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鳥·費根手持雕刻刀坐在地板上,看也不看無聲進入房間的雪白肌膚的叢林戰士,用那個去完成已經是第三個的石像。


    在她麵前的牆壁上,放置著村民們完成的一米左右的混雜著紅色的黃土色石像。


    因為是砂岩,所以柔軟而容易雕刻。


    『虧你居然不厭煩啊。』


    叢林戰士在房間的一角坐下,抱著膝蓋凝視了一陣她的手頭,然後麵無表情地低聲嘀咕。


    好像馬薩拉女性那樣身穿腰布和短衣的飛鳥,用藍色的眼睛瞪了他一眼。


    “虧你居然不厭煩?你剛才是這麽說的吧?或者說是我聽錯了?”


    氣勢有些被壓倒的提瑪,在嘴巴裏麵嘟囔了一句類似道歉的語言。


    也許是把長長的金發編成辮子的關係吧?飛鳥的側臉看起來帶著某種少女的感覺。她麵帶不爽地把視線轉回手頭,用手背輕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


    “那麽,你和布萊納定在什麽時候決鬥?”


    『我什麽都沒有對那家夥說。』


    “咦?可是,你不是想要為妻子報仇嗎?”


    被帶到陌生的村子後,飛鳥被抱有異常強烈敵意的村民們,和大半時間都呆在她身邊的這個男人軟禁在了這棟房子中。轉眼已經過了三天。


    這裏是叢林戰士希達的村子,所以你不要一個人到處亂走。最初提瑪如此提醒她的時候,她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在得知希達就是被他們切開遺骸調查的拉格·叢林戰士的名字後,她才終於理解了村民們激烈的敵意。


    正因為知道馬薩拉居民不愛好戰鬥的沉穩性格,所以她才更加覺得悲傷。因為就連把換洗衣服借給她時,對方都是好像怕碰到髒東西一樣丟給她。


    雖然自己絕對沒有支持解剖,但是地球人所做的行為就成為了所有地球人的責任。而且,就算她想要傳達自己的謝罪感情,憎恨布萊納的美麗的叢林戰士。也冷冷地拒絕了為她充當翻譯。


    而村民們對於提瑪的態度則和對於飛鳥的截然不同,甚至可以用畢恭畢敬來形容。


    和她們相當親近的奧達村的塔歐,雖然也十分受到村民們的尊敬,但同時也和村民們建立了隨時可以輕鬆打招呼的親密關係。


    非同尋常的美貌,金發碧眼,雪白肌膚,從原則上來說,這是馬薩拉人中難得見到的特異外表。而且除此以外,提瑪還沉默寡言,問答的時候也頗有些粗魯的感覺,所以想要讓人對他產生親近感反而比較困難吧?


    此外,他那種厭世的氛圍也讓人覺得更加難以接近。


    即使如此,閑著沒事的飛鳥還是對沉默寡言的他丟下了各種詢問,問出了一定的情報。


    『我當初因為妻子被抓走而四處尋找,所以至少也要讓邢家夥拚命找一找才行。』


    “你的想法很正確。雖然對於被卷人的我來說很麻煩。現在可不是應該複製石像的場合啊!”


    雖然嘴上進行抱怨,飛鳥還是沒有停下雕刻的手。


    提瑪眺望著她從布料中露出的部分身上的白色傷痕。


    『……你真是奇怪的女人。或者說,你覺得布萊納絕對會獲勝?』


    “勝負這種東西要看運氣。說真心話,我不希望你們任何一方受傷或是死亡。可是考慮到你的心情的話,就不能不進行戰鬥吧?”


    『就算我說會在布萊納麵前殺死你,你也能像這樣保持若無其事嗎?』


    “如果你想動手就請便。你有這種程度的力量。雖然我不想主動尋死,但是人類遲早都會死亡,所以也是沒有辦法。”


    『你不害怕嗎?』


    飛鳥將石像放在鋪著椰子葉的地板上,從正麵盯著叢林戰士。


    “如果你是為了讓女性害怕才玩弄這種語言的話,你應該為自己感到可恥。因為你玷汙了眾多的叢林戰士不惜生命體現出的榮譽。想要為了複仇而采取什麽生活方式是你的自由,但是你不能逃避自己身為叢林


    戰士的事實。”


    提瑪端正的麵容上掠過紅色。他將視線落在膝蓋上,好像忍耐了一陣什麽,不久之後浮現出諷刺的笑容說道:


