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仰躺著,有人來幫我撐傘了。


    雪停止落在我身上。


    「篤人。」撐傘的人開口。「這樣下去你會死的。」


    我取回將要失去的意識。


    我緩緩回想狀況。


    對了,我的複仇行動窒礙難行,我從灰穀謙老家逃了出來,之後在百花盛開的公園倒下。


    我看了過去,梓就站在那兒。


    她用折傘蓋住我的身體。


    接著拍掉我身上的積雪,用小小的手拍了好幾次,撥開所有積雪。我為了躲開她的手而起身。


    我不需要她幫助。


    我不想灰穀謙的妹妹幫助我。


    「我聽媽媽說了。」梓對我說。「你真的是哥哥造成的受害者?」


    「是啊。」我回答。「你哥哥殺了我的家人。」


    應該是全部聽母親說了吧。


    我從長椅起身,積雪落下,身體冷到骨子裏了。如果不找個溫暖點的地方去,應該會感冒。


    梓將我的包包拿來了,我立刻接過包包,穿上大衣。


    我向梓道別,輕輕揮了揮手。


    「不過妳放心,我不會再來見妳了。」


    當我打算離去時,梓抓住了我的手臂。


    這是怎樣?


    我正打算甩開時,她說:「欸,能不能讓我幫你?」


    我瞬間無法理解她說的「幫」是什麽意思。


    梓的眼神認真,直直地看著我的眼眸。


    「說不定我可以聯絡上哥哥,我知道他的信箱。但因為我發信給他他都不會回,所以我也不確定這個信箱他還有沒有在用就是。」


    笑死人。


    我早就從富田緋色那裏問到這種程度的聯絡方式了。


    我用力甩開她的手臂。


    「我不懂,妳為什麽想要幫我?」


    她應該知道我拿菜刀威脅她的媽媽。雖然我對謙的家人沒有恨意,但我仍想親手捅死謙本人。


    梓微微點頭。


    「我沒辦法放下你不管。」


    我差點爆笑出聲。


    「什麽意思,妳以為自己撿到一條棄犬?」


    這家夥還沒理解狀況嗎?


    這話聽起來甚至像是侮辱。


    「我是不太想說啦,但妳覺得我很親和實在很可笑耶。從旁觀的角度來看,就是一個被霸淩的小孩跟一個偶然相遇的同年齡孩子熟識起來,然後覺得很開心而已。妳甚至不知道這一切都是我演出來的。」


    「不是這樣。」


    梓大聲了起來。


    我沒有理她,因為她看起來就像是被說中了。


    「受傷了嗎?不過我嚐到的痛楚遠遠超過妳。光是知道實夕死了,但灰穀謙的妹妹卻還活的好好的,對我來說就隻有徒增壓力。」


    這些話殘忍到連我自己都傻眼。


    但這毫無疑問是我真正的想法。


    梓一定無法想像,每次聽她述說快樂的學校生活時,我有多麽憤怒地顫抖著?


    她現在也扭著一張臉,一副快哭出來的樣子。


    我別過臉去,立刻離開。


    梓很輕鬆地說要幫我。


    我覺得根本亂七八糟,不可能這麽簡單就同意。


    我走在雪中,整理自己與梓之間的關係。


    受害者家族與加害者家族,我的妹妹死了,灰穀謙的妹妹還活著。


    像這樣一一列舉之後,雖然是演技,但我都覺得我跟梓親近地交流的行為,讓我很想跟實夕賠罪。


    我啟動智慧型手機app,刪掉了梓的聯絡方式。


    我失去了最後留下的聯絡對象。


    我失去了尋找灰穀謙的線索、向灰穀謙家人報複的勇氣,也完全沒有同伴。


    現在的我什麽都沒有。


    抵達車站之後,梓等在那兒。


    她在剪票口前盯哨,簡直就像守門人那樣。


    「真纏人。」我嘀咕。離開這個小鎮的交通手段隻有電車,這距離不是我可以徒步回去的。我沒地方可以逃了。


    為什麽她比我先抵達車站呢?我瞬間思考著,答案隻有一個。


    打從一開始,她告訴我的就是繞遠路的走法,盡管我無法推理她為何這樣做。


    我無可奈何地走近剪票口,她說道:


    「請告訴我,要怎麽做你才肯原諒。」


    我像是要趕走她那般揮揮手。


    她沒有問到重點,這又不是小孩子吵架。


    「這不是原不原諒的問題,如果妳覺得這樣不能接受,就被霸淩一輩子吧。」


    我打算經過她身邊。


    卻被她抓住了手臂。


    「我不喜歡那樣。」


    「為什麽?因為希望自己好嗎?」


    我嘲弄似地笑給她看。


    即使我這樣拋出露骨的惡劣話語,梓依然不動聲色,隻是緊緊抿著嘴唇。


    「我一直認為那樣是對的,因為我們是加害者的家人所以不能幸福,隻能一直承受霸淩。但即使這樣做,也沒能幫助井口小姐的家人和篤人什麽,這隻是一種自我滿足。」


    梓放開我的手臂,低頭致歉。


    「對不起,我沒有察覺你的痛苦。」


    我沒辦法馬上反駁她的說詞。


    我心裏確實有希望加害者家人不幸的情緒,但就算她們真的陷入不幸,對我的人生又有什麽意義呢?我看著梓,心裏這樣想。


    但我還是搞不清楚。


    她為什麽說想幫助我。


    我以挑釁般的口氣說道:


    「怎麽,妳該不會迷上我了吧?」


    「是啊。」


    她幹脆地承認了。


    「不過剛剛失戀了就是了。」


    真是出乎意料的話。


    不過,我總覺得自己好像能夠接受。


    「……這樣啊。」


    我說道。


    「如果是這樣,我還真做了很過分的事呢……」


    這超出了我的計算。


    我原本隻打算把她當成普通朋友對待,但在她心中似乎不是如此,她把我當成異性看待。以我們的年紀來看,或許甚至可以說這樣比較理所當然吧。


    我不僅欺騙了她,甚至利用了她的愛慕之情,加以踐踏。


    「雖然我這樣說有點那個。」梓開口。「篤人你確實做了相當過分的事情喔,對我來說這可是初戀。當同班同學請我喝飲料,等我回過神來發現皮夾被偷走,一個人孤伶伶快要哭出來的時候,是你來找我搭話。跟你講電話的時候,是我人生最美妙的時刻。」


    但是,我卻因為太利己的理由背叛了她。


    若我一開始就開誠布公,她或許有可能協助我──


    她眼中噙著淚水哭訴著:


    「即使如此,篤人仍是我哥哥的受害者,是我曾經喜歡上的對象。所以我才說,我想幫助你。」


    她為了要說出這些,究竟苦惱了多久呢。


    我無法立刻回覆。


    正如我有我的故事那般,她也有她的故事。


    無論怎樣辯解,都不改我欺騙且利用了純真、孤獨少女的事實。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


