地奪去了。


    哎,雖說殺了那樣的江之島君的就是我。


    而腰越君當時好像活了下來,但我不知道他許了什麽願望。


    沒等我們聊太多,他就又死了。


    “說到願望——”


    我抬起頭朝魔女看去。


    “你複活的時候,許了什麽願望?”


    八年前,給這個魔女的複活幫了一把的就是我。感覺那時魔女已經奄奄一息,她有餘力來思考什麽嗎?希望自己變得像個魔女?不對怎麽可能。再怎麽說,她臨死時紅色的帽子就已經在身邊了。


    “嗯——……不知道呢——”


    魔女的腦袋慢慢地,左右傾斜。


    “說起來,我許了什麽願望呢……而且也不知道有沒有實現。”


    看來本人也沒有把握。


    “真是個迷。”


    魔女並沒有太在意的樣子。活得太過長久,看什麽事時態度多半會像繩子鬆動一樣變得弛緩嗎?不知該說她麻木不仁,還是心灰意懶。


    不過,說不定這樣便能維持內心的從容。


    另外的鈴聲夾雜在風鈴的嬉戲聲中響起。


    “來電話了呦。”


    魔女晃著腿指示。我一邊對她懶散的樣子感到不快,一邊離開房間。反正不是勸人參加補習班就是推銷一類的內容吧。大白天裏淨是這些東西。


    前段時間還有人打來電話,說車站前開了家珠寶店,當時我祝賀了一句“那太好了”就掛斷了。魔女預言說可以隨身攜帶電話的生活將會開始,但要是不管在哪兒都會接到這種電話,可實在讓人受不了。


    我拿起鞋櫃上的電話。我幾乎沒有主動給誰打過電話。


    “喂?藤沢家。”


    反正不是什麽正經人吧,我想著語氣變得強硬。


    可聽到熟悉的聲音叫出自己的名字,我馬上改變態度。


    “啊,媽媽。”


    是在外麵上班的媽媽打來的。


    “…………………………………”


    之後她就沒了動靜。咦?我不由得晃了晃聽筒。晃聽筒有什麽用。


    “怎麽了?”


    雖然我開口詢問,回應卻很遲。


    “果然,你這不是在嘛。”


    她深深地長出一口氣。從這口氣中,傳來的不是失望,而是安心。


    但我就不知道到底怎麽了,跟不上情況。


    “怎麽了嗎?”


    “你說討不討厭”,媽媽鋪墊了一句,調整呼吸說了起來:


    “我接到電話說,你在海裏被衝走消失了啊。”


    “……啊?”


    “我就覺得不可能,給你打電話也正常打通了嘛。怎麽回事呢?”


    媽媽的聲音輕快,我卻消沉下去。仿佛頭上被塗上什麽東西,凝結得梆硬。


    “被海衝走……真是奇怪的表達。”


    “那種小事就別管了。比起這個,你去海邊了嗎?”


    “……今天?”


    幾天前倒確實去了。


    “今天。”


    “今天我沒出門呀。”


    今天我連社團活動也沒去參加,隻是隨便地和魔女說話。我一邊回答媽媽,一邊動起腦子。


    就像是讓蟲子爬動一樣。


    我消失了。


    話語和情報都不夠。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


    事態超出預料。但,唯獨對“我”這一部分,我有頭緒。


    “真是莫名其妙啊。”


    我說了謊。


    “我也覺得啊。認錯人了吧?”


    “有可能。”


    要說的話,那確實是“認錯”吧。


    “就算認錯人也不是好事就是了。不過,嗯……我放心了。”


    “……放心……就好。”


    該怎麽說呢?我沒法順利地拚湊起言語。


    後來,我又和媽媽說了兩三句,就放下了聽筒。電話結束,熱量在寂靜中蠕動。


    在住宅區的六樓,蟬鳴聲也傳不上來。


    我決定回房間去。


    “歡迎回來。”


    魔女正在轉帽子玩,而且是舉起腳在轉。


    看來她腦子裏空蕩蕩的沒什麽想法。


    “怎麽了?”


    “聽說我在海裏消失,下落不明了。”


    “誒,真滴假滴?”


    她裝模作樣地吃驚,咧開嘴笑著。


    “那我眼前的你,其實是幽靈?”