    『反正我是拋棄了村子的叢林戰士。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名譽可言?』


    “像這樣沉浸在自虐中可不是好事哦。”飛鳥在旁邊發出指責。


    “自己可憐自己確實是舒服的事情。但是,這樣下去的話,不管何時都無法找回失去的尊嚴,胸口的疼痛也不會消失的。”


    『我不想受到布萊納的女人說教!』


    遭到怒吼的飛鳥不快地皺起眉頭,因為相信通過這三天來掌握的印象而繼續說了下去。


    “之所以痛苦,是因為不想要承認那個原因,或者是逃避方法太過天真。既然想要守護自己的心靈,就請拋棄一切全力逃到遠方去!假如因為受到什麽阻撓而無論如何都無法逃走的話,就承認原因和那個進行戰鬥。永遠痛苦下去的話,最後會讓自己的心壞掉。能夠保護自己心靈的就隻有自己。不管受到什麽人的責備,自己也絕對要原諒自己。”


    『布萊納就是抱著這種念頭,原諒了自己的罪過嗎?』


    飛鳥因為對方包含著恨意的聲音而歎息。麵對充滿憎恨的人,就算是最大限度的體貼也無法傳人他們的耳朵


    “因為我沒聽過布萊納是怎麽想的,所以不好說。他好像是覺得說出來會惹火我才沒有說。如果我知道了的話,一定會狠狠地輕蔑他吧?——雖然搶走別人妻子進行追求,確實像是那家夥會幹得出來的事情。隻不過,我想他絕對不會勉強別人。”


    『為什麽?』


    “因為不用勉強,對方也會對他產生好意。”


    『你打算說西亞拉蒂是不貞的女人嗎?』


    地球人女性溫和地安慰瞬間臉上變色的提瑪。


    “不管是有伴侶還是有戀人.認為擁有魅力的異性出色的心都不能說是不貞。因為那隻是事實而已。我覺得布萊納很有魅力。並不是僅僅說他的外表。他是體現了生存快樂的男人。就算是同性的你,是不是也會如此認為呢?”


    沒有回答。


    “他的魅力會讓人不由自主受到吸引。不管是爭執還是任性,他都會巧妙地掌握好分寸以免傷害到對方。雖然看起來是破天荒的類型,但那家夥到底也還是叢林戰士。——就算你的妻子喜歡上布萊納也並非不


    可思議。可是,那不等於她背叛了你。”


    『為什麽你可以這麽說?』


    “因為你說過,你的妻子站在布萊納前麵保護他。她應該是相信你絕對不會傷害她,才插入了你們兩人之問。如果她和布萊納之間發生了什麽的話,反而會因為心裏有愧而躊躇遲疑吧?她是為了心愛的你,而努力希望你和布萊納可以和解。”


    『你胡說八道什麽——』


    “如果是我的話,也會做同樣的事情哦。”


    飛鳥堅定地對冷笑的男人表示。


    在帕達·卡托村分開時和布萊納進行的交談在她的腦海中複蘇。


    (我明明很喜歡那家夥的……小的時候就想過無論如何都要和他成為朋友。為什麽會變成這種關係呢?)


    寂寞悲哀的思念,無法實現的憧憬——


    在已經形成互相憎恨殘殺的關係的現在,布萊納也還是喜歡著提瑪。


    雖然飛鳥不知道那個男人為什麽會被這個叢林戰士吸引到如此程度,可是她想要把這份走投無路的感覺也傳達給提瑪。


    “假如布萊納找到這裏出現的話,我會把你護在背後阻止布萊納。因為你們應該在廝殺之前進行交談。”


    『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可談的?』


    “我想西亞拉蒂


    一定希望如此。沒能起到和解的中介作用,還讓心愛的丈夫產生了如此沉淪昏暗的眼神。如果就這樣下去的話,死去的她實在太過可憐。”


    被比喻為神鳥阿古蘭蘭的叢林戰士,大大地睜開丁虹色的雙眸。


    『沉淪昏暗的眼神?你說我?』


    “布萊納說過想要和你成為朋友。直到現在他的感情好像也沒有變化,所以——”


    『……太遲了。』


    “隻要還活著,就沒有什麽是太遲了。”


    提瑪將麵孔壓在膝蓋上。


    『我無法原諒西亞拉蒂。』


    “你在說什麽呢?你那麽不相信自己的妻子嗎?布萊納在提起你的時候,沒有任何問心有愧的感覺。所以他和你的妻子之間應該什麽都沒有發生。”


