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之澤從人事處出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紙合同書,他看著那張合同書很是驚訝了一會兒。在他看來,這個“師徒協議”更多的是一種口頭約定,沒想到居然真的有這樣一張已經形成範式的文書,上麵清晰地羅列了師徒各自的責任和義務,下麵還有簽名欄,總編辛奕的簽名章已經蓋好。


    顧之澤捏著張紙,突然就有點兒小激動:這是合同書!有法律效應的,得到官方認可的,從此後他李潤野就是自己名正言順的師父了!也就是說,他有責任、有義務幫助自己一步步成長,是自己堅強的後盾!


    帶著這種近似於“有恃無恐”的囂張和得意,顧之澤把那張紙拍在李潤野的桌麵上:“師父簽字。”


    “八戒!做人要有點兒眼力架,沒看見為師的正在忙麽?”李潤野有做報刊匯總的習慣,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上網把頭天上市的各類報刊做快速瀏覽,分類整理,遇到自己特別欣賞的報道會直接存進網盤做資料庫。


    “我為什麽不能是悟空?”顧之澤一想起那個肥頭大耳蠢笨不堪的豬八戒就不滿。


    “因為你大師兄是劉明遠!”


    顧之澤不說話了,突然覺得有點兒堵!是啊,那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有著不壞金身最後升級為鬥戰勝佛,說出去都能讓當師父的驕傲死的徒弟,是劉明遠!八戒,八戒能幹嘛,能吃不能打,能貪不能幹。顧之澤心裏燃起一點兒小小的火苗,他不甘心!


    李潤野在一片寂靜中抬起頭,看到顧之澤慢慢抽緊的下頜和逐漸清明堅定的眼神。李潤野挑挑眉,他有預感,這個梗著小脖子的家夥會說出來一番鏗鏘有力氣壯山河的誓言來,比如 ,我一定會努力的,我一定會超過劉明遠的,我相信我能做的更好……諸如此類,李潤野想,這小子要是敢這麽猖狂地大言不慚,我就讓他去再看一個月的報紙,全版!


    “八戒……”顧之澤慢慢地說,“我懂了,師父!”


    “哦,你懂什麽了?”


    “八戒,可是唐僧最最寵愛的徒弟啊,我懂的師父!”顧之澤笑得很諂媚,配合著弓著腰,狗腿像十足!可是那雙大眼睛沉靜無波,全無笑意,像最深的夜空,讓人沉迷,也讓人敬畏。


    李潤野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顧之澤的目光平穩,一絲顫抖都沒有,就這麽坦然地迎視著自己。李潤野突然覺得心砰砰跳了起來,血液在逐漸沸騰。他拿過那張合同書,擰開鋼筆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手指在極輕微地顫抖。已經很久了,他沒有體會到那種熱血沸騰的感覺,沒有那種想要去做點兒什麽的衝動。


    他極其慎重地簽下自己的名字,然後對顧之澤說:“既然我是你師父,以後你的稿子我單審,很嚴,別後悔啊!”


    “不會,師父對我嚴格要求是為我好!”


    “不,”李潤野擰好鋼筆,把合同書遞給顧之澤,“是因為你的稿子寫不好就是丟我的臉丟報社的臉,最重要是,你的稿子出了問題,是要扣我的錢的!”


    顧之澤從李潤野辦公室出來之後直接殺到馬軒跟前去得瑟那張合同書,馬軒正窩在椅子上修一張新聞圖片。顧之澤瞟了一眼,近景處是一個小姑娘坐在人行道邊上,一個作業本攤開放在二十公分高的花壇壇沿上,手裏還握著一支筆,神情慌張地看著自己的母親,而她的母親正滿臉驚恐手忙腳亂地收拾鋪在地上的一張大床單,上麵放著手機殼、耳機、充電器等七零八碎的小東西,畫麵的遠景處,一輛城|管車正慢慢地開過來。


    整個畫麵,最奪人眼目的就是那個小女孩驚恐的大眼睛,裏麵有淚更有恐懼,還摻雜著無法言說的仇恨。


    顧之澤看著這張照片半晌說不出話來,馬軒也不說話,隻是一點點調整畫麵的亮度。


    “馬,馬大哥!”顧之澤咽口吐沫說,“你是怎麽拍下來的?”


