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夢也沒想到,第二天晚上在c3示教室看到的那幕,是不是該直接把“斯文敗類”這四個字原封不動地拍還給他。


    大外因為忙,所以同一批學生聚首甚少。因為聚首甚少,所以一旦碰上無比歡騰。


    大外因為亂,所以站著躺著奇葩數不勝數。因為數不勝數,所以同學們格外團結。


    做學生還是幸福的,起碼拉幫結派也好,權力鬥爭也好,都與他們無關。


    他們隻需負責擺平手裏的病人,確保他們豎著進來豎著出去即可。空閑下來可以關起辦公室門大講特講病人和老師的壞話,也可以在手術室護士的頻頻白眼之下一人敲一瓶生理鹽水幹杯當酒喝。


    難怪帶教老師們都很羨慕實習醫生,說:孩子們,你們要珍惜當醫學生的日子啊,等你們真正踏上工作崗位之後,就會發現現在所受的苦簡直是微不足道。


    如果不是目睹嶽芪洋的“慘烈”現狀,她一定還在將信將疑中。


    這天輪到小鄭學長值班。值班同學必須鎮守四個病區,沒法上台。


    正逢周二梁主任全天門診,黎糯便被毛毛拖去16房當二助。


    “好的,尤老師。”她心有餘悸地答應道。


    毛毛姓尤名企,從他的胸牌資料就可以知道。


    那張搖搖欲墜的牌子上,標明其身份為醫院編內人員中最苦逼的階層——住院醫師,一旁還配了張朦朧而民工的大頭照。


    不知是哪位嫌他的胸牌白底黑字太單調,硬是整了個兔斯基上去,還是隻長著翅膀頭頂光環的天使兔斯基。


    這是他目前生活的真實寫照麽……


    毛毛見她一直注視著自己胸牌上的兔子,立即雙手一捂,竟現一絲尷尬:“昨天剛貼的,很怪?”


    黎糯驚愕得差點顳頜關節脫位,像看外星人般瞅了他好半晌,才違心地稱讚:“沒有,很……乖巧。”


    這位老師,似乎比她想象中“萌”,相處起來應該不難才是。


    他之前的黑臉,或許真的隻因她第一天不知天高地厚的一句“毛老師”惹到了他而已。


    第一個抵達16房的是黎糯,帽子口罩全副武裝,撩起袖管準備去洗手。


    不料她從感應門往外走,毛毛從外往裏走,兩人幾乎撞上。


    驚魂甫定間,眼光不自覺地移到他裸|露在外的雙臂上,於是她瞬間明白尤企為什麽被叫做毛毛了……這實在返祖得有點一目了然。


    而毛毛也突然幡然醒悟,指著她,叫:“啊,你不就是那個袁湘琴嗎?”


    黎糯黑線,但也不能否認那段“黑曆史”,便眯眯眼睛當做默認,順帶著把他家祖宗問候了一遍。


    “還真是誒,我說呢,在樓下的時候就覺著眼熟。”


    裏頭的護士姐姐和麻醉師聽到了,皆回頭掃了她一眼,沒勾起什麽回憶,反而嘲笑毛毛:“毛毛,你們梁主任喜歡實習生,你也喜歡?你是想跟他搶麽?”


    他嘿嘿傻笑了陣,澄清道:“才不是,你們記得不,她就是上次讓嶽主任勃然大怒甩中文的那個,急診支援上來的新手。”


    黎糯暗暗橫了他一眼,二話不說轉身就走,洗手消毒去。


    讓你見識見識姐姐這近一年實習下來的成果。


    經過外二的磨練,消毒鋪巾自然手到擒來。


    她一邊麻利幹著手中的活兒,一邊瞟拱著手無事可做的毛毛。可這廝監督了會兒,放心地點了點頭,就開始和護士姐姐侃山海經去了。


    直到嶽芪洋走進來,房內頓時又回複肅靜。


    他在打電話,對方的嗓門很大,在如此環境下就如按了免提。


    大約是個瓣膜置換術後留有較嚴重後遺症且長期服用華法林的直乙交界癌合並結腸多發息肉患者,人在外省,申請跨省會診手術。


    那頭不斷地在詢問他:“嶽主任,您什麽時候能來?”


    他拿起筆在主刀後方的空白處簽字,答:“爭取今晚。”


    放下筆,抬頭,才看到她。


    嶽芪洋一愣,同時也收了線。


    他忽然張口,說道:“今晚下了台我要去趟浙江。”


    房內人人俱一臉茫然:嶽主任,您是把行程報於誰聽?


