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黎糯特意請了假,出現在嶽歸洋所供職的y醫院。


    “出什麽事了?火急火燎地要找我。”他今天不在門診,從病房一路跑下樓去見她。


    黎糯什麽也沒說,塞給他一疊化驗單、ct片子和影像報告。


    嶽歸洋狐疑地接過,先埋頭端詳化驗,眉頭一擰,再舉起片子對光查看,然後臉色越來越凝重,並再次核對了患者名字。


    “你媽媽?”


    她垂頭不語,雙眼通紅。


    “從這些報告看來不是很好……你做好心理準備了麽?”


    點頭,又搖頭。


    嶽歸洋行醫多年但並不善安慰,隻會伸手不斷輕拍她的肩頭。


    “可是,這不是找黃芪幫忙更妥當……”他小聲說。


    “我喜歡他,但是我信任你。”黎糯帶著濃重的鼻音低語,“我想你會告訴我,我該怎麽辦。”


    昨天晚上,她接到了久違的來自媽媽的電話。


    “黎糯,我在你們醫院附近,見一麵吧。”媽媽的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


    “有什麽事嗎?”她還在回寢室的路上,晚高峰的噪音吵得她頭昏腦漲。


    “嗯,有件事,得告訴你一下。”媽媽說。


    有些生分的母女在一附院附近的咖啡廳見了麵,之前的過節讓她們相對無言了很久。


    “有什麽事?”黎糯提醒道。


    “哦,”媽媽如夢初醒,“就是前陣子我肚子一直隱痛,便去醫院看病。”


    “嗯。”


    “然後做了一大堆檢查,想拿來給你看看。”


    “哦。”


    說著,媽媽遞過了檢查結果。


    黎糯漫不經心地翻過幾張,可看到腫瘤標誌物時就愣住了,再抽出增強ct的報告,頓時驚慌地站了起來,紙張隨之灑了一地。


    藤製的椅子因猛然移動發出刺耳的聲響,引起室內顧客的回頭側目。


    那一刻,大腦一片空白,她徹底手足無措。


    黎媽媽彎下腰撿起四散的報告,施施然坐回座椅,無可奈何地笑道:“醫生說了,大概還有半年的時間。”


    幾小時前占仆師的話語不斷在她腦海中盤旋,說最近她家人可能遭遇不順。她沒有相信,一笑了之,哪知幾小時後就噩夢成真。


    原來這才是所謂的不順——胰尾腫瘤伴結腸轉移。


    嶽歸洋先帶她去找了他們醫院普通外科的大主任,主任看了片子直搖頭,說:“大家都是醫生,我就挑明了。胰腺癌晚期,開刀已經沒有太大意義。“


    黎糯又去谘詢了一附院外二的老師,同樣表示:“化療、靶向、中藥都可以,但是開刀沒有意義,也就剩半年,最多做改善手術。”


    無論是在學校還是醫院,幾乎每過一段時間就會給學生上醫患溝通的講座,重中之重無非八個字:設身處地,推己及人。


    黎糯他們一直覺得,這講座形同虛設:你的命總是你的命,我告知的方式再藝術,結果根本不會有所改變。


    於是她也曾直言不諱地對家屬說過:熬不過今晚,或者,沒有治療意義。


    而今天風水輪流轉到的是自己的媽媽。


    幹脆利落地被判了死刑,連緩刑都沒有。


    內科大樓十四層是階梯教室,平時人跡稀少。


    黎糯神遊般飄回血液科,再飄上樓,抱著片子蜷縮著蹲坐在角落裏。


    從她知道媽媽出事後,幾乎沒怎麽合過眼。上網、找專家,得到的結論無非和早已被自己翻爛的《內科學》書上一樣。


    閉上眼睛,腦袋裏昏昏沉沉,無數被剪輯過的片段紛紛向她砸來。


    癌症之王,根治術,幹預措施,吉西他濱,5-fu,替吉奧,奧沙利鉑,埃羅替尼,愛必妥,阿瓦斯汀,放療,細胞因子,生物製劑,五年生存率低於5%……


    媽媽的笑臉在咖啡廳昏暗的背景和斷續的音樂中搖曳:“太貴就不要治了。”


    “不要去借錢,哪怕是嶽家。我不希望你在他們家抬不起頭。”


    “我現在挺好的,所以你也不要太難過。”


    “四十六歲,可以了,活夠了。”


    ……


    頭上被輕輕拍了一下,她睜開朦朧的眼睛。


    竟然是田佳釀。


    她在黎糯身旁蹲下,然後與她一道席地而坐。


    “我聽說了你媽媽的事,”田佳釀莞爾道,“我有些羨慕你呢。”


    黎糯愕然,不明有哪點值得她羨慕。


    “你起碼還有個媽媽,而我連媽媽都沒有。”她兀自邊笑邊說。


    “我可憐的媽媽,在生我的那天,死於羊水栓塞。她沒有看到我,我亦沒有見過她,她成了照片裏的人。隨著漸漸長大,我發現我和她愈來愈相像,眼睛、鼻子、嘴巴,親戚說甚至性格也像,仿佛再世。”


