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帕爾斯曆三二零年入秋以後,帕爾斯王都葉克巴達那,已在入侵者魯西達尼亞軍控製之下。


    不久之前,葉克巴達那還是座美麗的城市。大理石砌成的王宮或神殿,在豔陽照耀下閃閃發亮;石磚道兩旁有著白楊樹和水渠;春天一到,鬱金香盛開,花團錦簇,香氣撲鼻。


    美與醜之間的轉變,隻在瞬間。魯西達尼亞軍入侵之後,葉克巴達那市街上滿上血跡、屍體及汙物。在帕爾斯人民眼光看來,確實無法相信魯西達尼亞人,特別是下級士兵的肮髒、無知及下流。尤甚者,征服者意識極強,稍不順心,就拔劍砍殺民眾。


    而令高傲的暴政者魯西達尼亞將兵陷入驚惶的事件,是發生在這年的初冬。


    既是伯爵、騎士團長、將軍,兼具主教地位的權威者配迪拉斯離奇死亡。


    十二月五日夜晚,配迪拉斯喝了過多的帕爾斯葡萄酒,後頭跟著幾位騎士,搖搖晃晃地走回部隊配置予他的寓所時,狂妄地叫囂著自己是如何去處置邪惡的異教徒的--將異教徒的嬰兒活生生地丟進大鍋內,加油烹煮,再用劍將他挑起,放在他父母麵前,命令他們吃下去。結果,嬰兒的母親發狂,父親赤手空拳欲與配迪拉斯拚命,最後身子被一節節砍斷。


    同行的騎士們,對於配迪拉斯如此殘暴的手段,也為之驚訝、歎息。但在配迪拉斯的瞪視下,隻得強作歡笑,因為曾有隨從因招致配迪拉斯不悅,以至於遭到細針刺瞎以眼的酷刑。


    不多時,配迪拉斯與隨從分道揚鑣,走進鬱金香花壇站立小解。同樣皆是貴族身份,帕爾斯貴族絕不會有此行為。


    事出突然。


    “哇!”


    混濁的長嚎聲從配迪拉斯口中傳出來。驚駭回首的騎兵及衛兵們,一時之間,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伯爵身體往後倒,踉蹌幾,劍握於手上不支倒地。騎兵及衛兵立即趨前,想救助伯爵,但發現伯爵下腹部被利器深深刺入,血及部分內髒噴衝出來。


    無人為配迪拉斯的慘死傷悲。但既是殺人事件,總要找出元凶。一夥人在黑暗中搜尋一回後,發現距離五步遠的地上,伸出一隻握著劍的手。在他們訝然的注視下,劍及手迅速地消失。


    一名騎兵從鞘中拔出大劍,在地麵上戮著。劍刃上隻沾滿小石及泥土。


    就在下一瞬間,出現一幕令人窒息的光景。騎兵兩膝位置,閃過一道白光。騎兵兩膝被切斬斷,整個身體滑落下來,倒臥在地。地麵上還留著膝蓋以下並排而立的兩條腿。


    “妖怪呀!邪惡的惡魔就潛藏在我們腳下!”


    恐怖及狼狽緊緊包圍他們。對他們而言,在依亞爾達波特教義及本身經驗以外無法理解的事物,皆稱為惡魔。他們無法理解的異國語言就是惡魔的語言,異教徒獨自創造出來的文明,就是惡魔的文明。而現今他們所經驗到的,正是惡魔或妖怪實際存在的證明。


    夜風轉向,一陣陣血腥味撲向他們,一陣哀嚷聲,一名衛兵帶著逃跑,其他人跟著一哄而散。


    “依亞爾達波特神救命!”


    這大概是他們一生之中,最虔誠的一次祈禱吧!


