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安穩,歲月靜好。


    吹簫立在阿玄書房外的小棚下,專注的執著一支筆在宣紙上描繪。那幾株老藤已經熟練的在架起的棚架上蜿蜒攀爬,繁盛的葉子交織,給吹簫鋪下了一片清涼的陰影。仍舊幼小的青色葡萄果在藤間掛著,風吹過,就會滴溜溜的晃動,著實可愛。


    吹簫畫了了一會兒,停下看了看,抿了抿嘴,並不滿意。那畫上是一個青年人,他著淡青色麻袍斜靠在軟榻上,黝黑的頭發散著,像是剛洗完澡,神情帶著一點點的慵懶,不用講,這畫中人正是阿玄。平心而論,這畫著實一般,不說白描的功夫不到家,還有些不太相似,就是阿玄的神情也未到火候,於是阿簫麵不改色的將這畫紙揉了,重新鋪了一張。


    自打他開始認真的學畫,至今已經有月餘了,他仿佛爆發了這輩子最大的熱情,鎮日的練習,尤愛畫殷玄黃。對他突如其來的用功,阿玄倒也沒太懷疑,畢竟阿簫對畫的喜愛他是知道的,每日還會抽出時間來,手把手的教授,有了阿玄這個畫壇大手的親傳,阿簫的進步可謂顯著。


    時光如逝水,滾滾而去。阿簫苦練畫技,至葡萄成熟之時,已然能揮筆,遊龍般將阿玄畫的惟妙惟肖,隻眉宇間的神韻差些,不過,阿玄他就隻偷偷的畫,平日裏俱是拿景物做練習。


    待阿玄誇獎他的時候,吹簫便也知足了,以往他所不滿意的畫作通通都化了灰燼。許久才終於留下了一副,畫的是阿玄微笑的樣子,沒有背景,單單一個半身,那書生目光專注,眼中帶笑,笑的溫潤如水,美好如斯。他便將那玉簡空間又收拾出一塊地來,專門用來放自己的畫,那畫中人定然隻有一個,便是阿玄。


    殷玄黃,他愛的人。


    這荊國大雍城裏一個書生。他滿身的才氣,瀟灑又不羈,他常穿廣袖的長袍,腰間係青穗的琅嬛玉佩,腳踏木屐,徐徐而行。初遇之時,這書生是天上皎皎的明月,高、清、遠,一身光華,叫人心生向往,相交了,方知這書生是明鏡,他待友至誠,相交用心,溫柔而叫人沉醉。


    西門吹簫,一個滿心疲憊的兩輩子老男人,像初中生一般傻傻的戀愛了,超越了性別,愛上了一個同性。這感情是前所未有的純真,純到他自己都覺得有點丟人,明明早年的時候什麽樣的成人遊戲都嚐過了,可現在,他卻滿足於喜歡人的一個微笑,一句誇讚,他甚至不叫那人知道他的感情,他以友人的身份伴著他,同他暢飲,同他郊遊。明明感情都滿的要溢出來,他卻從來沒有任何傾吐的*。也沒有必要,這是一段注定沒有結果的暗戀。吹簫享受著自己的愛情,他認真的收藏著自己的心情,珍惜的過著這段日子,包括那些心酸和疼痛,凡是殷玄黃帶給他的感情,他都認真的品味。


    獨處的時候,阿簫想起阿玄,他會微笑,再想起遲早要分離,就會難過。難過極了,他也不壓抑自己,眼角就流出淚來,他不覺得這是軟弱,因為明明是這麽叫人傷心的事情,強撐著又有什麽必要呢?男人,隻要心中明白自己該做的事,不動搖,不迷茫,不混亂,那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壓抑,不做作,不虛偽。


    吹簫開始從頭回憶他和阿玄見麵的場景,將記憶中的阿玄留在紙上,再一幅幅的收到玉簡中,那些畫從青澀到成熟,一個個阿玄姿態不一,但作畫人的情感卻飽滿而明顯,躍然紙上,半點遮掩不得。所以,這些畫,吹簫從未叫阿玄見過。


    是的,吹簫已經下了決定,再過一年,他會跟林寒樹一起踏上去中林的船,走上修道的路。而他的阿玄會在這世俗間遇見一個合心意的女子,成親,而後生子,那些小猴崽子小的時候必定會很頑皮,叫人恨不能按在腿上狠狠的打一頓屁股,然後再狠狠的親一通,他這一生會和樂,會慢慢的變老,看著兒子長大,接著兒孫滿堂,他的頭發會變白,牙齒也掉光,最後平靜的迎接一生的終結。


    許多年後,吹簫想自己也絕對不會忘記大雍城的殷玄黃,這是他這一生中的初戀,最純潔美好的日子。吹簫打算,愛著,然後和他相忘於江湖。


    可惜,可憐的阿簫並不真正了解阿玄,他美好的願望注定無法實現。


    神宗十七年中,一個著灰色麻布衫的小廝敲響了殷家小院的大門,他從泵全來,送來了殷家的家書。


    殷玄黃看過家書後,微微揚起了眉毛:“我娘要來了。”還帶來了泵全的兩個表妹。


    吹簫有些意外,想了想,道:“既然殷夫人要來,我也不便打攪了。”


    阿玄聽了這話,便皺起了眉頭:“阿簫說的是什麽話,家裏住的好好的,哪裏就需要你出去住了!況且,這是我的私產,殷家在大雍另有住處,無須擔心。”


