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島金鍾金鍾道38號。


    紀寧走下警車的時候,被刺眼的陽光略微閃了下眼。很快她便發現,比陽光更刺眼的是記者們手裏的相機。


    閃光燈在她眼前來回閃爍,隨之而來的是潮水一般尖銳的提問。問題都很一針見血,提問的人喊得聲嘶力竭,隻為在法官詢問她之前挖出一些獨家新聞。


    對於這樁謀殺案,警方對外守口如瓶。她這個最重要的目擊證人被嚴密地保護了起來,在此期間她除了回學校拿一些必須的生活用品外,一直住在警方為她提供的旅館裏。有兩名女警日夜陪伴著她,作最貼身的保護。


    整個城市似乎都為之震動起來。她從警察嚴肅的表情裏讀出了件事情的嚴重性。一個月前麗晶酒店的謀殺案,因為牽涉到背景深厚的犯罪嫌疑人,而變得街知巷聞起來。


    紀寧從幾份報紙裏讀出了一些訊息。那個被她看到的犯罪嫌疑人和她一樣,來自大陸,同是北京人。不同的是,紀寧隻是一個靠獎學金和家裏資助來讀書的大四窮學生,而她將要指認的對象,卻是一個身家不菲身份成謎的人。


    表麵上他是麗晶酒店的三大股東之一,但他背後有什麽力量支持卻不得而知。一個外鄉人能在香港這片寸土寸金的地方開如此豪華的酒店,沒點勢力寸步難行。


    聽說他有軍隊的背景,但具體是什麽卻沒人知道。那些報紙報道的都很隱晦,似乎對此有所保留,不敢輕易觸動。都說香港的傳媒相當開放,沒什麽是他們不敢報道的。可從這一次的事件裏,紀寧卻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味道。


    香港的媒體也有得罪不起的人。他們既想拿這件事情博眼球,卻也擔心鬧大了惹到不該惹的人。一個從北京來的青年才俊,轉瞬間已呼風喚雨。那些人比自己聰明,一定也比自己意識到了更多。


    紀寧抬手去遮那些相機的閃光燈。提問還在繼續,她卻抿緊了唇一言不發。警方告訴過她,開庭之前不要說任何話,以免惹來不必要的麻煩。她身邊依舊是那兩個女警護衛著,挨挨擠擠間她們已走上了台階。


    身後一聲頗為尖利的刹車聲響起,原本圍著紀寧聒噪不休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那些目光馬上又落到了新來的那輛車上。


    紀寧隨著人們的視線望了過去,車門緩緩打開,一個修長的身影從裏頭鑽了出來,平靜地掃了周圍一眼。那目光鎮定自若,仿佛周圍的一切都與他無關。他堅毅的臉孔上看不出一絲的緊張,反倒給人一種泰然處之的平和。


    很少有人被指認為殺人凶手,還能如他一般平靜吧。


    紀寧這般想著,那些記者們似乎也和她有著一樣的想法。或許這種想法令他們感到震驚,以至於有那麽幾秒鍾,現場寂靜無聲,原本騷動不安的人群有了短暫的寧靜。


    他便趁著這須臾的寧靜穩步走上了台階,走過那群記者,與紀寧隔著人群遙遙相望。


    這應該是紀寧真正意義上第一次看清楚他的臉。就如報紙上所說的那樣,他很年輕,也很俊朗,五官立體而漂亮。頭發梳得整齊,胡子也刮得很幹淨。這幾天香港有些熱,他隻穿了一件淺藍色的斜紋襯衫,下頭一條淺灰色的西褲,整個人看上去幹練而整齊,完全不像一個麵臨殺人指控的嫌疑犯。


    因他身份特殊,他被準許保釋。保額已被公開,是天價的六百萬港幣。殺人案很少能被保釋,由此也可以推斷出,這個男人的背景頗深。


    一個案子,尤其是一個殺人案,被告和目擊者同時出現在法院門口的情景並不多見。那些嗅覺靈敏的記者們隻是略一遲疑,很快便又活了過來。


    閃光燈再次亮了起來,很多記者向後退了幾步,想要將兩人拍進同一張照片裏。但很快保安們便聞風而動,紛紛圍了上來,將那些試圖抓取新聞的不安分子統統趕下了台階。


    這應該是那個男人自己雇的保安,清一色的製服看著很顯眼。他們隻為他服務,將他與記者們隔開之後便一臉肅目地立在那兒,猶如一堵人形圍牆。


    負責保護紀寧的兩個女警顯然有些緊張,手快速地按到腰上,隨時準備拔槍相向。紀寧卻絲毫不覺得危險,眼前這個男人實在讓她與窮凶極惡的殺人犯無法聯係在一起。


    如果不是在這種場合相見,她一定會為他的翩翩風采暗暗喝一聲彩。愛美之心人皆有知,紀寧也不例外。


    那些記者被趕走之後,他們之間隻隔了一個保安。相距兩三米的距離,彼此都能將對方看得很清楚。紀寧很想從他眼睛裏讀出些什麽,惶恐、不安?或是愧疚、擔憂?但他那雙漆黑的眸子平淡無波,一如他此刻的表情。