    “巧合,”馬軒說,“人民醫院在這條街上,我正好在拍下一期專題的照片,正好趕上了,本來就想拍這個小女孩的,看她在這種條件下還那麽認真地寫作業,沒想到城管過來了……”


    “那……後來呢?”顧之澤看著畫麵裏那雙驚恐的大眼睛問。


    “人跑了,東西沒來得及拿,又損失了一筆錢。唉,都不容易啊,要不是為了生存,誰幹這個啊!”


    顧之澤瞬間就明白了馬軒為什麽會是攝影記者裏的頭牌——拋除所有純技術性的因素以外,馬軒有著一顆悲憫的心!在他眼裏,照片是有聲音的,時刻在表達著自己對人生百態的喜怒哀樂,是充滿感情的。


    “馬大哥,我想跟你學攝影,行麽?”顧之澤特真誠地說。


    “行啊!”馬軒把照片保存好,“那你帶我升級吧!”


    顧之澤覺得這筆賬怎麽算怎麽值,忙不迭地點頭。馬軒低頭看到那張蓋著大紅戳子的合同書,眯了眯眼,上下打量一下顧之澤:“你小子……行啊!”


    顧之澤笑眯眯地把下巴翹到了天花板上問道:“馬大哥,老板這人是不是挺嚴厲的?”


    “挺嚴的,不過他這個人心地很好,不會跟你發脾氣的。”


    顧之澤對轉折詞前邊的句子非常讚同,後邊的……他聰明地決定對此不做評論。


    “怎麽,你不信?”馬軒說,“給你講個真事:當初劉明遠剛來的時候跟著老板,老板成天斃他稿子。你也知道,幹咱們這行的,沒稿子發就沒錢拿,劉明遠又是從外地來的,每個月付了房租水電什麽的之後恨不得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他沒辦法隻好管我借錢,老板知道了以後自掏腰包把錢還給我,然後每天以各種借口拖著劉明遠加班,加完班再請人家吃飯,硬是熬到第三個月劉明遠開始發稿子。”


    顧之澤覺得馬軒嘴裏的李潤野跟自己認識的那個李潤野不太像一個人,他試探著問:“可是,我覺得老板……實在是太犀利了一點兒。”


    “哈哈,你不用說的那麽含蓄,你直接說他太毒舌就行,以前辛大老板總說他嘴賤來著。”馬軒笑著說,“但是,顧之澤,老板這人真的很好,跟著他是你的幸運!”


    顧之澤歪著腦袋去瞄主編辦公室,透過巨大的玻璃牆,他看到李潤野認真地盯著電腦屏幕。兩道劍眉微微皺起,在光潔的額頭上刻下濃重的一筆,壓住了那雙鋒銳的眼睛,沉靜如水。


    ***


    這天下午沒什麽事兒,顧之澤請了半天假回學校搬宿舍,李潤野頭都不抬地揮揮手示意他“趕緊滾”,好像哄蒼蠅一樣。


    顧之澤走的時候順手從報架上拿了一份今天的報紙,社會版的通欄頭條下麵清清楚楚地印著“實習記者:顧之澤”。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眯著眼睛盯著排在他名字前邊的“記者:劉明遠”五個字:“早晚讓你的名字排我後麵去!”他衝著空氣揮揮拳頭。


    等顧之澤回到宿舍的時候,驚訝地發現楊思寧居然挽著袖子幫他收拾亂成一團糟的衣櫃,各種失蹤已久的襪子、手套、圍巾紛紛重見天日。


    “思寧……林新宇呢?”


    “他回家了!”楊思寧攤著兩隻手,臉上有汗水的印子,“我下午過來的時候他都收拾完了,把鑰匙給我就走了。我說之澤,你這櫃子……還能再亂一點兒麽?”


