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麽東西不對了。


    來到這個世界到現在,筱能非常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麽東西變得不對了。


    ……不,可能是從一開始就不對了。


    在他無論如何想不起的那段並不美好的大學時光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十年中,一半是遺忘,一半是逃避,他從沒有一次認認真真地回憶過。似乎在大腦中早把這些事情塵封在了最陰暗的角落,鎖進一個老舊破敗的櫃子裏,外麵再纏上兩圈又大又粗的鐵鎖鏈,預備這一輩子再不開啟。


    然而,心卻還記得。那些愉悅美好,那些失落彷徨,那些孤獨,那些痛苦,呐喊,和絕望。


    都還記得。


    他丟了一件珍貴的寶物。他不知道那件寶物是什麽,隻知道心中原本存放那個寶物的地方至今空空如也,每次不小心碰到,都會讓他難過得流淚。


    也許最後的答案就在這裏。十年的逃避之後再次回到一切的原點——未完成的處女作《blues》,某種意義上,可能真的是命中注定。


    筱望著車窗外迅速倒退的風景,心裏有種特別特別糾結的感覺。那種感覺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大約就是——


    真是麻煩得緊。


    他逃了10年,這十年中他有房有車吃好喝好,有一大票的粉絲買他的遊戲寫他的同人出他的cosy,八款遊戲每一款上架時都曾霸占同類型遊戲產品銷量總榜第一好幾個禮拜,每次簽售都有幾百人天不亮就在會場外排著,見到他會激動得眼眶發紅語無倫次,每年新年會的時候,n+c總公司的ceo都親自給他敬酒。


    ——挺好。


    沒心沒肺真的挺好。他不在乎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麽。


    至少,他不會像現在這樣難過得發慌,他不會動不動就掉眼淚。


    月川一直沒有說話,點了一支焰慢慢地吸著。因為盛夏外麵天氣太熱,他隻把車窗開了四分之一,沒有及時散去的煙霧籠罩著沉默的二人。筱實在覺得有些憋悶,就抓了抓頭發,把自己這邊的窗子也搖下四分之一,點上一支煙,開始看月川之前交給他的那幾本文件。


    他一貫的原則都是,如果一件事情,做了兩次都做不成,就不會再做了。如果一件事情,想了15分鍾還想不通,也不會再想了。


    人怎麽死都不能憋屈死。老自己跟自己較勁多累得慌。


    筱沒試過喝悶酒,在他想象裏,好像喝悶酒和抽悶煙大致的功效是差不多的,都有麻痹神經的作用。果然兩支煙抽完,他心情倒是好了一點。


    月川交給他的是一件案子相關的材料。雖然法律文書的具體種類和應用筱都不太懂,從頭到尾看下來,也對案情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案件的被告人名叫林啟明,跟陸尋可以說不僅是同行還是校友,在陸尋之前就讀的那所醫大讀碩士。被害人是他本科的室友,叫黃海波,後來因為得了食道癌,研一剛入學就休學住院。年初本科的同學去醫院看望黃海波,兩人當場發生口角,林啟明對此懷恨在心,用實驗室的有毒化學藥物在黃海波水中下毒,殺死了他。


    原本黃海波身患食道癌晚期,身體狀況已經極差,醫生都沒有意識到他是死於投毒,隻將死亡原因定性為因化療引起的肝功能衰竭。後來林啟明心生悔意兩次企圖割腕自殺,都被朋友發現送到醫院救了回來,便向警方自首,供認了全部的罪行。


    筱看完之後唏噓不已。近年來大學生暴力殺人事件屢有發生,從馬爵峰到藥鑫宇,都是由微不足道的小事引起,然而手段的殘忍卻讓整個社會都為之瞠目。


    他瞟了一眼月川,半晌才說:“你為這個人辯護?”


    月川深吸了口煙,吐出煙霧的時候,好像還歎了口氣。


    “這是無償代理。林啟明自己沒有聘請律師,因為有可能判死刑,法院需要為他指定一名律師。法援協會攤到我們所頭上,主任早覺得我總是接錢多的案子在社會上名聲恐怕不好,讓我這個月無論如何要做一起無償代理。我就挑了這一件。”他的語氣倒沒什麽深意,隻是對沒有錢拿這一點的淺顯而直白的不滿罷了。


    筱點點頭表示理解,畢竟是法律谘詢還要一小時收2000元的大律師,對這種每天隻給50塊補助的工作自然不會有太高的興致。不過月川所寫的閱卷筆錄卻極盡認真詳細,可見他仍是盡到了作為辯護律師的責任。


    “可為什麽是這一起?”