    “這想法也不賴呢。”


    有時,我會隱約有這個感覺。


    說不定不再是姐姐的那個時候,我就已經死了。


    “玩笑就開到這兒,和我完全一樣的人……還真有一個。”


    麵容完全相同的,一個人。有人許願,想要如此重生。那個人吃了我留下的果實,自殺後變成了“我”。因為七裏對我喜歡喜歡最喜歡(有語病),所以她許願想要變成我。


    我祈禱過不要再見麵。這個目的或許確實被實現了,但總覺得給我留下了會有麻煩事的預感。


    長一張著和我完全一樣的臉的女人,名叫稻村。


    過去她是天才,現在是靠當時的殘骸東拚西湊出來的女高中生。


    第一次是我殺的。第二次是自殺。第三次……還不清楚。


    盡管是理所當然,但我家裏有我在,就算長相一樣也無法取而代之。按照計劃,她本該帶著七裏遠遠離開,沒想到仍然和我待在同一座城鎮裏。哎,我也知道去遠方這種話嘴上說得輕鬆,但做起來很難。


    “雖然狀況還不明了,但稻村消失在海裏了……是這樣吧?”


    “為什麽會這樣呢?”


    我才想知道。要說有關係的,就是估計和她一起行動的七裏。


    和各處聯絡的,也是七裏嗎?


    “七裏怎麽樣了呢?”


    “和她一樣朝海裏‘噗通’一聲?”


    “到底怎麽樣呢……聽母親的語氣好像隻有我自己。”


    “那樣的話不就是說明情況以後回家了嗎?”


    像我一樣——魔女有力地指向自己。


    這兒什麽時候變成魔女家了?


    “她連記憶都沒有,在家裏會不會有回家的感覺呢。”


    七裏是我高中的同學,參加的社團一樣。是我殺死的、對我極其厭惡的人。她因為吃過紅色的果實而複活,但似乎因許願失去了生前的記憶。不知她是怎麽想的。或許她對死人走來走去表示否定,因此才對複活有所抵觸。


    “有沒有記憶沒有關係嘛。家


    就是回去的地方哦。”


    這話真繞彎子,好像有什麽言外之意一樣,不過我覺得她多半沒什麽深意。


    這個魔女一開口,這種情況就非常多。


    “明明我希望不要再和她們扯上關係。”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哦。”


    也有逃不掉的事呐——魔女小聲嘀咕道。她是打算忠告嗎?


    沉默中,我在視線一端看到魔女戴上帽子。


    “去見一下那個七裏同學如何?”


    聽到魔女提議,我抬起頭。


    “為什麽?”


    “是你把她牽扯進來殺了嘛,應該負起責任吧?”


    “那我問你,你把我們牽扯進來以後負過什麽責任?”


    她這話完全沒有說服力。看到我一臉無語,魔女“哈哈哈”地別開視線瞟向別處。


    “按你的性格,不會想到要我負責任的吧?”


    “……也對。”


    責任這種東西,要想負就自己來負。所以魔女指出的事情是正確的。


    可被她輕易理解到這點,總覺得很惱火。


    “但就算你說讓我去見她……”


    況且,七裏會牽扯到這種事也全都是因為我。對此我可能確實有責任,但如果和她見麵,一定又會搞出複雜的事情,甚至有可能遇到比七裏還痛苦的事。


    “而且。”


    “而且?”


    魔女沒有問這個“而且”是接在哪句話後麵。


    搞得好像她會讀心似的。


    “那孩子,肯定就連我的事也不知道啊。畢竟沒有記憶,也是理所當然的。就算這樣的家夥去見麵也隻會讓她為難吧?”


    以七裏的角度來想象一下,事情就會變成本該消失在海裏的我再次去和她問好。雖然不知道她從稻村那裏得到了怎樣的說明,但想必會很混亂吧。而且要逐一講訴那個迷,就相當於要對七裏說出事情的原委:你死了,過段時間後還會再死。


    “我問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魔女抱著胳膊,有點唐突地向我詢問。


    “買內姆以資?”


    英語的發音真蹩腳。


    “不知道。”


    “那我出生的故鄉呢?”


    “你說什麽呢?”


    魔女“嗯”地點點頭。


    “你對我一無所知。但還是有能夠成立的東西。”


    “…………………………………”


    魔女她,似乎在說什麽積極樂觀的事情。


    但我花了點時間,思考,然後歪過頭納悶。


    “……有嗎?”


    我和魔女之間有什麽東西成立嗎?


    “就當作是有嘛。”


    我還被她如此提議。感覺要是不這麽想,話就聊不下去。


    “那,就當作有。”


    我以接通電源一樣的感覺在自己和魔女之間創造切實的聯係。


    “很好很好。”


    魔女一臉滿足,但這樣就滿足合適嗎?


    “你倒是可以繼續裝作什麽也沒看到,但那樣就沒法痛快地釋然吧?”