    一夥人逃散之後,隻留下暗夜及二具屍體。另一隻持劍的手,在黑暗中亮著白晃晃的劍刃,也隨後消失於地麵中……”。


    離奇事件傳入魯西達尼亞軍實際上的總指揮吉斯卡爾耳中,他立即驅車赴王宮報告。


    來到王宮,立於國王身旁的是身兼大主教及異端審問官兩職的波坦,他以惡毒的眼光,注視著吉斯卡爾的側臉。至少吉斯卡爾是如此認為。


    他已經到了?手腳可真快。吉斯卡爾在心中詛咒。


    魯西達尼亞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吮著裝滿糖水的銀杯,眼神閃爍不定。這位欠缺現實意識的國王,知道王弟與大主教間互相反感,彼此仇視。


    當天,首先挑釁的是吉斯卡爾。


    “大主教閣下,此為地上人間雞毛蒜皮小事,與天神的榮光無關,何足勞動閣下操心。”


    語氣雖客套,但是在吉斯卡爾眼中地寫著:少來多管閑事,你這個假冒聖人的和尚。


    波坦可不是謙遜之人。就算對於伊諾肯迪斯七世,亦常大聲指責,是集依亞爾達波特教之排他性及獨善性於一身的代表,就像是強大的教會權力穿上了僧侶服,化為人形,大搖大擺穿梭於教會、皇室之間。


    “這真不像是王弟殿下所會說的話。遭邪教妖魔所殺的配迪拉斯伯爵,非但是皇室重臣,亦是教會幹部。在神的聖名之下,自當向信奉邪教的此國人民報複,討回公道。所以,此事亦關係著天神的光榮。”


    “報複?”


    “正是。依亞爾達波特教徒一人生命,可抵異教徒千人之命,更遑論是聖職者之生命……”


    波坦大主教主張,應以異教徒萬人生命來償還。


    “大主教所言,王弟可有任何意見?”


    伊諾肯迪斯七世手持糖水杯詢問吉斯卡爾。


    波坦這家夥,說是宗教狂熱份子,不如稱作狂人更為恰當。吉斯卡爾心中暗忖。內心尚有些善念的吉斯卡爾,認為應該找出元凶。


    “光是準備火刑萬人的場所及柴薪,恐怕都有問題。”


    不明王弟心中之意,伊諾肯迪斯七世換另一角度著想。此時,吉斯卡爾不禁想對他怒吼。


    “我特別說明一下,我是要在不起煙的狀況下,一點一滴慢慢地將其燒死。”


    聽完波坦此話,吉斯卡爾更是瞠目結舌。


    事實上,火刑已極殘酷,除火刑外,另有其他酷刑。一般所謂“火刑”,是引薪生火,而後就會冒出濃煙,受刑罪犯會因濃煙嗆鼻窒息、失神或昏迷致死。之所以處以火刑,並非要將其燒死,而是有著以火淨化罪惡的宗教意味。


    相對的,不起濃煙,而慢慢燒死的處刑方式--則完全不同。如文字所述,乃於罪犯仍有意識狀態下燒死,其痛苦可想而知。


    “萬人罪犯的組成份子,不可偏袒任何一方。應用帕爾斯全體人民來贖罪。男女各半,嬰兒、小孩、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各占五分之一。”


    “那麽大主教意思是,嬰兒得殺二千人,小孩也得殺二千人?”


    吉斯卡爾並非同情異教徒,亦非特別仁慈的人。隻是,吉斯卡爾有政治方麵的考慮,亦有著其他二人所欠缺的常識。


    “本人希望大主教了解我們目前的處境。我軍僅占領帕爾斯王都,確保往馬爾亞姆的交通,可還有平定帕爾斯全境啊!”


    “我曉得。所以才必須讓異教徒徹底明了依亞爾達波特神的光榮,及魯西達尼亞國王的權威。因此,無可避免的流血,我們順而就之,正可應驗神的旨意。”


    “此並非僅是帕爾斯的問題。另外,密斯魯、特蘭、邱爾克、辛德拉--帕爾斯周邊諸國,何時張爪來襲,尚不得知。這些國家軍力合計不下百萬,我軍僅三十萬,顯然很難對抗。基於此,本人殊不願於此國內激起對抗……”


    吉斯卡爾所言雖然誇張,但絕非空穴來風。因為,特蘭等國若以挽救帕爾斯危機名義,向魯西達尼亞宣戰,魯西達尼亞並無反駁來國的說詞及資格。


    雖說如此,大主教波坦卻一語駁回。


    “百萬異教徒何足畏懼。受神保護的聖戰士,一人可擊垮百名的異教徒。”


    聽了此話,吉斯卡爾不想接腔,隻是默然。但對於接下來大主教的話,則差點翻臉相向。


    “倘若吉斯卡爾公爵應付不了,本人可以傳喚駐在馬爾亞姆的神仆--聖堂騎士團,來參加聖戰……”


    國王伊諾肯迪斯七世,回頭望著不所措模樣的王弟,將銀杯


    放置於絹之國引進來的檀木桌上,糖水搖晃,弄濕了桌麵。


    “大主教是說,從馬爾亞姆召來聖堂騎士團?”