    “因為被告人認罪。”月川直言不諱,“都是免費的案子,當然要挑這種辯無可辯的,我自己也省事。”


    筱被月川那嚴肅又無奈的語氣逗樂了。上午還在說因為案子沒有可辯的地方而不接,下午就變成了當然要挑辯無可辯的案子才省事,一來二去之間,果然最關鍵的還是有沒有錢的問題。


    筱利用在車上的時間把那些材料又看了兩遍,盡量熟悉案子的情況。月川說他隻要在等下見當事人的時候把雙方所說的話大致記錄下來,製作會見筆錄就可以了。因為不需要真的開口去跟被告說話,讓他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到看守所的時候是下午2點半,離預約的3點還有差不多半個小時,兩人出示了身份證明文件過了安檢,便在裏麵一間問詢室等著。筱接上電腦研究了一下文書格式,畢竟是第一次寫,還是有些心虛。月川很不以為然,“被告人既然自首主動認罪,等會的說法也不會跟以前有太大出入,你直接從我的閱卷筆錄中找出對應的部分複製粘貼過來也可以啊。”


    筱也想到這是個好辦法,但又不好意思真的說出來,隻說他一定會做好叫月川別再管了。


    那時警察正好帶著林啟明從門外進來。第一眼見到林啟明的樣子,筱有十幾秒的時間都愣在當場直直地盯著他看,反應過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竟然一直半張著嘴,連忙合上。


    跟暴力殺人犯的形象差得太遠了!


    20後半的青年有一張非常帥氣的臉,即便穿著號服剃了板寸,神色也有些疲憊,還是掩蓋不住全身上下斯文而陽光的氣質。


    這如果再早個七八_九十年,在學校裏絕對是成績優秀運動萬能小女生排著隊來找他當男朋友的大眾情人型男生吧?說起來,這種二次元的畫風,與《blues》的世界還真很相符。


    筱默默搖了搖頭。他沒研究過犯罪心理,單憑直覺來說,麵前這個林啟明真的不像是會因為與同學的小口角就把人毒死的殺人魔。如果一定要說這人是某種罪犯,也許高技術金融犯罪侵入銀行電腦係統盜取巨額存款之類的,可能還跟他的氣場更適合一點。


    月川顯然也愣了一下,不過馬上回複了平靜,向林啟明簡單介紹了自己是由法院指定的辯護律師,希望向他了解一些案件的情況。


    林啟明聽說月川會代理自己的案子並不熱情。既然本來就沒有聘請律師,還畏罪自殺過兩次,可能在一心想要認罪伏法,認為不需要辯護了。筱撇撇嘴,在心裏這樣想著。


    後麵月川問了一些流程性的問題,關於林啟明的身份情況,犯罪過程,對自己的辯解,是否存在刑訊逼供等等。筱在一邊默默記錄著,他原本打字就快,加上提前讀過月川的閱卷筆錄,過程中倒沒什麽太大的障礙。


    隻是,隱隱有種莫名的違和感。


    那種感覺隨著兩人交談的進行一點點變得明顯起來。林啟明談吐非常彬彬有禮,所說的話前後一致邏輯清晰,神色也毫無閃爍,但就是讓人覺得有問題。


    ……絕對有問題。可是,是什麽?


    筱越想越覺得奇怪,索性停下了打字,關掉文檔。月川和林啟明的對話還在繼續,記錄的文檔關掉之後,之前打開的月川所做的閱卷筆錄就成了前台窗口來,筱一邊聽著林啟明的話一邊有一眼沒一眼地瀏覽著閱卷筆錄。


    “這事就是我做的,我沒有任何辯解。我從本科的時候就嫉妒他,做什麽都壓我一頭,明明沒本事,老師同學卻都拿他當個寶。我們住一個寢室,表麵上是哥們,其實也就是貌合神離的關係。後來他查出來癌症晚期,我心裏高興得好幾天沒睡著覺。年初本來是想去看看他慘成什麽樣子,結果他還是像以前那麽受歡迎,還能有說有笑當同學的開心果,還能……我看著不爽,就決定殺了他。”


    筱正看到閱卷筆錄裏的一段,頓時耳邊嗡的一聲。


    【犯罪嫌疑人對殺害被害人黃海波一事供認不諱,其原話摘錄如下:這事就是我做的,我沒有任何辯解。我從本科的時候就嫉妒他(指被害人黃海波),(他)做什麽都壓我一頭,明明沒本事,老師同學卻都拿他當個寶。我們住一個寢室,表麵上是哥們,其實也就是貌合神離的關係。後來他查出來癌症晚期,我心裏高興得好幾天沒睡著覺。年初本來是想去看看他慘成什麽樣子,結果他還是像以前那麽受歡迎,還能有說有笑當同學的開心果。我看著不爽,就決定殺了他。】


    除了那個沒說下去的“還能”,竟然一個字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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