    或許是因為愧疚的關係,我於是很自然地接納了她的提議。


    比起跨越許多糾葛靠近過來的她,我覺得隻是一股腦丟出激情的我很幼稚。


    「……我想見灰穀謙,想知道我家人被殺害的真相。我無法保證在特殊情況下我會做些什麽,如果妳覺得這樣也沒關係,我希望妳能幫我。」


    我這麽說,她輕輕點了點頭。


    「還有……」我嘀咕。「對不起,對妳說了些很惡劣的話。」


    這是一點點向前的和解。


    於是我和梓就這樣,成了彼此協助的關係。


    我們的交流從最壞的狀況開始。


    即使如此我仍跟梓在一起,是因為抱著或許可以見到灰穀謙的一縷希望;梓之所以幫助我,是為了幫家人犯下的過錯贖罪吧。


    雖然我們基於這樣的情感勉強聯係著,仍不改關係險惡的事實。


    我恨她哥哥。


    梓則因為自己的感情被玩弄而有所怨憤。


    我們的關係當然不可能好,總是吵架。


    而且那不是像朋友或情侶那樣,以恢複感情為前提的吵。我是真心怒罵梓,梓也會拚命辯解,甚至發生過我無法反駁她而逃走的狀況。


    我沒辦法全麵信任梓,她所說的有可能全部都是謊話。她可能其實知道灰穀謙在哪裏,隻是瞞著我而已。


    所以我跟梓說:「希望妳能讓我看看妳的日記。」


    當時,我在她家跟她碰麵,我們自然而然就決定都是在她家碰麵。


    梓搖搖頭否定我的提案。


    「對不起,我不能讓你看。」


    「可以問原因嗎?」


    「因為我幾乎每天都寫了抱怨和憤恨……我認為裏麵的內容隻會讓你看了不舒服。因為有可能在某些地方吐露了加害者這方的傲慢真心話。」


    梓很痛苦地垂下了眼。


    但我沒有退讓。


    「如果妳無論如何都不想讓我看,那我不勉強。但


    是我想追查到灰穀謙的去向,所以想親眼確認日記裏麵是否有寫到相關情報。」


    我有自覺這種說法非常卑鄙,知道這樣她就無法拒絕。


    後來,梓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了」之後,拿了一疊厚厚的筆記過來。


    我確認起她的日記。


    她的筆跡有力而工整,寫下的內容全是抱怨,钜細靡遺地記錄下了她實際遭受的霸淩內容。


    可以明白得知,她過了一段很苦、很難受的日子。


    然而,寫在日記之中的不隻這些記述。


    為什麽我非得承受這種遭遇。


    今天課本又被撕了,連續一星期。


    錯的都是哥哥,為什麽連我都要被潑水?


    默默承受,因為是我家人不對,不過我要承受到什麽時候?


    這些映入眼簾的瞬間,一股有如火熱岩漿的情感從我心中噴發。我無法抑製衝動,隻能把我腦中浮現的感情直接發洩出來。


    ──明明是殺人犯的妹妹,別裝得一副受害者的可憐樣。


    ──被潑了點水算什麽,妳哥哥做了更過分的事情啊。


    梓隻是默默地聽著我說出口的話。


    她拳頭放在膝蓋上,隻是一直聽我說。不過我沒有停,在吐完激情之前隻能一直說下去。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時間,我才向她道歉。


