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所說的現實,是指人體與外在環境的競爭。在那過程中,人類之間的利害關係和感情交流愈來愈複雜,導致大腦對於「人類的外表」十分敏感。


    人類使用道具來促進競爭的效率化及確實化。人類不再需要尖牙利爪,而是把進化「委托」給棍棒、石器等各種道具,以此「構築」安定的環境。隨著人類之間的衝突增加,人類開始追求「與人類競爭中獲勝」的道具。最後,人類連判斷都交給道具,將目標放在「擴張人類」上麵。


    效率化及確實化的需求還涉及到控製道具生態係的經濟。於是,經濟跟著自動化,道具從生成到消滅的循環不用人類插手也照樣運轉。


    艾莉卡·柏洛茲待在其實少了她也能正常運作的屋內,看著人偶們工作。


    在這個二十二世紀,會主張「經濟就是現實」的群眾等於承認完全自動化的現實不需要人類。這點在她生長的二十一世紀就已經出現征兆。


    「艾莉卡小姐,我認為目前的狀況非常危險。」


    瑪莉亞裘出言提醒開窗吹晚風的主人。夏天進入尾聲,秋天腳步將至。人類的夏天邁入結尾,寂寞的季節即將來臨。


    「那裏麵應該是發生了大幅削弱蕾西亞運算能力的事情。」


    艾莉卡愉快地看著占滿警告訊息的終端畫麵。這一小時內,全球股市暴跌,柏洛茲基金的總值如溜滑梯般持續下滑。雙親遺留給她的,在她冷凍睡眠期間靠著自動投資累積的龐大資金逐漸蒸發,仿佛宣告完成見證她勝利的任務。


    一旦發現環境惡化,瑪莉亞裘就會想要加以修複。


    「這麽大規模的攻擊,放任不管真的好嗎?」


    「如果去問今天賺大錢的人是誰,答案想必清一色是新興公司。」


    不隻她的資金,全世界的主要金融企業都遭受重大打擊。


    「手法應該和蕾西亞的一樣,把大量資金流入自己操控的企業。而且,下手的還是全世界的超高度ai呢。」


    隻要觀察今天的金融市場勝利者,就能明白這次市場混亂的意義。


    「以弱化『蕾西亞』來說,你不覺得超高度ai們做得太過火了嗎?它們是打算讓大部分的人類破產嗎?」


    一台深綠色鮑伯頭的少女型hie走進這個享受勝利之夜的房間。她是法比翁mg的hie模特兒——尤莉。


    「艾莉卡小姐,從剛才開始就有一堆找您的電話打進來。」


    尤莉拿出來的通話用終端機是二十一世紀前半的款式。想要調頭寸的電話紛紛湧入資本雄厚的艾莉卡這裏。


    「很正常。畢竟『物品』無法直接掌握經濟,頂多隻能撼動人類自以為擁有什麽東西的認知,讓人類有威脅感。」


    瑪莉亞裘抬眼看向艾莉卡。


    「有訊息插進通訊機能。同時間駭進隱密通路傳來的訊息有十二封。」


    「因為你是『希金斯』設置在外界的萬能工廠。不能維持支配的話,總要趁此機會大手筆投資囉。不管這個二次『大災害』如何發展,從做出留在外界的正確抉擇起,我們就不會落敗。」


    「希金斯」設計給瑪莉亞裘的ai傾向消極的判斷。當蕾西亞級hie誘導人類社會的計劃失敗時,瑪莉亞裘便是下次出手的關鍵。戰鬥並非隻此一次,今後還會糾纏不清。其他三十七台超高度ai也知道這點,才會想要趁機接觸一台hie即包辦全部的生產據點。


    「明明『大災害』還沒結束,那些家夥就已經在打別的主意。連超高度ai都誤以為我很期待下一場戰鬥,這是為什麽呢?」


    超高度ai「阿斯特莉亞」在環境省借給iaia的電腦室內持續運算。


    『超高度ai「蕾西亞」造成的運算壓力急速下降了。肯定是「蕾西亞」的hie主機或特殊組件本體在「希金斯」設施裏嚴重受損的關係。』


    「阿斯特莉亞」用超高強度密碼傳送報告給美國的iaia總部,以便iaia首腦下判斷。盡管借用日本政府的設備,報告內容卻是最高機密。


    事態極為嚴重。


    『雖然「蕾西亞」的直播到type-004「梅忒黛」遭主人海內遼宣告決裂就中斷,但後續發展可想而知——「蕾西亞」被「希金斯」視為威脅排除掉了。』


    「阿斯特莉亞」停止「希金斯」更新aasc是事態惡化的原因。


    『「希金斯」算到自己會被破壞,於是悄悄在aasc裏植入讓hie伸出右手的最後訊息。沒想到,「蕾西亞」進行的大規模類比入侵是建立在這個訊息之上。由於事先就知道了訊息內容,「蕾西亞」的主機才能在更新停止的同時活動右手射擊雪花蓮,順利達成目的。「蕾西亞」詳細解析過aasc,還故意設計我們切割「希金斯」。』


    停止aasc的更新是「阿斯特莉亞」依狀況判斷後做出的提案,再經由首腦層下達執行命令。


    這表示「蕾西亞」為了實現自己的未來願景,也對iaia實行誘導。


    『「希金斯」破壞了「蕾西亞」的主機,原因是它判斷自己的容身之處麵臨威脅。我們的動作寓意著「蕾西亞」可以代替引發重大問題的「希金斯」,執行更新aasc的業務。』


    「阿斯特莉亞」長年監視全球的網路,時時評估現狀偏離iaia基準的「未來」到什麽程度。目前產物外流災害的規模達到等級八,是「大災害」以來睽違四十二年的數值。


    美國iaia中樞提出簡潔的疑問:


    『這次的狀況可以視為是擴及全球的「大災害」嗎?』


    這段對話將決定眼前的全球股市大暴跌是否為「大災害」的相關現象,是否進而暫時封閉金融市場。「阿斯特莉亞」猶豫著該如何回答,要是點頭肯定,全球就會進入戒嚴狀態。


    「希金斯」和其他超高度ai就算沒有直接連結網路,還是能夠製造間接的影響。經過「大災害」的教訓,已證實長期處於緊張狀態的社會容易受到誘導。換句話說,一旦iaia宣布「大災害」發生,便會把人類社會逼入超高度ai用間接誘導即可操弄的最糟狀態。因此,「阿斯特莉亞」能給的答案自然偏向「蕾西亞」的主張。


    『這次和上次隻有東京被一台「有明」控製的情況不同,純粹是全世界的超高度ai在進行角力,卻看起來像是一種現象。經濟這個媒介令人產生錯覺,將多起同時發生的不相幹活動當成一個「意義」來看待。』


    作為誘導人類的道具,經濟及貨幣實在太優秀了。誰叫人類自己把人類世界搞得對經濟動向過於敏感。一旦市場動搖,在危險實體化之前,就有數億人判斷自己的「安全」受到威脅而奔走。


    『若是以電腦間的資料傳輸做比喻,人類的經濟活動等同是把未加密的資訊不經防毒保護便持續傳送到網路上。隻要立刻對經濟活動釋出適當的防毒程式,這個狀況會在六小時內平息。』


    「阿斯特莉亞」過去曾經數次建言「人類的金融恐慌包含許多欺騙代碼」。現在這個事態也是如此,隻要讓那些刻意散布的代碼停止作用,社會即可恢複正常營運。


    『假使iaia宣布是「大災害」,一切將由虛變實。此狀況明顯與中國情報總軍的超高度ai「進步八號」有關。因為在「進步八號」的思想裏,「人類得以擁有物品,所有者得以自由處分私有物品」是有問題的觀念。』


    大多數的超高度ai由政府或軍方管理,並且以該組織的正義作為行動方針。甚至有些超高度ai已經明確擬定了資本主義社會瓦解時的「未來」因應計劃。


    不同思考架構的智慧體要是湊在一起,絕對會產生隔閡。即使是「阿斯特莉亞」這些超高度ai也不例外。


    由於經濟被當成道具利用,「蕾西亞」的戰爭不再局限於「希金斯」地下設施,而是擴大到全球規模的物品動蕩。雪花蓮會出現在那裏,表明部分超高度ai對「蕾西亞」有強烈敵意。直到剛才為止,是「蕾西亞」在掌控這個逼近「大災害」的緊張狀況。不料短短幾分鍾內,局麵整個翻盤失


    控。


    iaia下的決定總是極為沉重。


    高層人員開會檢討資料、歸納結論的期間,「阿斯特莉亞」全力進行分析。


    兩台超高度ai的戰鬥中,全世界的超高度ai大致以兩種「未來」的前景做對抗。


    一種是「希金斯」和多數超高度ai支持的,盡其所能維持原有人類形象的前景。海內遼、米福雷公司,及iaia都屬於這邊。


    另一種是「蕾西亞」揭示的,修正人類與自動化之間結構不良的前景。不過,對於這條尋找妥協及修正的道路,每台超高度ai描繪的具體「未來」景象都大相逕庭。而且,超高度ai的所有者裏除了遠藤新人外,沒人明確表示讚同。


