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顧之澤渾渾噩噩地跟著李潤野坐在沙發上,兩個人膝蓋挨著膝蓋,茶幾上放著打印成冊的文稿。李潤野由衷地讚歎一聲:“真的寫的很好,顧之澤,你比我想象的還要有能力。”


    “為什麽不能發?”顧之澤問,混亂的大腦終於開始清醒了。


    “因為不合時宜!”李潤野雙手交握,斟酌著說。


    顧之澤不解地看著李潤野,今年教改的重頭戲就是高考政策的改革,高考科目從3+x變成了2+x,在這其中大大強化了文體藝術的權重。中考和小升初取消擇校生,但是保留特長生,小學嚴格按片就近入學……


    策略的初衷是減輕中小學生課業負擔,全麵提升其綜合素質,最大範圍內力求教育公平。


    可是這些政策也有弊端:就近入學必然催生房價的飆升,保留特長生必然讓很多孩子被迫接受文體方麵的培訓,優秀教師資源流動製可能會流於形式甚至適得其反……


    顧之澤通過大量的調查分析得出的這些結論是有充分理由的,這些弊端不可避免。


    “師父,為什麽不合時宜?”


    李潤野說:“你看,今年是教改第一年,你在這個時候發表這樣的文章按說應時應景,可是你的結論有些……太尖銳!”


    “我的結論不對?”


    “不,結論是對的!”


    “那為什麽不能發?”顧之澤有點兒激動,他不服氣,自己太冤了,這一個月的罪白遭了!“師父,我還記得當初麵試時,我說‘媒體應該有自己的聲音’,而您對這個觀點是持讚同態度的。”


    “我現在依然讚同!”李潤野站起來,慢慢走到窗戶邊,12層的高度,窗外漆黑的夜幕和燈火通明的樓宇,腳下奔流的車河流瀉出絢麗的紅色光帶,夜空中隱隱飄來音樂聲,夾雜著喇叭聲、刹車聲。


    深夜,依然嘈雜。


    這個世界從來不缺少聲音,這個世界隻是缺少冷靜的聲音。


    “之澤,”李潤野說,“你知道一項改革的推進要經過多麽艱難的曆程麽?無數的人終其一生,就是為了推進時代往前走哪怕一小步。而古往今來,沒有哪次改革是一帆風順的,每一步都是淌著血往前走。咱們國家的教育改革前後已經曆經了二十餘年,在這二十餘年裏,我們竭盡全力向國際靠攏,讓學生能夠全麵發展,擺脫‘應試’的桎梏,讓入學不再成為‘拚爹拚錢’的代名詞……


    “作為媒體,在這種敏感期,我們的每一篇報道都有可能帶來巨大的社會影響,甚至掀起輿論狂潮,一不小心就會讓改革的成果付諸東流,這些,你想過沒有?我們的教改剛剛起步,它還不完善,還很幼小,我們要給它成長的空間和時間,不要上來就判它的死刑。


    “之澤,媒體的確要有自己的聲音,但是更要有自己的頭腦,我們需要判斷,什麽時候該說話,該說什麽樣的話,隻有這樣,才能引導整個社會輿論良性發展。”


    顧之澤坐在沙發上,看著佇立在窗前的李潤野,在漆黑的背景下,他的臉藏在陰影裏,但是身形筆直如劍,眼睛雪亮,顧之澤忽然覺得這幾天一直堵著的腦子豁然開朗了!


    李潤野的那篇稿子,教改的事情,媒體的作用,輿論的影響……所有的一切統統有了答案。


    一個新聞人的理智和良心!


    “師父,”顧之澤站起來,誠懇地說,“我懂了。”


    “懂了就好。”李潤野走過來拿起那份調查報告,“這篇文章先放我這裏,找個合適的機會我們把它發了。”


    “那時,我想再寫一篇新的,”顧之澤說,“到那個時候,很多想法可能就變了。”


    李潤野笑著把手指插|進顧之澤滿頭的發絲裏,修長的手指緊緊地扣住顱頂,每一寸肌膚都緊密貼合,他微微用力扳起顧之澤的頭,俯視著顧之澤的眼睛,慢慢地說,“之澤,我很期待!”