    「……確實如妳所說。」發洩完之後,剩下的隻有空虛的情感。「我不該讀這些日記,對不起。」


    「你不用道歉。」梓小聲嘀咕。


    她軟弱的聲音讓我體會到她對我的謝罪與顧慮之情,然而她臉上的表情卻明顯浮現了受傷的悲傷。


    我一時之間無法忍受自己帶來的尷尬。


    這樣的爭執是稀鬆平常。


    我和梓之間有著無法填補的鴻溝。


    但是,我和梓的關係在某次聊天之後開始改變。


    是我們在討論要怎麽見到灰穀謙的時候。


    對話充滿火花,無法看出將來方向的議論令我頭痛了起來。一定是因為這樣想換個話題吧。


    梓對我身上的東西產生疑問。


    「你一直帶在身上的那個,該不會是妹妹的?」


    梓指了指我的口袋,雪花蓮卡片露了出來。


    我為了不讓它掉落而將之推回口袋裏麵。


    「我之前有說過吧?是妹妹在我生日的時候送給我的花,因為枯萎了,所以我把它壓成卡片。」


    「……為什麽枯萎了呢?」


    「應該是天氣變熱那時候吧,雖然我都有澆水施肥,但花還是漸漸變得沒有精神。」


    我甚至幫花換了土,還將之移到陽光充足的地方。這是妹妹最後送給我的禮物,我當然想盡可能好好愛惜,但我的願望沒有實現,花全部枯萎了。


    我說明之後,梓發出了「嗯?」的狐疑聲音。


    她急忙探出身子。


    「篤人,那是休眠。雪花蓮屬於球根植物,每年都會枯萎的。」


    我歪了歪頭。


    完全聽不懂。我從小學種牽牛花之後就再也沒有種過花。「跟會留下種子的品種不一樣嗎?」


    「完全不同。現在那株雪花蓮怎麽了?」


    「我不忍心丟掉,所以就放在設施的庭院裏麵。」


    梓睜大了眼睛僵住。


    簡直像是看到了什麽不可置信的東西一樣。


    「哎啊。」她說道。「那株雪花蓮還有可能會再開花喔。」


    「咦?是這樣嗎?」


    「不過如果沒有照顧,可能還是會枯萎,主要還是要看球根的狀況。如果是放在庭院裏麵,有灌溉到雨水或許沒有問題……」


    「這個嘛……我不太有自信。」


    「總之你回去之後拍張照給我,我會幫你看看。」


    妹妹送我的雪花蓮有機會複活。


    實夕的遺物──那對我來說,是跟灰穀謙的存在同樣重要的事物。


    從那天起,我們每天都會聯絡彼此。


    對話大部分都跟雪花蓮有關。


    缺水的球根在外行人眼裏看來也很明顯地萎縮,但仍冒出了小小新芽,還沒有完全枯萎。


    梓很細心地教導我怎麽做,從正確的選土方式到適合雪花蓮使用的肥料為止。她提供正確的情報給完全沒有園藝相關知識的我。


    我遵循她的指點做,雪花蓮的球根於是一點點恢複朝氣。而從那之後,我和梓之間也漸漸地會聊起其他話題。當我回過神後,與她之間的對話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莖長得挺長的,或許真的會開花呢。」


    比方,我這樣跟她報告花的現況,梓就會告訴我「那麽暫時可以放心了,應該不用再澆太多水了」。當她說出如果土壤結凍或者出現霜柱之類的相關詳細知識時,話題就會轉到她從哪裏得知這些知識上,接著又自然聊到與學校生活和興趣有關的話題。我會分享一些函授學校上課有趣的部分,還有比方明明不知道對方長相,卻多認識了一些人的狀況等等。梓也會說一些關於考高中和教室內發生的事情。


    說起來,欺騙梓的那段時間,我倆之間也不缺話題。一定是因為原本興趣和喜好就接近的關係吧。


    我和梓之間毫無疑問有一條深深的鴻溝。


    那是一條無法輕鬆填補的鴻溝。但是,我倆就像站在鴻溝兩端呼喊彼此那樣,漸漸增加了對話量。


    去了梓家之後會到公園散步,已經變成了不成文的習慣。


    我們去的是她推薦的,有點燈照亮花圃的那座公園。雖然每天所看到的景象幾乎沒有變化,但我們自然而然地就會過去。


    梓會說些有關花卉的事,我則默默聽她說。


    途中,我們確認了雪花蓮花圃,花還沒開,在積雪下等待春天造訪。我們為了看雪花蓮而坐在長椅上。


    有一次,梓在這座公園問我:「關於未來,你有什麽想法?」


    我問她為什麽這樣問,她用一句「因為雪花蓮是希望之花啊」回答。「所以,我想說聊一點明朗將來的話題。」


    「希望?妳之前不是才鬼扯過說是象征死亡什麽的嗎?」


    「怎麽說鬼扯……」梓一副才不是這樣的態度歎了一口氣。「我之前就覺得了,沒有假裝的篤人你相當惡毒耶。最初相遇時的你更溫柔和善啊。」


    「我本來就是這種感覺。」


    「讓你對實夕送你的禮物抱持奇怪印象這點我道歉,總之,我想聊些有希望的話題。」


    「充滿希望的將來嗎?」


    這還真殘酷,我因為憂鬱而歎氣。


    我實在沒辦法以積極正向的態度,麵對隻有我能走在實夕已經失去的將來一事上。


    「梓有什麽想法呢?」我就這樣回問。


    她搖了搖頭。


    「現在我什麽都沒辦法想,隻能被哥哥犯下的罪玩弄著求生。」


    「明明是妳提議的,結果妳卻沒點子啊。」


    「又在惡毒了。所以你呢?」


    「……我無法想像未來的事。」


    這麽回答後,梓挖苦我說:「你不也一樣。」


    我跟梓同樣說了「什麽都沒辦法想」這般話。


    騙人的。


    其實我已經決定了,我早就覺悟好了。


    罪過就要給予相應懲罰。


    捅死灰穀謙之後,我自己也死亡──我的未來已經決定好了。


    不知道我這般想法的梓,開心地說道:


    「如果有一天能一起聊聊就好了。等到哪天事情告一個段落,我們再慢慢聊吧。」


    梓作夢般地說道。


    屆時一定會選在這張長椅上聊吧。


    在綻放的雪花蓮之前,我們一臉清爽地談論關於將來的事。


    我低聲說了句「是啊」,「這就是世間所謂的幸福吧。」


    這是我下意識之中脫口而出的話。


    究竟這是謊言,還是真心話呢?自己也不得而知。


    「那就說定了。」梓微笑著。「讓我們一起走到幸福的場所吧。」


    我被她的氣勢壓製,隻能曖昧地點頭。


    不知為何,我沒有要抗拒的想法。


    ???


    從那天之後,我變成會抱持一些沒有希望實現的夢想。


    我與梓和灰穀謙見麵,從他口中聽到能令我接受的說明,並接受了他的謝罪與反省。雖然我覺得我不能原諒他,但我總有一天能克服憤怒。或者是在梓的家人所能做出的最大讓步的前提下,執行報複。讓灰穀謙再次於父母監督下執行更生,結束複仇的我與成功讓哥哥更生的梓,這下總算能變成普通朋友。我不會死,還能和梓一起談論將來。


    但我的理性當下吶喊,這不可能。為什麽我非得跟加害者的妹妹當朋友不可啊?


    然而,這是絕對不會忘記的想法。一旦放鬆下來,就會忽地閃過


    腦海的非現實夢想。


    隻不過──我的妄想打從根本就錯了。


    因為我們見到灰穀謙之後,被重重地打下了地獄。


    ???


    從結論來說,我們成功聯絡上了灰穀謙。


    我們利用梓的信箱持續發郵件給灰穀謙。


    發出去的都是些類似『有奇怪的男人在家附近亂繞』、『他威脅說他知道富田緋色的真相』、『想直接見麵講清楚』的瞎掰內容。


    而我們收到了針對這郵件的回覆。


    十二月下旬,梓與灰穀謙再次見麵了。


    灰穀謙拒絕與母親見麵,應該是覺得愧疚吧。


    兄妹暌違了一年半,約在新宿附近的ktv碰麵了。


    梓把自己的智慧型手機開成通話狀態,我在隔壁包廂竊聽他們的對話。


    接著我抓準時機闖進他倆所待的包廂,主要是為了聽灰穀謙說出事情真相。甚至視情況,我會拿出菜刀威脅──


    原本的計畫是這樣。


    但灰穀謙開口的瞬間,事態出現大轉變。


    『梓,我打算炸掉新宿車站。』


    灰穀謙單方麵說道。


    自己打算引發爆炸恐怖行動。


    就算要入獄,也不會被判處死刑。


    這是能夠修正少年法的恐怖行動。


    渡邊篤人的家人因為有可能暴露這項計畫,所以必須加以殺害。


    報酬保管在隻有他知道的地方,等出獄之後就可以自由使用。


    總有一天,利用那筆錢悠然自在地生活著的將來等著他。


    『雖然會給妳和媽造成困擾,但請妳們忍耐,因為我們一家人可以一起生活的日子總有一天會到來。』灰穀謙這樣對梓說。


    這實在太扯了,荒誕無稽。


    如果是灰穀謙以外的人說出這些,隻會被一笑置之吧。


    可是我不認為這是開玩笑,他真的打算執行爆炸恐怖行動。


    現在根本不是我要直接跟他對質的時候。


    ???


    沒錯,我們什麽都沒有理解。


    我的家人之所以被牽連,隻是一項更龐大計劃的一環罷了。


    ???