    “這……可能確實。”


    失去很多東西,然而還是殘留著有什麽還沒結束的感覺的夏天。


    我無法斷言,這和七裏沒有關係。


    “我覺得去見她比較好。上年紀的人給出的建議可是意外地不能小看。”


    的確,沒人比這個魔女歲數更大了吧。


    “順帶一提,我現在沒有名字哦。”


    魔女就地躺下,散開長發說道。


    “名字這東西我給自己起過很多,也舍棄過很多。但複活以後還沒有名字呢。”


    她躺著不動,隻有眼珠朝向我。眼瞳和頭發,都微微泛紅。


    “這樣啊。”


    “於是正在征集名字。”


    “太郎。”


    “不錯呀。”


    “麻煩你好歹改成花子好嗎。”


    然後,魔女就直接在人家的被子上睡起午覺來。


    本想把她踢飛讓她挪開,可一靠近,花香就變得更濃,讓我不禁停下腳步。魔女身上裹著強烈的花的味道。最近,我聞到的淨是這個。


    從旁邊探頭看去,在魔女睡著的麵容上,感受不到千年的歲月。


    事態到底如何呢?我該參與其中嗎?怎樣才算解決呢?


    第二天,我帶著依舊一無所知的狀態,來到七裏家的前麵。


    後背燙得仿佛背著太陽,留長的頭發好像要從末梢開始燒起來了。盡管擔心事件發生的隔天就來造訪會不會顯得沒禮貌,但我有種感覺,如果現在不行動,自己就會閉上眼睛。一旦如此,我肯定不會再有任何行動了吧。那也不是不可以,但或許相比之下,我心裏還是更傾向於有所行動,所以現在才會在這裏。


    我愣愣地,和搭在眼皮上的熱量一同仰頭看著旁邊的房子。


    那是稻村的家嗎?這邊似乎也產生了騷動,但那樣的情報沒有傳到我這裏。本該死了的女兒複活過來,然後再次下落不明,她父母會有怎樣的想法?或許完全是做了噩夢的心境。


    那些事的起因幾乎都在我身上,我正是諸多壞事的根源。


    而滑稽的是,到現在,和魔女扯上關係的人中,隻有我一人保持著普通的肉體。隻有我沒有死。我,隻是在殺人。


    然而,我卻理所當然一樣活著。


    昨天,回到家的父母很擔心我。警察也一起來了,這讓我心裏吃了一驚。自己基本算是殺人犯,但那件事沒人提起,我也沒有被逮捕。雖然警察問了不少東西,但我沒有去海邊,所以完全沒有發現關聯。


    在海裏消失的我(假定)也沒被找到,他們便覺得可能認錯人了。


    “畢竟你的背影像海帶一樣,說得通呢。”


    魔女呀這哪裏說得通?


    順帶一提,他們完全沒有發現借住在房間裏的魔女就離開了。


    警察不介入民事。這算民事嗎?


    我按下門鈴。門鈴表麵並不熱,就算按下也覺得空落落的。


    沒過多久,門和影子動了。


    門縫中露出一個女性的身影,那體型和她極其纖細的聲音相稱。都不確認一下就開門,真是不小心。一對上視線,她似乎立刻認出了我。


    “哎呀,好久不見。”


    “……你好。”


    我和七裏的母親認識。小時候的活動,還有社團活動接送七裏之類的時候和她見過幾次麵。看到我低下頭,她便擺擺手表示請進。於是,我靠過去。


    一眼看去,七裏的媽媽給人枯枝般靠不住的印象。手臂,腿,還有脖子都很瘦。感覺又纖細,又脆弱。這大概是凸出來的血管的緣故吧。其中,讓人覺得和七裏相似的是嘴唇的形狀。如果觸碰她的嘴唇,一定是和七裏相同的觸感吧。


    “你是第一次來我家……吧?”


    “是的。社團活動時社長沒來,我就來看看情況。”


    我扯了個大謊。這樣啊——七裏的媽媽說著,眼神飄來飄去,鎮定不下來。


    “呃……”


    我能感覺到,她在猶豫對女兒的事該怎麽說,又該說些什麽。就算她不說,我也能把握大致的情況,但反過來又沒辦法告訴她這一點,於是我隻好等待。


    朝裏麵窺探,便看到微暗的走廊筆直地延伸,與盈滿世間的光亮偏離。


    七裏的媽媽把手指放在嘴邊看著我,像是在估量我的價值。


    沒過多久,她先擺出一句“也好吧”,然後說了起來:


    “其實,我家孩子有幾天沒回家。”


    “誒?”


    我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自己開始如此泰然地與謊言共存的呢?


    而父母對這樣的我的平安無事感到喜悅,讓我稍稍有點愧疚。


    “然後昨天,她終於回來了,之後就愣愣地待在屋子裏。話也談不下去,問她怎麽樣她倒是說沒事……”


    “哦……”


    “雖然問了她情況,可怎麽也不得要領,樣子也很生硬……”


    她說著說著,語調就變得抽抽搭搭,一副要哭的樣子哀歎起來。這也難怪啦——我一邊在心裏應和著一邊脫下鞋。把鞋放在七裏的鞋旁邊並排擺齊後,心裏不禁有種“糟了”的感覺。


    “打擾了。”


    “嗯。”


    “我就稍微看下她的樣子……”


    言外之意是然後立刻就走,可七裏的媽媽搖了搖頭,表示沒事的。


    “要是朋友來了,那孩子說不定能鎮定一點。”


    “朋、”


    “我家孩子,說過不少你的事。”


    “……我?”


