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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雲觀雖也在山上?, 但比起香火蕭條的洛水觀,卻要熱鬧許多,今天又是正月初一元朔日, 香客絡繹不絕。他們的馬車直接進了道觀的後院,這?裏是道士清修的地方, 不對外開放,因?此?也很?清靜。


    江晚芙被陸則扶著下了馬車。


    後院正中間栽了一株白梅, 一眼望去,還以為是枯樹上?堆了雪,走近了看,才看得出是開得很?茂密旺盛的白梅。一簇簇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長在道觀裏的緣故,江晚芙看著,總覺得很?有意境。


    正當她盯著白梅看的時候,有個道長從石門?外走了進來?, 蓄著白須, 身?上?著一身?半舊藏青色道袍。江晚芙一看他,便覺得很?麵善, 但一時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還是那道長自報道號, 她才想起來?。


    是救了陸則的那個玄陽道長。


    玄陽道長倒是朝她很?和善地笑了一下,目光掃過江晚芙的小腹, 作了個揖禮。


    陸則側過身?, 對阿芙道, “白雲觀的茶點做得很?好, 你?不妨過去嚐嚐。我等會兒過去找你?。”


    江晚芙自然看得出,陸則來?這?裏就是找玄陽道長的,便點了點頭, 帶著惠娘走了。門?口自有道士給她們引路。


    陸則同玄陽道長進了屋,茶頭送了茶水進來?,關門?出去。陸則開口,“當日真?人救我性命後,走得匆忙,尚未道謝。今日陸某當麵同真?人道一聲謝。”他行了個揖禮,才直起身?,在蒲團上?坐下後,接著道,“隻是,我心?中一直有惑,還盼真?人替我解惑。”


    玄陽仙風道骨,喝了口茶,沉吟緩聲道:“……人有三魂七魄,天魂、地魂、命魂為三魂,人死則魂散。那日於城門?外,貧道窺見世子一縷命魂抽離,本想出手相助,豈料命魂遲遲無法相融。直到尊夫人出現,命魂附於她身?側,貧道遂借尊夫人之手,施還魂術法。如今看來?,世子的確與尊夫人有緣。”


    陸則麵上?表情平靜,並沒有說自己信或是不信,隻是道,“既已相融,為何我仍偶犯頭疾之症?”


    玄陽聽了這?話,有些訝然,仔細看了看陸則,有一盞茶的功夫,終於窺見些許不對勁,正色道,“失魂之症並不少見,驚嚇、體虛、陰氣過盛等……皆有可能,但三魂出自一身?,便是暫時離體,隻要回?魂,便可慢慢相融。除非、除非是野魂占體——世子近來?性情可有變化,或是情緒失控?”


    陸則擺在膝上?的手,驟然握得死緊,麵色微變。


    雖然少,但的確有的。那次阿芙發現墮胎藥後,他避去前?院,她來?找他,她說了些他很?不願意聽的話,有那麽一瞬間,很?短,他脫口而?出那些質問的話語。那個時候,他根本不打算告訴她的。但心?裏湧出來?的恨和怒,幾乎衝昏了他的頭腦。事後他也很?後悔,他不該因?為沒有發生的事,去苛責阿芙,她分明什麽都不知道。


    但在那一瞬間,他真?的感受到了一種他從未有過的恨和怨,渾身?冷得厲害,像是被折磨了很?久很?久,瘋魔了一樣?。


    如果那個時候,他沒有控製住,會不會就真?的傷了她?想到這?裏,陸則整張臉驀地沉了下來?,難看得厲害。


    玄陽看他臉色,已經猜出一些,有幾分歉意地開口,“此?事是貧道一時疏忽,未曾仔細察看。或是另有其他野魂占體,魂魄難聚,才會出現此?類情狀。”