    灰穀謙離開後,梓立刻打電話報警,把灰穀謙的計畫全盤告知接聽電話的職員。


    一開始,對方還很仔細地聽梓說。


    但途中聲音開始出現懷疑態度,後續的應對已經混入了傻眼和覺得麻煩的感覺了。


    對方沒有相信梓所說的。


    冷靜下來想想,對方的應對也是合理。本來就已經是難以置信的內容了,而且報案的又隻是個十五歲的孩子,就算想做筆錄,不僅目前不知道灰穀謙的住處,也沒有其他線索,甚至不知道犯案日期,這樣警察不可能采取行動。我應該要先跟蹤灰穀謙,確認他現在的住處是哪裏才對。結果,報案電話在沒辦法讓對方采信的情況下結束。


    對方可能以為這是惡作劇電話。


    若想要警方有所動作,目前的情報太少了,無法指望。


    隻能靠自己的雙手再次找出灰穀謙。


    我們在新宿車站周圍徬徨了整整一星期。沒去學校上課,隻是專注在東京內徘徊。灰穀謙居住在新宿附近──我們知道的情報隻有這樣。他有可能住在神奈川,也可能在埼玉。


    任誰都能理解這是不可能的任務。


    不過,我們不能停下腳步。


    渺小的正義感驅策著身體。


    會有人死──會出現跟我體會同樣痛苦的人。


    我不是因為理性,而是基於本能體悟。


    他打算引發不該發生的事情。


    光是想到這樣的未來,就足以讓我在回過神時采取了行動。


    「篤人可以不用繼續追查了。」年末時,梓這樣告訴我。


    世間都沉浸在除夕夜的氣氛之中,隻有我們為了搜查恐怖分子東奔西走。


    正當我們俯視著在新宿車站來來往往的人群時,梓這麽說道。


    「什麽意思?」我這麽問。「就是字麵上的意思。」她回答。


    梓微笑著,有如在慶祝什麽一般。


    「因為篤人的願望都實現了,對吧?」


    願望?


    在這樣的狀況下,有什麽實現了?


    「你仔細想想,因為那將是相當大規模的恐怖行動喔?哥哥會被關進監獄,我們一家人會被媒體追著跑,奪走你家人的加害者家人全都要走上悲慘的末路,甚至連你痛恨的少年法都一定會以此一案件為契機有所改變。你看,你所有的願望都會實現喔。」


    「不,我的願望是──」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麽。


    我找不到正確答案,現在我的願望是什麽?


    梓說得沒錯,我阻止恐怖行動的動機是什麽?因為不想害死完全不認識的某人嗎?我突然覺醒了這種英雄般的衝動嗎?


    不需要犯下任何罪,就能完成複仇──


    我不需要失去任何事物,便能實現所有願望──


    「如果是之前的你,這是你所樂見的結果吧?你隻要當作跟我相遇後發生的這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就可以了。」


    「……不會變成沒有發生過吧。」


    「我知道。」梓究竟覺得哪裏好笑呢?她笑著說。「可是篤人真的沒有必要跟著我一起尋找哥哥,畢竟沒理由啊。如果被什麽人記住了長相,你很有可能被當成我們家人的夥伴耶。」


    梓邁出腳步。「那麽。」她揮了揮手。「再見。」


    我沒辦法立刻追上去。


    感覺先離去的梓背影是那麽的嬌小。我明明很想叫住她,卻隻能發出沙啞的氣息。梓沒有回頭,持續往前走。


    結果,我無法追上去。


    等我回過神,我回到了一如往常的地方。


    我們一家人過去居住的家所在的那塊地。那個被樹木圍繞,能夠遮蔽一切光芒的庭院一隅。


    太陽已經下山,在甚至可算是漆黑一片的黑暗之中,我陷入沉思。


    這時,我看了一個紀錄片節目。


    那是我在網路搜尋「加害者家族」後,找到的影片。


    那是一段述說兇殘案件加害者家族的故事。犯下殺傷案件的男人有個妹妹,她在案發之後,被媒體追著跑,持續輾轉更換職場與住處,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也跟一位男性墜入愛河,卻因為被對方家人知道是兇惡罪犯的妹妹而反對結婚,兩人於是交惡,最終分手。後來她甚至想過要自殺。


