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的期盼之下,終於迎來了秋獵之日,浩浩蕩蕩的隊伍沿著長街往城門而去。長街兩側擠滿了前來湊熱鬧,想要一睹仁君風采的民眾。禁衛軍在隊伍兩側維持著秩序,攔阻著試圖擠到中間的人群。


    拓跋鐸仁端坐在為首的一匹黑色駿馬之上,眉目英挺,豐神俊朗,穿著一身金色耀眼的獵服,肩、肘、膝部佩戴著銅質鎧甲,整個人威風凜凜,不怒自威。他向道路兩旁的人揮一下手,兩側的人群便發出熱烈的歡呼聲。


    隊伍後麵隨行的是十文十武,官階皆在三品以上,當年能得皇上禦筆欽點隨駕出行,將是對官員一年來政績的最好認可。


    馬隊之後便是兩輛金碧輝煌的馬車,車子搭著厚厚的羅帳,遮擋住裏麵的人,分別坐著皇後娘娘和四妃之一淑妃娘娘。


    謝嫻妤在車中隨著馬車的行進搖晃著,伸手挑開一點簾子向外看去,隻見到烏泱泱的人頭攢動,聽見人群中大呼小叫的喊著:“皇後娘娘真漂亮。”“皇後娘娘真是美人。”


    她將簾子放下,手無意識的摸了摸一直放在胸口的那張紙。拓跋鐸仁此後數天一直沒有再來過,隻是每日派劉繼忠來噓寒問暖一番。謝嫻妤自然曉得生擒卓翼飛需要良多布置安排,拓跋鐸仁哪裏有時間天天往她這裏跑?而見不到拓跋鐸仁她雖然想念,卻又不禁鬆了口氣,至少沒有見到本人,她的心能夠少一點疼痛,平靜的等待秋獵之日的到來。


    “娘娘,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奴婢喚陳太醫來給您把把脈吧。”馨竹在一旁看謝嫻妤扶著胸口出神,以為她身子不適。這次秋獵隨行的女眷一個有孕在身,一個又臥病不起,是以拓跋鐸仁更帶了一隊太醫隨行,以防發生什麽意外。


    謝嫻妤回過神來,忙搖了搖頭,說了聲:“不必了。本宮沒事,隻是有點乏。”


    “那娘娘先小憩一下,等到了園林中的別院,就能好好休息了。”馨竹忙拍了拍身旁的軟墊,扶著謝嫻妤靠上去閉目養神。


    謝嫻妤身體雖然困倦,但是心神卻難以寧靜,總有種緊張的情緒攥著自己,似乎一個突然,卓翼飛就會殺進重圍,奪走智兒,再一箭射穿自己的胸膛……


    她不得不笑自己在女人的身體中待得久了,連原本就不多的膽識也漸漸地縮了回去。原先她還有挺身而出救下妹妹的勇氣,如今卻在禁衛軍環繞,文武將領守護的情況下仍然坐立難安,未免太有失臉麵了。


    智兒由嬤嬤抱著哄著坐在一旁睡得正香。謝嫻妤看看那睡得紅撲撲的小臉,還是淡淡的漾出個笑容來。智兒總是無辜的,她一定會保護他。就像她現在腹中的胎兒,她不怕自己有事,但她卻還是希望可以保住這個孩子,這個拓跋鐸仁和她……或者說是她妹妹的骨肉。


    謝嫻妤昏昏沉沉的想著,腦中盡是些淩亂的片段。拓跋鐸仁、淑妃、賢妃、苗少庭、馨竹、父親、卓翼飛、甚至妹妹都一一出現,像是走馬燈一般的亂花迷眼。


    “嗯……”謝嫻妤猛的倒吸一口冷氣,卻是突然從夢裏醒了過來。她還迷茫著喘息,馨竹便已經拿著浸了涼水的帕子伸過來,替她將額頭上的冷汗擦去。


    “娘娘,您這是做惡夢了嗎?”馨竹擔憂道,不停為謝嫻妤又是擦汗又是扇風:“還有不到半個時辰應該就要到別院了,娘娘再忍忍?若是實在不舒服,奴婢去向劉公公通報一聲,讓他跟皇上說一聲,先歇一程再走?”