    隻有黎糯心裏默默地“哦”了一聲。


    她終於領略到了傳說中嶽主任的全英文手術。不過除了必要的單詞,他仍舊極少開口。


    一般情況下,主刀沉默,其他人員會跟著沉默,今天卻出了狀況。


    隔壁梁主任的15房由於停台讓給了外五,沒了平時悠揚的交響樂,倒是另一側的17房湧現著騷動不安。


    貌似康主任心情不錯,居然打開了音響,飄來一首首膾炙人口的流行歌曲,再配合上他的高分貝,就如毗鄰雜亂酒吧一般。


    沒過多久,康主任腸子切著切著興致一高昂,變身駐唱,吼了一句“給我一個套馬杆,攥在他手上”,那是多麽的豪情滿懷。


    可惜完全不著調……


    黎糯和毛毛同時“噗嗤”笑了出來,房內的空氣驟然輕鬆不少。


    麻醉師忍不住調侃康主任:“康師傅不怕把病人吼醒麽?”


    “師傅是想起哪個小藥代了?”護士姐姐也加入進來。


    “那中心實驗室的某某怎麽辦……”


    “師傅都離過兩次了,以後怕是隻湊合不領證了吧。”


    “天知道,說不準遇上個段位比他更高的,他就拜倒了唄。”


    ……


    她暗自聽著,正在感歎果然手術室是全院八卦集中營,不料此時毛毛爆了句三觀不正的話:“我覺得師傅這樣挺好,人生榜樣啊榜樣。”


    一石激起千層浪,毛毛遂遭人圍攻洗腦。


    “毛毛,你這算什麽思想路線?”


    “看來我們得把你的三觀拗回來。”


    “怎麽拗?”他的神情,額,忒嬉皮笑臉。


    “找個姑娘收了你唄。”


    巡回護士巡著巡著驀地指指黎糯,對毛毛說:“這姑娘就不錯嘛,你要不近水樓先得月一下?。”


    她一怔,同時察覺到不曾參與到八卦中的主刀手頭也一滯。


    “我,我有男朋友了。”她忙撇清關係。


    “沒事,你們大外的傳統不就是撬掉別人的、甩掉自己的麽。”


    “……”


    再次瞥瞥主刀,黎糯怕他即將冰山爆發。


    勸說還在繼續:“毛毛除了毛多嘴賤以外,都挺好的,協和的md加華盛頓大學的ph.d,腦子還算不錯……”


    主刀終於忍無可忍,停下手中的動作,掃了一眼全場,冷冷地開口:“全給我閉嘴。”


    沒想到毛毛下了台特意向她致了歉,也沒想到他主動請留守在樓下陪班兼碼病史的同學們吃晚餐,更沒想到他們的蹭吃蹭喝團隊中竟然還包括了個孩子。


    黎糯一腳跨進辦公室就驚呆了,問小鄭學長:“這孩子是怎麽回事?”


    “梁主任的兒子。”


    “啊?”


    除了他們這批新來的同學,本科室人員俱是一副都見怪不怪的樣子。


    毛毛和嶽芪洋一塊兒下的樓,見到小朋友,毛毛熟稔地上前摸他的頭:“弟弟,你爸爸還沒結束嗎?”


    “嗯,說還有兩個,讓我先來辦公室等他。”


    “那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吃晚飯啊?叔叔叫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哦。”


    “不要!”小朋友探頭向門口張望,像受到驚嚇般搖頭:“我不要和那個叔叔一起吃飯,看著好嚇人。”


    眾人回頭,他指的是,嶽芪洋……


    他坐在門邊的座椅上,神色略微發僵。她打量著他微妙的神情,很不厚道地笑開。


    瞪了她一眼,他轉身離開,扔下一句:“你們慢慢吃,我去示教室。”


    小朋友見嚇人的叔叔自覺消失,一下活絡了起來,連連點頭說要和他們一起吃披薩。剛咬幾口,梁主任終於結束了門診,把兒子捎了回去。


    他們走後,她才知道梁主任是位單親爸爸,其妻子原也當過他手下的實習生,生下兒子後的第三周,因為產後抑鬱自殺身亡。之後雖然他的私生活一直是個問題,但礙於兒子的原因,沒有再娶。


    “所以梁主任才喜歡對實習生下手?原來是心病啊。”


    不知誰說了一句,引起哄堂大笑。


    她亦隨大流地咧咧嘴角,突然覺得,這裏的人們,無論是毛毛,還是梁主任,甚至是嶽芪洋,似乎皆具有雙麵性。


    穿上白大褂,他們都武裝起一顆堅硬的心,無悲無喜,忙碌辛勞。脫下白大褂,又有誰不是擁有喜怒哀樂、家長裏短的普通人,真實得就像擦身而過的每一個人。


    外賣很快被一群餓狼風卷殘雲,虧得黎糯眼明手快搶了一盒飯,準備給他送去。


    毛毛見她要去示教室,也一躍而起,說:“我跟你一起去吧,正好去拿上個月同學們的記錄本。嶽主任如果是一個人在示教室補覺的話通常會落鎖,你又沒鑰匙。”


    可到了那裏,門虛掩著。她聽見裏麵有人在說話,便輕輕敲門,推開。


    而後他們看到的一切把她驚訝到目瞪口呆,倏地捂住眼睛轉過身,飯自手中掉落,米粒灑了一地。


    示教室裏,有個女人踮起腳尖,湊近他的臉,迅速地在他的雙唇上觸碰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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