    吉斯卡爾重述大主教所說的話,像是遭到巨大衝擊似地。聖堂騎士團的武力,與波坦宗教領導力結合的話,必將威脅到王權。因此,吉斯卡爾先前才大費周章,將聖堂騎士團留在馬爾亞姆,不帶到帕爾斯境內。倘若波坦的話被批準,那麽如今所做的種種努力,勢必毀於一旦。


    波坦麵露奸笑,瞪視著吉斯卡爾。


    “聽說他們在馬爾亞姆,也殺了異教徒及異議者近一百五十萬人。其中大半是老弱婦孺,照理說功績不凡。”


    吉斯卡爾斜睨著伊諾肯迪斯。想必是他的王兄準許了如此殘酷的命令。


    “不處以極刑,無法洗清異教徒的罪實,此也是依亞爾達波特神的旨意。”


    波坦語氣堅定。他像是一株紮根於偏見、狂信的大地上,徒具人形自以為是的大樹,這就是波坦。再次體會此事的吉斯卡爾心寒不已,雖然他決非膽小氣短的弱者。


    “不過,難道不能不殺婦孺……”


    “女人生子,孩子長大後,將為異教的戰士;老弱者,曾是異教的戰士,有殺害依亞爾達波特教徒之嫌。”


    波坦提高聲調,氣勢淩人。


    “此乃順應天神旨意,並非個人之意而為。吉斯卡爾親王,可有任何異議?”


    吉斯卡爾心想,對方假借神意,他提出異議又有何用?


    為了使自己的行為正當化,任何事情皆假借神意,波坦所顯現出來的卑劣無恥,吉斯卡爾此時打從內心地感到憎惡,瞬間,反擊之道掠過他心頭。


    “不過,我對今晚這件事仍有一疑點,心中無法撫平。想請教大主教。”


    “是什麽疑問呢?王弟殿下。”


    “隻是極其單純的事。依亞爾達波特神為何無法從邪教徒的魔鬼手中,救出他虔誠的信徒?”


    這句話像是在大主教的耳中射入一枝毒箭似地。吉斯卡爾在今晚的舌戰當中初嚐勝利滋味。


    “真是瀆褻天神,你真是--”


    波坦聲音轉而粗暴,但畢竟不能無視於對方身份,或者,是他另有所謀,突然掩飾了表情,一本正經地說道:


    “天神睿智,廣大無邊,並非本人推測可及。”


    最後說了這句聖職者慣用的話之後,波坦告退。吉斯卡爾於大理石地板邊,吐了一口口水。


    此種舉動,亦是帕爾斯的貴族決不會做的。不過,吉斯卡爾也是積壓了許久。


    伊諾肯迪斯國王,以如小貓鳴叫般極其諂媚的聲音,靠近生氣的親王身邊說:


    “吉斯卡爾,我有比此事更重要的事想告訴你,你願意聽嗎?”


    “哦,什麽事?”


    親王的回答並不熱絡。


    “那就是!泰巴美奈要我將囚禁在地牢裏的安德拉寇拉斯……”


    “要求釋放他?”


    “不!不!要他的首級,否則她說不與我結婚。”


    半晌,吉斯卡爾毫不作聲。


    泰巴美奈要安德拉寇拉斯三世的首級?


    “她說的極有道理。隻要那男人還在人間,泰巴美奈便犯了重婚罪,因而下此決心。”


    國王天真地為之欣喜,相信此為泰巴美奈欲與他結婚而作此要求,但在吉斯卡爾眼中,想法全與王兄不同。


    “那美豔的王妃,看來可真是一隻可怕的狐狸精……”


    吉斯卡爾會有此想法,是因為他認為王妃可能看出了在現今魯西達尼亞軍最高階層間,正明爭暗鬥,互相對立吧?


