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黎糯過家門而不入,拖著行李又乘上了地鐵。


    地鐵過了十幾站,她也給自己洗腦洗了十幾站:去嶽芪洋家吧!媽媽說的對,無論他們有沒有感情,她都是嶽家的人,不去他家去哪裏。


    可惜她始終缺了媽媽的那股狠勁,臉長得像爸爸,性格也像。


    八號線行至人民廣場,車廂兩側的門同時打開,大量往外湧的人潮打斷了她的洗腦節奏,本就不堅定的意誌輕而易舉動搖起來。


    最後,她隨著人潮下了地鐵,不想回空蕩蕩的寢室,又不知道去向何處,便在換乘大廳的牆邊席地而坐,呆呆望著眼前的人來人往,以及接受帶有各種情緒的眼神射線。


    掏出手機,打開聯係人名單,一個個往下翻。似乎仍然、隻有她的好基友樊師倫可以騷擾。


    打電話給他,無人接聽。


    黎糯心灰意冷地掛了電話,卻聽到一個金屬撞擊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音,抬頭,愣住。


    額?為什麽有人扔了一塊錢給她?


    忙起身想還給施主,可是望著趕去換乘的人海,毫無頭緒。


    驀地,她突然就下定了決心,使勁捏了捏硬幣,拖著箱子朝換乘二號線的方向走去。


    二號線沒坐幾站,就到了嶽芪洋家。


    黎糯在地鐵裏被浩浩蕩蕩的下班白領擠得渾身是汗,又拖了一路的行李箱,手腳發麻,癱倒在他家門禁前。


    過了一會兒,從門禁裏麵走出一家四口,聽他們講話是日本人。這家的媽媽見到門口狼狽的黎糯,忙撐住門,讓她先進到裏麵去。


    黎糯感激不盡,又想起方才被陌生人施舍的那枚硬幣,內牛滿麵,衷心感歎世間還是好人多啊。


    這個小區每個單元都配有入戶花園,地麵由開發商統一鋪上了米黃色大理石,四周的牆麵亦貼上了上好的瓷磚,業主可以隨心所欲地在此基礎上添加喜好。當然,嶽芪洋的入戶花園依舊是最初的模樣。


    她敲了半天門也不見有反應,斷定他還沒回來。


    哎,不管了,累死了。黎糯占地為王地在入戶花園裏臥倒,還一腳踹翻了可憐的行李箱,抱著書包就呼呼睡了起來。


    這一覺,睡得真不踏實,加之大理石的寒涼不斷侵入她的背脊,導致她沒過多久就醒了。


    腰酸背疼地起身,忽然發現從身上掉落下一塊白色毯子。在看看四周,行李箱也被扶正,依牆而立。


    什麽情況?這小區已經高檔到物業照顧入戶了麽?


    她拿起毯子瞅了瞅,其一角印有“c大醫學院第一附屬醫院”的小字——一附院職工人手n條的防暑降溫物品……


    幡然醒悟,黎糯隻想罵人:靠!嶽芪洋你夠了!別說我還是你名義上的老婆,就是看在我是你曾經教過還掛過的學生的份上也應該請我入室吧!不入室也應該再給條毯子讓我墊墊吧!


    “渣男!”


    她怒了,將毯子胡亂團成一坨扔在門口,讓他出門就踩個滿腳!


    這時手機鈴響,是樊師倫。


    他說:“我剛剛在和學姐學長吃飯,沒聽到。怎麽啦?”


    “沒怎麽!”怒氣未消的聲音。


    “你……你幹嘛生氣啊?消氣消氣,我來找你吃夜宵,你現在在哪兒?”


    “古北!”


    “你跑去古北做什麽?”


    “自作孽!”


    怒發衝冠的黎糯講電話絕對用的是擾民的分貝,加上入戶花園的回聲效果,成功得把嶽芪洋引了出來。


    他開門,在門口站定,淡定地收起毯子,關門消失。


    樊師倫坐在一家蘭州拉麵店裏聽其對麵的姑娘控訴了整整半個小時某男的惡劣行徑,接著目睹她豪邁地將三兩炒刀削風卷殘雲,並霸氣地嚷了句:“再來一碗!”


    “你們真是……”他剛想總結。


    “五行不合,命中相克,陰陽離決。”她憤然說道,末了,噗嗤一笑:“我覺得我中醫學的都用在罵嶽芪洋上了,當歸哥哥知道要哭了。”


    “沒關係,”他一滴汗,“你罵爽就行……”


    待黎糯吃飽喝足,樊師倫伸手攔了輛出租車。


    “要去哪兒?”她不解。


    “你不是沒地方住嗎?那去我外婆家好了。”說完向司機報了個地址。


    “好呀好呀,好多年沒見你外婆了,我也想她。”黎糯對暫居地很滿意。


    樊師倫見她十分鍾前還怒不可遏,十分鍾又笑容滿麵,哭笑不得。


    “有時候我真覺得,你比我還單細胞。”


    “滾。”黎糯送上一老拳。


    後排的唇槍舌戰引起了司機的注意,師傅瞄了一眼後視鏡,問:“小情侶?”