    “後來我被思女成病的外公外婆帶去偏遠的農村看神婆,神婆見了我十分驚恐,說我身上同時存在有我和媽媽兩個人的靈魂,是個妖孽,並發動在場的所有人往我身上潑糞水。”


    “我嚇哭了,然後神婆說我一哭我媽媽的靈魂就不見了。我不信這些鬼鬼神神,但那時,我突然覺得有種溫暖將我包攏,陌生又熟悉的,從未有過的溫暖。我忽然心有靈犀地明白,那正是我媽媽,舍不得我受傷,特別是因她而受傷。”


    “所以長大後,我特別想要個女兒,然後把她捧在手心裏,嗬護她長大。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你媽媽也是。”


    “她不希望你因為她如此難過,如此不堪重負。”田佳釀攬過她的肩頭,輕撫她的後背。


    “我很後悔。”黎糯泣不成聲,“我知道她這輩子全都為了我,再不擇手段也希望我成龍成鳳。我卻輕易地踐踏了她的自尊心,並且不聞不問了好幾個月。“


    “其實我很後怕,我媽真的非常狠心,對我狠,對自己更狠,她若想隱瞞病情,完全可以狠到直接發訃告給我。她提前告訴我,是擔心我這個心理承受力極差的女兒一下子扛不住。”


    “媽媽不會怪你的。”田佳釀說,“而你現在必須振作起來。該上的治療必須得上,傾家蕩產也得上。”


    “現在有什麽症狀嗎?”她問。


    “因為腫瘤在胰尾部,黃疸比較輕微。”黎糯認真思索了下,答道:“腹部隱痛時作,但沒到打止痛針的地步。最主要的是食欲極差,近幾個月消瘦得非常快,而且伴結腸轉移,所以腸梗阻的症狀在加重。”


    田佳釀眉頭微蹙,說:“這樣吧,住院營養支持,膽腸吻合已經來不及了,隻能造瘺。”


    “上次我們值班來吃飯的那位醫生你沒忘記吧?”她問,“我帶你去找他。”


    兜兜轉轉,還是得找嶽芪洋。


    黎糯未曾沒有想到過他,隻是她仍舊不敢。


    因為她不了解他,所以不敢。


    因為她喜歡他,所以不敢。


    因為他的心太遙遠,所以不敢。


    現在回想起來,那段小樹林夜夜獨處的時光就如南柯一夢,手一抓,就沒了影兒。


    田佳釀直接帶她去了c5的外三病房。一字排開的醫生辦公室、值班室、會議室、談話室,似乎深邃得遙不見底。


    問過護士台,得知嶽芪洋今天值班,此刻人就在二班值班室,田佳釀拉著黎糯就往值班室走。


    “你稍微等下,我先進去打聲招呼。”田佳釀吩咐道。


    說完,敲門,推門而入。


    “黃芪,我……”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室內沉默了幾秒,以至於門外的黎糯以為裏麵的人出了意外,便自行跨進了門。


    二班值班室僅僅放置著一張上下鋪的床和一張木桌,以及飲水機、臉盆架等一些零碎物件,室內一如所有外科,淩亂得不堪。電腦攤在床上,上鋪盡是些被單被套,桌上橫七豎八扔著飲料罐頭、一次性筷子、泡麵空碗。


    嶽芪洋倚靠於桌前,隻著一身短袖手術衣,想必是被人急匆匆從手術室拖下來的。雖說樓內打著暖空調,但二月底的上海,依然又濕又冷。而他右側,那張還算整潔的下鋪上,坐著另一個人。


    嶽歸洋看到推門而入的田佳釀,驚訝地從床上站起身。而幾乎同時,三人皆陷入沉默。


    他們的沉默最後被黎糯的闖入打破。


    田佳釀第一個反應過來,對嶽歸洋笑道:“好久不見,老同學。”


    嶽歸洋一怔,也附和道:“是啊,好久不見。”


    她隨即從嶽歸洋身上移開視線,直直看向嶽芪洋,說:“黃芪,我手下小同學的媽媽得了胰腺癌,我大概問了下病情,現在可能要做造瘺。”


    田佳釀指指身後的黎糯,道:“具體情況你再問問她,看看你能不能幫下忙。”


    說完,回頭囑咐黎糯:“那你再和嶽主任說說情況。你放心,嶽主任絕對是現在我國腸道外科的領軍人物。科裏還有事,我先回a11了。”


    她離開後,嶽歸洋終於緩過了神,對黎糯笑笑,又對嶽芪洋笑笑,“那你們好好聊聊,我也得回醫院了。”


    整個值班室,隻剩下了他們兩個。隨著嶽歸洋的關門聲,室內一片冷寂。


    她不知道為什麽,醫院裏的嶽芪洋總是格外的拒人千裏。


    “我拒絕。”


    還沒等她開口,他直接扼殺了她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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