    『……她和我在同一年出生。因為村子裏麵除了我們以外沒有其他孩子,所以我們好像雙胞胎一樣不管做什麽都在一起。她所感覺到的我也能感覺到,我所想到的她也能想到。唯一的不同就是,她由於村子的傳統而無法下山,無法前往其它村子。』


    帕達·卡托村的少年叢林戰士曾經告訴飛鳥,烏魯亞比村和另一個山上的村子,不和山下的村子進行交流和通婚。


    一天的一半時間都被霧氣所籠罩的村民們,多半是由於日光不足和血緣的濃厚,才形成了金發碧眼、雪白肌膚的外表吧?提瑪隻有他們兩個孩子的表示,讓人感覺到那個對出生率也造成了影響。


    “沒見過其它村子,而且也沒有遇到過其他年歲相近的男人?……要是這樣的話,就更難免被布萊納所吸引——”


    飛鳥突然中斷了聲音。


    西亞拉蒂和提瑪的條件,除了一點以外全都相同。沒有被傳統束縛的叢林戰士可以離開村子,在她之前見到眾多的人。——而且他剛才不是說了嗎?她所感覺到的我也能感覺到,我所想到的她也能想到。


    “……提瑪。你,為什麽……飛鳥抱著無法相信的感情喃喃自語。齒輪是在哪裏錯位的呢?沒有從膝蓋上抬起麵孔的叢林戰士,僅僅挑起嘴角勉強浮現出扭曲的笑容。


    『我一次也沒有說過,我討厭那家夥。』


    既然是使用精神感應的交談,那麽在提到討厭這個詞的同時就應該明白是謊言吧?


    『那家夥以前曾經說過想要和我做朋友,我當場就拒絕了他。』


    “為什麽?”


    『那家夥把我看成阿古蘭蘭。和烏魯亞比村的家夥們一樣。』


    會這麽認為也很正常。


    混雜著紅色和綠色發絲的華麗金發,點綴在雪白肌膚上的流麗的紅色刺青。還有,鑲嵌在菱貌麵孔上的虹彩會由於光線的角度而產生七色變化。他本身難以接近的厭世氛圍和神秘的色彩,也在某些地方讓人聯想到神鳥。


    無法理解包含在他聲音中的焦躁,飛鳥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已經隻剩下毀滅的村子。就算我的外表和神鳥相似,也不可能發生什麽奇跡。』


    “可不是。”


    『他們拒絕下山,也拒絕和山腳的村子交往。為了逃避痛苦而緊抓住我不放。我也是叢林戰士。如果可能的話,我也會竭盡全力。但是——』


    看起來不太擅長闡述自己心情的男人,無法尋找到適當的詞匯,有些煩躁地用手捂住額頭。


    『那家夥是‘活著’的。一眼就能看出。而且因為同樣是叢林戰士,所以我想他一定會理解我的心情。盡管如此,那家夥卻‘沒有’看我。』


    “也就是說,隻要布萊納把你視為神鳥的話,你就無法和他成為朋友。”


    提瑪輕輕點頭。


    他無奈哀傷的感情沒有傳達給布萊納。並不是他們哪一邊不對。勉強要找借口的話,也不過就是語言不足吧?


    但是,提瑪所接觸過的同齡人隻有好像雙胞胎一樣長大的妻子,要求他具備巧妙的交流能力無疑太過殘酷。


    『……在看到西亞拉蒂笑著和那家夥擁抱的時候,我覺得不可原諒。這是因為不是叢林戰士,就可以獲得心靈自由的她,讓我感覺到嫉妒。』


    明明失去了血色而異常蒼白,他端正的麵孔上卻沒有任何可以被稱為表情的東兩。與之相反的是,他那好像強擠出來一樣的聲音中存在著生動無比的“表情”。


    憤怒,憎恨,悲哀,怨念,痛苦,絕望,嫉妒,悔恨,羨慕,愛情——


    那是已經遍體鱗傷而血流不止的靈魂的悲鳴。那就是他無法正視自己的心,不斷逃避的東西和結論。


    “提瑪。”


    飛鳥為了結束他責備自身的懺悔而出聲招呼。


    但是,他已經無法聽到她的聲音。


    『宣稱要為妻子報仇的我拋棄了村子。雖然叢林戰士拋棄村子是不應該存在的事情,但是如果認為妻子對我而言重要到這個程度的話,罪惡感似乎就會減輕一些吧?不,那種事情說到底都無所謂。我明明自己害死了妻子,還為了拋棄村子而不惜把罪名推在布萊納身上。』


    “提瑪。已經夠了。我都明白了。不要再說了!”