    “真的不用,本宮什麽時候睡過去的竟然不記得了。”謝嫻妤笑笑,囑咐馨竹千萬不要因為這種小事去驚動皇上。


    拓跋鐸仁為了捉拿卓翼飛,一定是製定了非常精準詳細的計劃,若是因她出現絲毫偏差耽誤了大事,那她豈不成了大祁的千古罪人?


    謝嫻妤將垂下的厚重簾子拉起一些,見隊伍已經走入密林,兩側不再有陌生人群,便將簾子徹底掀開,讓風吹進來一些,好吹散她現在淤積在胸口的憋悶之感。


    馨竹還在耳旁叨念懷了身孕的諸多反應,什麽嗜睡焦躁都是常情,勸謝嫻妤放寬心,不用太過擔心。謝嫻妤聽這些老生常談早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隻能無奈笑道:“本宮知道了,求大宮女讓本宮安靜會兒,耳鳴是不是也是孕婦的常見病啊?”


    馨竹紅著臉鼓著嘴不言語了,謝嫻妤微微一笑,將頭轉向窗外,看那參天大樹林立,高遠的藍天從密密疊疊的枝椏間透進明亮的光線。初秋時分樹木半綠半黃,時而夾雜著紅色楓葉,放眼望去一片絢爛五彩的美麗樹海。


    謝嫻妤不覺看的有些癡了,這還是自她入宮以來,頭一次走出那深宮大院,一覽這世間不同風采。即便是放在以前,謝嫻妤也是極少出京城的,最多與同窗好友爬一爬附近的山頭,覽月賞花,如此壯闊深遠的景色卻是從未見過。


    這世上,原本還大得很,而她,卻隻被囚在那一方小天地間,抬頭時,永遠望到的是同一片藍天……


    謝嫻妤被眼前美景震撼,轉眼間大隊人馬已至別院門口。


    這片皇家園林本是從郊外森林中圈出一塊地專供皇家打獵之用,在園林內建造的別院也是依照禁宮格局,前殿後廳,左右呼應,隻是規模小了不少,卻在園藝布局上更講究因地製宜,巧思妙想隨處可見。


    謝嫻妤因身份高貴,得了個單獨的小院,別致精巧,房間前一處堆疊的假山有流水淅淅瀝瀝的淌進池中,一旁又種了幾株矮植,從窗口望出去,錯落有致,倒也是一處得趣的景致。


    在別院安頓下來,謝嫻妤一從顛簸的轎中出來困乏就散了,一時沒有躺下休息的想法,便任由馨竹跟著,在別院裏逛了起來。


    此時無論是文武官員、禁衛軍隊都已各自安頓好,謝嫻妤繞著偌大的別院轉悠著,不知道拓跋鐸仁歇在哪個院子。她想要見見他,哪怕隻是遠遠看一眼也好,或許能給她些勇氣,讓她總是不安的心平靜下來。


    一路走來,偶爾得見禁衛軍六人成隊的巡邏,一些角落也都有三兩人守著,四處張望。謝嫻妤是第一次來秋獵,也不知道往年都是這樣的陣仗,還是因為今年多了個異常艱巨的任務才拿出來這許多兵力。


    禁衛軍浩浩蕩蕩的跟著前來秋獵,宮中守備必然空虛,想必這幾日拓跋鐸仁為了合理安排兩處的兵力,借調外援,也是花了不少精力。她一定不能讓拓跋鐸仁失望,即使她力量微薄,也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


    “馨竹,回去吧,本宮去看看智兒。”謝嫻妤交代一句,轉身向回走。


    才剛邁了一步,廊下拐角閃出一個不同於禁衛軍打扮的人影。謝嫻妤一驚,腳下一頓,差一點沒叫出聲來。


    “娘娘。”謙和溫潤的聲音傳進耳裏,謝嫻妤穩了心神定睛一瞧,卻是自己的至交好友苗少庭。


    “子……苗大人。”謝嫻妤點點頭,心情因與苗少庭相見爽朗起來。她點點頭,示意馨竹退遠,一個人走上前去笑著喚了聲:“子知。”


    苗少庭的俊俏眉目也像是三月春雪消融般化開,唇角揚起熟悉的笑容,點頭道:“啟霖……”


    兩個人默默不語對看了半晌,才同時笑了起來,都有幾分感慨。與苗少庭上次見麵還是在皇上的禦書房之內,她說出了真相惹得皇上龍顏大怒,苗少庭殿前求情,兩個人匆匆一句,這一別,她竟然就轉過了幾次生死,心境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再見舊友,頗有些世事滄桑的感觸。


    “子知這些日子可還好?”苗少庭隻顧一味看她,謝嫻妤便先開了口。


    苗少庭搖扇一笑,唏噓道:“這話該是我問啟霖才對。我在朝中成日收到消息,啟霖如今似乎成了皇上眼前的大紅人了。”


    謝嫻妤一怔,隨即慚愧笑道:“這……也都是有緣由的。”


    苗少庭從謝嫻妤的話中聽出幾分無奈來,不由得關心道:“皇上……對你不好麽?”


