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曆1444年的10月5日夜,是個沒有月光的陰天。


    霍恩和他的教皇國,距離達內公爵的貞德堡,還有440裏路。


    夜色濃墨般潑灑。


    站在宿營地的路口,幾個孩兒軍在周圍警戒。


    燭光中,勒內正在報告他們調查的結果。


    根據隔空喊話的那些流民的說法,丹吉被葬在了戰場邊的一處鮮花地中。


    他的黑威廉被吃得隻剩半具屍體,已經腐爛得滿是臭氣。


    霍恩點了點頭,沒有繼續說什麽,隻是揮手讓契卡們去休息。


    一個人孤零零地往回走,霍恩望向手中的那把手半劍。


    不知道為什麽,巴奈特這把劍明明是手半劍的形製,卻比正常的長一大截。


    這把手半劍插在騎士劍的劍鞘中,居然還露出了拇指寬的劍身。


    那劍身上,是半截艾爾銘文。


    經過霍恩這段時間的鑽研,他已經知道那是艾爾文中的“雪”。


    這把劍上的銘文全文,是“雲中雪”。


    在教會的典籍中,這個詞常常用來形容最清白最高潔的事物。


    可這把劍,丹吉沒有拿到,卻反倒流落到了巴奈特和霍恩的手中。


    摩擦著劍身上的銘文,霍恩朝著主教們議事的篝火處走去。


    “丹吉,丹吉真的回不來了嗎?”見到霍恩走近,馬德蘭迫不及待地站起身問道。


    “回不來了。”


    馬德蘭像是被抽去了靈魂,一下子坐倒在圓木上。


    “我沒有怪他,我沒有怪他啊,我隻是,我隻是……”馬德蘭將臉龐埋入了雙掌之中。


    弗裏克坐在他的身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


    “他也沒有怪你。”霍恩將一根樹枝扔入了篝火之中,“沒有你那番話,他照樣會回去攔住那些騎士。”


    “如果我沒有對他說那些話……”


    “他沒有怪你。”霍恩直接打斷了馬德蘭的話,“不要給他的榮譽抹上汙點。”


    焦炭在黑夜中發出燃燒的鳴叫,火光將所有主教們的臉烘得發燙。


    “我剛剛睡了一覺。”霍恩用火鉗撥動著被石塊圍起來的篝火,“阿母告訴我,丹吉是一個榮耀的騎士,他已經進入了極樂山,去侍奉至高無上的聖父了。”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我以彌賽拉之名起誓。”霍恩不容置疑地說道,“競走大賽雖然是假的,可丹吉進入極樂山卻是真的。


    好了,都去休息吧,明天還得啟程呢,咱們得在六天內到達黑骨沼澤的入口。”


    主教們麵麵相覷,但還是在霍恩的驅趕下乖乖離去。


    或許是因為彌賽拉的作保,馬德蘭等人的心情稍微好了一些。


    明天的確要出發了,至少不能讓丹吉的犧牲白費啊。


    拽住了弗裏克的戈博,霍恩問道:“看見讓娜去哪兒了嗎?”


    陰雲遮住了天空,今晚不像前幾日那樣月光明媚。


    讓娜抱著腿,端坐在路旁的大石塊上。


    如果不是霍恩手中端著燭台,他還以為那是石塊上長了一棵樹。


    那麽挺拔,那麽溜直。


    “你敢相信嗎?”見到霍恩到來,讓娜蜷曲起身體,將臉埋在膝蓋之間,“他真的靠一席話語,阻攔住了9個敕令連。”


    霍恩坐到了讓娜的身邊,他伸出手,猶豫了一秒,還是抱住了讓娜的肩膀。


    雙手穿過霍恩的腋下,讓娜將腦袋埋在了霍恩的肩窩上。


    熟悉的洋甘菊的氣味鑽入了霍恩的鼻尖。


    “哥,那些鄉民知道丹吉已經走了嗎?”


    霍恩的眉毛顫抖了一下:“我和十戶們通報過了,說丹吉去和那些騎士理論去了,索橋斷了之後沒趕上來。”


    “所以,他們不知道丹吉是為了他們而死了?”


    霍恩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了,他撫摸著讓娜的肩膀,隻能抬頭看著那天上的陰雲。


    它白天遮住了太陽,晚上還要遮住月光嗎?