    『我好恨。明明弱小到連殺死這樣的我都辦不到,卻可以輕易地實現村民願望的其他叢林戰士!讓我留下這種感情的布萊納!把我變成叢林戰士的叢林之神!……還有……』


    悲痛的喊叫隻是短短的一瞬間,提瑪發出虛弱的呻吟。他站起來看著異星人女性。他七色的眼眸,看起來就仿佛是在黑暗中膽戰心驚地向母親求助的孩子。


    『在和布萊納廝殺的時候……好快樂……有自己確實活著的強烈感覺。有可以死亡的喜悅和解放感。那樣……那樣的我讓我最不可原諒……最為憎恨。』


    飛鳥不由自主將提瑪的頭抱在自己懷中。


    “已經夠了……真的夠了。不是你的錯。好可憐……居然被大家逼到這個地步——”


    『不是我的錯?』


    將凝結在胸口,讓他本人都快要窒息的感情一口氣傾吐出來後,叢林戰士帶著恍惚的表情如此反問。


    “對,就是這樣!你是非常溫柔的人哦。被無法實現所有人願望的痛苦所傷害,光是責備自己……好可憐。你一定很痛苦吧?”


    飛鳥一麵說一麵溢出淚水。明明已經遍體鱗傷到如此程度,卻還是背負著一切,默默地為了死亡而追逐布萊納的叢林戰士的溫柔。


    如此哀傷的溫柔。


    就算是因為失去了支撐自己的唯一的理解者,而讓這個年輕人體內的瘋狂噴湧了出來,也是對他施加了過大期待,毀壞了他的心的那些人不對。


    『可憐……?』


    火熱的東西墜落在被抱住的提瑪的麵頰上。在注意到那是淚水的同時,飛鳥的語言深深地滲透人他的胸口。


    ——不是你的錯。


    ——好可憐。你一定很痛苦吧?


    (我非常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是叢林戰士啊。沒有辦法,隻能努力哦。)


    在西亞拉蒂每次如此鼓勵他的時候,他都會感覺到輕微的失望。因為他想要的並非是這樣的言語。


    不是叢林戰士的人怎麽可能理解自己的心情!而且,他並不是沒有辦法、無可奈何地成為叢林戰士的。由於無法成為眾人所希望的叢林戰士,所以因為自身的窩囊而痛苦。明明都已經如此……還要如何進一步努力,擁抱著自己的溫暖柔軟的女性胸膛。撫摸著頭發的溫柔的手。為自己而流下的淚水。發自心底的哀憐、安慰的低沉呢喃。


    叢林戰士是叢林之神所選擇的強大戰士,是和神一樣可以信賴的存在。對叢林戰士產生憐憫,在任何人看來都是傲慢不遜到極點的事情吧?


    提瑪的雙眸中滾落下洶湧不絕的淚水


    。


    因為你己經盡了最大的努力,所以一點都沒錯。好可憐,你都無法獲得回報。因為你的痛苦,我也很悲傷——


    他希望有人這麽對他表示。那些話,那些眼淚,可以讓一切都獲得回報和撫慰吧?


    『對……對不起……』


    在飛鳥胸口好像孩子一樣抽泣著,提瑪如此道歉。


    對不起,我無法回應村裏所有人的期待。對不起,我不是理想的叢林戰士。對不起,我是如此懦弱卑鄙的人類。


    “沒關係的,提瑪。你隻要是你就好。因為是你自己的人生,所以你要為自己而活,讓你自己獲得幸福哦!你的人生不是為了其他什麽人而存在的。”


    緩緩地,沉穩地,但是帶著超出預料的強有力和堅定,飛鳥向他如此表示。


    活著有時候確實會痛苦。就算叢林戰士也一樣會痛苦。


    因為撫摸頭發的手的動作而睜開跟後,提瑪注意到自己枕著地球人女性的膝蓋睡著了。溫柔地梳理著他頭發的手的動作,讓提瑪再度被舒適的睡意所襲擊。


    不知不覺中,黃昏的淡淡黑色已經潛入房間。


    『……啊!』


    因為感覺好像這樣睡了很久,提瑪慌忙支撐起上半身。


    和妻子擁有同樣顏色的頭發、眼睛、皮膚,但並非妻子的女性輕聲笑了出來。


    “不是什麽大不了的時間哦。”


    對方好像看透他的心思一樣如此表示。然後站起來用打火石點亮石像頭頂的照明器皿。


    獸脂燃燒的臭味和煙霧飄蕩出來。


    提瑪在椰子葉編織的墊子上盤腿坐下,茫然地凝視著搖曳的燈火,飛鳥用勺子舀了一些水過來。


    “你的喉嚨渴了吧?”