    不是稻村?


    “比如說又輸了,還有心裏不爽之類的。”


    “哈哈哈……”


    完全沒有出乎意料。這,是我所知道的七裏。


    至少在那個時候,在七裏的認識中,我是敵人。


    現在,那雙眼裏的我又是怎樣呢?


    路過時,我偷偷朝客廳看了一眼,便看到了鋼琴。七裏也彈鋼琴嗎。想來,我對七裏的了解並不多。我就是殺了這樣的人。


    如果能了解很多,我還能摸索到不殺她的道路嗎?


    ……沒戲吧。況且我接近七裏的原因,就和殺害有關聯。


    “她在二樓裏麵的房間。”


    “好的。”


    我在樓梯前和七裏的媽媽打個招呼,走了上去。用力踩下台階的腳很沉重。


    上去,見麵,然後怎麽做?


    牆外傳來蟬鳴,我被那仿佛深深刺進心裏的聲音所折磨,疑問與猶豫一味地膨脹。


    上了樓梯,我走在又短又窄的走廊。走廊邊上放著幾個不大的硬紙箱。朝裏麵打探,便看到似乎是小學時用的成套畫具還有練字包。這是七裏的東西嗎?看到的東西和自己的記憶重疊,感覺像是偷偷看著回憶一樣。


    仿佛景色倒映在渾濁的水泊中一般,對,就是這樣的心境。


    沉浸在單薄的回顧中以後,我按七裏的媽媽所說,站在裏麵的房間前。有兩片木製的門板。是滑動式的門。該挪動哪邊進屋呢?


    我敲了敲門。聲音回響,並沒有硬質的感覺。


    “請進。”


    明明不過是幾天不見,那聲音卻讓我覺得隔了幾年。


    我從沒有拜訪別人的經曆,不過看望別人會產生如此陰鬱的心情嗎?


    我打開門。不知是不是拉門的狀態不好,拉到中間卡住了,讓我費了點力氣。


    說不定,也有胳膊因緊張而畏縮這個緣故。


    走廊中是卷起小小漩渦般的熱量,而房間裏是與其接壤比鄰的溫度。


    七裏坐在床的一端。而且,從正麵注視著門口。


    在燈也沒開的房間裏,她挺直後背,隻有姿勢不錯。樣子像個裝飾品一樣。和上學時不同,她的頭發披散下來,身上穿著貌似起居服的襯衫和短褲,胸口上戴著墨鏡的鯊魚圖案正在笑著。鯊魚嘴上用吸管吸著黃色的液體,一副好勝的表情。感覺是小學生穿的襯衫。


    之後,我在房間的一角發現空調,便在心裏覺得“真好啊”。


    “你好。”


    不管怎麽樣,先問候一下。七裏像是瞪人一樣眯起眼睛。


    這和我知道的表情相似,咦?我警惕起來。


    “我說,到底有幾個你?”


    她沒有問候,而是問出這樣的事。


    “隻有一個哦。我這種性格糟糕的人,要是有好幾個的話這城鎮可真讓人討厭。”


    我猶豫著要不要關門——明明這麽熱。可如果走廊的光線射進來,該說是對話的氣氛也會變樣吧,不然就是會沒法深入到事情的關鍵,於是我關上了門。


    她沒有開空調的意思嗎?


    快開啊。


    “為什麽穿的是校服?”


    看來至少她還知道現在是暑假。


    七裏像是把腿抱住一樣抬了起來,下巴托在膝蓋上。


    “興趣。”


    “因為興趣穿著校服,哦——”


    七裏一頓一頓地搖晃貼在膝蓋上的下巴,那舉動中透著稚氣。如果是以前,她絕不會在我麵前露出這樣的可乘之機吧。果然,看來除外表以外都是另外的人。


    所謂記憶,或許就是那個人的全部。


    “是香水嗎?”


    七裏的鼻子聞來聞去。


    “你來了以後,就有花的香味。”


    “花……啊啊。別在意,花香很棒吧?”


    “總覺得說得好隨便……”


    看來在我的身上,也沾染了同住一個房間的魔女的那個氣味。同樣作為複活的死人,七裏身上應該也會發出香氣,但房間裏並沒有充滿那樣的東西。說不定,魔女吃下大量紅色果實,所以裹在身上的氣味才會格外明顯。


    “我對你也叫藤沢同學可以嗎?”