    (二)


    長夜過去,黎明乍現。


    戴著銀假麵的男子--第十七代帕爾斯國王歐斯洛耶斯五世之子席爾梅斯,正以萬年寒霜似的冷徹,觀察目前占領王都的魯西達尼亞軍內部發生的種種事情。而對於從地底下伸出手殺人的妖怪,以及狼狽而逃的魯西達尼亞將兵,隻有冷笑。


    他麵前一張大椅,靠背及座椅兩旁,皆鋪蓋著高貴絲緞。當中坐著一位客人,魯西達尼亞國王之弟,席爾梅斯形式上的官長吉斯卡爾。他用絲質手絹擦著額頭,並非擦拭汗水,而是為了掩飾他不安的神情。


    “您是要命令我交出安德拉寇拉斯?”


    遭銀假麵斜睨的吉斯卡爾有些心虛。他相信戴此銀假麵男子的能力,但卻未必會放手讓他去做事。


    “並不是命令,隻是要你考慮看看。”


    “以前,我們曾經約定過,安德拉寇拉斯全權交由我處理,其他的我別無所求。”


    在回了對方的話後,席爾梅斯改變了語氣來詢問事情原委。吉斯卡爾之所以違背先前的諾言,其中必有原因。


    然而,吉斯卡爾所說的原因,卻令席爾梅斯感到意外。


    “也就是說泰巴美奈表示,若不見安德拉寇拉斯首級,則無法與伊諾肯迪斯七世結婚。”


    銀假麵兩眼露出險惡的神色。自始,席爾梅斯就認為泰巴美奈是個妖女。他心想這位使生父及叔父都迷眩不已的魔女,到底又有何詭計?


    “你或許也明了,安德拉寇拉斯國王不能在此世上存活的這一點,王兄及波坦大主教的利害是一致的。就王兄而言,為了與泰巴美奈王妃成婚,安德拉寇拉斯自是個障礙物。”


    “大主教這方麵呢?”


    “這家夥早已饑渴於異教徒的血。說來說去,總之是要殺了安德拉寇拉斯。”


    銀假麵微微搖頭。


    “殺掉安德拉寇拉斯的話,也就隻是殺了他而已,不過,不殺他的話,可就有許多用途。”


    吉斯卡爾點點頭,但卻像是故意表態。


    “我也如此認為,才將安德拉寇拉斯交給你,這一點,至今都未改變。”


    “既然如此……”


    “請不要誤會,你該說服的不是我,而是王兄及波坦。”


    第一次,在吉斯卡爾精悍的臉上,顯現出脆弱的一麵。


    席爾梅斯默然。此刻的他--銀假麵及甲胄裏麵欣長的雄姿,看來就像神殿中供奉的勝利之神烏爾斯拉克約。自幼武藝學問皆優,逝去的父王經常如此說:


    “這孩子,將來勢必成為比我更優秀的國王。”


    的確應是如此的。如果安德拉寇拉斯沒有犯下弑兄大罪的話!


    “那麽,王弟殿下,您打算怎麽做?”


    “此次,輪不到我上場了吧!得看王兄及波坦的決定。”


    “話說得是……”


    銀假麵下,席爾梅斯雙唇微動,語中帶刺。吉斯卡爾目前的想法,非常容易猜測。殺死安德拉寇拉斯,伊諾肯迪斯國王與波坦大主教之間的對立,必將更為激烈。伊諾肯迪斯國王希望與泰巴美奈結婚,波坦大主教當然會持反對態度,加以阻撓。


    結果又會如何?


    伊諾肯迪斯王受泰巴美奈王妃慫勇,因而下令放逐波坦,或處以極刑。果真如此,則由波坦所率的聖職者,又會有何反應?驚訝戰栗,敢怒不敢言?或許反之,將會煽動信徒與國王對決?


    另一方麵,波坦又會有何對應?眼睜睜地靜待放逐或處死?或視伊諾肯迪斯國王為破戒者、叛教徒,而發動政變推翻其王位。之後,總也不能自立為王,看來他必須另立傀儡國王。


    總之,伊諾肯迪斯七世的命運,不是大好就是大壞,吉斯卡爾靜觀其變。


    不多時,吉斯卡爾步出席爾梅斯房門。因為原本就無期待立即回應。此時,一名他手下的騎士,狀似緊張,趨上前來。在吉斯卡爾耳旁吱喳一番後,吉斯卡爾臉色為之一變。


    “什麽?聖堂騎士團已經來了--?”