    “不,皇上對我已經很好了。子知大可放心。”謝嫻妤忙搖搖頭,向苗少庭解釋道。她這麽奇怪的來曆,拓跋鐸仁沒治她的罪,反而對她噓寒問暖,照顧有加,她哪裏還能奢求更多。


    苗少庭深望著她,若有所思的點點頭,輕輕道:“若是有心事大可以跟我說說,不管怎樣,我也許能幫啟霖稍微分憂。”


    “嗯,我知道。”謝嫻妤自然是感謝苗少庭對她的情誼,隻是她不想麻煩他更多了。她如今身在宮中,苗少庭很難觸及,即便是將她那些小兒女情懷的愁緒說給他聽了,苗少庭恐怕也幫不上忙。


    “還沒當麵恭喜……”苗少庭看了眼謝嫻妤的肚子,突然間覺得這話有些難以開口。最好的朋友不但換了性別,還懷了別的男人的孩子,已經過上了完全不同的生活,隻有自己,仍舊停留在過去,不願接受事實。


    “啊……謝謝。”謝嫻妤自然知道苗少庭指的是什麽,一時間也有些窘迫,下意識摸摸肚子,幹笑道:“是不是有些荒誕?你不會瞧不起我吧?”


    “嗬嗬。”苗少庭立刻笑了,歎道:“啟霖這是哪裏話?啟霖現在既然做了女人,這些本來就是天經地義之事,我替你高興還來不及……”


    苗少庭頓了頓,突然深深地看著謝嫻妤,輕聲問:“啟霖,你現在真的開心嗎?這種日子……就是你想要的了?”


    謝嫻妤心裏仿佛被重重地錘了一下,笑容有些僵在嘴角。這樣的日子究竟是不是她想要的?她何曾有過選擇……


    在書院時,她曾和苗少庭把酒言歡,暢言自己想要暢遊四海,做個逍遙散仙似的人物,苗少庭也笑言要與她同去,來個雙宿雙飛。但她卻最終依著父親的意見,考了功名,封了官職,閑閑散散的守著一個半舊的書庫了此餘生。


    如今,她卻連閑散也做不到了。隻是為了一個拓跋鐸仁,為了能夠守在他身邊,謝嫻妤便覺得這些代價似乎都是值得的了。可是,這次秋獵,謝嫻妤久違的出了那不僅囚禁人身體,更是囚禁人心的牢籠時,卻突然對那座金磚玉瓦堆砌的囚牢產生了一些恐懼。


    她這樣清心寡欲、不願與人爭搶的人,何嚐想要回到那個勾心鬥角、步步為營的深宮大院,隻是她現在比之若幹年前,更加沒的選擇。她現在是一國之母,肩上自有肩負的責任。更何況她肚子裏還有拓跋鐸仁的骨肉,不論拓跋鐸仁對她的感情究竟抱著什麽想法,感情幾分真假,她對拓跋鐸仁卻始終……


    苗少庭見謝嫻妤凝眉不語,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他對謝嫻妤既是憐惜,又是無奈,這人自少時就隻懂得一味的壓抑自己,滿足他人,到頭來,為自己想的做的根本少的可憐,不值一提。他正是放不下這樣不懂得為自己著想的謝嫻妤,卻又從心底希望謝嫻妤能夠改變,多為自己活著。


    他想要幫謝嫻妤,卻不知從何處下手,最後隻能說:“啟霖,你要保重。你現在的位置很危險,凡事多為自己想想。皇上……他是一國之君,自有的是人願意為他拚命,你要先顧好你和你腹中的孩子。”


    謝嫻妤聽完,平靜的點點頭,輕笑道:“放心吧,子知,我心裏有數。我如今也沒有那拚命的本事了,隻能做些自己能做的。隻要我還有用處,我就會好好保重的。”


    苗少庭絕沒有想到謝嫻妤竟然給他這樣的回答。他還以為謝嫻妤至少會驚訝不解,他竟然說出這樣帶有暗示的話來。他在提醒她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而她卻隻是平靜的接受,就好像這些都是理所應當的一般。


    究竟是謝嫻妤天性太單純領悟不到他話中的意思,還是她其實早已經知道了?