    稱呼上竟然被七裏加了個“同學”,聽起來怪嚇人的,我險些忍俊不禁。


    “剛才都說了,我就是我,隻有一個。”


    我討厭現在的自己,所以這種家夥有一個就行了。


    有時,馬上要睡著的時候,我甚至會想幹脆連一個都沒有也好。


    “嗬……雙胞胎?”


    “就說了不是。你已經問夠了吧?”


    “我想問的東西還有很多呢。”


    七裏的左右腳拇指互相摩擦。


    “那好像會花不少時間呀。”


    我朝天花板瞟了一眼。


    “不開空調嗎?”


    “不用了。”


    怎麽就不用。


    “身體變冷,我就更加不安。”


    “……………………………”


    七裏抓住膝蓋抬起頭。


    “啊啊,熱的時候基本沒什麽問題,別擔心。”


    這是讓我對哪裏別擔心啊?


    明明她連我們有沒有能要求對方關心的交情都不知道。


    “那好吧。”


    “請坐。”


    七裏把藍色的坐墊放在地上。雖然距離靠近讓我不舒服,但被勸了也不好拒絕,我隻好坐下。姿勢變成我稍稍抬頭仰視七裏。


    “我來的名目,是你沒來社團活動所以有點擔心”


    “社團活動?我,參加什麽社團了?”


    這件事也不記得了嗎。


    “你看看手心就知道了。”


    七裏按我所說,確認自己的手。她一動不動地,注視那片微暗。


    “手指根上有繭。”


    “竹劍繭。”


    “竹劍的話,是劍道社嗎?”


    七裏幾次開閉手指,看著手的眼裏泛起波紋。


    “為什麽,我連怎麽會對自己有這麽多不了解的事都不知道啊。”


    七裏吐露自己的心境。我也還沒有掌握七裏失去了多少記憶。從這樣子來看,想必規模很大。


    是從根基開始,和她自己相關的一切嗎?


    在我心裏,冒出“空殼”這個詞。


    “不知道的事情很多是理所當然的。”


    因為是你自己期望變成這樣的。


    七裏眯起眼睛。熱量徹底被封閉在房間裏,仿佛要榨幹身體裏的水分,可七裏卻沒有冒出汗來。是精


    神上的原因嗎,還是說這就是死人應有的狀態呢?


    在我家裏的魔女會出汗嗎?她身上總是裹著花香,靠氣味無法分辨。


    “說起來,感覺我曾遠遠地看到過你……那不是看錯了吧?”


    她說的多半是海邊的事。七裏死了又複活的時候,我和稻村確實都在沙灘上。


    “你好像對我的事情很清楚呀。也是,不然的話壓根就不會來吧。”


    “確實。我知道的應該比現在的你來得清楚。”


    我朝七裏拘謹的嘴唇瞥了一眼,在她注意到我的視線之前詢問:


    “你從和我一模一樣的人那裏都知道了些什麽?”


    “你問知道了什麽,怎麽說呢……名字一類的倒是聽她說了。”


    七裏微微歪頭,一副不得要領的反應。感覺她的態度有點隨便了。


    她和稻村共同行動了三天……我本以為應該是這樣,但看來也不盡然。從死後到現在,你到底都做了什麽呢?一旦問出口,感覺又要深入,這讓我猶豫起來。我和七裏會再次扯上關係,由此產生似乎不會是積極向前的東西。


    總之,有件事必須一開始就告訴她。


    那,要從七裏為什麽會失去記憶,我為什麽會在這裏開始講起。


    我抬起頭。


    看到我端正的態度,七裏睜大眼睛。


    “你,是我殺死的。”


    聲音被熱氣的膜包住,聽起來很渾濁。


    我們之間停滯的空氣微微振動。


    “你殺了我?”


    “嗯。”


    七裏的身體會不會從裏冷到外?


    “你最討厭我,討厭到想殺了我。所以我們互相廝殺,然後我活了下來。”


    刺進她胸口那一下的觸感,已經從我指尖消失。


    七裏突然站起身,原地打轉,然後用力伸出胳膊和腿蹦蹦跳跳。


    這是在幹嘛?


    她的樣子讓我想起葬禮上踢飛棺材蓋的稻村。


    七裏停下動作,像展示肱二頭肌一樣彎起胳膊。


    “你瞧瞧我,活得好——好——的,你沒和誰搞錯?”


    啊是這麽回事,我理解了她行動的含義。這的確是個活蹦亂跳的死人。


    “並沒有活著啊。心髒,沒在跳吧?”


    其他複活的人也是這樣。恐怕,魔女也一樣。


    被我指出這點,七裏把手放在胸口。然後,垂下視線屏住呼吸。


    看來,她是想連呼吸都憋住來分辨聲音。


    “還真是。”


    七裏抬起頭,睜大眼睛。她臉上的表情變得柔和,沒有嚴厲的感覺。


    和我所知道的七裏判若兩人。


    我不得不意識到她的死,這感想在腦海裏活靈活現。


    “死了的我為什麽還在動?”