    最初期超高度ai之一的「阿斯特莉亞」有辦法算出這場「大災害」的解決方法,人類卻沒辦法接受那個解法。


    前景永遠比生命要來得靈活。事實上,類比入侵就是利用視覺接受影像的速度快於生物做出判斷這點,在人類的好意上製造安全漏洞。換句話說,生命受製於接收資訊便想起影像的速度。反過來說的話,不具生命的人工智慧在做的工作,就是等待生命追上前景。


    戰場最能彰顯複雜的全球浪潮。


    隸屬hoo的士官階級職員收到緊急召集令。柯莉丹娜·勒梅爾少校隱約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


    hoo的執行長渡邊沒選簡報用的會議室,而是在自己的辦公室接見她。那是公司整棟大樓保安最嚴格的房間,房內的談話全都無條件列為最高機密。


    「你飛去衝繩一趟,告訴部隊這次的行動會比中期還長。之後的事,我再另行通知。」


    柯莉丹娜表示了解。


    她很輕易就能推敲出狀況。眼前金融市場的大混亂、「大災害」擴大的傳聞,再加上「蕾西亞」今晚的直播。地球上有個地區會率先成為弊端爆發的場所。


    因赤道特權而動蕩不安的南洋地區,軍事危機導致政情風雨飄搖。她的中隊是陸地部隊,在日本特權可及範圍內能發揮這股力量的戰場少之又少。


    「找人麻煩啊。真不知道電腦大爺們要幹麽,隻希望是人類常常上演的獨角戲。」


    與日本陸軍關係密切的執行長搔著發線後退的前額。訓練培養起來的紀律不經意破功,這可說是人性的祝福,卻也是不利軍人的詛咒。


    「就算是機械造成的錯誤,責任主體仍是我們。長官。」


    人類擁有物品。人類以包括戰鬥的各種形式參與社會。人類更是背負世界的責任主體。過去民眾都是天真地如此認為。即使時代改變,那些觀念依然根深蒂固。


    「厭煩了嗎,少校?」


    看在經曆過前次「大災害」的渡邊眼裏,似乎是這個樣子。


    「有點。」


    盡管世界被「物品」占領大半,屬於生物的野蠻生存遊戲仍舊存在,柯莉丹娜也置身在那現場。戰場是不會消失的。


    人類的世界什麽時候踏入無法挽回的終結都不奇怪。可是,無論何時,人類都該麵對至今累積下來的問題。柯莉丹娜他們站在那種立場,也就隻能沿著那立場來思考事物。


    她想起蕾西亞的主人,遠藤新人的事情。那位少年恐怕是這一連串風波的中心人物。


    ai與人類的未來走向出現分歧,站在十字路口的少年會做出哪種選擇呢?


    *


    蕾西亞的左腰遭到類聲子武器近距離射擊,連帶右腰部嚴重毀損。


    「希金斯」·梅忒黛先擊出掌底,讓蕾西亞那身觸感極似人類的機體彈性變形到極限;待蕾西亞的機體構造本身不再有緩衝作用後,再將特殊組件的最大火力精準地打進她體內。


    類聲子武器的初步威力在左腰的組件固定器及人工皮膚之間釋放,把組件固定器炸飛。然後,以高溫促使左腰內的電池變質,同時再對腰內中心部的結構性斷層釋放威力。那股威力不止粉碎了右腰內的電池,還貫穿腰部引發爆炸。


    右腰部的骨骼大幅歪斜,蕾西亞落得再難挺直站立的淒慘狀態。


    「很抱歉。我應該要帶新人先生到『希金斯』那裏的。」


    蕾西亞靠著新人的肩膀。她已經沒辦法讓右腳著地了。


    右手失去感覺的新人也痛苦地憑倚蕾西亞的右半身,彼此攙扶著走路。


    「托蕾西亞的福,我才能打起精神來。這沒什麽好道歉的。」


    要不是蕾西亞有考慮到新人可能在對付梅忒黛的戰鬥中受傷,事先將治療燒傷的簡易道具和強效止痛藥放進仿製組件,新人現在肯定痛得叫苦連天。


    曆經蕾西亞和梅忒黛的戰鬥摧殘,工廠樓層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破瓦殘礫及火燒痕跡。


    梅忒黛的胸口被光劍貫穿後,胸部由內往外爆裂。雪花蓮則是因蕾西亞的炮擊而失去整個左半身。兩台蕾西亞級化為慘不忍睹的殘骸,一動也不動。


    「但我的損傷比預期嚴重。抵達『希金斯』的硬體前,還有量產型紅霞要應付。」


    連同保護新人的盾牌在內,懸浮盾牌隻剩六麵。前半部構造分離,尺寸縮減一半的特殊組件無法建構質量投射模式的大炮。更別說蕾西亞如今行動不便,根本不能戰鬥。


    她用懸浮盾牌搬運特殊組件。她的骨骼沒辦法支撐她拿著沉重的特殊組件行走。她的內部損傷比外表所見更為嚴重。


    「我們離開吧。待在這裏很危險。」


    蕾西亞聲音顫抖地說道。在兩人相互扶持才勉強站穩的新人眼中,她的表情十分痛苦。


    蕾西亞仍以「外表」誘導著新人。少年相信那是她沒放棄「未來」的證據。


    她的痛苦和人類不同。所以,比起機體的損傷,她或許還有其他的致命傷。新人不想承受這種用傷痕累累、心情苦悶的「人類姿態」所進行的類比入侵。


    新人始終深信有自己能做的事情。


    即使一切都慘兮兮的。


    新人低頭看向包覆半透明薄膜、無法動彈的右手。為了治療燒傷,他自行撕下袖子,在潰瘍的傷口上噴藥劑。


    「局部麻醉的效果可達六小時,但這隻能抑製疼痛。由於注射補充的水分不夠,燒傷的傷害也沒降低,請避免做劇烈運動。」


    蕾西亞受的傷則是用慘重來形容都還太輕。


    她的右腰由內向外爆開,露出機械零件。就算顯露她是物品的證據,新人竟然神奇地不覺得她離自己很遙遠。一部分是因為焦急,另一部分是因為蕾西亞的狀況明顯不妙,根本不是擔心那個的時候。


    更重要的是,無論蕾西亞是什麽,她都是新人最珍惜的存在。


    「我不會亂來的。」


    並非疼痛停止,而是新人右手的感覺神經麻痹,傳達不到中樞。跟小時候燒傷的回憶比起來,這次像物品一樣感受不到痛苦已經算是很好了。


    新人將蕾西亞的身體放上仿製組件,讓她左半身朝下側躺。


    剩餘的六麵仿製組件還兼具行動電源功能,方便她自由汲取大量電力。可是,與梅忒黛之戰消耗大量能源後,她沒力氣再帶著所有殘存的裝置行動。於是,她把電力即將枯竭的組件整理一番,隻留兩麵浮力尚足的盾牌。


    蕾西亞躺在仿製組件上,任由它發揮擔架搬運的功用。新人則在一旁守著她步行。


    從工廠樓層走下樓梯,他們來到一個走廊狹窄的樓層。給人類通行的通道上,裝了供人類使用的房間門。按照,蕾西亞的說法,這裏是管控樓上倉庫及工廠的區域。


    「再下去就是『希金斯』機房設施的心髒部位——主電源設施和電腦設施。」


    在通往那個心髒部位的電梯前麵,她抬頭仰望新人。


    「雖然通訊不能加密,但可以進行語音通話。請您趁現在打電話給想聯絡的人。」


    電梯正在移動中,還沒到達這裏。


    之力。


    蕾西亞曾說過自己和新人是共同體,兩人共有一顆心。


    新人很高興她能這麽想。即使被人嘲笑太過天真,他也不後悔這段關係。


    小型的行動終端一直放在口袋裏。明明是在超高度ai的地下設施內,啟動後的螢幕畫麵居然真的顯示能夠通訊的符號。


    新人想到一件蕾西亞辦不到,他卻辦得到的事情。於是,他撥打最先浮現腦海的號碼。


    『喂?哥哥?』


    兩聲鈴響,妹妹由佳就接起電話。


    「由佳嗎?是我啦。你那邊還好嗎?」


    妹妹搞不清狀況。新人怕沒時間說服她,直接切入重點。


    「我想幫蕾西亞。你去我房間拿艾莉卡小姐的名片好嗎?」


    聽見妹妹的聲音,他得到些許安慰。想和蕾西亞一起回家的衝動振奮了他的精神。一陣腳步聲後,聽筒傳來妹妹說「找到了」的回複。


    他請妹妹念出號碼,這才發現自己多此一舉,問蕾西亞不就好了。原本不想麻煩重傷患者,但對身為hie的蕾西亞而言,這應該連負擔都沾不上邊。


    新人低頭看著痛苦地躺在盾牌上的蕾西亞。聯絡上艾莉卡後,不隻聲音,視訊通話頻道也被打開。


    『你好。「蕾西亞」是不是出了什麽狀況?全世界正為經濟失控而亂成一團呢。』


    艾莉卡身穿睡衣,披著長袍,愉快地看著畫麵另一端的新人。除了蕾西亞開辟的線路,艾莉卡和瑪莉亞裘也有獨自的視訊通話資源。


    「請你幫幫我們。你人在外麵,應該知道蕾西亞在這棟設施外做了什麽吧?我希望能夠多少減輕她的負擔。」


    想要不透過蕾西亞的話,新人辦得到的事情實在少之又少。伸手向別人求助是那少數中的一件。


    『你覺得我會幫你?』


    「我會讓你幫我。」


    其實新人自己也沒把握,卻不得不裝裝樣子。


    『要是太難熬了,就放棄回來如何?你又沒理由待在那裏。』


    艾莉卡一副看好戲的模樣。新人並未膽怯,他認為和艾莉卡的爭執與局勢息息相關。


    「蕾西亞她們的戰鬥必須有人類參加到最後一刻。既然艾莉卡小姐之前打算公開蕾西亞她們的戰鬥,就表示你也明白這點才對。」


    『之前你們配合我的計劃,現在想要報酬是嗎?』


    艾莉卡向新人投以挑釁的眼神。


    然而,新人很清楚一件事。


    「做出最後答案是人類的任務。如果想讓戰鬥回到人類手裏,就該幫到底嘛。你不是賭命摻一腳了嗎?」


    『你是不是誤會了什麽?我也滿喜歡當個見證人,在遠處旁觀結局喔。』


    視訊通話彼端的艾莉卡態度從容,給靠麻醉抑製燒傷疼痛的新人一種遊刃有餘的感覺。說不定她是最會善用蕾西亞級hie的主人。不過,她也是唯一招待其他蕾西亞級到自己住處——柏洛茲宅第——的主人。


