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簫坐在牛車上,合著牛車的顛簸,瘦小的身體有節律的搖晃著,因身下墊著厚實的軟墊,也並不難受,雙手捧著一塊糕慢慢的吃著,身側還擱置著些許旁的吃食,盡是沛郡有些名兒的,往日淘貨出山之後都是劉芸親去處理貨品,次次都尋這些吃食與他,此次吹簫也決定效仿他娘。


    今兒回程的晚,吹簫歸家時天色已昏暗一片,因兒子反常的接連兩天都早起往沛郡,劉芸不由心中有疑,拉了兒子細細問,吹簫也不解釋,隻把一包包東西擱在木桌上,推給他娘:“珍味閣的果子,多日未嚐,前日去竟忘了,我記得娘也是愛的。”


    劉芸聽了此話,不由伸出一指搗在吹簫腦門笑罵道:“小猴兒,竟饞嘴到如此地步!”


    吹簫咧嘴‘嘿嘿’的笑,伸手拿了一小塊蜜餞,填進嘴裏,道:“娘,我餓了。”


    劉芸哪裏舍得餓著寶貝兒子,再不問什麽,隻起身快步進了廚房,須臾,飯食的香氣便飄飄蕩蕩的飛出老遠。用完飯,劉芸將吹簫喚至左廂房,這廂房單為吹簫做藥浴準備的,內裏隻擺了一張黑漆雕花四柱床,一張八角矮桌配兩對曲足圓凳,上置紅泥胚置小壺並一對雀鳥依梅景的瓷杯,床前三五步處擺著一扇著‘梅蘭竹菊’四君子的紅木屏風,顯得再清淨不過。這房間吹簫是常來的,推了門便熟練的鑽進屏風解衣裳,隨手將衣物擱在屏風上沿,赤果著身子的男童一腳垮進了滿是烏黑藥汁的浴桶。霎時,一股古怪至極的氣味便鋪天蓋地的湧進他的口鼻,西門吹簫習以為常的揉揉鼻子,喚道:“娘,進來吧。”


    劉芸這才饒過屏風,拿起旁邊圓環型的蓋子將浴桶蓋上,望著隻留一顆腦袋在外麵的兒子,問:“今兒,我兒想聽什麽?”吹簫想了想,道:“上次娘講淮南蘭遙知味甘,微澀,有強筋健骨之功效,但此藥該如何用?我還想聽娘多講些天靈地寶。”


    劉芸笑笑,理了理頭發,讚道:“我兒果真用功......淮南蘭遙知需配以無根水,用地火焚灼三個時辰......”


    此次藥浴一泡便是七日,期間劉芸往裏投了七次藥包,次次給吹簫不同的感受,極痛、極酸、極麻、極癢......那滋味就仿佛從肌膚往內鑽破皮囊,一直滲入三魂七魄,這其中種種滋味實不足與外人道也,是以,一出房門,吹簫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劉芸見此場景,心頭一酸,側過身從床頭的小匣裏取了銀錢,摸摸兒子的頭,柔聲道:“我兒好生歇息歇息,娘去置辦桌飯食與我兒。”


    吹簫疲憊的點點頭,勉強道了一句辛苦,便和衣上了床。


    劉芸歎了一口氣,走出了家門,可此去她如何也料不到今日會聽到怎樣的消息。


    荊國神宗六年,涇河汛期泛濫,河道淤積,致使河水肆虐,兩岸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沛郡官場貪墨治河銀一案事發,神宗震怒,下旨將沛郡一幹官員通通下了大獄,並命刑部徹查此事,刑部尚書嚴俊成早年與樊府有怨,得了旨意,哪有不得意的道理?且他平日便有收集樊府的馬腳,貪墨一案也早就耳聞,是以不過短短七八日時間,貪墨案所涉人員、銀錢等全部被嚴尚書掌握,連賬本都一本不拉,全部呈上與神宗,並上了一本憂國憂民的折子:“......涇河兩岸占鄉、景永、泗陽等地目之所及,皆水也,浮屍遍野,百姓流離,食不果腹,竟有同根相食之駭人聽聞事矣,民怨驚天。臣聞此聲,愧不能寐,然沛郡一幹官員坐擁華服美食......”折子裏重點描述了沛郡官場的*,將樊府的富貴陳述的尤為詳細,最後,嚴尚書當然沒忘記沛郡貪墨案涉嫌的官員家產清單都附了一份上去,涉案官員一十八名,資產共折合白銀三千三百八十三萬九千六百八七十一兩。


    時年正值神宗為銀錢發愁之時,見此單,哪裏還能不怒發衝冠,當下便摔了折子,著人擬了一份聖旨,八百裏加急送到了正在沛郡審案的嚴尚書處,聖旨上洋洋灑灑的寫了大長篇幅斥責了沛郡一幹官員有負皇恩、罪該萬死的行徑,結尾處是對此案的批示,其實總結起來也隻有幾個字,那便是:“所涉人員全部抄家,女眷發配教坊,男丁流放千裏,禍首斬立決!”