    一個姓劉的女警輕輕推了紀寧一把,示意她繼續往裏走。紀寧最後又看了他一眼,就在即將轉頭的一刹那,一聲槍響打破了春末的嘈雜,刺得人耳膜生疼。


    那是紀寧這一輩子離死亡最近的時刻。那顆子彈在離她不到半米的地方炸開,劃過那人的左手臂,割開襯衣和表麵的皮肉,最後釘進了高院門口的水泥地裏。


    紀寧和他一道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身體接觸地麵的一刹那,疼痛將她拉回了現實裏。周圍人群的尖叫聲腳步聲不絕於耳,那兩個女警正在緊張地與對講機交談著,而那些統一著裝的保安已經圍了過來,將他們兩人牢牢圍在了裏邊。


    剛才到底是怎麽了?紀寧有些驚魂未定。這個男人怎麽轉眼間已經到了自己麵前?紀寧仔細回憶著半分鍾前的那一刹那。似乎就在槍響的一瞬間,他用力推開麵前的那個保安,衝過來一把將她摟到了地上。


    如果不是他那一下,從子彈打出的軌跡來看,她這會兒應該已經腦袋開花了。


    有人要殺她!


    紀寧腦海裏一下子蹦出了這個念頭。她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恐懼猶如千萬隻螞蟻在身體裏鑽來鑽去,很快便蔓延到了每一寸皮膚。


    那人顯然感覺到了她的驚恐。他伸出右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一刻,他們兩人離得很近,呼吸彼此交纏在一起。原本緊張的情緒裏夾雜了些許的曖昧,與這紛亂的環境格格不入。


    很快兩個女警便趕了過來,將她從地上拉起,警惕地將她與那人隔開了幾米遠。


    遠處警笛聲和救護車聲交錯響了起來,幾乎同時停在了高院門口。警車上跳下幾個荷槍實彈的特警,將大門口團團圍了起來。後麵陸續還有警車開來,整個高等法院猶如鬧市口。來來回回的人影在紀寧眼前閃過,再次讓她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幾個穿白袍的急救醫生拎著箱子從車上下來,衝到了那人麵前開始查看他的傷勢。子彈沒有打入他的手臂,隻是擦傷了皮肉。但傷口似乎很深,血順著襯衣的棉質層迅速向下滲透,他的整個左臂看過去一片鮮紅,指尖慢慢地滴下血來。


    他很快便被請上了救護車。紀寧被人推搡到了一邊,一下子與他拉開了距離。隔著數不清的人頭,她看到他坐在救護車裏,臉上依舊是那副從容的表情。一個女醫生蹲在他身邊替他清理傷口,他卻連看都沒看對方一眼。


    他默默地坐在車裏,目光似乎就落在麵前的三寸地上。外麵紛亂的世界進不了他的耳朵,似乎連身上的疼痛都感染不到他。


    紀寧覺得,這個人冷靜得有些可怕,似乎沒什麽東西都撥動他的情緒。這樣的人很適合殺人,他上法庭的時候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掩飾起自己的罪行來也不會有絲毫的阻滯。他像是這個世界的規劃者,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個能輕易擋掉子彈的男人,有什麽理由不相信他能掌控這個世界呢?


    紀寧抬頭向對麵的高樓望去。身邊兩個女警還在說著什麽,聽起來似乎是有狙擊手埋伏在了那棟高樓裏,想要遠距離一槍射穿她的腦袋。


    會是凶手嗎?紀寧有些不寒而栗,有人想要她閉嘴,所以采用了這麽極端又直接的方法。可若真是凶手又何必多此一舉。她馬上要指證一個替他背黑鍋的人,他難道不應該高興嗎?他不應該留著自己這條命,借由她的口將罪行全推到別人身上嗎?


    或者說,那顆子彈就是那個男人指使人打出的?可若是這樣,他又何必救自己呢。目擊者當場被擊斃,他的勝算又多了一成。本來檢方這邊證據就不十分充分,少了她,這個官司隻怕連庭都不用開了。


    這顆子彈到底意味著什麽?紀寧一時有些猜不透。她收回視線,又去看那輛救護車。醫護人員還在替他止血,傷口太深,不太好處理,幾個人顯得有些手忙腳亂。


    紀寧在想,剛才似乎該同他說聲“多謝”。不管他們立場如何,他救她一命總是不爭的事實。可是機會轉瞬即逝,片刻間他們已相隔如此遙遠。就像他們本就相距甚遠,這次偶爾的接觸也不過是人生中一個小小的瞬間罷了。


    紀寧怔怔地看著他,一時間竟有些失神。這個漂亮的側臉讓她有些移不開視線,她努力地想要將這張臉與案發當天看到的那張臉聯係在一起,卻在恍惚間覺得有些重影。


    那人像是感覺到了她的目光,原本一直微低的頭突然抬了起來。他隨意地向紀寧站立的方向輕輕一瞥,雖然依舊表情淡然。但看在紀寧眼裏,卻似乎有微微的笑意,從那張臉上漸漸地蔓延開來。


    那一刻,被她牢牢地記在了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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