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陸尋為了節省房租,一直住在外環的一間地下室裏。地下室一共隻有五平米,堪堪夠擺下一張單人床和一套桌椅,再加上陸尋自己的一點東西,房間裏幾乎沒有落腳的地方。地下室有單獨的衛生間,要洗澡的話還得走上半個小時去隔幾條街的公共浴室。


    這都是筱當年親筆寫下的劇情,真正身臨其境,才覺得青年的處境太讓人心疼。狹窄的地下室沒有窗戶,噪音很大的老式空調製冷還過得去,但即便開著空調,房間裏也仍是顯得無比憋悶。


    筱在打橫仰躺在床上,肩膀往上靠著牆壁,盯著天花板上燈管已經有些變黑的日光燈發呆。


    早知道有一天要穿進這個世界裏,當時把陸尋寫成是家財萬貫開寶馬住別墅冷豔高貴左擁右抱的富三代該有多好……


    ……可即便是虛構的遊戲劇情,得到幸福能是一件這麽簡單的事情嗎?


    他隻想了一會就覺得這個姿勢窩得脖子太過辛苦,翻了個身站了起來,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這裏的家具和鍋碗等日用品都是房東給的,陸尋自己的東西並不多,收拾來收拾去,衣服隻有幾件,書隻有兩本。看起來最大件的財產反而是放在牆角的醫藥箱,裏麵滿滿地裝著各種型號的刀片、酒精、消毒藥品、醫用針線、棉花、紗布和繃帶,一次性的注射器也有三聯。


    筱蹲在那個箱子跟前怔怔地看著裏麵的東西,過了一會又伸出手去想把那些注射器拿起來,結果手指停在離箱子五公分遠的位置,竟不敢真的碰到。普通人總會多多少少對醫院和醫療用品有點心理障礙,想到陸尋用這些東西所做的事,筱的心裏更加不是滋味。


    如果至少筱寫完的那一部分是原封不動還原到這個世界裏的話,陸尋已經有十個月沒再碰過毒品了。這些注射器應該隻是之前留下來的。這大概是青年身上唯一讓人心裏能夠稍稍泛起一絲暖意的事情。


    筱搖了搖頭,從醫藥箱裏麵把比較嚇人的刀子針線和注射器什麽的挑出來,出門走了十幾條街,找了一個非常偏僻的垃圾桶,把那些東西一股腦丟進了垃圾桶裏。


    時值盛夏,又是下午陽光最好的時候,這樣一來一回差不多一個小時走下來,筱滿臉都是汗水,之前地下室裏的那股陰冷憋悶的感覺終於被毒辣的陽光驅散了,心情反而敞亮了一點。


    日常生活中可能用到的藥品和繃帶之類的東西,他就都留給了房東。房東是個五十來歲的阿姨,長相很富態,人也和藹。陸尋本就樣貌端正,性格又文靜,房東不知道他吸毒和被黑幫糾纏的事,隻當他是個落魄的北漂,倒對他很是照顧。這次租期差六天滿整一個月,房東也沒多責怪筱沒給她留出找下家的時間,爽快地給他退了全部的押金。


    從那間地下室出來,筱隻拉了一個20寸的小箱子。那裏麵是陸尋的全部家當。


    要是一個月之內不能達成happy ending的話,從月川那裏出來,在哪吃飯在哪睡覺都是個很大的難題。他在原來的世界確實靠寫遊戲腳本賺了不少錢,可錢這東西,生帶不來死了自然也帶不走,現在來到這裏,他徹底變成了身無分文的窮光蛋,而且連賺錢的招兒都想不出。


    ……咱這清清白白一條好漢,總不能真去賣身吧?


    筱長歎了口氣。真是麻煩得緊。


    真是麻煩得緊。


    唉……真是麻煩得緊。


    到月川家時已經到了傍晚。筱從電梯裏出來,拉著他的小箱子站在月川家門口,好幾次把手抬到門鈴跟前,又好幾次放了下來。後來住在對門的女白領從外麵回來,一邊拿鑰匙開門一邊非常放肆地看了他好幾眼。


    他被看得更加局促,終於下定決心準備按門鈴,門卻直接從裏麵開了。


    月川紮著帶綠色小花的圍裙,一隻手握在門把手上,另一隻手還拿著鍋鏟,屋裏隱隱傳來一股爆蔥花的香氣。


    “我還以為你今天不會來了。”他很平淡地這樣說,臉上也沒什麽表情,轉身讓開門口。


    筱回頭瞥了對門的女白領一眼,對方趕緊錯開視線進到屋裏,防盜門關上發出很大的“嘭”的一聲,震得筱打了個哆嗦。等正式邁進月川家裏,他望著寬敞明亮的客廳,又是一陣恍惚。


    半晌,他才開口問道:“我能洗個澡麽?”