    吉斯卡爾後悔低估了波坦的狡猾。


    在為了泰巴美奈王妃的處置,而開始與伊諾肯迪斯七世對立後,波坦已派遣使者,傳喚為教會而戰的聖堂騎士團。


    聖堂騎士團總人數二萬四千騎,與魯西達尼亞正規軍比較,人數雖少,然而,因其具有了教會權威,前者自然較占優勢。當聖堂騎士團在陣前,立起黑底銀色的教旗時,魯西達尼亞軍可能就立即收劍下馬吧!


    城門大敞,看見形成龐大隊伍入城的聖堂騎士團的身影,波坦頻頻露出勝利的笑容,吉斯卡爾則咬牙切齒,一旁的騎兵驚慌戰栗,高聲鼓噪。


    近午,站在波坦及希爾迪格麵前,伊諾肯迪斯七世直冒冷汗。


    “我將與泰巴美奈結婚,並立她為新魯西達尼亞帝國皇後,她所生之子即為我的繼承人。”


    聲音微顫,但伊諾肯迪斯七世仍一口氣說完,可想而知是鼓足了最大勇氣。立於一旁的吉斯卡爾,一時之間也佩服王兄對泰巴美奈的執著。


    “真是不像話,身為依亞爾達波特神及信徒的守護者,也是魯西達尼亞國王陛下,竟然說出這種傻話……”


    麵露驚訝之情,聖堂騎士團團長希爾迪格嘲諷道:


    “您以為我們專程自馬爾亞姆遠地趕來,就為了聽您這番蠢話?”


    “蠢話”,對萬人之上的國王說出如此粗魯用語,竟然麵不改色,隻因驕妄自大地認為自己替天行道而無視於君臣禮儀。


    此話既出,希爾迪格又是一陣嘲笑,然後閉口不語,隻有赤黑腮胡隨著呼吸跳動著。


    “無論如何,請陛下抉擇。您是想成為將依亞爾達波特神的光榮,具體實現於世上的聖者聖王,留芳百世?或者是變為萬劫不複的叛教徒,熔於地獄之火中?”


    波坦兩眼如炭火熊熊升起般,瞪視著國王。


    “地獄”這名詞,伊諾肯迪斯七世自幼聞之即畏懼不已。國王臉上血色漸漸褪去,像在求救似地緊抓坐椅扶手,望望身旁的王弟,欲言又止。


    吉斯卡爾無動於衷,並非他心懷惡意,而是有了聖堂騎士團做靠山,波坦必定氣勢大振。若非有所對策,對吉斯卡爾反而不利。


    (三)


    正當吉斯卡爾麵對王兄、大主教、騎士團長間的孤軍奮戰,進退兩難之際,席爾梅斯悄悄地溜出魯西達尼亞軍分配予他的帕爾斯貴族賓館,走進深居陋巷的一戶人家中,探訪一名負傷者。


    此負傷者,乃是帕爾斯軍的萬騎長沙姆。


    若無他的作戰指揮,葉克巴達那恐怕更早淪陷。而且,泰巴美奈王妃若能采用他的計策--解放奴隸,參加防禦戰,則王都的淪陷大概會是更以後的事了。


    安德拉寇拉斯國王,將守護王都的重責大任委任於他,不無道理。


    佇立在病房門口,席爾梅斯透過麵具看著沙姆。


    沙姆的身體大半緊裹著紗布,但氣力絲毫不減。兩人稍稍交過眼光後,席爾梅斯開口道:


    “你還不跪下問候嗎?”


    “本人是帕爾斯的萬騎長。堂堂帕爾斯萬騎長,下跪行禮的對象,僅隻天上之神,及地上一人--帕爾斯國王。”


    沙姆兩眼中,火光熊熊。


    “我為何要向你這魯西達尼亞蠻族俯首下跪!若要我下跪,除非殺了我,把屍體的膝蓋扭曲!”


    沙姆因繃帶下傷口疼痛抽搐著雙眉。


    “這份剛直,我很欣賞。”


    席爾梅斯語氣認真地喃喃說道,環視屋內一周後,長靴停在畫有不死鳥的地毯上。


    “我,有命令你跪拜的資格。”


    “資格?”