    顧之澤尷尬地撓撓頭,嘟囔一句:“男生的櫃子能利落到哪兒去?”


    “還有,”楊思寧拎著一隻灰藍色的手套問,“我記得這手套是我去年寒假送給你的吧,怎麽就一隻了?”


    “那個……太亂,找不到了。”


    楊思寧垂下眼睛問:“你記得我送給過你多少雙手套麽?”


    “啊,三雙吧?”


    “五雙!”楊思寧的聲音有點兒低落,“我跟你在一起過了兩個寒假,一共送了五雙手套,你全丟了。”


    “呃,你知道,我向來大大咧咧的。”


    楊思寧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勉強笑著說:“是啊,早晚有一天你得把自己弄丟了……之澤,下周畢業典禮完我就回楚州了。”


    顧之澤愣了一下,恍然發現竟然已經六月中了,最近一個來月,自己一直在忙報社的事,全然忘記畢業典禮了。離別在即,從此天各一方,顧之澤一時之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之澤,”楊思寧咬咬牙,上前一步握著顧之澤的手說:“你真的不能跟我回楚州麽?”


    顧之澤沉默著搖搖頭。


    “我們可以把叔叔一起接到楚州的。”


    “他不可能離開安寧!”顧之澤猶豫了一下,補充道,“而且我也不想離開。”


    “為什麽?”


    “我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顧之澤突然來了興致,他壓抑不住激動的心情,聲音都有點兒抖,“你知道麽,我覺得那個主編雖然個性惡劣,不過真是有兩把刷子的,我想在他手底下幹活應該挺不錯!”


    “比跟我在一起好麽?”


    “呃?”顧之澤被楊思寧的話噎住了,“不能這麽比啊,這……完全不是一回事兒。”


    “總之,你不想離開安寧對麽?”


    “思寧,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的。”


    “我知道,我就是不死心,之澤,你知道我很喜歡你,我不想跟你分開……好了,我們不說這個了,趕緊動手,收拾完了你請我吃頓好的!” 楊思寧勉強地笑著說,掩飾性地轉過身子去拖那個大大的旅行箱。


    顧之澤漲紅了臉,抓出書包裏的那張報紙遞到楊思寧麵前:“思寧你看,我發文了,今天一定請你吃頓好的!”


    楊思寧撇一眼報紙,不屑地說:“一個多月了才開張,你還真好意思得瑟!”


    “不錯了!”顧之澤怪叫起來,“你可不知道我們那個主編有多神經,就這篇文章還是罵了我半小時,又改了好幾遍才讓我發的呢!”


    “所以你寧願跟著個神經病也不願意跟著我?”楊思寧嘴角掛著淡淡的笑意問。


    “啊?”顧之澤又開始撓頭。


    楊思寧噗嗤笑了:“算了算了,我逗你呢,我早死心了,我就知道你不會跟我走的。不過之澤,以為我們還是朋友吧。”


    顧之澤搖搖頭:“不,我們是兄妹!”


    ***


    顧之澤打定主意要請楊思寧吃頓好的,學校周邊的館子這四年都吃膩了,於是想到東熙廣場那裏的各色食鋪。當機立斷拉著楊思寧就去了。楊思寧從出租車上下來時廣場手的霓虹燈全都亮了,通體玻璃裝飾的大廈氣派奢華,周邊林立著各式或奢華或雅致的精品店、咖啡館、酒家,迷離的燈光,低沉的音樂,來來往往的衣香鬢影。顧之澤就在站在這一片繁亂紅塵中,瀟灑地一揮手,指尖掠過一圈兒的霓虹繁雜,他說:“思寧,你隨便挑,吃什麽!”


    楊思寧看著這個男孩的背影,突然覺得他就不應該屬於自己,不應該屬於楚州那個山明水秀悠閑安逸的二線城市,他就應該站在這十丈紅塵中,瀟灑地看著往事如煙,未來颯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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