    雖然飛鳥的話中沒有任何其它意思,但提瑪卻覺得說不出的不好意思,下意識用手背擦了攘臉才接過水來。


    對方明明是布萊納的女人,為什麽卻可以把心中的秘密全都傾瀉出來呢?對方並非馬薩拉人這件事。反而成為了讓他心情放鬆的契機,說起來還真是不可思議。


    在和飛鳥交談的時候,就連某些讓他氣得牙癢癢的地方似乎也是一種快樂。如果自己不是叢林戰士的話,在小時候就去世的母親應該會這麽對待自己吧?


    這時候,提瑪仰望著喝光見底的器皿,注意到自己的心中也是同樣的狀態。


    空蕩蕩的,輕輕的,什麽都沒有。


    光是想起就會讓他快要失去清醒的對於布萊納的激烈憎恨,痛苦到無法言喻的對於自身的深沉厭惡。所有的事情都變得鮮明,但是,在想起的時候卻沒有了任何痛苦。


    注意到自己空虛的內在,提瑪茫然發呆。將他的態度視為了別的意思,在整理雕刻的飛鳥拿著勺子來到他身邊。


    “來,再喝一些吧。”


    在她舀水的時候,透過短衣可以看到她從胸口到脊背,都有若幹道比手指還要長一些的細細的白色傷痕。好像是同時期留下的那些傷痕,進一步朝著深處延續下去。


    光是想象那後麵的景象,提瑪就臉上發紅。


    “怎麽了?”


    雖然點亮燈火,但好在整個房間還是籠罩在淡談的昏暗中,讓人無法看清臉色。


    除了背後的微弱燈光所能到達的場所以外,馬薩拉濃重的夜色還是把手延伸到了幾乎整個房間。


    『我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什麽事?”


    『那個……你的手臂和身體上的傷痕,是怎麽回事?啊,如果你不想說的話其實也……無所謂。』


    麵對吞吞吐吐的男人,飛鳥破顏一笑。


    如果眼前的人是布萊納的話,隻怕會在看到的瞬間,就絲毫沒有考慮到她的心情的,發自好奇心地提出疑問吧?擁有那種天真無邪特質的男人呢,如果說得不好聽的話就是太過粗神經。


    “以前啊,我因為工作而前往了和馬薩拉不同的行星。剛好那裏的兩個關係不好的大型部落開始作戰。我們被卷入戰鬥,被其中一方抓住。”


    『是那個時候受了傷嗎?』


    “不是受傷。抓住我們的男人們,喜歡用匕首在人的身體……特別是女性的身體上留下淺淺的傷痕,以看到別人鮮血淋漓痛苦掙紮的樣子為樂——”


    因為手臂被用力抓住,飛鳥因為痛苦和吃驚而中斷了言語。


    『那些王八蛋家夥……現在還活著嗎?』


    因為隨著日落周圍也籠罩上黑色,所以叢林戰士的眼睛好像夜行性野獸一樣閃光。


    那種好像可以讓全身的寒毛都一口氣倒豎起來的冰冷感覺就是殺氣,就算是地球人女性也能明白。


    “不知道。”


    『……假如他們在馬薩拉的話,我一定會一個不剩地把他們撕成碎片。既然是讓你吃到這種苦頭的家夥,那麽絕對不能讓他們輕鬆死掉。』


    她用缺之抑揚頓挫的語調如此靜靜表示的臉孔,就好像在黑暗的彼方浮現出的雪白的死亡假麵。朦朧,無情,美麗,恐怖。


    從正麵凝視著那沒有表情的活生生的恐怖,飛鳥的眼波一陣搖曳,淚水順著麵頰滾落下來。


    ——我會把對你做出這種事情的家夥們全部殺掉。


    她已經聽過三次同樣的言語。


    最初是剛剛結識時的塔歐。第二次是幫她弄出鑽進衣服的毒蟲的年幼的叢林戰士瓦楊。然後是,提瑪。


    恐怖,卻比任何台詞都更加溫柔的語言。


    『為什麽要哭泣?……我說了什幺糟糕的事情嗎?』聽到立刻擔心起來的男人的詢問,她笑著搖搖頭。


    我覺得,我可以理解那些明明有丈夫的女人,還會對叢林戰士著迷的理由了。”