    “沒錯,我有資格,沙姆。因為,我才是帕爾斯真正的國王。”


    “你不是瘋了吧?”


    “我很正常,現在就證明給你看。我的生父,是帕爾斯國王歐斯洛耶斯五世,叔父正是篡位者安德拉寇拉斯。”


    沙姆屏住氣息,抬頭望著泛銀光的麵具。那副武將的嚴峻臉孔中,錯綜複雜的表情交替著。


    “如何,應當知道我是誰了吧?”


    “席爾梅斯王子?不可能,不可能!王子十六年前不是葬身火窟之中?不可能還活著……”


    沙姆聲音中斷。席爾梅斯麵對沙姆,取下銀色麵具,露出左半部白皙秀麗的臉,右半部卻是燒焦、慘不忍睹的模樣。萬騎長的視線,集中於席爾梅斯的左半臉,想找出一些先王歐斯洛耶斯五世的麵貌。


    “那麽,王子您還活著?”


    沙姆低聲呻吟。帕爾斯最強硬的勇者之一的他,顫抖著負傷的身體。在此之前,他總認為銀假麵這名男子,也隻是魯西達尼亞的爪牙。


    “不過,證據在哪裏?”


    “證據?這張燒焦的臉,及對安德拉寇拉斯的憎恨之外,還要有什麽證據?”


    席爾梅斯的聲音並不大,卻如雷鳴般震撼了整個室內的空氣。沙姆的最後掙紮終被打破,頓時,兩肩並垂,低頭不語。


    些許,抬上頭來已不見銀假麵蹤影。沙姆看看緊閉的門,呆若木雞。


    “沙姆,今後你該跟隨誰呢?”


    葉克巴達那城門,一隊騎兵長驅直入。


    若是魯西達尼亞軍,用不著如此緊張才是。然而,馬爾亞姆製的甲胄,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身披絹之國的絲絹鬥蓬,驅馬前進者極其明顯的,又是帕爾斯人。


    魯西達尼亞士兵大嚷,所來何人,並持槍荷劍,欲截斷騎兵隊的去路。


    騎兵隊最前頭的年輕騎士,強勁手腕一轉,丟給士兵一枚薄銅板。慌忙接住銅板的士兵,確認此為吉斯卡爾親王所發的通行證時,隻見騎兵隊奔馳於石磚道上,繼續前進著。


    他們抵達之處,並非吉斯卡爾本營。


    剛從沙姆居處回來的席爾梅斯,對於集結於自家門前的騎兵隊視若無睹,表情木然。下馬的青年,畢恭畢敬地向前俯首跪拜。


    “殿下,我叫查迪,初次向您請安。家父是帕爾斯萬騎長卡蘭。此次,代替亡父,願追隨您左右,特別從領地趕來,為您效力。”


    席爾梅斯在麵具下,瞠目而視。


    “是嗎?你是卡蘭之子?”


    青年年約十九歲,或初過二十歲。雖無遺傳其父的厚重外表,卻有一股虎虎雄威之風。或者,從剛強一麵看來,可能比起他的亡父有過之而無不及,精力旺盛,氣勢逼人。


    席爾梅斯想起自己對自己的承諾,對於卡蘭的遺眷負有照顧的責任。席爾梅斯示意要麵前下跪的青年站起來,並招呼他入內。又讓三十騎左右的部下到廣場休息。席爾梅斯盤坐於地毯上,並要年輕客人也盤坐一旁。


    “我以放逐帕爾斯篡位者安德拉寇拉斯,掃除魯西達尼亞蠻軍,並恢複正統王位為目標。等到親國建立之後,本打算任命你父親為大將軍,指揮帕爾斯全軍。可惜他不幸陣亡,如今,你正好可以代替此職位。”


    麵對眼前的席爾梅斯,這名叫查迪的年輕人感激不已。更加深信席爾梅斯才是正統國王。


    “不勝感激,家父在天之靈必定亦欣喜萬分。為了回報殿下的厚望及為父報仇,必在冬未溶雪之前,將亞爾斯蘭、達龍、那爾撒斯三名叛賊首級,並列於殿下跟前!”