    不過七八日光景,世事便鬥轉星移,那權勢滔天者一朝落馬,比賤民尚不及,彼時劉芸出門買吃食時,方才知道樊氏一族被下了大獄,這消息不得不說叫她意外不已,挑眉暗道省得自己花費功夫,然又轉念思及兒子前兩日之反常,眼光一閃,心裏便有了計較。


    吹簫結結實實的睡了四個時辰才在劉芸的呼喚中醒來,桌上擺了四菜一湯,香氣撲鼻,盡是平日裏他愛用的,吹簫聞到飯香才驚覺自己腹中早已饑腸轆轆,匆匆梳洗了一番,便坐下狼吞虎咽。


    待兒子吃完,劉芸才提起樊家之事,聽到樊睿伯被處死,樊家男丁流放的消息,吹簫嘴角便有了笑意,那個討厭的樊延熙終於不見了,至於那些禮,吹簫也不怕人查,樊延熙一早便是要拿劉芸當外室養的,自然不能著媒婆來下聘,無媒無聘的,他們又未曾食過樊家的飯,用過樊家的銀錢,怎麽也牽扯不上。


    見兒子如此表情,劉芸哪裏還猜不到兒子做了手腳,暗歎了一聲,便將兒子扯進懷裏一陣摸索:“一個小人兒,理會這些子作甚,總歸有娘在,斷不會讓人欺負了我二人去。”


    吹簫舒舒服服的靠在他娘懷裏享受著母親的愛撫,一點也不覺羞澀,也不回嘴,乖乖的聽著劉芸念叨他,左右他事情已經做了,也不過是讓娘念叨兩句。隻是那幾麵鏡子需得快些收回,現致使沛郡正氣退散的禍首已伏誅,天道必不會放任沛郡而不理,若再繼續聚煞,恐遭天劫。


    劉芸絮叨了好些子,見兒子低眉順眼的聽著,這心裏頭又是驕傲又是心疼,驕傲於這麽個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身子又弱的小東西竟也有如此通天的手段,又是心疼兒子才幾歲便要耍如此手段來維護親娘,百感交集之外又有些放心,隨著吹簫的長大,她也越覺得身子骨大不如從前,近日更有所感召,她,怕是沒兩年好活了。想自己既無父兄長輩可靠,又無至交好友可托,留下十二三的小兒子,縱使死了也是不安的。現在,她也是能稍稍放些心來的吧。


    此事一過,母子兩個的日子又恢複了平靜,劉芸仍舊隔三差五的出門采藥,閑時給吹簫傳授《藥經》,但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她身子漸漸的弱了下去,不是生病,就像是渾身的生氣被什麽東西抽走了一般,原本豐盈的臉色都掛上了蒼白,整個人猶如一日將盡的太陽,泛著濃濃的暮氣。


    吹簫每每見此,心中便是一陣澀然,恨不得沒生這雙琉璃眼,沒見著劉芸身上一日多過一日的死氣。可,人不可自欺,命該如此,躲也躲不掉。


    神宗九年十月,劉芸倒下了,她睡的時日一次比一次長,身形也迅速的消瘦下去,吹簫看著她,想起剛出生時,劉芸護著自己從層出不窮的追殺中殺出一條血路的淩厲身影,那樣的殺伐果決,豐姿無限。但此時,她卻躺在那,蒼白而虛弱,單是看著,心裏就泛疼,那種綿綿的鈍痛就像鈍刀子一刀刀的割著他的心髒,又仿佛有人慢悠悠的伸出手扼住了他的喉嚨,一點點的收緊,那種窒息的無力感讓吹簫整個人都顯得麻木了。


    他始終沒有哭,甚至沒有太大的反應,隻是沉默的侍候劉芸湯藥飯食,但這反應竟比大悲大痛更叫劉芸心憂,她能感覺的到,她兒子已幾乎心如止水,竟是比她這個將死之人還要沉靜,仿佛失了所有的人氣,這世上所有事也叫他不感興趣了一般。她甚至擔心,自己這個不中用的一去,吹簫便會聽天由命的等帶死亡。


    這萬萬不能行!她劉芸拚盡了一切才保住的寶貝兒,怎就能隻在世上短短十餘載?他得活著!活的肆意,活的快活,活的沒有什麽遺憾了方能從容就死!