    “是魔女讓你複活了。”


    “魔女?你嗎?”


    “竟然被當成那種家夥,真受傷。”


    不過估計對方也會想相同的事。


    “總之,你複活了。……所以沒有死前的記憶。”


    我省略細節,隻告訴她發生了什麽。要是說明事情為什麽會發展成這樣,感覺生前的七裏會不高興。雖然我不相信什麽死人的靈魂,但人會被亡靈附身。在頭腦中,會有名叫“過去”或是“回憶”的幽靈。


    七裏重新坐下,身體有點朝前彎。她把胳膊肘戳在腿上,雙手撐住臉。


    然後,就那樣像估價一樣盯著我。


    “衝擊性的事情,被你說得很平淡呀。”


    七裏的手指嵌進去,臉蛋擠上來,變成一副逗趣的表情。以我來看,她這樣子似乎已經足夠鎮定。說不定其實是太過驚訝,不知該做何反應。


    “死的又不是我,沒必要慌張。”


    是殺人的一方說這種話會不會惹人發火呢?我嚐試地說出口。


    七裏沒有太大反應,依舊頂著一副逗趣的表情望著我。


    “你真的是另外的人呢。明明長得一模一樣。”


    看來是她拿我和稻村比較後的感想。對這一點,我也是相同的意見。


    接著,七裏直接朝後仰在床上,胳膊伸得遠遠的,肚子上下起伏。明明心髒沒有跳動,可呼吸似乎還規規矩矩地進行著。


    她的呼吸,挾帶著所有淤塞的沉積,悉數排盡。


    “那麽,也就是說我出生了。”


    七裏的胳膊和腿用力一伸。


    “剛出生的話就什麽也不知道啊……嗯,原來是這麽回事嗎。”


    七裏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她倒在床上臉朝著牆,聲音很難聽清。不過,我能聽到“這樣啊這樣啊”的嘟囔聲,看來她是接受了。……還真和她說通了。要是心髒沒有停止,她會不會信就不好說了。


    等待的時間裏,身上冒出汗來。我用手指抹去額頭的那部分後,懷戀起外麵的空氣。


    “我能告訴你的也就這點吧。”


    看到我站起來,七裏也像是跟著我一樣起身。


    “要回去了?”


    “嗯。”


    該告訴她的事情基本說完了。


    “雖然現在才問,你是來幹什麽的?來看我並不是因為好心吧?”


    她看透了我身上並沒有那個感覺。雖然沒錯,但被她這麽問我也很頭疼。


    就是因為不知道我才來的。


    “我覺得來了就能知道是來做什麽,於是就來看看。”


    這和在當地實習的感覺相近。我想起野外學習的時候。


    那時,我怎麽就一時興起跑到森林深處去了呢?


    隻要經過幾年,過去的自己也與現在越來越遠。


    “總覺得你和外表相反,很隨便呀。”


    她是說我模樣淡漠,表情缺乏變化。這算認真的樣子嗎?我倒不是不覺得好好把感情表露出來是態度認真的活法。


    “那,現在如何?”


    “完全不知道。”


    我向她告知,離開房間。七裏立刻追上來,腳步聲變得喧鬧。


    “我來送你。”


    “用不著。”


    “嗯,我就覺得你會這麽說。”


    這時,七裏第一次微微笑了。要是冷了會讓她不安,那現在是熱了嗎?


    感覺七裏是爬蟲類。


    走下樓梯,七裏的媽媽就走了過來。估計她一直在下麵觀察情況吧。七裏像是有可怕的東西靠近一樣縮起脖子,抬高肩膀。


    “呃,我送朋友出門。”


    她講話的樣子有點生硬,這不是大多數孩子麵對父母時會有的態度。


    “這樣啊。”


    七裏的媽媽的態度也很僵硬。她朝我使了個眼色,微微低頭後消失在走廊深處的房間。如果這個人知道了我做的事,也不會原諒我吧。


    不如說,會原諒我的人根本就不存在。


    不過,誰是你朋友啊。


    七裏光著腳走過走廊來到玄關,打開門,便因射進來的一縷光線緊閉上眼睛。那表情和她前去參加社團活動時的樣子重合,讓我感覺看到了有點懷念的東西。


    我穿上鞋,正要從七裏打開的門出去。


    這時,七裏轉了過來。


    一臉正色地朝我注視。


    “怎麽了?”