    兩人俱一愣,忙否認:“不是。”


    師傅“哦”了一聲,音調表明人家是極不相信。


    “你們看著挺配的。”師傅繼續八卦。


    “哪有……”


    “有啊!男孩子挺漂亮的,女孩子……額……也蠻可愛的。”師傅說。


    他們忽然相對一笑,黎糯問司機:“師傅,你看上去我倆哪個是c大的?”


    “哎呦,這個怎麽看得出啦。”師傅說是這麽說,眼睛一直在往樊師倫瞟。


    樊師倫樂了,“師傅你直說吧,你覺得我們這個小姑娘看著像什麽學校的?”


    “這個麽……xx技校?”


    他們兩個笑爆了,從前一直玩的遊戲,沒想到現在再玩還是那麽有意思。


    上海話裏有句用來比喻人繡花枕頭的俗語叫作“聰明麵孔笨肚腸”,說的就是樊師倫,而學習成績曆來優秀的黎糯恰恰相反,是個“聰明肚腸笨麵孔”。


    小的時候他們在一起玩,就經常會有不相熟的阿姨婆婆指著樊師倫稱讚:“這就是十號樓裏那個次次班級考第一的小孩噥!”而當小樊師倫誠實地作出指正後,阿姨婆婆都不敢相信地衝向黎糯,左瞧瞧右瞧瞧,改讚歎為驚歎:“不會吧?這小姑娘長得挺笨,腦子倒是蠻好使的嘛!”


    起初,黎糯真心鬱悶。她鬱悶的不是別人不知道她成績好,而是她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長得笨”了。小黎糯曾經為這事倍感煩心,問媽媽,媽媽無視她;問小樊師倫,小樊師倫端詳了她半晌,冒出了一句極其深奧的話:“笨,是一種感覺。”


    隨著年紀慢慢長大,她依舊“笨”且聰明著,漸漸也就習慣了自己的相貌對腦袋開的玩笑,坦然接受,並且當作了自我開刷的段子。誰說反差不是一種魅力呢?


    出租車上,樊師倫再次仔細端詳了她一陣,長歎口氣,道:“我覺得吧,你那兩隻眼睛是越長越開了……”


    然後自然,迎來一番狂毆。


    出租車從市區出發,上高架轉高速,夜深人靜時才到他外婆家。


    樊師倫的外婆家和黎糯的外婆家情況相似——上海郊區土生土長的農民家庭,各生了個沒什麽文化但如花似玉的女兒,跟了知識分子的老公,成了c大教職員工的家屬。


    當然,工人階級老大哥的年代,“臭老九”的教師遠不及現在的地位,所以黎糯的外婆曾經對她父母的婚事百般阻擾。而書香門第出身的祖父母也同樣對隻識五穀雜糧不知四書五經的農家媳婦看不順眼。


    有人的地方就有幫派。同樣屬於c大的家屬小區,居民們尤其是女性居民們,會自覺地將自己劃入不同的組別,出身相似的樊家和黎家自然走得近。


    黎糯認為,這也是她和樊師倫兩小無猜的緣由之一。


    她自小便是學習委員,這職位有個苦差事,就是得負責早自習領讀中英文課文,順便把調皮搗蛋者的大名記下來交給班主任。


    班裏最調皮的家夥偏還長著張最損的嘴,隻要黎糯一記他的名字,他就開始帶領半個班級起哄喊她“鄉下人”。每當她氣不過的時候,隻有樊師倫會站出來,大吼一聲:“鄉下人怎麽了!你鄉下有地嗎?!”


    事後,黎糯期期艾艾地對樊師倫說:“鄉下的地是歸我兩個舅舅的……”


    樊師倫直翻白眼:“他們連田都沒見過還會分的清歸誰?”


    如今,黎糯外公外婆已去世,白牆黛瓦的農村房拆遷換成了千篇一律的公寓,而樊師倫外婆家也已被列入拆遷名單。


    他外婆失明多年,聽聞黎糯要來,特意沒睡,蹭去手上的灰在她臉上摸了一陣,道:“這真是小糯米麽?完全變樣了啊。”


    她笑答:“外婆,是我。”


    外婆忽然很欣慰地拍拍她的頭,說:“聽倫倫講,你結婚了啊?你要知道外婆以前可擔心了呢,長這麽笨的姑娘會不會沒人要。”


    “……”


    “為什麽你外婆看不見還知道我長得笨……”她問樊師倫。


    某人早笑得五體投地:“所以我說,笨,是一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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