    顧之澤的喉嚨如同被扼住一樣喘不過氣來,他的眼睛被兩潭深泉牢牢吸住,毫無掙脫的可能。


    李潤野鬆開手,後退半步:“之澤,我很慶幸辛奕錄用了你。”


    顧之澤垂下頭,碎長的發簾遮住滿眼的情緒,他看著自己的手,覺得指尖在微微顫動,冰冷!


    大家都叫他“阿澤”,隻有李潤野會叫他“之澤”,這兩個字並不順口,但是百轉千回地從李潤野的舌尖上吐出來時,會像電流一樣順著自己的耳道流竄全身。


    顧之澤聽起來太過生疏。


    八戒聽起來又太過調侃。


    隻有“之澤”,溫暖而甜蜜,這是他的名字,也隻有一個人會這麽叫他。


    顧之澤想,我不會叫你老板,因為人人都這麽叫,我也不會叫你“潤野”,因為劉明遠就這麽叫你;我隻會叫你“師父”,因為你親口說過,我是你“唯一承認的徒弟”!


    那天晚上,顧之澤拒絕了李潤野送他回家的提議。他一個人提前了幾站地下車慢慢地往回走。當不再煩心工作上的事以後,他的頭腦又被李潤野占滿了,耳邊反反複複都是兩句話:


    “我隻承認你是我徒弟”


    “你比我希望的還好!”


    顧之澤覺得自己從中聽出了什麽但又不確定,而自己那種喜悅伴著恐懼,溫暖摻著驚慌的感覺又陌生又複雜,顧之澤站在路邊,聽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叩擊著耳膜,砰砰砰,砰砰砰……李潤野!


    李潤野!


    這個名字一旦清晰地顯露出來,一切就已經無可逆轉,山呼海嘯一般,顧之澤清晰地感到心裏有某樣東西轟然倒塌,然後在一片廢墟上另一種全然陌生的情感一點點建立起來,這是一種近乎甜蜜和滿足,溫暖和幸福的感覺。


    顧之澤一點點回憶,從五月初的那場麵試開始:自己的挑釁,李潤野的挫折教育,新人入職前三課,暴雨夜的那點兒溫暖,還有那盒出奇好吃的雞絲涼麵……


    呆在李潤野身邊,會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這個蛇精病師父千變萬化腹黑毒舌,把自己折磨得羞憤欲死。而且他還會一臉誠懇地指出一條路,崎嶇坎坷到處都是陷阱,還他媽連盞燈都不給,讓自己摔得鼻青臉腫,可是一旦走過去就能柳暗花明,天地都變了樣子。而在李潤野的注視下,自己就算蒙上雙眼也敢坦然自信地一路走下去,因為心底有全然的信賴。


    滿足、喜悅、甜蜜、安全、溫暖、信任……


    這種陌生的感情,到底是什麽呢?


    顧之澤仰起頭,頭頂的路燈閃出刺目的光,刺得他眼睛生疼,漸漸地漫上來一層淚霧,在一片朦朧中,他聽到自己說:


    我喜歡他。


    ***


    周末兩天,李潤野跑了兩個法庭去旁聽劉明遠的案子,刑事法庭那邊比較簡單,民事法庭這邊雖然有些爭執但是也基本達成了諒解協議。劉明遠在法庭門口對李潤野說:“潤野,其實你真的沒有必要這樣,你這樣反而讓我覺得欠了你什麽。”


    “於情於理,我應該的。”李潤野覺得自己可能終其一聲都會對這個人感到遺憾。


    “你動用了太多的關係,”劉明遠不讚同地說,“我到今天才知道你居然做了這麽多!其實我要那麽多賠償金幹嘛?還不如你請我吃頓飯呢。”


    “我請你,”李潤野痛快地說,“現在就走。”


    兩個人隨便找了家館子坐下,話題漫無邊際地延展開來,李潤野說了五年前自己為什麽離職,劉明遠說了自己這五年的單相思,然後劉明遠問:“潤野,你……說你有喜歡的人了?”


