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何隨手從灶爐裏抓了一把柴灰往臉上一抹,道:“公子莫慌,我就是老何。”


    董寧寧猶豫間,老何忽然又道:“董姑娘,我姓艾,別人都叫我艾大姐。”嗓音渾然不似往日蒼老微啞,而是標準的年輕婦人的聲音。


    “……?!”


    董大夫有多久沒聽人喊自己“董姑娘”了,再回憶當日的事,猛然想起那個無緣無故消失的“艾大姐”,驚訝道:“你就是艾大姐?”


    老何趁他動搖之際順手奪走了斧子,飛快道:“公子無須知道我是誰,隻要記得我是王府的人就行。”


    他叮囑寒枝回王府去找顧雪賢,好好藏起來,他則帶著董寧寧離開小院。


    董大夫問他:“剛剛那些是什麽人?”


    老何眼神閃了閃,似乎不想告訴他,但被董寧寧咄咄逼問,隻好回答:“看身手,仿佛是禦前的人。”


    董大夫再沒常識也不會不明白何謂“禦前”,又問:“禦前的人找我幹嘛?”


    老何牙疼似的抽了抽臉頰:“八成是王爺又在聖上麵前耍寶了……”大概是覺得說主人壞話不太好,連忙住口,收拾好東西便趕緊離開。


    他本想帶著董大夫去個隱蔽的地方躲著,但是還沒走出平安巷,肚子裏又轉了好幾個念頭。


    其實動了手之後,一看出對方武功路數,老何就有些後悔。禦前的人他不是得罪不起,隻是眼下扮作董寧寧的仆人,三言兩語之下就開打,倒似董大夫有什麽虧心事怕人找一般。再者伴君如伴虎,王爺與聖上多年來看似親厚,可是誰曉得皇帝內裏是怎麽想的,這回突然上門來找董大夫,如果說不是王爺的關係,打死他也不信。


    是為了董寧寧的醫術?還是為了肅王名不正言不順地在王府外養情人?


    老何想來想去,自己那個藏身之地不能帶董寧寧去。通常皇帝都是自大狂,要找的人一時間逃走了尚可以分辯,但若人逃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去,以自古君王多疑的性情,隻怕最後倒黴的還是王爺。


    走到一半,老何調轉方向領著董寧寧朝皇城中心趕,此時最好的靠山莫過於淑玥公主。


    公主向董寧寧要醫書底稿的事,公主府裏好幾個下人都知道,做那個什麽線也是過了明路的,不必遮遮掩掩。尋常人一旦遭逢變故,找背景雄厚的人求助也是常理,就算聖上要遷怒,也可以解釋。


    兩人運氣也不錯,淑玥公主今日恰好在府中,不曾出門,聽到侍女說董銘大夫求見,立刻就準了。


    公主看到董寧寧,剛笑著道了聲:“稀客……”


    老何先噗通跪下行了個禮,倒豆子般把出門遇人攔截的事說了。


    淑玥曉得董寧寧背後有肅親王撐著,笑問:“這事兒和小叔叔說了麽?是他叫你們來的?”


    老何便道:“回公主的話,王爺一早進宮去了。”再委婉地暗示,攔截之人武功頗高,有幾分大內高手的風範,他單打獨鬥不是對手,不得已才想讓董大夫在公主府中避一避。


    淑玥聽到肅王早上進宮,一個時辰不到就有人來捉董寧寧,臉上的笑容慢慢收起,轉頭叫來自己的女官,吩咐人速速進宮探聽消息。


    老何還惦記著自己“破相”的臉,借口要去王府打點,匆匆離開。


    董寧寧忽然有種大家都在演話劇,隻有他一個人忘了台詞的茫然。


    淑玥不似他“半路出家”,就算記憶還在,骨子裏也已經浸透了皇家公主的儀態,行動間並無一絲慌亂,還柔聲寬慰:“董大夫,先喝口茶歇歇罷。”


    董寧寧對淑玥的感覺很複雜,既不能像對待真正的公主那樣畢恭畢敬,又沒辦法像對陳琰那樣親密無間,即便心裏想著他們是“老鄉”,應該互相關心互相照應,可或許是礙著性別的關係,總有些隔閡。


    淑玥倒不介意他的冷淡,等宮裏的消息時,慢慢地和他說些醫書的校對、編撰進展,又說現有的醫書上對一些內髒和骨骼已有命名定義,問能不能把他寫的西醫名詞改了,方便大夫們理解。


    董寧寧自然全都說好。


    半個多時辰後,女官得了消息匆匆來報。


    “啟稟公主,聽禦前宮女說,肅親王殿下一早就進宮麵聖,求皇上指婚。皇上本來喜悅,結果一聽王爺看中的並非世家子,也非朝中官員子女,而是皇城中的庶民,龍顏大怒,當即就叫侍衛們出宮捉拿此人,說要定個媚惑親王之罪。到奴婢出宮前,尚未捉到此人,皇上正大發雷霆,叫王爺在禦書房外跪著呢。”


    女官亦是靈透人,曉得公主招待的這位客人即便不是“媚惑親王”的本人,也脫不了多少幹係,一些難聽的話便隱去不提。


    淑玥公主聽了事因,和董大夫擺出同一個表情——哭笑不得。


    她忍著笑意對董寧寧道:“以前覺得小叔叔鬼點子多,叔叔伯伯中數他最滑頭。沒想到終身大事上反而糊塗了。”說著,叫人準備自己的朝服,又著人把董寧寧寫的那幾本醫書底稿放在紫檀盒子裏裝好。