    他送進去的那縷命魂,定然是沒錯的,他不至於老眼昏花至此?。應該是有其他的野魂,見有失魂之體,便趁虛而?入。他當時見陸則醒了,神智清晰,也未細查,便忽視了過去。


    玄陽心?中有愧,也打算今日把事情解決了,叫人準備了法器香燭供奉等物,打算驅魂超度。這?不是很?複雜的法事,比收魂還要簡單些,野魂不穩,本就難融。但有前?車之鑒,玄陽也不敢鬆懈,團坐蒲團,點燃香燭,口中念念有詞。


    天有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驚……


    數遍念完,毫無作用,玄陽不由得打量坐在他對麵的陸則,見他眉心?緊皺,似有再度離魂征兆,忙念金光神咒為他定魂。


    陸則閉著眼,猛地一陣劇烈的頭疼,整個人渾身?一顫,眼前?無數畫麵紛至遝來?,猶如倒灌的潮水一樣?,湧進他的腦子裏。


    ……


    江晚芙慢吞吞吃過茶點,也沒等到陸則回?來?,顯懷後坐久了便腰酸,便叫惠娘問了給他們帶路的道士,白雲觀裏有沒有能逛一逛的地方。


    “五觀堂出去,有一片梅林,是允香客入內賞花的,或是摘些回?去做供,也都是無妨的。”


    惠娘進屋來?回?話,江晚芙便說過去看看,到了白梅林,除他們之外,有許多香客。賞花或是摘花,多半是婦人娘子,各色裙襖,笑語晏晏,連深冬的嚴寒也仿佛被驅散了。惠娘扶著江晚芙,邊說著自己剛打聽來?的消息,道,“……小師傅方才說,三月三花朝節的時候,來?的人還要再多些。”


    這?裏的白梅是允香客折的,隻要不傷了枝幹,灑掃的道士都不會說什麽,惠娘也上?前?折了幾支。等她們折回?五觀堂的時候,陸則已經在廂房裏等著了。


    梅枝拿著不大方便,惠娘便去跟管事的道士借竹籃,江晚芙獨自走進去,笑著問,“夫君,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陸則朝她伸手,“剛到。”等阿芙坐下,他抬手拂過她的披風帽簷,撚掉一朵白梅,輕輕放在桌上?,江晚芙自己都不知道什麽時候掉進去的,拿在手裏把玩了一下,“估計是剛才賞花的時候,被風吹進來?的。”說罷,又望向他,“你?與玄陽真?人談完正事了?”


    陸則麵色一如既往的沉靜,絲毫看不出什麽端倪,淡淡地道,“嗯,談完了。”


    江晚芙到現在都沒弄明白,她為什麽要跟著過來?,但等他們準備下山的時候,玄陽真?人送了六甲安胎符過來?。惠娘看世子這?般推崇這?玄陽真?人,想必定是有真?本事的,忙上?前?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


    玄陽真?人叮囑,“可貼於床頭,不沾汙即可。”另還說了些孕婦禁忌的事宜,惠娘也都一一仔細記下。


    回?到府裏,這?個年過得很?安生。到初四,該拜年的地方都已經去拜過了,該來?拜年的,也基本都來?過了,忙了好幾天,一下子閑下來?,江晚芙還有些不習慣,叫惠娘拿了本遊記來?看。


    午後陽光正好,屋裏又燒得熱烘烘的,江晚芙看了會兒,便昏昏欲睡地,不一會兒就睡過去了,惠娘見狀,停下手裏的活兒,進次間抱了床被褥出來?,就看見世子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


    惠娘手裏還抱著被褥,想屈膝行禮。


    陸則朝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沒有與她說什麽,抽掉阿芙手裏的遊記,俯身?把她抱起來?。阿芙睡得很?沉,懷孕的婦人格外貪覺,顯懷後夜裏起夜的次數多了,白日裏便更容易犯困了。他這?樣?抱她,她也沒醒,還自覺給自己找個舒服的姿勢,臉頰貼著他胸前?的外裳,絲綢微涼順滑,大概很?舒服,她輕輕蹭了一下,像貓兒似的。


    陸則站著沒動,等阿芙不動了,才抱她到床上?睡。


    陸則在床邊坐了會兒,將帳子拉上?,起身?出去。他到福安堂,陸老夫人還很?驚訝,過來?花廳見他,“怎麽這?個時辰過來?了?”