    “嗯。”李潤野點點頭,一點兒也沒打算隱瞞。


    “是……咱們報社的?”


    “你怎麽知道?”


    “嗬,因為你每天在報社呆的時間實在太長了!我猜猜,是……顧之澤?”


    李潤野抬起眼睛看著劉明遠不說話,漸漸地竟然紅了臉。


    “真的?”劉明遠驚歎一聲,“那我豈不是太冤了?”


    李潤野不說話,感情的事,從來就沒有冤不冤的,即便你愛了我五年而他才出現四個月,可我……就是喜歡他!


    “他知道麽?”劉明遠問。


    “以前不知道,現在……”李潤野猶疑了一下,“可能知道了吧,我拿不準。”


    “什麽反應?”


    “他畢業前身邊還有個女朋友呢,你說他能有什麽反應?”李潤野苦笑一下。


    “潤野,”劉明遠很認真地說,“我不是拆台,但是找個直男很麻煩的。”


    “我知道,”李潤說,“我知道。”


    很多事情都是這樣,我知道會如此,但是卻掌控不了命運的走向。


    周一的時候,顧之澤賴在床上死活不起來,顧雲森中午時分去敲兒子的房門,覺得兒子八成是生病了。


    “爸爸,”顧之澤抱著毯子坐在床上,很認真地說,“當初,你怎麽就敢和媽媽背著長輩偷摸把結婚證領了呢?”


    “你怎麽想起來問這個了?”顧雲森坐在床邊,看著越來越像妻子的顧之澤,想起那麽多年相攜走過的路,不由得有些傷感。


    “你不害怕麽?”顧之澤問。


    “有什麽好怕的?”顧雲森唇角邊有了淡淡的笑意,“那時年輕,愛情至上,所以膽子也就特別大。”


    “那……”顧之澤猶豫了一下問,“姥姥姥爺那麽傷心,媽媽後悔過麽?”


    “後悔啊,她每天都後悔!”顧雲森說,“但是後悔沒有用,隻能一點點去補償,其實老人都是希望自己的子女幸福,我對你媽媽好,我們過得幸福,他們總會原諒我們的……可是……”


    顧雲森哽了一下,沒有說下去。


    “爸爸,”顧之澤抓住父親的手,他知道八年前母親的離世讓父親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姥姥姥爺今生今世都不會原諒父親了。


    “你怎麽想起來問這個了?”顧雲森慈愛地揉揉兒子亂成一團的頭發,“你也想偷摸把結婚證領了?“


    “我跟誰領去啊!”顧之澤笑了,“爸爸,萬一你兒子找不到老婆呢!”


    “怎麽會!”顧雲森說,“你看看楊思寧,多喜歡你!”


    顧之澤呻|吟一聲,他是真心不想提到這個名字,“爸爸,我跟思寧之間不可能了。”


    “我知道、我知道”顧雲森安慰地拍拍兒子的手,“我是說你以後總會愛上別人的。”


    “爸爸,”顧之澤問,“你說愛情有對錯之分麽?”


    “當然有啊!”顧雲森說,“愛情首先要建立在理智和道德的基礎上,你可以控製不住地去愛一個人,但是要有理智,不能違背基本的社會道德和倫理……”


    顧雲森突然停了下來,他覺得兒子的這問題實在太過危險,於是沉下臉,嚴肅地問:“顧之澤,你可不能去破壞別人的家庭!”


    顧之澤眨眨眼,“爸爸,我真心沒那麽重口味!”


    “那就好,”顧雲森拍一拍兒子的頭,“總之,愛上誰就勇敢地去追求,隻要不傷害別人,不違背社會倫理道德,都是可以的!”


    顧之澤默默低下頭:可是爸爸,那樣會傷害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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