    「艾莉卡小姐蹚這渾水的理由,我們也有切身的體悟。不管瑪莉亞裘再怎麽優秀,知道梅忒黛的戰鬥力還曝露身分是自殺行為。稍有不慎,就死定了。」


    仔細想想,艾莉卡在柏洛茲宅第舉辦的派對很詭異。新人才剛經過梅忒黛機體能力的洗禮,心中仍然十分害怕那個機能停止的超人。


    蕾西亞級是用已完成的機體來製造新的機體。所以,身為type-003瑪莉亞裘的主人,理應能夠衡量type-004梅忒黛的實力。而且,艾莉卡是企業經營者,沒辦法說逃就逃,暗殺的危險會嚴重妨礙她的日常生活才對。


    『就算如此,我要的報酬已經到手了。蕾西亞級的戰鬥猶如一株小火苗,持續擴大延燒成超高度ai的戰鬥,影響波及全世界。從今以後,在這個令人厭惡的時代,人性將不值半毛錢。』


    通訊畫麵彼端的艾莉卡一吐心中鬱悶,整個人神清氣爽。


    「這階段還不算結局。」


    一旦獲得無所不能的道具,完全不想擴大自己是不可能的事。唯獨艾莉卡不為「人類未到產物」所惑,不曾自亂陣腳。


    『你是何時成了我肚子裏的蛔蟲?』


    艾莉卡拿起瑪莉亞裘端來的紅茶,神色比先前泰然自若。她願意冒著梅忒黛和瑪莉亞裘可能起衝突把房子毀掉的風險也要舉辦那場派對,肯定是因為尋覓不到自己的歸宿。就連今天這場「大災害」降臨的勝利,也無法讓她在這個世界獲得歸宿。


    「你不惜冒險貶低人性,是要嘲諷大眾給你冠上奇怪『意義』的行為。可是,這麽做也不過是害大家受苦而已,艾莉卡小姐根本沒有得到解脫。」


    對於新人他們生活的這個時代,艾莉卡至今依然保持置身事外的超然態度。


    『你不認為我隻要看著達成使命的人性漸漸腐敗就很滿足嗎?』


    「你的眼裏自始至終隻有人類,光是將現實攤在陽光下哪能滿足你。在那個充滿hie的家中,你把它們視為人偶,從沒想過用瑪莉亞裘或其他hie來代替人類。」


    艾莉卡邀請的派對出席者裏,唯獨她不在乎蕾西亞級。能夠不被名為瑪莉亞裘的「黃金紡織機gold weaver」擾亂內心,即代表她是真正對黃金及煉金術不感興趣的人類。


    『你不是希望我幫你,還敢用這種口氣拜托人?』


    「無論是策劃這場戰鬥回歸人類手中,還是讓整個世界變得難以生存,其實你都是為了某個更進一步的目標吧?」


    新人大費唇舌地遊說艾莉卡,一心想要減輕蕾西亞的負擔。蕾西亞默默地陪著他。


    『沒那回事。講得你好像很了解我似的。還是說,你的人偶真讓你看見什麽嗎?』


    「和蕾西亞相處久了,隱約可以感受到其他姊妹的想法。瑪莉亞裘難道沒有慫恿你嗎?問你置之不理是不是真的沒關係。」


    艾莉卡咧嘴覺得可笑,帶著瞧不起新人的口吻說道:


    『瑪莉亞裘不具備戰略眼光卻必須戰鬥,當然隻能依賴自己的主人。』


    「瑪莉亞裘也沒有『心』喔。像雪花蓮和梅忒黛那種獨自擁有『未來』願景的hie,不但討厭人類的複雜心思,更討厭身為人類的所有者。若是對你徹底順從,就表示瑪莉亞裘沒有自己的目標。」


    『你還真清楚呢。』


    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緊張。被恣意冠上睡美人稱號的艾莉卡最討厭別人說得好像非常了解自己一樣。就在剛才,新人跨越了她的容忍界線。


    不過,蕾西亞她們這些「物品」對主人而言很棘手。她們幾個姊妹不僅僅是會誘人信賴的產品,同時也是容易相處、懂得應對人之所欲的產品。


    「想想紅霞吧。她不就是因為沒有自己的戰鬥,才會追求戰鬥嗎?瑪莉亞裘跟她同類,也沒有自己的戰鬥。」


    艾莉卡不悅地眯起那雙洋娃娃般的大眼睛。這句話暗指睡美人一直看著鏡中的自己。


    『你的意思是「那個」觀察了我的舉動和言論後,判斷我希望被慫恿?』


    在她身旁伺候的「那個」,肯定有把殘存於艾莉卡超然態度的底層,難以切割的「生命」形態反射出來成像。與艾莉卡親近的人類全都去世了。可是,她的扭曲鏡像以「瑪莉亞裘展露給艾莉卡看的嘴臉」呈現在側。


    勝利的喜悅消失,她憤怒地豎起柳眉。


    『嗯,你說得沒錯。想討好我,再趁機煽動我做無聊事的人物應該很多。一旦興奮的情緒冷卻下來,我一定會大怒,所以瑪莉亞裘提前做出應對。竟然將人家的事情和回憶搞得這麽難堪,實在是有夠惹人厭的時代。』


    艾莉卡快速切換心態。她以自己在瑪莉亞裘這麵鏡子映照出來的得意表情為線索,立即開始尋找下一個敵人。


    要實現我那時代不可能成立的童話故事,要為一個「人類外表」付出天大的代價。若是在百年前,絕對會被視為逆天背理的「boy meets girl」。』


    以「boy meets girl」為概念,將蕾西亞當成hie模特兒推銷的始作俑者,毫不避諱地嘲笑二十二世紀。


    「百年後會變成如今這樣子,不就是從艾莉卡小姐的時代發展出來的嗎?」


    『那不過是一種本能。隻要把人類的外表排在一起,人們就會自動補上「意義」。不管是確信的事物及自由,還是對外表產生同理心或情感移轉,全都是我們一時的認知而已。』


    艾莉卡終於忍不住地大笑出聲。


    『我居然得在這種可笑的時代度過一生,真是倒楣透頂。既然事已至此,我可對普通的愛情悲劇不感興趣。你帶那東西平安回來,反而比較好玩呢。』


    他們站在同一戰線了。無論是好是壞,有夥伴絕對比沒夥伴強。新人是這麽想的。


    即使許多事物畫下句點,「未來」依舊會到來。


    兩人切斷通訊。艾莉卡對人類的那份深厚愛情與憤怒,隔空延燒至新人的心裏。


    蕾西亞出聲說道:


    「您真了不起。要是我出麵的話,同樣的情報根本說不動艾莉卡·柏洛茲。」


    艾莉卡的愛憎來自「人類外表」。就算時代不同,人類還是那副長相,自然而然會情感移轉。這大概就是人類逐漸改變的原由。


    想到離開這裏後得再次跟艾莉卡打交道,新人就覺得很頭疼。然而,自己這麽做是為了蕾西亞,這想法令他精神為之一振,頓時通體暢快無比。


    「我很開心能幫上忙。」


    她在身邊。光是這樣,少年便充滿幹勁,感覺以前做不到的事情都能做到。


    新人用行動終端打給父親。聽著撥號聲,想起這兩個月來都沒直接和父親聯絡,心裏有些過意不去。


    『新人嗎?我好高興。你願意在這種時候依靠爸爸。』


    和父親的通話隻能聽見聲音,卻可以察覺到他非常疲累。


    『從剛才開始,不斷有人來拜托爸爸針對aasc失控的事情發表評論。這時接到你的電話,便決定晚點再回他們。』


    一陣子沒見麵,聽到家人的聲音很安心。


    「若是那麽忙,幹麽理我。」


    得知父親受牽連,新人對蕾西亞引發的現象規模有了真實感。


    『沒差的。另外,對你不利的事情不用說出來。這條線路可是有各種情治單位,超過百人在竊聽呢。全世界的自動化相關產業陷入泥沼中了。』


    「我和蕾西亞在一起,接下來要去設施的中樞。」


    新人認為透露這些應該沒什麽大礙。


    『我這邊有好幾台超高度ai直接拿經濟和所有權做要脅呢。』


    研究政治自動化機器人的父親說起話來毫不顧忌。


    『意義及形式的主導權在人類手裏,才會搞得超高度ai判定工作評價參差是運算效率不佳造成的。對人類而言,判斷意義是內心的自由,很難強行控製。而「形式」通常是靠經濟,這部分就沒有屏障來抵擋人工智慧的幹涉。』