    “董大夫放心,你隻管準備嫁給小叔叔就行,其他的不用擔心。”


    當著女官侍女們的麵,董寧寧不好吐槽反駁,再多的咆哮也隻得咽下,看在旁人眼中還道他是害羞鬧的臉頰飛紅。


    淑玥進宮時,正巧皇帝要派人去喊她。


    聖上今日本來心情不錯,乍聽聞幺弟想成親了還驚喜非常,結果臭小子胡鬧了二十多年也就算了,成親居然也不靠譜,看上個災區逃進城的庶民,甚至揚言非卿不娶。


    皇帝想,喜歡庶民也成,收進王府做個小侍嘛,若是實在喜歡,提拔成男妾也無不可。偏生肅王大吵大鬧,直言要娶那個姓董的做正妃。


    親王正妃是何身份?!那是上玉牒的命婦!哪個親王正妃不是大家大族的子女,寫入史書也有頭有臉,父何職祖父何職,母親是幾品誥命……娶個庶民為正妃,難不成百年後讓史官提筆寫:肅親王正妃董氏,父某縣鄉紳,母不詳?!


    皇家可丟不起這個臉!


    聖上本意要肅王跪一會兒冷靜冷靜,結果跪完之後臭小子更加瘋癲,胡言亂語中還扯出了淑玥。


    皇帝一聽寶貝女兒背著自己支持她小叔叔,大怒喊人去叫淑玥公主入宮。


    淑玥來得倒快,顯見得早有準備,聖上一想到他叔侄二人為了個庶民和自己作對,心裏愈發反感。


    淑玥公主是嫡長女,可謂是聖上和皇後的心尖尖,從小到大就沒受過什麽委屈,庶出的公主每回請安都是謹言慎行,隻有她敢撒嬌作癡地哄父母親開心。


    皇帝剛要發怒,淑玥先跪了下去。


    皇帝見她跪下,覺得她果然是來護著她小叔叔的,眉毛才堪堪豎起來,定睛一看,寶貝女兒居然哭了。


    皇帝從不怕女人哭,後宮的女人們就是哭得厥過去他也不會翻個眼皮,可他就是見不得長女落淚,把豆芽似的嬰兒抱在懷裏養到她亭亭玉立,找了駙馬,指望她順遂一生,誰敢惹他寶貝女兒哭,誅九族皇帝都嫌輕了。


    淑玥一哭,聖上的氣勢立刻矮了三分。


    公主便稀裏嘩啦地流著淚,嘴上一刻不停地“告狀”:“請父皇為女兒做主!”


    皇帝一聽這話哪裏還有心思追究肅王的事,忙問怎麽回事。


    淑玥公主帶著淚花,說她如何如何在民間發現一個奇才,如何如何好言好語讓那個奇人在乾陽居住下來,貢獻其所學所能,好不容易最近有些進展,結果那個奇人今天一早就被人攔截,差點被捉走了。聽他的隨從說來捉人的人竟似武官,不知是誰如此狂妄,連她淑玥公主護著的人都敢動,一定要父皇還她一個公道。


    皇帝聽完就抽抽,沒好氣地問:“你說的奇人可是姓董?”


    淑玥裝出驚訝貌:“父皇怎麽曉得?!”


    聖上惱怒,自己的女兒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著彎地來幫她小叔叔……但是被她這麽一哭,到底心軟了,將肅王大清早鬧著要指婚的事說了。


    淑玥驚訝道:“這……這如何使得?!”隨後又作出十分懊悔的樣子,道:“都怪女兒不好,若非怕人閑話,早早將董銘接進公主府內,焉有今日的醜事。”


    皇帝追問兩人如何勾搭在一起,淑玥怕說多了露出馬腳,隻道自己也是無意間發現,內中詳情並不知曉。她是侄女,肅王是叔叔,就算看出了什麽,礙著輩分性別不予過問也是正常的。


    待說完,淑玥痛心道:“千百年難遇的奇人,生生被皇叔毀了,真是……”她怕父親不接茬,兀自把裝了醫書底稿的盒子拿出來。


    “父皇請看,這是女兒讓董銘手寫的書稿。”


    都說久病成醫,淑玥上輩子在醫院待得久了,一些普通的醫學知識也能說得很清晰,當即翻了些解剖圖和簡單醫理概念給皇帝看,為了解釋自己是如何找到董銘這等“奇人”,又把她十二歲後不曾用過的“絕招”——“夢境”施展開來。


    女兒有預知夢的本領,皇帝已經再三領教過,後來為了保她平安長大,用高僧的佛珠壓住了“天眼”。此刻再說夢裏夢到的,聖上縱使不全信,也總有幾分猶豫。


    父女倆在禦書房呆到傍晚時分,肅王殿下就在外頭台階下跪到日頭西落。


    到天黑後,聖上也不叫起,也不叫不起,隻說:“今晚就歇在宮裏頭,朕明日再與你算賬。”


    作者有話要說:後天開始正式進入“啪啪啪”……的預備章節xddddddddd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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