    『因為會生出強壯的孩子?』


    “不是的。笨蛋。那樣的理由當然是女性為了方便而找出的借口。”


    『…是這樣嗎?是為了方便嗎?』


    叢林戰士剛才的話中包含著無法言喻的感慨。


    “我會殺了傷害你的身體和心靈的家夥。如果出現沒有抱著任何特別目的,發自真心地對你如此表示的男人的話。隻要是女人就不可能不動心吧?雖然你是對我如此表示的第三個叢林戰士,但每次聽到的時候我還是會感動到哭泣出來。”


    『……可是……我也不會對什麽女人都說…我是第一次啊……』


    提瑪低垂目光輕聲進行反駁。


    就算是叢林戰士,如果沒有對對方抱有一定好感的話,也不可能說得出口。自己是第三人這個事實,對於提瑪來說相當無趣。


    “在那個行星上,我見到了眾多比留在我身體上的傷疤還要醜陋討厭的事情。都是充滿了驚人惡意的事情。軟弱的人的溫柔雖然美麗,但是隻會帶來哀傷和疼痛。……不過,身為叢林戰士的你大概無法理解吧?”


    『我有興趣了解。你是想說人類對於肉體的痛苦沒有抵抗力嗎?』


    “不光是那樣。……直到現在我也說不太好。”


    在極限狀態下死去的人們的溫柔,會成為撕裂幸存者心靈的凶器。人無法逃避死亡。但即使如此,與其主動墜入死亡深淵來,有時還是在和周圍人互相鼓勵的狀態下,抓住生的岸邊要更好一些。即使那樣更加痛苦。


    “痛苦,狼狽。那個時候,我曾經怨恨過丟下我自己死去的人,認真地認為還是死掉更好一些-可是,我錯了。就算從心底覺得這個憤怒和憎恨多半一輩子也無法忘懷,也還是不一樣。感情遲早會變成記憶。雖然回想起來還是痛苦,但是和那時同樣的感情不會複蘇。就如同無法回到那個時間一樣。”


    『我覺得……可以理解。』


    剛剛才體驗


    過那一點的提瑪輕聲地哺哺自語。


    但是,他也不想否定持續生活在鮮明的過去中的人類。因為也有的人是由於有必要,才拒絕把感情轉變為記憶。——雖然這樣的人類的心相當軟弱。


    “自從獲救之後,我好一陣子都無法振作起來。變得怪癖別扭,總是把別人的言行從惡意的角度去解讀。現在想起來的話,是覺得自己活下來的事情太過羞恥,太過無法原諒吧?明明沒有任何人責備我,卻一心認定自己是沒有活下去價值的人。”


    『那個,我也能理解。』


    “因為也不能自己尋死,所以隻能遷怒於周圍,依賴著別人活下來……然後,某一天,我突然注意到,就算再想起來也不是這麽的疼痛了。”


    雖然她若無其事地告白口吻很輕鬆,但是當時的糾葛有多麽激烈卻很容易就能想象出來。


    『花費了很多時間吧?』


    “誰知道,怎麽說好呢?那個是長還是短,根據個人的不同也會有不同的定義吧?不過,再明白擺脫了那麽痛苦的感情的時候,我有非常凶暴的解放感哦。”


    好像想起了那時候的感情一樣,好像會做出很多不得了的事情。會這麽想的人一定不隻自己。


    “怎麽說呢,就覺得好像是脫胎換骨,從至今為止的那個懦弱的自己,變成了擁有強韌心靈的自己。”


    『你說強韌的心靈?』


    “這個我也無法很好的形容……如果要簡單來說的話,就是叢林戰士一樣的心吧。”


    這次異星人的女性用手捏住叢林戰士的雙頰,沒讓他繼續說下去。


    “不要鬧別扭!不要灰心喪氣!不剛才不是說過嗎?自己責備自己,自己讓自己變得狼狽就到今天為止!你不是說過嗎?會殺死傷害我的家夥。你已經是很出色的叢林戰士了哦!”