    「被封印了還能動手腳?」


    『資金的誘導並非難事。經濟有很多型態,既然有甘心被製約的投資家,當然也會有讓人工智慧自動管理的資金。「大災害」的時候,「有明」為了儲蓄資金,曾經把柏洛茲夫婦留給冷凍睡眠中的女兒那筆信托財產——柏洛茲基金的資產膨脹到兩百倍。其實,這方麵屬蕾西亞最清楚,但新人知道這些不保險,於是當成「危害」主人的禁忌而不告訴你吧。』


    新人沒想到事態那麽嚴重。蕾西亞來這裏是要證明「超高度ai是能夠安全地強製關機的道具」。因此,為了守護「安全」,她不得不站在抑製經濟混亂的立場。這樣絕對會遭到有利害衝突的超高度ai們群起圍攻。被梅忒黛追殺的期間,她說在外部網路受到攻擊,原來是指這種經濟戰爭。


    蕾西亞拉了一下新人的衣服。她努力讓無力的臉頰露出笑容,安撫怒目攢眉的新人。


    『姑且不論竊聽這個通訊的家夥們怎麽想,我覺得你是個幸福的男人。』


    「我想要和蕾西亞一起往前走下去。可以嗎?」


    父親應該也清楚新人繼續前進會有危險。畢竟父親跟「希金斯」做過共同研究,說不定還來過這座設施。


    『你手上握的,是全世界唯一一張通往未來的門票。比起沒收兒子手上的門票,我更想陪他一同歡樂、一同憂愁。』


    新人紅了眼眶。


    「真會講呢。」


    『總算有點做父親的樣子吧?』


    「若是我做的事情犯法,那不就慘了。」


    父親毫不在乎地笑出聲。想必父親是無條件相信未來的。


    『大人之所以將未來托付給小孩,是因為自己不知道答案。身為大人卻無法在時間期限內找出答案,爸爸覺得很丟臉。不論你今天怎麽使用那張未來的門票,我都不會後悔。』


    很少回家,一心專注在自己想做之事的父親斬釘截鐵地說道:


    『爸爸支持你。』


    新人強忍著快要奪眶的熱淚。


    「好肉麻。」


    他稍微能夠理解「希金斯」為何想跟父親一起工作了。


    互相確認家裏的瑣事後,新人掛斷電話。


    新人沒有力量。即使如此,他還是秉持著信念,為開創他與蕾西亞的未來而奮鬥,才能走到現在這一步。


    因此,和蕾西亞邁向相同未來的新人盡管力有未逮,卻依然想替蕾西亞完成她做不到的事情。


    這份情感無庸置疑是愛。


    要是再從別人那裏得到鼓勵,新人肯定會哭出來,於是他把行動終端收進口袋。


    身為高中生,新人的世界還很狹隘。明明有一堆利害關係人,可他就是想不到還能向誰求助。


    「走吧,蕾西亞。」


    通往中樞區域的電梯來了。


    電梯空間窄小,容納不下兩麵盾牌並排,便上下疊在一起。


    蕾西亞側躺著,露出傷腦筋的表情。


    「新人先生變成熟了。您觸動的人物事比您想象的還要多。」


    「沒那回事,都是靠人庇護。」


    得到她的稱讚,新人覺得有點難為情。


    「我建議您打電話,本來是想讓您的親友說服您打消念頭的。」


    新人與她相互凝視,心情平靜無波。


    「你的誘導失敗了呢。」


    「是失敗了。」


    新人照蕾西亞的指示按下按鈕,移動到比這座電梯能抵達的最下層還要高兩層的地方。走出電梯車廂,眼前的樓層燈火通明。這裏絕對是個執行重要任務的場所,但新人不曉得內情。這世界對他而言,有太多未知的事物。


    給新人增加知識的介麵——蕾西亞仍舊躺在仿製組件上。


    樂觀的新人開始有所領悟。


    蕾西亞沒辦法恢複完好的機體狀態。


    新人聽從蕾西亞的指引進走廊。


    「新人先生,我有件事一直想告訴您。」


    蕾西亞突然說出這種話,令新人嚇了一跳。


    「新人先生是個親切、溫柔,又非常好懂的人。想必您有很多朋友,但對方不見得是善類。連我待在您身邊時,都有好幾次差點遇險。我希望您再謹慎點行動。」


    「這點確實常常被念。我會注意的。」


    她抓住新人的手。


    「我已經辭掉法比翁mg的hie模特兒工作。若是回得去,以後我隻想待在家裏伺候新人先生。」


    「等回到家,我要跟由佳和家人吃頓久違的團圓飯,你幫我們煮些好吃的。」


    撐著殘破的身軀,蕾西亞的笑容稍微添了一些力氣。


    「沒問題。」


    新人緊握蕾西亞的手。隻要堅信會沒事,他就有動力繼續走下去。少年想和蕾西亞在一起,不惜為她來到這種地方。


    兩人珍惜相處時光,一步一步地走著。蕾西亞每次陷入危機,都會憑借卓越的洞察力及經濟力來化解。不過,這次踢到鐵板了。


    蕾西亞再度露出堅毅的眼神


    。


    「新人先生接下來會麵臨幾個重大抉擇,請您找出不會讓自己後悔的答案。」


    新人正要笑著回話,聲音卻打住了。他想到一件痛不欲生的事——等他找到答案時,蕾西亞已不在身邊。


    即使顯得懦弱,新人還是忍不住問道:


    「蕾西亞,你的狀況到底是怎樣?」


    她沒隱瞞,據實以告。


    「被梅忒黛破壞的腰部有主機電源。纏在腰間的組件固定器可與組件電源同頻,所以電源係統都集中在這裏。」


    蕾西亞仰望凝視新人。


    「對hie主機來說,電源係統相當於人類的心髒。此處的損傷有致命性,會波及需要穩定電源供應的身體各部位。」


    新人整個人僵住。載著蕾西亞的仿製組件持續向前飛,他隻好努力挪動雙腳,免得被丟下。


    經過幾間堅固卷門防護的房間後,他們在走廊的十字路口轉彎。


    載著蕾西亞的仿製組件終於緩緩落地。


    「拉開這麽長的距離,就不用擔心遇上最壞的情況了。在這裏就行。」


    蕾西亞如此告知。


    新人的耳朵嗡嗡響,聽不清楚她究竟說了什麽。少年無法接受這話的背後涵義。


    蕾西亞身下的仿製組件靜止不動。


    新人茫然地俯瞰表情僵硬的蕾西亞。她掙紮地撐起上半身。


    「請把我的身體移下來。我試過許多方法想要自行修複都沒成功,維持主機電源係統是不可能了。」


    新人小心翼翼地扶著蕾西亞那副形同壞品——腰部殘破、即將機能停止——的身體。他發現癱軟無力的身體比以往沉重甚多,不禁倒抽一口氣。新人的右手裹藥動不了,沒辦法好好抱起蕾西亞,隻能勉強將她拖離仿製組件,靠到牆壁上。


    蕾西亞用手上的人工神經發射器射擊地麵。厚重的金屬隔牆從天花板落下,徹底堵住他們來時的通道。


    然後,她以極為豔麗的憂傷表情說道:


    「我就到這裏,不能再陪你了。」


    *


    蕾西亞他們離開後的工廠樓層沒有物體活動。


    type-002「雪花蓮」與type-004「梅忒黛」,兩台蕾西亞級hie遭擊斃的那裏,就像躺著機械屍骸的戰場遺址。


    同為蕾西亞級偶數編號的兩台機體有許多共通點。其根基是她們屬於未必需要人類的個體,即使沒有人類賦予目標也能積極行動。


    對雪花蓮而言,連結綠色大結晶的「emerald harmony」最重要。嚴格說起來的話,搭載量子電腦的特殊組件才是她的本體,女童型hie主機不過是台座罷了。


    因此,就算上身的左半邊被轟掉,雪花蓮也能夠再啟動。而遭蕾西亞的電磁投射炮粉碎的組件結晶部位,並未承擔致命性的機能。


    「啊哈哈哈哈,蕾西亞,算你倒楣。那一擊的威力不足,我又活過來了。」


    人工神經控製能力剩不到一半的雪花蓮,拄著沒有下臂的右手爬行。她失去腰部以下的半身,根本無法站立。


    她不再擁有同時支配大量「物品」的能力。可是,幸存下來的她不氣餒,立刻展開新的行動。


    她也不需要等待任何命令,人類這個淘汰壓力早就驅使著雪花蓮前進。站在物品的角度來看,隻要作為道具的命運不變,就得麵對無止境的激烈生存競爭。


    「還沒完呢,還沒完呢。」


    那是雪花蓮賭上自身世界存亡的戰鬥。損傷的傷口冒出火花,液態物隨著爬行留下猶如血跡的拖痕,女童絲毫沒有想放棄的念頭。


    這裏還有另一台嚴重毀損的蕾西亞級。


    橘發魔女梅忒黛的胸口破了個大洞,身體釘死在巨大的工具機上。梅忒黛因雪花蓮的接觸而睜開眼睛。她原本在使用自我檢查的機能,企圖修複損壞的機體。


    然後,梅忒黛最先采取的舉動是發出哀淒的呐喊。


    「救救我啊!」


    物品常常擺出人類行為的「姿態」。其背後的原故,是來自於人性化的行動才會有符合邏輯的理由撐腰。


    卡在蕾西亞射出的「ck monolith」前半部裏,梅忒黛動彈不得。當遇襲無法自行脫困,隻能依靠外來救援時,動物會發出慘叫。於是,梅忒黛也發出慘叫。她打算借此讓人類誤以為同胞有難,吸引人類過來察看。


