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盆景約莫半人高,即便是冬日,這枝葉還是略為茂盛,因而擋住了柱子下方的劍痕,若非龍傾寒瞧得仔細,隻怕也發覺不了。


    而因為冬日落葉甚多的緣故,他一開始也未對盆景下方掉落的葉子感到懷疑,如今發現了那劍痕後,他便抿了抿唇,從震驚中走出,低眉一看,便見這些落葉似被迅猛的一劍穿過,在葉心被鑿出了一個大洞。


    龍傾寒深吸了幾口氣,死死地盯著那個劍痕,闔上目,腦中瞬時浮現出一幅兩人對打的畫麵。打鬥之時,一個男子被逼退到柱子一邊,反手劃過一道劍氣,而另一個男子身子驀地前傾,避開劍的鋒芒,貫注所有內力朝前一刺——


    怵地睜大了雙眼,龍傾寒目光久久地放在劍痕上,挪不開去,越看越是寒心,最後索性放下了手裏撥開的枯葉,站了起身,不再去瞧。


    步伐輕動,他才恍然發覺自己竟然是步履顫抖,差些站不穩。那個劍痕說明了什麽東西,也隻得他自己一人知曉。無奈地低頭看了一眼那些未淨的血跡,他不忍地離開了。


    推開了龍末那扇久未有人打理的房門,又是一道煙塵味撲鼻而來,他不悅地執袖掩住了自己的鼻子,抬手揮了揮。環顧了四周,行到裏間,打開龍末的衣櫃,取出來先前龍末所寫的那本日誌。輕輕地撣去上頭的塵埃,又拂袖掃了掃,而後他便帶著這本日誌離開,回到自己的房間了。


    砌好一杯熱茶,飲盡後,他又縮回了自己的被窩裏,軟靠在床頭,一頁一頁靜靜地看著這本日誌。他的容色淡漠,宛如經曆過打擊後,再無他事可撼動他分毫。修長的手指翻動著書頁,他淡淡地瞧著上頭的字跡,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去讀,似要將那些字刻到腦海裏一般。


    看累了,他便揉一揉眉心,拿捏一下,又繼續看。不過薄薄的幾本冊子,他卻耗費了不少時候去看,時而閉上目,掐指算著什麽,時而手指微顫,似被裏頭的內容所攝。明明早已看過一回,他仍是逼迫自己又反反複複地看了兩次。


    不知不覺中,他竟看了一天,瞧著外頭的紅日已經西斜,他才緩緩地放下已經看完的書冊,長長一歎。


    翻身下床,將書冊連同冥陽功放到了書桌上,取來一塊布將它們重重包好,確信連一點書角都未露出後,轉身離開了。他前去膳房煮了一碗麵,一碗牛肉麵,在升騰起來的熱氣中,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那個人,突然,好懷念曾經吃過的碗麵味道。


    輕輕一歎,眉目裏滿是化不開的愁緒,他含著痛一口一口地吃下了這碗麵,這時恍然覺得,再好吃的東西,也遠不及那人親手做的一碗麵。


    他以為自己放得下,殊不知,鳳璿陽早已成了他的呼吸,脫離不開了。


    吃飽浴後,他又點起了火盆,鑽回自己暖洋洋的被窩裏。這一次他沒再看任何書冊,隻是拉起了被子,將自己的身體卷得密不透風,沉沉地睡了下去。


    這一覺,他睡得很長很長,宛如陷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中,無法醒來。


    在夢裏,他夢到了很多很多的東西,自己的,他人的,與自己有關的,一切的一切,從兒時到成人,從爬樹跌落到被打,一道道歡聲笑語在耳邊響起,一聲聲嘶聲呐喊傳入耳眶,當夢醒後,他才發覺自己已是淚流滿麵。


    他坐了起身,定定地望著窗外灰茫茫的天。今日飄下了一場大雪,寒冷的空氣絲縷灌進,吹進了他千瘡百孔的心。


    他與鳳璿陽不知看過多少回的雪,但卻是第一次,感覺到這雪是如此的無情與寒冷。


    目光深幽,望著遠方極盡感慨。他爬了起身,洗漱過後,便打開了自己的衣櫃,取出了幾件慣常穿的藍衣,折疊放好,回身要關上衣櫃門時,目光卻被那層層衣服下壓著的紅色給吸引了。


    他震住了,那一件是他同鳳璿陽成親那日,俞年明給他的。如今見到那件紅裳,心裏不知是什麽感覺,如同被打翻了調味瓶一般,五味陳雜。歎息一聲,他抑製住喉頭的哽咽,將那件紅裳取了出來,甩手抖開。即便蒙上了些微的塵埃,這件紅裳依舊不減上頭鳳翼天翔的貴氣。紅光撲灑在自己的眼前,他又想起同穿紅衣之人,隻是如今心境大變,何事都激不起他一點波瀾了。