    看到我停下腳步,七裏她,笑了。


    “我覺得你說得沒錯,我曾死過一次。”


    她是突然領會到了什麽吧。就在我覺得可疑的時候——


    “因為,我現在不討厭你嘛。”


    這句話,比她以往朝我揮砍下來的竹劍更多了幾分銳利。


    然後,淺淺


    地將我的某處割開。


    “……這樣啊。”


    “嗯,那,再見啦。”


    打開門的七裏和我錯身而過,回到屋子裏。


    那時玄關前滿是逆光,我無法窺探她的表情。


    我頭也不回地離開屋子,獨自走在白天的太陽下。


    熱量在脖子後堆積,伴著仿佛體會夏天的積雪般的感覺,我向前邁步。冒冒失失地,筆直地走著。在這期間,連自己是不是正朝向住宅區的方向也變得曖昧,耳鳴更強了。盡管如此,我還是沒有停下。


    現在,我有些不冷靜。


    “再見——這話真是莫名其妙。”


    果然,一旦變成植物生命體,體內就不會再有血液的流動吧。


    竟然不討厭宣告說殺了自己的人,我隻能覺得她腦子罷工了。


    在看到信號燈的時候,我說出遲來的回答。


    “才不會再見呢。”


    我好歹算是還活著的人,怎麽可能撞著死人。


    如果是頭腦頑固的七裏,應該會這麽考慮。


    實際上,我恐怕已經不會再見到自己所知道的她。


    真麻煩啊,我擦拭微微出汗的額頭,撩起頭發。


    隨著這個動作,耳朵露了出來。原先朦朦朧朧的蟬鳴合唱變得明快,聲聲入耳。


    去年的夏天,蟬也在鳴叫。那之前的一年是這樣,再之前那年還是這樣。


    聲音聽起來似乎相同,但每年都是不同的蟬在鳴叫。


    盡管我想分辨清楚,卻完全做不到。


    “歡迎回來。”


    躺在地上身體後仰得像隻蝦一樣的魔女朝我打招呼。看到這個姿勢,真想朝她後背踩上去。魔女正為了睡在壁櫥裏而專心致誌地做伸展體操,我從她旁邊穿過,坐在椅子上。


    家裏有個活得如此自由自在的家夥,父母都沒發現嗎?


    要是被發現會讓我頭疼就是了。……會不會頭疼啊?


    “……累死了。”


    我把差點說出口的“我回來了”含糊地咽了下去。


    “遇到什麽好事了?”


    “你的耳洞真的是通的?”


    魔女中斷伸展體操跳了起來。在電燈下,她用一條腿滴溜溜地轉著圈。


    “伸展身體的時候就不大得聽見聲音了,很不可思議對吧。”


    “你好像從中途就聽到了。”


    “呃呦。”


    魔女失去平衡倒在人家的被子上,而且還不躲開,順勢躺下了。


    “別躺在這兒,會沾上花味的。”


    “她有精神不?”


    這家夥的耳洞好像還不夠多,真想給她再添兩三個。


    “要是心髒沒在跳的人也能算有精神的話。”


    “在你眼裏因為那點小事就歧視她?真過分。”


    “這算小事嗎……”


    一般來說可是生死攸關的問題。字麵意思。


    “雖然不太懂,但她和以前的七裏完全是不同的人。所以感覺我去見她也沒意義。”


    “才沒有那回事呢。”


    魔女非常隨意地否定我。明明她連我們之間的交流都不知道,還真能說出如此輕率的話,真是佩服。


    “你是我殺的——,你已經死了哦——之類的,按你的性格,估計是和她本人這麽說的吧?”


    她怎麽知道。我不願意承認,沒法坦率地回答。


    “……然而,她竟然說現在不討厭我。估計腦子裏早就已經長出一片花田了。”


    還是字麵意思。


    “有什麽不好嘛,我覺得你們會成為好朋友喔。”


    “你知道什麽叫朋友嗎?”


    “就是很棒的東西呀。”


    魔女斷言道。她仍然躺在那兒,態度草率,卻又有力。


    “與利害無關的聯係會成為理由,化為刺激自己的動力。”


    “…………………………………”


    “哎,這方麵的東西我也完全無法理解就是了。”


    “搞了半天你不知道啊。”


    我又沒朋——友,她補充道。不過呢——魔女繼續說:


    “就算無法理解,朋友是好東西這種程度的事我還是知道的。”


    魔女高興地講著,語調簡直就像在回味剛剛做過的夢一樣。


    她的話裏大概施加了名為歲月的魔法吧。自己差點就要被說服了。


    “……我不想被人拿什麽自己不知道的東西硬壓在背上。”


    盡管如此,我還是對魔女的話表示反抗。


    “所以你才總是板著臉?”


    “你看著是,那就是唄。”


    “隻要以別扭的態度來看待事物就會很聰明這種幻想,還是丟掉比較好。”


    魔女說這句話的語氣強得出乎意料,我吃了一驚。


    “說教?”