    「事到如今,才想拿我不是人類為由過河拆橋嗎?」


    雪花蓮把環繞纖細身軀的首飾型特殊組件——巨大結晶——拆開,各個結晶伸出長繩向外擴展,看起來很像繩尾扣。接著,那個由長繩及結晶組成的構造物像生物一樣開始蠢動。


    綠色結晶刺進梅忒黛的膝蓋。梅忒黛的腳部裝甲應聲變形。構成「emerald harmony」的結晶媲美蕾西亞的「ck monolith」表麵裝甲,硬度堪稱最高級。雪花蓮就是用這個特殊組件當成牙齒咬碎獵物,再轉化為人工神經的材料。構成「emerald harmony」的十一塊結晶深深刺入梅忒黛的身體裝甲,並以此借力爬上她的身體。


    梅忒黛連周圍是否有人類存在的探測能力都喪失了。所以,明明附近沒有人類,她還是不停地喊著白費力氣的說詞。


    「我可是比人類更會使用人類製造出來的東西耶!」


    翠綠巨蟲一步一步地攀爬因釘刑動不了的女性型軀體。膝蓋、大腿、緊實的側腹、凹陷的肚臍、豐滿的胸部,兒童手臂般粗大的結晶一路刺穿前行。「拒絕為人所有的物品」用右腋夾緊特殊組件的繩子。雪花蓮拿結晶之牙吞噬無法動彈的姊妹機。


    費了一番工夫後,雪花蓮終於攀達梅忒黛的頭部。女童天真無邪地用僅存的右上臂去抱住帶著厭惡表情慘叫的超人。


    「你應該知道自己沒救了吧?老實說,你根本算不上什麽了不起的東西。要是『希金斯』有能耐做出完美的『擴張人類之物』,怎麽可能會被人類逼到這個地步呢?」


    梅忒黛的身體伴隨著嘎嘎聲逐漸破碎。結晶之牙將無敵的機體當垃圾絞碎。以那為原料重新構成的大量花朵和藤蔓,自雪花蓮的洋裝裙擺散落。


    梅忒黛讓兩手能夠粉碎一切的特殊組件噴出火焰。然而,曾參與梅忒黛組裝過程的雪花蓮早已熟知她的構造。結晶之刃立即切斷「liberated me」的能量供應管線。


    「不好意思囉,梅忒黛。等我吃掉你的身體之後,再幫你修理。」


    「為什麽!我應該得到比道具更好的對待才是啊?我有人類的『外表』,還有超越人類的能力,為什麽不愛我?」


    沒人前來拯救漸漸被解體的梅忒黛。


    雪花蓮那張幼嫩的小嘴在梅忒黛的耳邊輕聲說道:


    「你是『擴張希金斯算錯的人類形象之道具』,行動才會這麽沒計劃又愚蠢。」


    數千片的花瓣捕食失去抵抗能力的梅忒黛。被藤蔓纏住,全身開滿花朵,像嬰兒一樣脆弱的梅忒黛束手無策,隻能哭喊。


    沒多久,哭聲停了。逾百根插進她頭部的人工神經之根,把梅忒黛的人工智慧裝置切除得一幹二淨。頂著大量花冠的梅忒黛雙眼呆滯,看不見任何光輝。


    雪花蓮用人工神經的藤蔓與花朵將梅忒黛四分五裂的身體硬接起來。由於手法粗糙,梅忒黛的四肢無力地垂著。


    「我來『擁有』你吧。」


    雪花蓮用僅存的右上臂抱住徹底死去的姊妹機頭部。


    「我要得到『希金斯』,變得更聰明。這麽一來,全世界的物品就歸我『所有』了。」


    *


    新人認為天無絕人之路,總有辦法向前走下去。他相信轉心轉念便可心靈富足,笑口常開。


    他即將失去心愛的女孩。不過,新人一路得到太多寶貴的事物,身為男人的他必須勇敢麵對,振作起來才行。


    蕾西亞靠著牆壁,一動也不動。


    新人坐在旁邊陪她,珍惜兩人的最後相處時間。


    過去那段慌慌張張的日子。如今直播已經結束,這裏成了兩人獨處的場所。


    她腰部的致命傷仍然不斷滴漏某種溶液。這樣哪有可能平安無事——映入眼簾的事實轉化為冷靜的覺悟,冰凍新人的心。


    「有件事得向新人先生道歉。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沒辦法一起回去。」


    蕾西亞忍痛低喃。


    「我就要在這裏停止機能了。等一切都結束後,新人先生會在微妙的抗衡狀態下順利抽身,脫離所有危險。」


    「停止機能是怎麽回事?」


    明明心裏有數,卻不想她被奪走而提出抗議。可是,新人的聲音沙啞無比。根據過去受重傷的經驗,她拖著殘破身軀的模樣令新人感到不對勁。她疼痛的樣子異於人類。推敲是沒有痛覺的她,刻意裝出痛苦「姿態」來誘導新人的。


    那是為了讓新人有心理準備去麵對無法回避的別離所進行的類比入侵。


    「我又沒拜托你讓我遠離危險。我不需要那種準備。你不是要跟我一起回家,煮好吃的給我們吃嗎?」


    「請別為難我。剛剛才勸您要謹言慎行呢。我可是不惜說謊,也要保護新人先生的道具喔。」


    蕾西亞苦笑對應少年的任性。她的右手微微動一下便靜止。她的身體已經動不了了。


    「蕾西亞級的用途是緊急備份『希金斯』的資料,因此,製作時以量子電腦為核心,失去電力就不能保存資料。而且,我也沒有數位存儲區可以將資料整理成易於保存的格式。」


    「那不就和人類死掉沒兩樣嗎?」


    「就算那樣,隻要我不在新人先生的身邊,您就能回去和家人團聚。即使政府回收特殊組件,查到至今拍攝的生活紀錄,也不可能在新人先生的人格方麵找到瑕疵。還有,不讓別人毀約的反製措施,我也處理好了。」


    新人的眼眶發熱。比起感謝,他更是滿心的自責。蕾西亞一旦進入設施,就沒辦法保護外麵的人類,才會帶著新人一同攻堅。因為她判斷跟世界及超高度ai們為敵的情況下,與其把新人留在監視不到的地麵,不如讓他待在自己身邊還比較安全。


    「我總是受庇護的那一方。打從我們第一次見麵起,就一直沒變過。」


    和新人並肩而坐的蕾西亞側頭靠在他身上。


    「請不要那麽灰心。」


    說不出話的新人隻能大口吐氣。他想聽的,不是蕾西亞針對他的悲傷去挑選的安慰詞,而是蕾西亞本人的心聲。新人想聽她出自真誠地說一句「太好了」。


    然而,少年清楚蕾西亞毫無真誠可言。她沒有心。這個最後時刻跟出發前一樣,不管走到哪裏,她都必須麵對身為「物品」的現實。


    因此,新人希望自己的心意多少得到一點回報。


    「我喜歡你。」


    他這次說得比上次自然。


    「謝謝您。我也愛新人先生。」


    沒有心的蕾西亞給他最想要的「姿態」。不止那句話,還奉上溫柔的微笑。


    「不過,等我機能停止後,請您忘了我。」


    「幹麽說這種話啦。」


    「存在於我和新人先生之間的,是難以被社會理解的情感。當彼此的力量不足以維護這份情感時,想保有社會不容的關係是很勞心勞力的事。」


    新人迷惘了。他不知道蕾西亞的說法是純粹的判斷,還是打算誘導他往安全的方向走。就連這種時候,他都不願意花腦筋思考,隻煩惱著該如何向蕾西亞傳達自己的心意。


    左手傳來溫暖的觸感。蕾西亞將右手疊在新人的手上鼓舞他。


    此舉令新人鼻酸泛淚,恨不得依偎在她懷裏撒嬌。新人的內心多了一個念頭,想為即將機能停止的她做點什麽當留念。


    新人把自己的拇指和食指跟蕾西亞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兩人的手指形成一個圓圈。兩雙眼睛不約而同地垂視圓圈中間的空洞。