    抿了抿唇,將這件衣服疊放好後,他還是決定將這件衣服帶上,與幾件藍袍放在一塊。


    看了一眼身邊包著冥陽功與龍末日誌的布,信手一塊放進了包袱裏。察覺到沒有疏漏後,他跨起了包袱,便要出門了。


    然而,方一行出門口,這腳步又頓住了。思慮了半晌,他行到了雙親的房內,打開椅子上的機關,取出了那把磨嶽劍。拿下頭上的發簪,輕輕打開了機關,將劍柄與劍身脫離開來。隨之他又打開了包袱,取出那個布包,側目看了一眼裏頭的書冊,抿了抿唇,便將書冊卷起,重新放回了磨嶽劍裏。扣緊,扭好,確信書冊不會掉出後,又將劍放回了機關裏頭。


    手心將龍形簪緊緊握起,輕歎一聲,將這枚簪子也一同放入了機關裏,靜靜地看著它隨機關的關上,而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裏。


    沒了龍形簪盤發,他的長發傾覆而下,披落在他瘦削的後背之上,他執手輕輕一撩,用幾縷長發將其盤起,在腦後挽了一個結。做完這些後,他走到了書桌前,執筆寫下了一封信函,給予他爹親。


    吹了吹上頭的墨跡,待得墨水化幹後,他才將信折疊起來,放入信封之中。想了想,便這封信壓到了桌麵的書冊之下,隻露出一個邊角,如此,他爹歸來應是能看到的。


    眷戀地看顧了一眼爹娘的房間,便走了出去,輕輕闔上了門。在門完全關上,遮掩裏頭風景時,他砰地一下跪了下地,重重對著房門叩首百下,語帶悲戚地喃喃自語,待得第一百個響頭磕完後,他搖晃地站了起身,之後再無任何眷戀地轉身離去。風過無痕,空蕩的庭院裏隻有他叩首的餘音,以及沾在地上的點滴血跡。


    離開天劍宗後,他先去到了過亭酒肆,在那裏大醉了一日一夜,隻是這一次,卻再沒有那個陪伴他的人,同他大醉一場了。


    醉酒之時,他迷迷糊糊地回想起了當年的故事,複生前的複生後的,越想越是苦澀。恍惚間,宛若回到了複生前,他前去鳳闕山前夜在這裏大醉的場景,明明同樣的地方,他卻憶不起與鳳璿陽歡笑酒醉的過程,隻能想到自己那時哀苦的心境。


    酒醒之後,他便離開了,沿著這條路,走向了當時他與鳳璿陽相處的那個小樹林。昔時奔跑的歡聲笑語猶在耳邊,可是人卻已難相圓。他走回了先前與鳳璿陽過夜的地方,盤腿坐下,靜靜地閉目沉思。


    想想,上一次來到此處是什麽時候了,好似是去年三月底之時,如今已是一月底了,不知不覺,竟過了一年,可歎,他與鳳璿陽竟連一年的愛戀都無法堅守。


    他輕輕歎息了一聲,忽而他身子一頓,好似發覺了什麽東西一般,立時站了起來,朝前方的路奔了出去。


    他一路猛趕,行了一日後,便來到了向梅山莊所在的漢東城裏。方一進城,他便朝當初來此參加婚宴時所住的客棧奔去,尋著了掌櫃,暗中支使他一些錢財,從他手中得到了入住者的花名冊。隨手一翻,翻到了他們居住的那日,看到上頭狂狷的字體,他心中一痛,抿了抿唇,繼續沉下呼吸,翻看。


    看完後,他心頭揪緊了起來,眉頭緊皺久久不舒,他將花名冊還給掌櫃後,便要了昔時住過的廂房,住了進去。


    走進這看似陌生實則熟悉的地方,他回憶起那時同鳳璿陽同床的曾經,懷抱已冷,愛戀不存。


    住了一日後,他便離開了,行到向梅山莊山腳下時,他還猶豫了一下,可要上去看一看。但又想到現下向梅山莊已由陶槐接手,而陶槐又是鳳璿陽手下,他如今實是不想同鳳璿陽有所交集,因而隻得放棄了。


    之後他沿著昔日同鳳璿陽所行過的路,一路走了下去。行到鳳璿陽為他擋下火光的樹林裏時,他靜靜地對著淺薄的日光,站了許久,又邁步離開。這裏曾經留下他們一起並肩戰鬥的痕跡,也留下了他的苦與痛,倒不如離去,忘之忘之。


    他又到了駱城裏。如今並非七夕,昔日那高塔摘燈的場景也不複得見,因而他隻能靜靜地看著空曠的地方,想起當初與鳳璿陽嬉笑打鬧的過去,憶及那一條斷裂的情人相思結。昔時的誓言猶存,但人卻已非。