    月川點點頭,帶他到浴室,一一介紹了冷熱水籠頭的方向,香波和浴液的位置等等,就退了出去。過了一會又來敲門,說毛巾和浴袍都放在門口。


    筱等廚房又響起炒菜的聲音,才微微鬆了口氣,開始脫衣服放水洗澡。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每次看到月川的時候都會這樣局促。與這個人的關係,早已遠遠超出他對於安全距離的心理預設。


    似乎從《blues》開始,他的人際關係也直線跌到穀底,爛成了一坨奇怪的不明物。這部沒完成的遊戲讓他與大學期間所有最好的朋友不歡而散,老死不相往來。此後十年渾渾噩噩,33歲的他有房有車有大把的鈔票,有那麽點拿不上台麵的事業,有幾十萬瘋狂而熱情的粉絲,卻無妻無子,甚至沒有一段穩定的感情,沒有一個推心置腹的朋友。


    哪怕隻是一個,都沒有。


    文學創作本就不是需要與人打交道的事,加上他寫的又是遊戲腳本這種二次元中的二次元。此前將近10年的時間裏,他平均一星期隻有兩三次機會能見到活人,絕大部分的時候,還都是在離家一條街遠的24小時便利店裏。


    上次跟某個人住在一起時是什麽情況,他早跟自己10年前的樣貌一起,忘得一幹二淨了。


    筱先洗幹淨身體,又放了一缸熱水躺進去,泡到水甚至有些涼了才擦幹出來。那時太陽已經落到了很低的位置,夕陽照得寬敞的客廳裏一片金燦燦的,讓筱微微眯了眯眼。


    月川就坐在那片陽光中間,正拈著一支煙心不在焉地吸著,連圍繞著他的煙霧此時都染上了一抹金色。他大概等很久了,麵前的煙灰缸裏煙蒂已經積了不少。


    筱猶豫了一下,清了清嗓子。“抱歉,我洗得太慢了,讓你等了這麽久。”


    月川這才回過神來,把煙蒂掐熄了,往浴室走過去的時候經過筱身邊,還順勢揉了揉他濕漉漉的頭發。剛梳整齊的頭發又被揉亂讓筱心裏頗為不滿,用手反複攏了半天,才總算把落下來擋住眼睛的額發都攏回去。


    “……我是不是該去剪短一點?這樣長太不方便了。”筱隨口問道,問完才猛地意識到這是個一般人都不會征求別人意見的私密問題。某種程度上這隻是因為他並沒把陸尋的事情當成自己的事,對他來說,這就跟他當年問人設姑娘“是不是該把陸尋頭發畫短一點”是一個性質。但可能說給別人聽的時候,就會顯得相當曖昧不清。


    月川過了一會才淡淡答道:“你自己決定。”他從浴室回來,朝筱晃了晃手中的吹風機,按著筱在沙發上坐下,接通了電源。


    “不好好吹幹會頭痛的。”吹風機的聲音很大,就在筱耳邊響著,筱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在月川語氣中聽出了些許嗔怪。


    “才不會呢,我從來不吹頭發,也從來沒頭痛過。”這是千真萬確的實話。作為一個資深宅男,筱雖然大體能照顧好自己,不至於餓死凍死邋遢死,但在生活習慣上一點都不講究。從小到大,除了在理發店,他確實沒用過一次吹風機。


    月川好像輕聲笑了一下。因為吹風機的噪音,筱再次沒有聽清楚。熱氣噴在筱的臉上,帶來一種不熟悉的灼燙,讓他緊緊閉上了雙眼。月川一邊撥著他略長的頭發一邊用吹風機一層一層仔細吹幹,修長有力的手指穿梭在發絲中的觸感跟暖風和在一起,感覺相當舒服。


    那時筱竟覺得,那股讓他禁不住落淚的巨大空曠,再次從他的心底溢出來。


    ——不好好吹幹會頭痛的。


    曾經有人也對他說過這句話。一模一樣的句子。一模一樣的語氣。九個字,嚴肅中略帶了一絲嗔怪。


    ……可是,是誰?


    ……是誰……


    筱再睜開眼睛想去看月川,月川反而把吹風機關掉了。震耳的噪音戛然而止,一時間絕對的寂靜讓筱有些不知所措。


    然後月川又揉了幾下他的頭發。吹幹了水跡,青年本就偏細的發絲變得尤其鬆散柔軟,被這樣一揉就再次毛躁起來。


    筱像隻炸毛的貓一樣狠狠朝他呲了呲牙,雙手反複攏了半天才又把頭發都攏整齊。


    “過來吃飯。”月川沒對自己的舉動表示絲毫抱歉,也沒在意筱的抗議,這樣平淡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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