    “是經驗哦。”


    她豎起食指,然後,另一隻手以那根手指為中心打轉。


    “一旦別扭起來,要得出結論就會到處轉來轉去消耗時間。然後呢,事情就來不及了。大多數的事都會這樣。”


    “…………………………………”


    魔女的比喻,像星星一樣在腦中閃爍,然後流轉。


    感覺,我以前也聽過相同的內容。


    有什麽東西掛在心頭,讓我痛快不起來。但那隻不過像是紙被風掀翻,僅有一瞬間引起自己的注意,稍微晃晃頭就會從心頭消失。那樣的話,想必不是什麽重要的事吧。我不再勉強自己去回想,托著下巴發呆。


    最近真是眼花繚亂,不過靜下心來想想,意外沒發生什麽大事。


    和我有因緣的舊友們死了,以及七裏待在鎮上。


    僅僅如此,並沒有發生什麽特別的事。


    而且,也沒人能證明我殺了誰。


    隻要保持不和那些事扯上關係的意誌,就全都是漸漸結束的變故。


    “哎,就是說稍微坦率點更可愛呐。我也說累了,差不多該午覺覺了。”


    魔女拖著哈欠走向壁櫥。幹嘛啊,裝出一副可愛的樣子。


    “你啊,真自由。”


    “畢竟我什——麽也沒有啊。”


    哈哈哼,魔女輕快地笑了。這確實是身無累贅的態度。


    或許,沒有要保護或是有所執著的東西,也是一種生活方式。


    ——如果那樣就能維持自己的存在。


    魔女以熟練的動作把自己收進壁櫥。不過隔扇沒有閉緊,還留著一絲縫隙。魔女的眼瞳從那裏浮現。渾黑的眼眸中,到處浮現出紅紅的東西。


    “一般來說這讓人毛骨悚然。”


    “我呢,是這麽想的。”


    魔女總是單方麵傳達自己的想法,讓人懷疑她耳朵裏是不是被植物堵住了。


    自己和對方的關係,以及對方的態度,這類東西對自由的魔女來說也隻是些細枝末節吧。


    “那個叫七裏的孩子,其實期望的會不會是另外的事呢?”


    “誒?”


    魔女的瞳孔縱向緊繃,透出貓一般的氣氛。


    “想聽不?”


    “要說就快說。”


    “她期望的是和你變得親密。”


    她“刷”地一下,把我腦子裏根本沒想過的東西拋了過來。


    “啊?”


    “她想以全新的自己重新和你建立關係,然後變得親密。就是為此,才把記憶這個障礙抹除了。”


    魔女又繼續嘟嘟囔囔地說了些什麽,但那部分我沒能聽清。


    “這算,什麽事。”


    為什麽七裏會想和我變得親密。


    到死都想實現的竟然是那種事,怎麽會。


    不過確實,照那樣下去,我們的關係不可能變好。無論我還是七裏,都和“坦率”一詞無緣,不如說是頑固。一旦決定自己與對方的關係,就無法認同那一認識的改變吧。這麽看來,“隻要變成白紙”這一魔女的想法也……但她本來就討厭我,為什麽會有改善關係的想法呢?七裏不會把死人的行動看作好事。我很難想像她的願望強烈到連那個想法都要舍棄。


    因為我吻了她?和那個有關係?有沒有呢……但魔女的主張未必正確,可七裏她也睡糊塗了一樣說過現在不討厭我之類的話……呃,咦?


    我腦子串線了。因看丟了思考的開端而無法收拾。


    “啊,我說的東西一點依據都沒有的。晚安嘍。”


    魔女隻說完自己想說的東西,立刻關上了隔扇。


    隨心所欲地散布自己的突發奇想,隻會讓別人困惑,這儼然一副魔女的作為。我抬起腿,想著要不要去朝隔扇來一腳。


    不過估計沒這回事吧,於是我放下腳後跟。


    搞什麽啊,我想著鼻子哼了一聲。


    “蠢死了。”


    那個七裏,怎麽可能尋求這種純真的事情。


    “……估計不會,不,肯定不會。”


    老實說,我並沒有對她的內心窺探到能夠如此斷言。


    但死人不會說話,我無法向她問出正確答案。


    我心裏再一次徒然增加了無法釋懷的東西。


    “啊——好想搞懂……”


    對自己不了解的事情,就算牽強附會我也想找到理解的感覺,然後當作事情解決。對不可解的事情眼不見心不煩,隨波逐流地度過每一天,怠惰地把時間用多少算多少。


    然而,灼燒後背的焦躁到底不像是敷衍了事就能平息的。


    這感覺就像是自己看也沒看的參考書堆積成山一樣,讓我喘不過氣。


    我瞟了幾眼參考書,想找找有沒有哪怕一道能解開的題,卻感到厭煩起來。


    今年是最糟的暑假。


    要做的事太多——這比什麽都來的令人痛苦。


    在這個夏天,我還有沒做完的事情。


    現在我知道的,就隻有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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