    “哥,你說,丹吉是個俠義騎士嗎?”


    “當然是。”


    “我以前,總想要當一個俠義騎士。”讓娜的聲音在霍恩的衣袖裏回蕩著,“後來,紅磨坊村的村民們騙我……我以為俠義騎士就是個騙局。”


    霍恩撫摸著讓娜的手臂:“世界上都是普通人,哪有俠義騎士能全知全能?”


    “我以為俠義騎士一輩子都在伸張正義,可是,或許俠義騎士一輩子隻能伸張正義一次。


    他們其餘的人生,或許就如同丹吉一樣,默默無聞的,甚至有些落魄頹廢地過著。


    我看到了他們行俠仗義時的爽快,卻不知道伸張正義需要多大的代價……


    一次被騙,便讓我憎恨所有俠義騎士,丹吉忍受了多少呢?”


    霍恩感覺到無盡的話語堵住了他鼻腔,他的喉嚨發幹,他講不出話來。


    “哥,我們的國,會是一個絕對公平,不需要騎士去維護正義的地方嗎?”


    夜風呼嘯著,拉扯著霍恩抖動的嘴角。


    “會的。”霍恩從喉嚨中擠出了一段話語,“絕對公平是不會的,但到那時,人人都能有伸張正義的權利。


    至於不需要維護正義,也會的,但那要在很遠很遠以後了。”


    讓娜沒有回話,可霍恩能感覺到肩窩有溫熱的濕潤感。


    “你想,變成以前一樣嗎?”


    “不,這個世界不需要騎士,不管是俠義騎士,還是那些騎士。”讓娜抬起腦袋,她的眼圈有些紅,“我要人人都是騎士,我要人人都不是騎士。”


    讓娜放下了雙腿,從腰間的布袋裏取出了一卷書,遞給了霍恩。


    那是一本被摸黃了頁邊,甚至有些發卷,可依舊保存完好的《騎士西法爾》。


    “這是丹吉給你的書?”


    “是啊。”讓娜換了個姿勢,更好地將腦袋靠在霍恩的肩膀上,“我騙了他,我說我能看懂一半,但第一頁我就隻認識四五個單詞。”


    “噗!”


    “笑什麽,不許笑。”讓娜紅著臉錘了一下霍恩的大腿,“你念給我聽,教我認字。”


    在大腿上攤開那本騎士西法爾,霍恩輕輕地摩擦著書頁。


    書頁上的留白處,填滿了細密的文字,有時候還會粘著注釋的紙。


    從筆跡來看,小部分是十幾年前的,而大部分應該就是這段時間。


    新的筆記,記載的都是非常簡單的解釋,估計就是怕讓娜看不懂。


    可惜的是,讓娜不僅看不懂書,連注釋都看不懂。


    借著手中模糊的燭光,霍恩輕輕念誦起來:


    “天下的走向,安定久了必然混亂,混亂久了必然安定。七丘王國分爭,並入於艾爾帝國……”


    “帝國曆1328年4月4日,神聖艾爾帝國皇帝鮑德溫來到美泉宮,才入座,宮外便有狂風襲來……”


    “察曼有個地方,地名就不必提了,不久前住著一個騎士……”


    “西法爾的騎士比武大會排名並不理想……”


    一開始,讓娜還隨著霍恩的手指,輕輕地跟隨他的念誦,到後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於變成了輕微的鼾聲。


    不是,妹妹,這就是你認字的決心嗎?


    無奈地合上了書,把蠟燭遞給隨同的孩兒軍,霍恩將兜帽鬥篷披在讓娜的身上,滿頭大汗地將她打橫抱起,步履蹣跚地向帳篷走去。


    這一段短短的路程是那樣漫長。


    霍恩咬著牙,吃力地將讓娜放到獸皮毯子上。


    彎著腰,一手撐膝蓋,一手捂腰,霍恩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剛剛到帳篷前的最後一段路,他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噶過去。


    傻丫頭看著瘦,密度是真大。


    平複了一下劇烈跳動的心髒,他走出帳篷,小心翼翼地合上簾子。


    “勒內,你去給我找一塊木板,一把鏟子,還有……一瓶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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