    一想到這個可能性,苗少庭不禁心中一凜。此次秋獵名為打獵祭祖,實則是為捉拿卓翼飛設下的陷阱。他父親的主張他自然知道,這幾日他也是一直協助父親做好捉拿卓翼飛的兵力布局,是以深知這次行動危險至極。


    他無論如何安排,都無法確保謝嫻妤平安無事,畢竟是誘敵深入,若是守著謝嫻妤的侍衛太多,讓卓翼飛沒有可乘之機,又怎麽能讓那麽狡猾的一個人主動獻身?一旦卓翼飛現身,再去救謝嫻妤,這其間的變數就誰也說不準了。


    苗少庭這幾日胸中始終燒著一團火,為謝嫻妤對拓跋鐸仁的癡情抱不平。若是換做是他,謝嫻妤哪怕隻是拿出一半的感情來,他也斷不會將人主動送到風口浪尖。捉拿反賊,絕不止一種方法,雖然犧牲可大可小,但讓一個女人去承擔危險,實在是非大丈夫所為。


    苗少庭鮮有衝動之時,凡事都遊刃有餘,泰然處之,但是今日麵對謝嫻妤,他卻無法保持理智。他受不了拓跋鐸仁利用謝嫻妤,謝嫻妤卻還傻傻的對他死心塌地的事實。他咬咬牙,下決心說出事實,雖然謝嫻妤可能會受傷,但是他要讓她知道,始終有一個人,還是全心全意關心著她的。


    “啟霖,你不懂。這次的秋獵你會有危險,皇上他這次……”


    “我知道。”謝嫻妤打斷了苗少庭的話,看著苗少庭震驚的表情反倒笑了笑:“皇上想要捉拿卓翼飛,而我和皇子智是誘餌不是嗎?”


    “你果然知道了……”苗少庭震驚過後立刻升起一股怒氣,捉住謝嫻妤的肩膀問:“拓跋鐸仁告訴你的?他強迫你?”


    “沒有,我自己猜到的。我也不是你們想的那麽不諳世事,這些關節稍微連起來想一下,很容易就能想通了。”謝嫻妤自嘲般的笑笑,認命一般。


    “……”苗少庭俊眉擰了個結,心疼道:“你不生氣?皇上他這樣對你……”


    謝嫻妤眼神暗了暗,搖頭道:“生氣?怎麽會呢?本來我也不能奢求什麽。我是犯了欺君之罪的,皇上留我不死,還能以禮相待,我已經要感激了。若是皇上能為我不顧大祁安危,我不反而成了禍國殃民的妖孽了嗎?”


    謝嫻妤正說著,卻突然被猛地拉進了一個溫熱的懷中。苗少庭緊緊的摟住她,沉痛的聲音響在耳畔:“別說了,啟霖,我不想你為了別的男人這麽委屈自己……皇上他不懂得珍惜你的好,可是我知道。”


    “我原本隻是想要你過得好。你一直對皇上有情,如今能夠伴在他身邊我隻想祝福你。可是,你現在過的並不好,皇上他沒有辦法讓你幸福,我就不能將你讓給他。”


    謝嫻妤被苗少庭緊緊抱住掙脫不開,又聽著苗少庭低聲述說,不由得驚得睜大了雙眼:“子知,你在說什麽啊?”


    “我在說……謝敏予,謝啟霖,我喜歡你。不管你是男是女,是人是鬼,我都喜歡你,喜歡你這個人,喜歡的已經要瘋了!”苗少庭一口氣說出來,心裏突然間豁然開朗,他鬆開懷抱,盯著謝嫻妤已經傻掉的臉,鼓起勇氣道:“啟霖,我們逃吧。不要將性命斷送在一個根本不愛你的人身上。”


    “我知道你想要的是什麽樣的生活。我們找個山林隱居,天氣好時信馬由韁,暢遊四海,天氣差時就躲在一席陋室裏撫琴品茶,吟詩作賦。你和你腹中的孩子我都會好好照顧,跟我走吧,啟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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