    加害者的妹妹以悲痛的聲音哭訴:


    『加害者被關在監獄裏麵,受到保護。但加害者的家人卻得一直在社會裏持續遭到白眼。』


    我突然把那位女性跟梓的臉重疊了。那就是在灰穀謙被逮捕之後,被無數記者包圍的梓的模樣。


    這集紀錄片節目的最後,加害者妹妹終究選擇了自殺。片尾播放了一段感傷的音樂後,影片結束。


    這就是我所期望的結局嗎?


    真的嗎?


    就像想要壓碎這般疑問,無數「聲音」再次回蕩。


    『不要原諒加害者!家人一定也都不是些好東西,統統拖出來吊死。』


    一直支持著我的話語。


    兩種幻聽持續在腦中回蕩。


    下定決心的時刻漸漸逼近。


    我必須自己選擇自身幸福,以及自己能接受的結果。


    隻不過,一旦確定了方針,我就能夠很快做出決定。


    這點是我唯一自豪的部分。


    持續行動。


    要連再也無法動的妹妹的份一起。


    我煩惱了幾天之後,向梓提出一項簡單提議。


    發一封內容如下的郵件給灰穀謙。


    『我有很多朋友在東京,所以一定要告訴我執行爆炸的日子。如果信不過我,執行前夕再告訴我也沒關係。』


    梓似乎不太能接受。


    「最後這兩段話不必要吧?執行前夕知道了有什麽用嗎?應該什麽都做不了吧?」


    「如果跟警察商量,說不定會采取行動吧。」


    「讓新宿車站所有路線的電車停駛,並且驅散人群避難嗎?隻靠我們的證詞就做到這樣?」


    她一副這不可能的態度。


    老實說,我也有同感。


    無論是世界上多麽優秀的警察,我都不認為會願意聽隻有十五歲的我們提供的證據。盡管可能去檢查車站裏麵是否有可疑物品,但完全無法想像他們會驅散人群到什麽程度。畢竟新宿車站裏麵可是能容納上萬人。


    用普通的方法絕對不可能──


    我腦中有一項計畫,但我沒有告訴梓。


    梓嘀咕了一句:「不過,還是把能做的都做了比較好吧。」之後,發出了郵件。「畢竟能事先發現很重要,我會繼續搜索哥哥。如果找到他,即使要揍扁他也會抓住他。」


    她


    消失在新宿的街道。


    不過,應該不可能發現吧。即使我們這樣努力行動也隻是徒然,灰穀謙一定會讓爆炸行動成功。


    他甚至沒想過在那之後,自己的家人會有什麽遭遇。


    一月初,我約梓去掃墓。


    雖然她想盡可能把時間拿去找哥哥,但因為我強力勸說,所以她答應了。就算繼續這樣在鎮上尋找,能發現灰穀謙的希望也很薄弱。在那之前,她應該會先累倒吧。


    梓因為睡眠不足加上疲勞累積,看起來消瘦了不少。她說她因為太不安而睡不好,所以我也想說找個風景優美的地方陪她散散心。


    「這樣好嗎?」途中,她開口說。「我總覺得受害者家人不會接受加害者家人前去掃墓。」


    她這麽一說,我才察覺。


    如果對象是灰穀謙或富田緋色,我一定不能接受吧。


    掃墓當天是個大晴天,無雲的晴空遼闊寬廣。


    我對著墓碑說明梓的身分,因為是介紹我想複仇對象的妹妹,所以沉睡在墓碑之下的家人可能會很傻眼,或者怒不可遏吧。


    梓始終隻是默默地雙手合十,隻有她知道她心裏想些什麽。但看著她跪在地上,挺直背脊的模樣,我已經不會覺得不愉快了。


    我對她說:「我有件事情想告訴妳。」


    「什麽事?」 她反問我。


    我摸了摸墓碑。


    家人究竟會怎麽看待我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呢。


    「當我失去家人,陷入悲傷穀底時,有一些『聲音』支持著我。富田緋色犯下的縱火案被寫成報導,有很多人在底下留言,說少年法的判決太輕了,應該要把加害者的家人也關進監獄,不要原諒被少年法保護的加害者等等。這些留言我看了很開心,因為像是替我訴說了我的心情。我覺得我是以這些『聲音』為依靠,才能持續行動至今。」