    “很好!”


    席爾梅斯在銀假麵下開懷大笑。然而,卡蘭之子,若是如其父般身經百戰,必定察覺出席爾梅斯笑聲中帶著些許嘲諷。席爾梅斯深知達龍非泛泛之輩。達龍既是大將軍巴夫利斯之侄,亦是第一個能與席爾梅斯比劍較勁、勢均力敵的對手。


    但對於與達龍同行的那爾撒斯,席爾梅斯則一無所知。


    “方才你所說的那爾撒斯,到底是何等人物?”


    就這樣,席爾梅斯開始對那爾撒斯此人,有了初步了解。約在十日之前,他與達龍一起行動,自稱“宮廷畫家”的人的身份,他這才明白。


    “是嗎?他僅憑一張嘴,便逐退了三國軍隊?”


    透過銀假麵傳來的聲音,咕咕嚕嚕,模糊不清。


    “真不公平。”


    席爾梅斯心想。


    令人憎惡的安德拉寇拉斯之子,年方十四歲,尚未成年的亞爾斯蘭,得天獨厚,手邊即擁有各諸侯王者競相欲網羅於自己旗下的人才,如達龍、那爾撒斯等。反觀自己,理應是帕爾斯正統國王的席爾梅斯,卻僅有一位比自己經驗還不足的年輕部下。


    席爾梅斯很想將沙姆收為部下。如果他肯盡忠於席爾梅斯,則以其勇武及思慮,必能成為席爾梅斯的心腹。不過目前仍隻有年紀尚輕的查迪是他唯一的部下。


    “我曾經命令你逝去的父親,去調查篡位者之子的下落。不過卡蘭在一陣忙碌之後,終是未能找出這小子,且還死於非命。你可知道那狡猾的亞爾斯蘭,目前藏匿於何處?”


    “很高興能向席爾梅斯殿下報告這件事。”


    查迪眼睛一亮。


    “亞爾斯蘭一幫人,聽說向南方逃去。”


    接著,查迪一五一十,詳細說明亞爾斯蘭等人的行蹤。


    席爾梅斯像似在確認記憶般,口中嘟嘟噥噥念著:


    “確實,在那山地,有一諸侯荷迪爾,建有城池。那城主投效亞爾斯蘭了?”


    “事實恰好相反。他好像死在亞爾斯蘭一夥人手裏。”


    “為何演變為此結果?”


    “詳情尚未得知,據說是荷迪爾打算自己獨自成為亞爾斯蘭後台支柱,欲加害達龍及那爾撒斯等人,反遭回擊……”


    席爾梅斯點頭,冷笑聲使得銀假麵微微震動。


    “這想法真天真,不知自己斤兩、野心勃勃的男子,真是死得其所。”


    “殿下說得是。家父對荷迪爾的風評亦不好。對了,殿下……”


    “不要稱殿下。”


    “是,是,那麽,該怎麽稱呼殿下您才好?”


    “就稱我銀假麵卿。雖不好聽,但沒有比這個更恰當的稱呼方式。”


    話題又改變。於王都地下活動,殺害魯西達尼亞軍的妖怪傳聞,亦傳到查迪耳中。軍方雖發布箝製言論令,但毫無作用。


    “真是駭人聽聞,此即‘魔道’之類的人幹的?”


    “聽說魔道中,有所謂的‘地行術’,也許是吧!”


    席爾梅斯漫不經心答道。隨即,查迪膽顫心驚地查看地毯及四周的地板。


    “放心,不會加害我們的。”


    是誰所為,席爾梅斯早已知曉。潛藏在魯西達尼亞軍不知道的地下密室中,暗中行動,身著暗灰色外衣的老人,正是他的傑作。


    “那魔道士到底為何蠢動?地上並無他可棲身之所。”


    席爾梅斯輕聲說著。輕蔑嘲諷中,帶著少許的迷惑及不安。然而,查迪察覺不出。


    (四)