    出了駱城,他一路朝前走去,行到骨都時,他去尋了萬重良,與他對飲了三百杯,笑談這段時日來的悲歡離合。這一次,是他自打與鳳璿陽決裂以來第一次笑得如此開心。酒過之餘,他問了萬重良許多事情,心裏頭也暗中有了打算。之後他又去了一次鳳家,踏入裏頭塵埃之中,將那裏每一個地方都走了個遍,出來後,他便同萬重良告辭了。


    萬重良沒有留他,隻是拍著他的肩道:若有閑暇之時,多回來看看。他頷首應答,臨走前,利用盟主令給正道各門派發了一條令,號召各大門派盡自己的微薄之力來接濟骨都,以再創骨都繁華。之後各大門派響應了盟主令的號召,紛紛派人前來,骨都終於得以重見天明,再見繁華,但,那都是後話了。


    離開骨都後,龍傾寒穿過了千骨洞,瞧著那裏不再有那些吸血蝠後,他會意地笑了,走過蜿蜒的山路,便來到了那宏偉的覆陰教前。這裏一如先前那般,陰暗昏沉,散發出令人驚懼的威嚴之感。邁步進去,繞過花庭水榭,便看到了那個一頭白發正在種花的俞年明,刹那間,他的雙眼紅潤了。


    他嘶聲喊了一聲,便砰地跪倒在地,給俞年明重重叩首,俞年明見之,還嚇了好大一跳,忙將他扶起,帶他回房詳談。兩人傾談了足足一日,龍傾寒進去時是笑著的,可出來時,卻是雙眼通紅。他將他與鳳璿陽決裂的事情告訴了俞年明,俞年明聽後長長一歎,拍著龍傾寒的肩歎氣道一切皆是命,還告知他即便決裂,他依舊是他們的外祖。


    龍傾寒笑著點了點頭,翌日,告別俞年明離開了。


    拿著俞年明給的特製藥丸,他穿過了白霧之森,行到苗疆,見到了神沁。神沁此時已經找到了心上人,他聞之後,高興地為她祝賀,並私下與她商談了半日。他將一幅自己親筆所畫的畫像擺到神沁麵前,問她此人可是花修鳴,神沁見後臉色微變,遲疑半晌後便重重地點了點頭。從神沁那得到答案後,龍傾寒心裏滿是說不出的感覺。後來,他告別了神沁,在苗疆範圍內走動,打聽一個叫郎竹的人,可誰知,竟是無人知曉郎竹,好似他是憑空而來,又憑空消失一般。知曉自己又被鳳璿陽欺騙了一番,龍傾寒心裏更是堵得難受。


    最後,他在苗疆待了一些時日後,又離開了。這一次,他卻是到了一個連他自己也沒想過會去的地方——祁山,也即是,他師父常鶴秋的隱居之地。


    行到師父所居門前,感覺到自己的師父就在裏麵,他當即甩袍跪下,挺直腰背跪在門前,大聲道:“若是師父不可相見,徒兒長跪不起。”


    常鶴秋沒有回應,但從裏頭淺薄的呼吸來瞧,常鶴秋應是注意到了他的存在。


    龍傾寒這麽一跪,便是跪了一日一夜,走了那麽多時日,如今已是二月下旬,但冬日的淒寒還未散去,他不眠不休地跪了一日一夜,體寒的他哪能撐得住。可是,這樣苛刻的條件下,他竟是不知從哪來的力量,支撐著他一直長跪不起。


    到得第二日夜幕初降時,他終於忍不住要暈倒在地,但在那時,一雙手將他扶起,抬眸,便看到了那個發誓與他再不相見的師父。


    那一刻,他忽而覺得自己的一切辛苦都值得了,他笑著問了一聲,隻言一句,便讓常鶴秋立時震住了。


    後來,他終歸還是病倒了,在這裏躺了將近十日的時間,也從常鶴秋那學到了素心劍訣的精髓,最後一日,他將禦劍練得幾近與他師父相同水平後,他便跪了下來,給常鶴秋重重磕了一個響頭,起身要告辭離開了。


    常鶴秋問他要去哪裏,他腳步一頓,側身挽起了一個淺淺的笑容,他答:我去江湖各大門派遊走。


    問曰:作甚。


    答曰:號召群雄,攻上鳳闕山。


    話語一落,腳步輕邁,便消失在了茫茫白霧中。


    此後,常鶴秋封山,不再同龍傾寒相見。


    而龍傾寒則萎低身子,親自前往江湖正道各大門派,一麵為自己所為道歉,一麵誠懇地邀請各門派助陣,攻打鳳闕山。各門派掌門,瞧著他如此懂禮,當即便點頭應下。


    他這麽一走,便是走了足足半年的時間,待得他準備攻打鳳闕山時,已是七月底了。


    作者有話要說:嚶嚶,求冒泡泡,咕嚕咕嚕咕嚕,( ̄y▽, ̄)╭ 哎喲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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