    早上?夫妻二人還一起過來?給她請安。現在怎麽單獨過來?了?


    陸則垂眸喝了口茶,神情裏透出些許凝重?之色,陸老夫人何其聰慧的老婦人,見慣風風雨雨,大大小小什麽事沒經曆過,見狀當即屏退嬤嬤丫鬟,等屋裏隻剩下祖孫二人,才開口,“說吧,可是府裏出什麽事了?”


    陸則指尖摩挲過念珠,抬起眸,看向對麵坐著的祖母,定聲道,“祖母,我打算安排陸家女?眷出京。”


    陸老夫人愣住,但很?快回?過神來?,要把女?眷孩童送走,難道他們衛國公府將有災禍臨門??老夫人麵色微沉,卻還是很?冷靜的,“二郎,你?把話說清楚。誰要動陸家?你?知道什麽,還是,查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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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則靜默片刻,搖搖頭,語氣異常地平靜,平靜中帶著一種令人不由得相信他的力量,“祖母,我拿不出證據。但我看到了……”


    陸老夫人沒有聽懂,“你?看到什麽?”


    陸則閉了閉眼,沉聲道,“蒙古與瓦剌結盟南下,藩王起兵,父親受內外夾擊,我率軍北上?,支援父親。京中傳來?訃告,母親病逝。我受詔回?京,三叔派死士送密信於我,我出城後,宮中便將您、母親還有阿芙,接進宮裏,名為做客,實為軟禁。母親的病逝,也不過是想引我回?京。皇室想用您、阿芙及孩兒的性命,逼我束手就擒。我被逼得不得不反,但等我攻入皇城,為時已晚。母親已過世,阿芙產下一個男嬰,死於冷宮。還有三嬸,她死於亂兵刀下……”


    陸老夫人聽得後背僵直,渾身?發冷,“怎麽會……”


    陸則遠比祖母更加難以接受。倘不是他親眼所見,他絕不會信,他所效忠的舅舅會下令軟禁他的親人,用她們的性命,來?徹底鏟除衛國公府。這?的確是很?巧妙的計謀,一環扣一環,母親一死,父親必受重?創,他受詔回?京,如若不是三叔的密信,他也難逃一死。


    這?一招太?狠,幾乎是不顧大梁國本,也要鏟除衛國公府。別說陸老夫人不信,就連陸則,也從未這?麽想過,自高祖平定亂局,至今數百年之久,不是沒有帝王忌憚衛國公府擁兵自重?,但至今不曾真?正發生激烈的衝突。皇室的確想壓製衛國公府,但也心?裏清楚,大梁不能沒有衛國公府,因?此?一直走的是徐徐圖之的路子,換句話說,就是兩方互相妥協退讓。


    父親娶母親,生下他,便是先帝布下的局。衛國公府不想與皇室針鋒相對,便也默許了先帝的做法。


    陸則不信,但親眼所見,他不得不信。那日在白雲觀裏,那些畫麵、斷斷續續的片段,如洶湧潮水,一股腦灌進他的腦海裏,在他眼前?一一劃過。


    戰場、訃告、密信。斷斷續續,猶如旁觀者,他看到了一切。最後一幕,他看著“他”自己,走進靈堂,一片白幡香燭裏,母親的棺木、阿芙的棺木、三嬸的……靈位牌位,靈堂寂靜,“他”站了整整一夜。天明踏出去,宮闈內數前?官員家眷,盡數跪在靈堂外。


    陸則看到那個“他”,站在屋簷下,俯視著那些披麻戴孝的臣子官眷,神情冷漠。


    通身?驅散不去的孤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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