    仔細想想,我是被那些「聲音」操控了行動也說不定。


    「不過我覺得這些『聲音』有著另一麵。」


    我繼續說。


    「相信『少年法的判決都很輕』這項情報的富田緋色,抱持著輕鬆的情緒放火了。『懲罰加害者家人』的聲音把梓妳們逼上絕路,強行拆散了灰穀謙與他的家人。『不要原諒加害者』這樣的聲音致使憎恨灰穀謙的人隨著周刊雜誌揭露的情報,毀了灰穀謙的生活,讓他更遠離了更生之路。」


    當然,這些解讀都是事後諸葛。


    無關乎周遭的情報,富田緋色可能仍會犯罪。即使與家人同住,沒有被周刊揭露,灰穀謙可能還是無法更生成功。


    這隻是一種可能性。


    而且隻要有一點點不同,實夕可能還能活著──想到這裏的瞬間,我心中有些什麽毀壞了。


    「如果沒有這些擅自散播扭曲過後的消息,毫無責任地追殺加害者的『聲音』,實夕可能就不會死──這樣的想法在我腦中揮之不去。我真正該恨的,或許其實是那些『聲音』吧。」


    梓出聲道。「篤人,那些是針對謙和富田緋色的。」


    「我知道,我沒有要維護他們。」


    我打斷梓的聲音,繼續說道:


    「他們是壞人的事實不會改變,憎恨他們的聲音支持著我,所以才很尷尬啊!才很糾葛啊!不過,有件事情我很確定。」


    我邊撫著墓碑說道:


    「我無法原諒這場恐怖行動。」


    問題不在於這跟與我有無利害關係。


    而是它有沒有違反我的信念。


    「灰穀謙的雇主,想利用這些『聲音』修改法律,引發重大案件煽動輿論,並強行扭曲法律──這樣絕對不對,我怎麽可以認同害死我家人的案件,最終是這樣可笑的結果!」


    我說道。


    「梓,我要對抗這場恐怖行動,我隻是想告訴妳這個。」


    來掃墓是為了表明決心。


    為了讓我不要在途中因為膽小而逃避,我必須來到家人麵前發誓。


    梓似乎沒能立刻理解,一直眨眼。


    我們互相凝視了對方一會兒。


    「欸,篤人。」後來,梓看向我的手。「你的手指在顫抖。」


    我看著自己撫著墓碑的手,不禁苦笑。手很沒出息地、下意識地顫抖著。指甲和花崗岩碰撞,發出聲音。


    我鼓起隻有一點點的勇氣。


    「我隻是有點害怕,沒事的。」我笑著說道。


    「你在怕什麽?」


    梓高聲說道:「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因為她一定會反對。


    我有自覺即將采取的行動很可笑,而正在顫抖的指尖證明了這點。


    然而,我仍下定了決心向前。


    我告訴自己,這是最好的做法。


    我想阻止那雇主的計畫,想守護梓。要達成這些,灰穀謙的恐怖行動就不能出現死者。要盡可能減低死者出現的機率,就必須盡量更迅速地,且讓更多人順利避難。隻是報警還不夠,必須采取造成更大影響,且具有衝擊力的通報方式。


    看我以有如炸彈爆炸般的衝擊力道,炸飛這一切吧。


    把無聊的計畫、不負責任的笑話全都消滅。


    為此,我什麽都能做。


    搶奪他人的恐怖行動──即使那是無比可笑的行為。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15歲的恐怖分子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鬆村涼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鬆村涼哉並收藏15歲的恐怖分子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