    神宗九年的冬天格外的冰冷,劉芸終於撐不下去了,這日吹簫自劉芸房內的小榻上醒來,照例去看他娘,然空空如也的床鋪卻叫他吃了一驚,急急走出房門找尋,才剛轉個彎便看見劉芸正提著一個食盒款款而來,那纖弱的身子裹在厚重的棉服裏,顯得飄然欲仙,西門吹簫注意到她娘已經細細的梳妝打扮過了,塗了脂粉,上了唇紅,連臉色都紅潤了不少,仿佛從未虛弱過一般。


    吹簫渾身一震,伸手扶住了房門,劉芸身上那濃濃的死氣隔著大老遠他都看得到。


    回光返照,回光返照啊!吹簫將這四個字在嘴裏滑過,緊緊閉上眼,臉上露出一個似哭非哭的神情,劉芸歎了一口氣,拉起他的手,引著他進了屋門,猶如閑話家常般道:“你這般,叫我如何放心的下,我就快走啦,我兒好好陪我吃一頓。”


    吹簫抖著唇哽咽道:“......好。”


    劉芸微笑著給吹簫布菜,自己卻沒有用多少,一麵看吹簫吃,一麵徐徐的道:“我知我兒不一般,早年我帶著你逃亡的時候,我兒便能為娘引路,躲開了多少殺機,更兼有別的手段,叫那些人有來無回。我修仙者自來有奪舍之功法流傳,我不知你原先是誰,是不是奪了我兒的命,替了他的魂,我隻知你從我肚子裏爬出來的,如此我便認你。”


    吹簫聽的此話,猛然停箸,抬頭看劉芸,他原不知他娘居然當他是奪舍的修仙者!


    “娘,我不是。”盯著劉芸,吹簫認真的開口,“我不是奪舍的修仙者,我本就該借你的肚子出生,我之異在於投胎時未曾消除過往雲煙,我與修仙一事,半點不知。”


    劉芸一怔,竟留下淚來:“竟是這般!我原想著,我兒是奪舍的道友,那便縱是我死了,你也是有出路的......”


    吹簫一愣,未曾想到劉芸竟為他至此,他不由的握住劉芸的手,安慰道:“娘你也無需擔心,我已習得了《藥經》,平日裏也可中些草藥,維持生計足矣,況我這身子料想也用不了多少時日便又能去勞煩娘了。”


    劉芸聽他話中對死亡果真風輕雲淡,心裏又氣又急,喝道:“逆子,給我跪下。”


    吹簫不明所以,但見他娘生氣至此,便跪了下去。


    劉芸看著他,痛斥:“前些日我觀你便有聽天由命,隨波逐流的意,你這是在尋死嗎?”


    吹簫一陣錯愕,縱然他覺得天命不可違,可也沒有尋死的意思,隻是這身體生機本也就隻剩下一些,過些年耗盡了,自然是追著劉芸去了,當下便辯解道:“我萬萬沒有這種意思,不過,萬物皆有道,天命不可違,大限到了,我便是拚死拚活的爭,也爭不過著天去。”


    “那也要去爭!我修仙者便是逆天而行的,天原不叫我們這些子人活的那麽久,是以每每境界升高一層,便有無數劫難,修仙路上殺機遍布,踏錯一步,便可能生不如死。可還是有那麽多先輩爭過了,活的一天比一天長,什麽天命不可違!不過是不願爭罷了!”


    吹簫低著頭,不言語。他眼中的世界與劉芸截然不同,他所能感應到的天地法則,劉芸不能,然這並不能說明劉芸的說法是錯,天道莫測,焉能知天道是想叫你順著,還是逆著?不爭又焉知天道是否叫你掙紮於世?他這些天是否執著於‘順應天道’呢?


    劉芸見兒子似有所悟,便緩了語氣:“簫兒哥,我劉芸一輩子也別無他求了,隻要你做一件事,叫我安心的走。”她拿出一張地圖來,遞給吹簫,“早年我帶著你去求‘神醫’,他曾言明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沒有法子醫治你,唯一的希望就是這個地方。所以,我才帶你來這沛郡柳莊村,這些年我按著著圖尋了多次,一無所獲。但我相信神醫不會無的放矢。娘要你堅持下去,去這裏,去找,我要你去爭,同這天爭!同這命爭!”


    “我兒,可願應下娘的遺願?!”


    吹簫眼淚肆意的流下,他跪著,雙手接過那薄薄的錦帛,俯身叩首:“兒,應下了。”


    劉芸舒了一口氣,終於笑起來:“好極,好極!娘能放心的去了。”說完,她起身,和衣躺在床上,閉上眼,再無聲息。


    吹簫眼睜睜的看著死氣從劉芸身上飛快的散去,當最後一絲死氣離去,吹簫咬住唇,失聲痛哭,劉芸,徹底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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