    好像安慰孩子的母親一樣用手撫著他的雙頰,在鼻子仿佛都會碰觸地進距離凝視他的麵孔。雖然實際上如果不在這個距離的話她確實看不清楚,但提瑪還是覺得麵紅耳赤。


    但是,飛鳥不容許心跳加速的他轉移開視線。


    “每次叢林戰士表示要殺死傷害我的家夥們時,我就會得到安撫。實際上有沒有殺死並不是問題。是重視我自身——我的心的體貼溫暖的心意,讓我得到了安慰。叢林戰士強大而激烈的溫柔,在多大程度上給予了村民們或是我們安心,在多大程度上成為了我們為了明天而生活的支柱,你們叢林戰士並不知道吧?”


    提瑪苦澀地皺起眉頭。


    『……既然如此,我就做了更加無法獲得原諒的事情。因為我拋棄了有很多老年人的貧困村落。』


    “你之所以無法忍耐,之所以感到痛苦,是因為村民們過於依賴你一個人,卻連感謝的心意都不具備吧?他們把被給予的東西視為理所當然,看也不看你所受到的痛苦,也沒有進行過體貼。難道不是嗎?”


    因為確實和她所說的一樣,叢林戰士無聲地輕輕點頭。


    “因為叢林戰士強大而溫柔,所以他們忘記了叢林戰士和自己一樣是人類。就算是你們自己,也覺得向什麽人示弱是一種恥辱。並不是因為強大而不會受傷,你們隻是擁有即使受傷後也默默地忍耐的堅強而已。其實你們的心明明和大家一樣。”


    『……不要說了,你又想讓我哭出來嗎?』


    異星女性的一字一句都深深滲透人心內。獲得撫慰的人是自己。他做夢也沒有想過自己受傷到了如此的程度。不肯承認每個人都會具備的軟弱,不知緣由地痛苦不已,隻有越來越洶湧的怒火在自己體內奔騰著尋找出口。


    可憐的西亞拉蒂。——自己讓妻子成為了愚蠢的自我的犧牲品。


    飛鳥用雙手環繞住好像小孩子一樣哽咽的叢林戰士的脖子,溫柔地把他抱人懷中。


    “雖然布萊納和你都很出色,但是比起你們來,我首先愛上的是‘叢林戰士’。美麗,強大,溫柔。不惜賭上尊嚴和性命來保持那樣的自己的你們。”


    然後她帶著輕輕的笑聲補充了一句。


    “一開始我對布萊納完全沒有好感。因為他實在太不像一個叢林戰士了。雖然我現在也覺得他是讓人頭疼的男人,不過不管是誰都會有缺點的。他又切實地擁有可以補充那個的東西。”


    飛鳥久經鍛煉的肌肉質肉體,讓人感覺得到蘊含在她體內的戰鬥力。但即使如此,女性化的豐滿身體也還是很柔軟。


    ——這個女人,是布萊納的女人……


    雖然好不容易才射人的曙光中包含著足以遮蓋光線的絕望感,但是提瑪已經不會再被黑暗所糾纏住四肢。


    『飛鳥……我要回村裏去。我已經不再把布萊納當成仇人,也不會再想奪取他的性命。……因為我原本就是想,如果能在和布萊納的交戰中死掉就好了。雖然戰鬥本身很快樂。』


    “……希望村民們可以接受你。”


    『雖然村民們大概不會原諒我,但是他們需要叢林戰士。所以我要為了保護他們而回去。』


    提瑪如此說著露出微笑。那份叢林戰士特有的美麗,溫柔和堅強,讓飛鳥看得人迷。


    會展現出這樣笑容的男人,已經不會再憧憬死亡。


    “不愧是叢林戰士。我都要對你著迷了。”


    提瑪的笑容中蒙上了少許陰影。雖然知道不是指自己個人的,但心跳還是忍不住加速。這樣的自己,有些苦澀。


    也許是絕對不會說出口的他的哀傷無奈感傳達了過來吧?飛鳥在叢林戰士的額頭、麵頰和嘴唇上,都留下了輕輕的吻。


    “叢林戰士提瑪,願尊嚴和光明永遠與你同在——”在祈求死亡,因為憎恨而心靈扭曲的叢林戰士心底投注下光明,讓他失去的尊嚴複蘇的女性,向他所生活的世界的神奉獻出發自心底的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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