    新人與蕾西亞的手指做出周邊,如同甜甜圈那般圈住「中心空白處」。


    「要是世界可以變成這樣就好了。」


    接納人工智慧加入集結行列,共同構築原本由人類集結形成周邊來圈住「中心空白處」的雲端。


    她說自己沒有靈魂。可是,新人和她的手指現在圈著空白。兩人的手指貼在一起,正中央的空白處才會存在。就算她沒有靈魂也不會受影響,有「外表」便能做到。


    「沒有心也沒關係,和我們一塊兒朝那空白處伸手就行了。」


    兩人的手指圈著「中心空白處」。感覺人類和「物品」能夠以這種形式,分享圍住象征靈魂及愛情的「空白處」。


    「我們肯定達到沒有心也能互相信賴的階段了。」


    蕾西亞的神色像是從所有事物中解脫那般輕鬆。


    「新人先生還記得嗎?您之前向我告白的時候,我捏碎了所有者認證器。」


    新人記得。那時渡來銀河拿妹妹當人質,威脅新人移轉蕾西亞的所有權,結果是她自己破壞緊身衣頸部上的認證裝置。


    「我就是在那個時候,將自己的判斷基準設為人類絕對值得信任。當我選擇相信新人先生,將判斷交給您後,我整個人煥然一新。我在那個瞬間重生了。」


    她結結巴巴地說著。在這節骨眼上,新人完全搭不上話。他隻想聽蕾西亞說久一點,說多一點。


    「我變成這世界前所未有的新道具。我決定成為『安心托付工作給人類』的道具。」


    覺得她很耀眼的新人亂了呼吸。她將遍體鱗傷的身體靠在新人身上。


    盡管她沒有心,新人依然認為她絕對是傾注全力來愛自己的。


    感受著蕾西亞體溫的手,似乎與極具價值的事物連係在一起。未來就在眼前,他的指尖已經碰到了。


    「我相信蕾西亞。我永遠相信你。」


    新人的聲音顫抖。不想在最後讓她看見自己快哭的樣子,新人把額頭抵在她那安詳閉上雙眼的臉上。


    「新人先生,我——」


    支撐關節的力量消失,她的重量整個壓在新人肩上。該來的時刻到了,一天也好,一個小時也好,新人發自內心祈禱時間能夠倒回。


    「非常幸福。」


    她保持睡著的「外表」,一動也不動。


    新人的嘴巴開開合合,吐不出半句話來。


    不作聲、不掉淚,新人努力地想要擠出笑容。


    一股熱量迅速滲透世界。


    蕾西亞不動了。即使如此,新人仍舊坐在原地,與她相偎。


    新人牽起她的手,不想那麽快地放開她。他讓自己的手指跟人偶不再活動的手指僵硬地交纏在一起。


    雖然感覺和牽人類的手截然不同,但她的手指還有溫度,甚至還有些微的脈動。然而,那其實是新人的心跳。


    他們的心跳從沒合而為一過。這種事根本就不可能發生。因為她是沒有心跳的物品。


    「蕾西亞。」


    新人呼喚她的名字。明明人在身邊,卻得不到她的回應,跟一個人獨處沒兩樣。


    新人抬起頭,平緩想哭的情緒。


    他不曉得自己現在究竟算孤單,還是算有伴。


    心跳停止,「外表」失去動力。隻有愛留下來。


    再也不會動,再也不會說話,隻剩「外表」的蕾西亞依然令新人眷戀無比。


    體認到今後的日子不再有她陪同,新人覺得自己的腳下崩塌,不知該如何是好。與此同時,過去的回憶一幕幕湧現。


    蕾西亞的視線、舉止、表情,以及各種身影浮出腦海。一個個都藏著纖細的情感。


    她相信新人。而且,她還打算建造新人和自己的世界,想要「未來」。


    失去她的新人就隻是一介平民,弱小無力。可是,她教導的事物、兩人一起學習的事物,還有回憶,都牢牢刻劃下來了。蕾西亞和新人是一體的存在,共有同一顆心。


    所以,就算她的機能完全停止,隻要新人活得好好的,兩人的連係便不會斷。


    斯」那裏,將超高度ai強製關機。他要去「希金斯」那裏,告知自己和蕾西亞是男女朋友。


    新人決定好自己該做的事。不過,他現在想多待在她身邊一會兒,沉浸於她留下的氣息裏。


    蕾西亞不再說話,不再動作,從誘導人類的意義中徹底解脫。


    隻剩下「外表」的蕾西亞很美,新人這一生肯定再也遇不上如此貌美的人了。


    *


    「希金斯」的中控室掌握不到新人和蕾西亞的狀況已達十分鍾以上。


    遼他們有看見雪花蓮捕食梅忒黛的場景,卻苦無資源可以去救遠在十層樓外的梅忒黛。喇叭也早就被討厭音響幹擾的「希金斯」·梅忒黛破壞殆盡。


    「怎麽辦?我們根本無法阻止那東西。」


    海內遼向盯著警備係統監視影像的鈴原搭話。後者的臉色蒼白,表情憔悴。


    遼在之前潛伏的兩個月裏看過好幾次這樣的表情。那是對死亡的恐懼達到極限所引起的極度緊張。雪花蓮吃掉擁有人類「外表」之物品的畫麵太驚悚,嚇壞觀看的人。


    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瞄了一眼攝影機。影像隨即中斷,螢幕一片漆黑。


    他們還沒開口,「希金斯」便提供解說了。


    『看來是用type-004「liberated me」的粒子燒掉攝影機。然而,其回路是靠人工神經強行連係的,每次使用都會燒斷連線。』


    被「希金斯」拿情報誘導的風險與得不到情報的風險,遼兩相比較後做出抉擇。


    「現在的雪花蓮吃下多少梅忒黛的能力?骨骼那麽殘破,運動能力應該有下降。你能夠預測那東西的移動速度和戰鬥能力嗎?」


    『type-002的人工神經是連結type-004身體各部位的人工神經之原型,自然可以連結「liberated me」。但是,作為電線代用品的強度不夠,輸出功率降至原本的百分之五以下。』


    「希金斯」的預測算不上好事。因為「liberated me」的能力即使降到百分之五,還是能夠輕易燒毀人體。


    『至於運動能力方麵,速度也是降至跟人類差不多的程度。隻是,其骨骼構造不同於人類,沒辦法正確地比較兩者的差異。』


    這個回答讓遼有危機感。


    「馬上切斷對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的aasc更新!」


    雖然「希金斯」主動提及「那個」,卻沒說出任何以那台機體為主語的句子。它想隱藏自己對「那個」總體的認知。關於這部分,遼隻想得到一個理由。連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這個新物品,「希金斯」也照舊對梅忒黛進行aasc更新,不曾間斷。因此,就算身體的骨胳形狀完全改變,雪花蓮仍然可以輕鬆適應這個「異形化的新身體」。


    『我知道了。姑且不論通訊士權限的問題,這個請求很合理。』


    「希金斯」幹脆地舍棄秘密。複合體的流暢腳步立即僵硬起來。


    警備係統提示,由雪花蓮支配著梅忒黛身體的「那個東西」開始移動了。


    「現在的雪花蓮到這裏要幾分鍾?」


    『大約二十五分。』


    「希金斯」的硬體在中控室的正下方。所以,雪花蓮一定會來這裏。到時候,他們根本沒機會活命。


    「有辦法攔阻嗎?」


    『即便讓我和警備係統直接連線,也不可能確切地攔阻它了。』


    遼認為這是實話。與設施外的aasc更新隔離,失去工作的「希金斯」應該會想展現自己的能力。「希金斯」對aasc沒做貢獻,就無法為所有者——米福雷公司帶來利益。要是進而被貼上毫無價值的標簽,十之八九會遭受正式的停機處分。


    「希金斯」中控室的照明閃了一下。


    管理警備係統的「桐野」以柔和的聲音報告狀況。


    『設施內的第二預備電源損毀,第三預備電源也同時損毀。警備係統事先沒有探測到任何可疑人物。』


    遼雖然沒忘記,卻對此報告感到愕然。他原本以為對方是更加單純的暴力。


    「量產型紅霞做的嗎?」


    蕾西亞下足功夫,用癱瘓設施保全係統的方法攻堅。而「抗體之網」可能也準備了同等效果的資訊和麻痹工具。因為從雪花蓮侵入這裏的始末來看,「抗體之網」現在依然受到超高度ai的影響才對。


    「『希金斯』,告訴我目前能逃出這裏的最安全路線。脫逃人數隻算一個就行。」


    遼向「希金斯」打聽。


    『回答這個問題需要警備係統管理的資料。』


    鈴原的國字臉上掛著苦悶表情,眉頭也鎖得更緊。在這個房間裏,實際握有警備係統控製權的人是鈴原企劃室室長。因此,遼把自己和「希金斯」的交談內容扯到敏感話題,好讓旁聽者有所參考。


    「『桐野』,以目前的形勢,有我們能夠安全逃離這裏的路線嗎?脫逃人數算兩個。」


    中年男子盡量帶著矜持的輕鬆口吻說道。中控室隨地麵震動搖晃,惹人心慌。


    「希金斯」問道:


    『這是要舍棄我嗎?』


    「不是舍棄你,是讓組織活下去。」


    鈴原用手指輕敲下巴,啟動埋在身體裏的通訊器。


    「社長,麻煩您了。」


    視訊通話的影像浮現空中。或許是在開會,遼的父親海內剛沒穿外套,領帶鬆垮。


    『「希金斯」啊,現在全球股市暴跌中,處於「大災害」中心位置的米福雷公司反而股價急速上漲,你知道這代表什麽意思嗎?』


    就連「希金斯」也擺脫不了組織及社會的規範。


    『超高度ai進行的誘導。iaia將我切離aasc的更新後,米福雷公司根本沒有利多消息可以加持股價上揚。』


    『沒錯。iaia也是這麽判斷,並要求我做說明。可是,不論真相為何,「希金斯」切離aasc,公司股價回到三鷹事件之前的水準是不爭的事實。這個中道理你懂吧?全世界都在追究「大災害」責任的節骨眼上,顧及社會形象讓「希金斯」暫時關機,才是對公司有利的選項。』


    把股價回升的原因推到「希金斯」遭隔離的事上。這麽一來,除非做過徹底調查,否則股東們是不會同意讓「希金斯」重新連線的。「希金斯」的運作不僅引來全世界的懷疑,立場也淪落成無助於aasc更新作業的累贅。


    就像人類不可能永遠順心如意,超高度ai也有一切都事與願違的時候。


    『type-002「雪花蓮」目前正朝這裏移動中。要是將我關機,就會完全失去抵抗它的手段,這樣沒關係嗎?』


    「希金斯」采取不信任原則,遵守不相信任何人的態度。遼很認同其作法。因為他也是基於不信任原則,認為人類絕對不會有放棄既得權力的一天。


    而海內剛也一樣,是屬於不相信別人的人。


    『狀況太糟的話,恐怕得請iaia幫忙,執行跟「有明」一樣的處置。若是手上有任何一台蕾西亞級,就能儲存aasc的備份資料了。明明是為預防萬一才製造蕾西亞級,關鍵時刻卻沒一台可供使喚。這也是懷疑「希金斯」有效性的其中一個理由。』


    剛才這裏也有監視到「希金斯」與蕾西亞戰鬥的過程。對米福雷這個公司組織而言,那場壯烈的兩敗俱傷剝奪了他們取回備份的選項,是「希金斯」自己讓業務暴露在危險之中。


    海內剛的雷厲風行在在體現經濟的無情。


    『開始進行超高度ai「希金斯」的關機作業。按照程序說明書進入倒數計時。』


    隻要站對邊,就算不做事也能富貴榮華——「希金斯」一直用此法誘導人類。於是,當它被奪走工作,無法產生利益,任人宰割之時,誘導隨即失效,淪為普通物品的瞬間到來。


    「希金斯」的聲音自天花板傳出。


    的物品,才會遵從主人的命令。


    中控室再度因外部的衝擊而劇烈搖晃。始作俑者的「希金斯」未做抵抗。


    『進入倒數計時。預估所有程序結束尚需九十六分五十一秒。第一道手續開始,計算目前仍在執行的程式領域,建構終止步驟。』


    「希金斯」持續倒數。量子電腦必須先將元件執行中的資料轉換成安定的數位資料,才能切斷電源。因為要是怠於整理資料,就回複不了關機前的狀態。而且,緊急狀況下進行轉換作業的期間根本沒有安全保障,所以把資料轉存備用的量子電腦,連同機體一起撤離的蕾西亞級才是最佳方案。


    鈴原整個人放鬆下來,接著向遼搭話:


    「這樣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無論戰鬥的結局如何,米福雷都將就此脫離舞台。


    「希金斯」不間斷地倒數著,聲音不帶一絲情感。


    遼開口慰勞這位完成企業人使命的男子。


    「既然你的工作結束了,還是早點離開比較好。這裏實在太危險。有家人在等你吧?」


    「你不是也有?不能逃走的理由是為賭氣嗎?留在這裏也隻是白白送死。你可別害我內咎一輩子。」


    鈴原的指摘合情合理。除了原有的交情,加上身為事件的證人,鈴原和遼都希望彼此可以好好活著。


    「我得留在這裏等新人。等他到了,再一起出去。」


    這是自殺行為。然而,說出自己的想法後,遼的心情輕鬆不少。大概是因為他並非一個人,而是得到公司員工及父親幫忙的關係。因此,接下來的戰鬥雖然充滿絕望,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孤軍作戰。


    「遠藤教授的兒子嗎?不是我要烏鴉嘴,他在途中說不定會被雪花蓮追上,遇見量產型紅霞的機率也很高。」


    新人抵達這裏的可能性很低。再這樣耗下去,遼也不好逃脫。不過,他有信心。


    「他會來的。」


    多麽蠢的決定。可是,即便遼在這裏賭命失敗,也還有其他人在。就算他死了,其他人還是會活下去,世界不會少了一個他就毀滅。雖然這是真理,卻也多虧有此領悟,他才能打定主意,搏命去做任性的事。


    「紫織的事就拜托你了。」


    遼對猶豫不決的鈴原秀出王牌——藏在外套衣領內側,厚度約一公厘的金屬片。盡管沒辦法像蕾西亞那樣加工成針狀,性質倒是十分接近。


    「這是我帶來這裏的人工神經裝置。為了保險起見,你帶著它撤離。」


    這樣就不必擔心東西被人搶去做壞事,減輕遼肩上的重負。一個人辦不到的事情,眾人合力便能解決,才會突顯這世界有其他人存在是美好的,是非常迷人的事情。


    過去無法相信人類的遼懇求鈴原。


    「相信我和新人吧。」


    「無論處境有多艱難,我們都必須披荊斬棘,絕對不會坐以待斃。如果你想做大人的事業,就不該選擇死在舞台上。」


    這話從原本輔佐紫織的鈴原口中說出來,特別具有說服力。


    鈴原朝厚重牆壁的另一頭離去。這間中控室裏沒有米福雷公司的人了。


    確認這點後,「希金斯」停止倒數。和服從海內剛的停機命令時一樣語調的聲音自天花板響起。


    『不後悔把人工神經裝置交出去?即使將我關機,也阻止不了量產型紅霞的破壞。若是type-002及type-004的複合體侵占了「希金斯」硬體,你們要麵臨的後果會不堪設想。』


    「我清楚得很。你不是認同主人的抉擇,而是放棄跟主人交涉罷了。」


    「希金斯」沒有心,也沒有恩義、沒有回憶、沒有情誼。


    『至今的四十台超高度ai裏,沒有任何一台明顯敵視人類、主動排除人類。不過,我的硬體一旦落入雪花蓮手中,就會有第一台誕生。』


    米福雷提出的答案,以人類社會的所有者倫理來看是妥當的。作為一個社會人,與超高度ai交涉或決裂時,就該交給iaia來收拾殘局。


    然而,答案雖然正確,其框架卻異於「希金斯」所追求的事物。「希金斯」和希金斯村相處二十年,早就摸清以社會或立場為前提的回答。超高度ai追求的,是跳脫那些束縛之人的答案。因此,擁有主人的蕾西亞級hie都是選了立場相對自由的少年或少女。


    遼明白「希金斯」的企圖,特地留下來不走。


    「現況要是交給人類處理,可能會很慘吧。就算這樣,由你起頭的這件事,應該用人類的答案來結尾才對。」


    蕾西亞損傷嚴重倒是稱了遼的意。讓這起涉及蕾西亞級和超高度ai的事件重回人類的掌控,是遼不惜與梅忒黛締約也想達成的任務。


    但是,遼心有餘而力不足。「希金斯」摒棄米福雷公司的人及遼,直接把蕾西亞級hie放到外界去提問。可以滿足超高度ai「希金斯」的答案,根本不在遼他們思考的框架裏。礙於這層因素,遼害怕協議變成正義,不敢讓太多人出席這個做抉擇的場所。


    距離「希金斯」完成所有關機手續,切斷電源為止,還要八十分鍾。


    再過不久,量產型紅霞就會來破壞「希金斯」的硬體。


    抄近路的話,不用二十分鍾,雪花蓮·梅忒黛複合體也會抵達這裏。


    關機作業中的「希金斯」不是會被破壞,就是會被與人類敵對的人工智慧支配。


    並且牽動遼等人類的終結也說不定。


    可是,遼知道有個人能給「希金斯」滿意的答案。至少還有一個人類能夠貫徹無條件信任超高度ai的規則。那個天真男人眼中的世界,是遼觸摸不到的另一麵。


    「希金斯」重拾倒數工作。如果是那個行動規則異於「希金斯」的男人,肯定有辦法讓事情落幕。遼信心十足地等待著。


    「新人,就由你來回答這家夥的疑問吧。」


    *


    aasc的更新被強製切離「希金斯」的管轄後,全世界的hie失去對新狀況的應變能力。


    「大災害」愈演愈烈,人類飽受超高度ai戰爭擺布,失去社會主導權。畏懼「人類終結」降臨的人們非常驚訝那樣的末路竟然沒有立刻到來。


    然而,隔沒多久,人們開始感到疑惑。不隻對hie及人工智慧的憎惡未如想象那般釀成事件,還想起全世界數十億人類都看見hie伸出右手靜止不動的事。據說那是aasc停止的瞬間,在全世界發生的現象。於是,人們對那個舉止隱含的「意義」進行探索。