    吹簫這才放心了,隻是心中微有些遺憾,他和阿玄的兩人生活就這麽結束了,殷家夫人若要來,阿玄也必定是要在跟前孝順的,日後隻怕再想像之前那樣親密,倒是不能了,再有四個月,他可是就要離開了啊。


    吹簫微微笑了,帶著點落寞,有帶著點釋然:“你母子二人也有許久未見了,阿玄倒是要在夫人麵前好好盡孝。”


    “這個自然。”阿玄笑了起來,畢竟這個身體的壽命也快要到頭了,也該盡盡孝心。隻是阿簫定然要傷心死了,可也沒辦法啊,凡人的身體怎麽能長時間曾受自己的神識?這身體已經在潰敗了,殷家老五玄黃,原並不存在,如今,也該是叫一切回歸正軌的時候了。逆天轉世這種禁忌,也不能叫阿簫知道,那老天奈何不了自己,指不定會小心眼的報複在知曉的人身上,想想這兩年梵真時不時傳音來那中氣十足的罵聲便是了,那怎麽也是大乘初期能勉強夠得著天的的人了,如今也是應對的辛苦。他才不舍得叫阿簫受苦,且委屈阿簫一會兒,隻待他回歸本體之後,定然立時尋著阿簫,把他帶走,兩人相伴修行,再不叫他傷心。


    他還想了,那阿簫是個愛顏色的,見了他的本體定然也是喜愛的,到時候,他若是向阿簫表白,他也是會歡喜吧。他還愛畫,愛景,愛雲遊......唔,八荒山河圖不錯,要去一趟智勝派,明德那小家夥定然不敢不給。阿簫還愛茶、愛酒,聽說十方閣裏那個小丫頭詩酒茶還算不錯,叫人送來做個服侍。唔,聽說長的是個絕色,可立了誓,永不摘下麵紗,倒也合宜。


    阿玄這邊想的美滋滋的,一切都好的不得了。恨不能立時就回去置辦,然他定然想不到,老天不會叫他輕易的稱心如願。


    神宗十七年十月,殷家夫人舟車勞頓,終於抵達了這大雍城,殷玄黃親自在渡口接了娘親下船,被殷夫人拉著關切的打量了半天,才扶著他的手上了馬車,朝殷家大宅子駛去。以往僅有一個管家看家的宅子開了大門,將它的主人、客人迎了進去。


    殷夫人此次來,說是旅途煩悶,特帶了娘家兩位表小姐高素娥、高麗雯來作伴,府中一下來了兩位嬌客,明眼人一眼就瞧得出所為何事,定是老婦人要操心親兒子的婚事了!


    殷玄黃今年已經二十有一了,他文采非常,十三歲得了鄉試頭名,十五歲府試解元,此後便說能力至此,要好好用功,待有把握之後再考,尋常人家便是早就成親生子了,他卻一直拖著,十六歲的時候,家裏給說了一門親,後祖父去世,守孝三年,那姑娘等不得,婚事便作罷,孝期將過,未等殷氏再物色好人選,祖母也跟著去了,又是三年,如今還有半年,玄黃的孝期又要過了,殷氏自然著急著給兒子參詳參詳。


    殷玄黃就有些忙了起來,他母親帶著帖子拜訪了幾位年輕時的閨蜜,正式宣告了兒子殷玄黃身處大雍,叫他的隱居生活徹底完結。接踵而來的各色詩會、遊園會帖子不斷,更兼有母親吩咐要他帶兩位初至大雍的表妹遊玩,吹簫和阿玄的獨處時間便少了很多。


    看著那兩位千嬌百媚的小姐,吹簫心中又是酸澀又是高興,他看的出來,這兩個小姐性子都是好的,一個溫柔嫻淑,另一個活潑天真,姿色都屬上上,容貌各有千秋,且都是高家的嫡女,一個父親是當朝正四品,一個是有名望的大儒,家世都不錯,若他猜的不錯,這兩人應該就是殷夫人千挑萬選出來的人,阿玄的妻子大約就是這兩人中的一個了。


    這倒也不錯,隻他不能再伴在阿玄身旁了,他品嚐到了嫉妒,這讓他難受,但愛,有時候不是占有。


    這夜,吹簫立在修遠院中,抱了一壇子酒,仰頭飲了一大口,拿出林寒樹贈予的紫竹簫,抵在唇上,緩緩吹奏起來。簫聲悠遠,透著些許寂寞和清冷,吹簫閉著眼,靜靜的享受著清幽的夜晚,腦中思緒不斷,他描繪著阿玄以後該有的生活,然後簫聲就漸漸的平和下來,慢慢變得深遠而空曠,那是一種海闊天空後的釋然和大氣。


    奏罷,他將紫竹簫往屋裏一仍,輕巧的將它掛在牆上,抱起酒壇子,張大嘴巴,仰頭將酒液傾斜而下。阿玄被請去附了一個什麽百花宴,定少不了什麽才子佳人的風流佳話,今夜隻怕是不會歸來了。如此,阿簫便放心的醉了。


    他足足喝了三大壇酒,喝到最後,眼神迷蒙,麵色潮紅,神誌也不清了。殷玄黃帶著一身酒氣歸來之後,便看到吹簫枕著酒壇子,在當院醉眼朦朧,他飽滿的雙唇還泛著水光,長長的睫羽緩慢而遲鈍的撲閃著,袍子的衣帶被蹭的開了,露出一小片潔白的肌膚。


    阿玄走到他身邊,低頭看他:“阿簫怎得喝這麽多酒?”


    吹簫努力張大眼睛,表情看起來無辜極了,叫阿玄的心都軟成一團,忽然他笑了,傻傻的,無限可愛:“阿玄,我想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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