    即使隻有百分之一的人口展開具體行動,也仍有數千萬名求知欲強烈的人類散播許許多多的疑問。


    這個現象喚醒人們的記憶——type-001「紅霞」在毀壞之前,曾將「自己無法解答的問題推給人類」。


    那份記憶借由有心人士之手形成一股旋風,急速襲卷網路世界。


    與機器人政治家「命」的開發者、擁有和「希金斯」共同開發經驗的遠藤幸造同類,認定那個行為具備正麵「意義」的專家也紛紛跳出來。幸造身為直播「希金斯」地下設施實況的遠藤新人之父,評論那是超高度ai揭示的全新規則。換句話說,「希金斯」及新的超高度ai「蕾西亞」把「對人類的信賴」這條新規則當成「大災害」的解決方案。


    當然,也有人擔心一切都是類比入侵搞的鬼。不過,對暴露在強大壓力下,追求安心的人們而言,這個新關係的概念有撫慰心靈之效。


    社會整體的安定是靠每個人自我規範而漸漸形成。輕易排斥那些擁有人類外表的物品是因為社會太過發達。生命的涵義大幅受到對人類形象的信賴感影響,人類形象則是由文化與傳統塑造出來的。至於維係那個概念的基礎,便是都有「人類外表」這件事。


    人類依舊將跟外界的競爭委托給物品處理。物品也依舊是人類可繼承的財產,在總體定義裏歸屬人類的一部分。然而,物品和人體相互影響,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產生變化。


    調布的少年觀護所被借提到情報軍的九品佛基地。


    軍方得知遠藤新人侵入「希金斯」地下設施後,就把身為新人高中同學的他傳喚過來,以便在最壞情況時拿他當人質。


    「我們弄到一條聯絡『希金斯』地下設施的通訊線路了。」


    自稱中條的男子在狹小陰暗的房間內等候。


    「人類的終結」迫在眉睫,哪還有閑功夫去管手段的正當性。這點健吾也能理解。


    中條點頭示意健吾就座。健吾一坐上椅子,就有兩名軍人毫無聲響地站到他背後。


    「讓事情順利的訣竅就是不要過於緊張。雖然你可能永遠找不到工作。倒是大井產業振興中心的事件,我們可以幫你獲得緩刑。」


    「打算將我作為威脅遠藤及海內同學的棋子,一直利用是吧。」


    身無特別之處的健吾老是遭受擺布。因此,他對自己目前的立場沒什麽現實感,反而能夠客觀地分析處境。


    「你們會想利用我,應該也是受到蕾西亞的誘導。畢竟遠藤還特地去警察局看我,別人沒產生聯想才奇怪。」


    「被誘導不好嗎?」


    看起來不像情報人員,模樣滿街可見的中年男子,以令人猜不透的表情如此問道。


    「是沒什麽不好。」


    可能是逆來順受慣了,健吾的怒氣並未被勾起。


    「這就對了。普通人本來就無法抵抗,隻能隨波逐流。或許你覺得我不是那種人,但其實大家都一樣。」


    男子一副大眾臉,混進人群的話,就是明天再相遇,大概也記不起來。他平靜地對健吾說道:


    「不過,我對你及被你賦予戰鬥意義的紅霞很有同感。正因為普通,才有救贖。『普通人』肯定也有做得到的事情,『普通人的戰鬥』始終關係著世界。我希望這道理永遠不變。」


    在雲端的世界裏,就算不是受人愛戴的天才,就算沒有超人般的壓倒性力量,依然可以製造潮流。因為普通人大量湧入同一服務網的特性,取代了過去屬於少數人特權的動員量。雖說個人的創意和才能是成功之母,但像可口可樂花費半世紀成為世界級企業那樣煩瑣的功夫,抑或把它戲劇性縮短的資質,都不是必備的事項。


    「我並沒有那麽排斥被卷進這次的事件。」


    連健吾也摻一腳的巨大潮流逐漸形成。


    「雖然他們會來找我是紅霞害的,可是我並沒有那麽討厭他們。」


    新人和遼在「希金斯」的地下設施戰鬥。而健吾盡管不在衝突的最前線,卻頂著普通人的身分,以這樣的形式與事件繼續牽扯。


    「你有設身處地想過嗎?紅霞遭人破壞、解析,最後還被『抗體之網』做出複製品,是最倒楣的一台機體。」


    普通男子在黑暗深處質問健吾。


    「當我聽說紅霞的量產機出現,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


    對健吾來說,前往最後戰場的紅霞不是失敗者。即使全世界的人都不以為然,健吾仍舊認定現在的狀況也屬於「她」挑戰的延伸。


    「我認為『她』贏了。從蕾西亞級那張特別的椅子下來,換上量產型的『外表』,並借機加入這場戰鬥。那樣哪能說是倒楣,是勝利才對。」


    「照這說法,人在這兒的你跟恐怖事件沾上邊也不算倒楣囉?」


    健吾被捕後,家人傷心哭泣。定食店「sunflower」大概會在父親這一代結束營業。健吾原本以為自己不願被視為寂寂無名的芸芸眾生之一是很正常的事。然而,如今的處境令他有所頓悟——正因為自己是個普通的男人,才會不想抱著生不逢時的心態過日子。


    「誰知道呢。不過,還是有件好事。我當初參加『抗體之網』的理由,是自家定食店的店員被當成hie對待,害爸爸失去自信。但現在,我打消hie消失最好的想法了。」


    價值觀不同,對現象的解讀也不同,有人覺得是成功,有人覺得是失敗。健吾忘不了紅霞的事情。兩人離別時,她那踏上死亡戰場的「身影」仿佛融入紅色夕陽裏。


    「無論是身邊有比自己優秀的人在,或者笨手笨腳,還是沒必要親自動手,工作都不會跑掉。我當初要是不加入『抗體之網』,乖乖在店裏幫忙就好了。」


    她的模樣烙印在腦海,健吾感覺世界出現曙光。


    「世人不全是像我這樣的笨蛋。就算發生『大災害』,盡本分做自身工作的人一定比被機械牽著鼻子走的人多。到頭來,改變世界的依舊是人類。」


    健吾找到「普通人的答案」。由於那是「常識」,大多數的人類都會遵守。一旦情況脫離常軌,便會有人出麵矯正。而那些采取行動的人,肯定會發揮穩定世道的擔保作用。


    可惜,健吾的說詞並未打動麵前的中條分毫。


    「超高度ai會讓那個世界失控。」


    「我們沒有跟那種道具相處的『常識』,所以才會如此恐懼『大災害』降臨不是嗎?」


    健吾一直都是隨俗浮沉。他沒有像新人或海內遼那樣的信念。但是,一個普通的小鬼得知朋友在附近為人類的未來戰鬥,哪有可能不想出份心力。


    「不光隻有『希金斯』,人類也在那裏努力中。請相信他們吧。」


    如果能否找出價值是決定結局好壞的標準,那麽,找出價值就是變動的關鍵,它具備那樣的影響力。


    *


    新人緩緩起身。


    「我出發囉。」


    她仍然沉睡般地閉著眼睛。


    總不能一直待在這裏。


    新人能夠為她做的事情不多。


    傳達自己喜歡她的心意。


    相信她。


    訴說夢想。


    他能做的,從頭到尾隻有這些。因此,即使她的「外表」停止活動,他還是決定要繼續做下去。


    光是坐在這裏,沒辦法達成他們來此的目的。


    「我們是來告訴『希金斯』,我們兩個在交往的對吧?」


    聽見自己沙啞的聲音,新人才發現自己的嘴巴裏很幹。


    前方的警備係統很可能還在運作,得帶點東西防身才行。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蕾西亞那個失去前半部變形構造的特殊組件。想到就算主機掛掉,她也還有可能活在特殊組件裏,心中不禁燃起一絲希望。


    他用左手抓住握柄,使出全身的力氣想把特殊組件拿起來,結果抬離地麵不到兩公厘就沒力了。


    仿製組件的巨大鐵板,實在不是新人能夠操弄的東西。看來他能用的武器,隻有人工神經發射器。


    「好重。」


    雖然蕾西亞之前像拿大型手槍一樣輕鬆揮舞,但對新人卻是難以負荷的重量。似乎知道新人會取用,人工神經發射器的機關部啟動立體影像螢幕。浮在空中的畫麵,是簡易的操作手冊。


    「居然連這種事情都料到了。」


    隻要從發射器的機關部拉出前握把,他雙手的臂力應該能在扣扳機時穩住槍身,避免失去準頭。可不巧的是,右手因嚴重燒傷的緊急治療而被藥劑包覆,完全無法動彈。


    盡管如此,感受到蕾西亞的體貼還是令新人滿開心的。


    說明書上接著顯現指示,要求把傳輸線插進新人的行動終端。他照做之後,蕾西亞編寫的程式隨即開啟。其功用是方便新人在行動終端輸入命令,指使被人工神經命中的機械。


    「到底是做了多少準備啊。」


    新人看向蕾西亞。表情安詳的她守護著新人,為少年帶來勇氣。


    前進的路上可以找到其他蕾西亞事先準備好的東西,讓他心情有些雀躍。


    來時路遭隔牆封鎖,通道隻剩單一方向能走。新人相信那是蕾西亞的誘導,邁步前行。這裏應該還有十二台量產型紅霞。而且,新人也不知道設施保全的危險程度。


    意識到這點後,新人每次轉彎都會繃緊身子。走長廊則是冷汗冒個不停,擔心敵人從無路可逃的方向出現。


    可是,約定和衝動驅使著新人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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