    回到自己房間,席爾梅斯取下銀假麵,逕自盥洗臉部。


    雖居處密室,但不帶麵具的臉,接觸到外麵空氣,也足以感心情舒暢。席爾梅斯慢慢地、大大地吸了一口氣。


    牆上掛著一麵可照及上半身的鏡子。席爾梅斯立於前,為負傷的右半臉上藥。突然他的視線轉發移,房門開敞,出現端水而來的少女,兩人眼光在鏡中交會。


    少女驚慌尖叫。水盆鏗鏘落地,水果酒壺、酒杯及裝無花果的果盤,一並灑落地上。


    席爾梅斯反射性動作,立即以左腕遮住臉部。此為他悲劇性的習慣動作。自十六年前,從熊熊火窟及煙霧中逃脫出來之後,雖保住性命,臉的大半卻淪為火神的貢祭品。


    片刻席爾梅斯眼神為之一變,他放下手腕,慢慢地走向侍女身旁。“真的那麽難看?”


    席爾梅斯故作平靜狀。


    “怎麽了?果真那麽可怕?”


    除了對對方生氣,也是對自己的嘲弄,因而語氣帶些苛刻。


    驚慌失惜的侍女,片晌才省悟過來,開始彎腰收拾水盆及果盤。


    “啊!主人,真對不起。我馬上收拾,請您饒恕。”


    “我馬上就會出動,稍後再來收拾。”


    “是,是,遵命。”


    侍女行過禮,快步地走了出去。席爾梅斯心想,她必是想忙逃離此地。


    席爾梅斯無言地目送侍女離去的身影。被火燒焦的右半臉,早已無法表現出自己的喜怒哀樂。不過,白皙清秀的左半邊臉,卻反映出起伏的情緒。也許在侍女尖叫時,就想一刀斬殺她,但已失去時機。也不知為何自己並沒有去追殺侍女的想法。


    他再次回頭,舉起拳頭,麵對鏡中的自己,“砰”一聲,鏡麵破碎成蛛網狀,隨即他的影子消失不見。


    “安德拉寇拉斯,你這篡位的老賊。”


    對於幽禁在地牢底下的叔父,他心中充滿了更深的憎恨。


    十六年前,他是歐斯洛耶斯五世寵愛的王子,某個初夏日,在以柵欄圍住的的寬廣獵苑中,生平第一次射中熊及獅各一頭,滿懷喜悅快步跑去向父王報告。臥病在床的父王,以微弱卻和藹的口吻,讚許他的武勇。就在那一夜,父王駕崩--。安德拉寇拉斯篡奪王位並立其子為太子,竊奪原本不屬於他的王權。這豈能容許?即使天神容許,我亦不容。


    席爾梅斯呢喃著,心中想到了新的報複方法。


    假若逮到了亞爾斯蘭,也不能立刻讓他死。在他赴黃泉之前,先燒毀他大半顏麵。十六年前,席爾梅斯所嚐到的恐怖及痛苦必須讓安德拉寇拉斯之子經驗一番。之後,再殺他不遲。或者父子兩人並列上斷頭台,或者讓兩人比劍刺死對方,或者……


    席爾梅斯再戴上銀假麵,鎖上金屬損,全副武裝,步出房門。


    查迪在外等候,見到席爾梅斯,畢恭畢敬地行了禮,而後大叫一聲:


    “走,一起去獵捕亞爾斯蘭那批狐群狗黨!”


    席爾梅斯不搭腔,銀假麵微微發亮,步向坐騎處。


    “……席爾梅斯已為捉拿安德拉寇拉斯之子出城。”


    地下密室傳來報告聲。著暗灰色外衣的老人頷首示意。


    “我教友亞爾常格現今在王都外,又為造成流血事件而出城,等到殺了十名村人之後,再回頭向尊師報告。”


    “就隨他去做吧!”


    “另外,波坦那老狐狸,殺人無數,還要讓他繼續活在這世上嗎?尊師。”


    “讓他活著吧!因為他會在我們未下手的地方,讓一些無罪的人流血。”


    老人大笑。手中緊握著聖堂騎士團的波坦,這狂教徒今後將會如何猖狂,倒是令人期待。


    “總有一天,那男子會被他所用過的最殘酷之刑宰掉。能夠為神殉教,再怎麽痙,也都能心悅誠服吧!”


    ……之後,他要弟子退去,獨自留下他一人。魔道士取下遮及睫毛處的鬥蓬,抬起頭來。在昏暗燈光下,麵對小鏡子中的自己。


    “嗯,體力漸漸開始恢複,還差一點點。”


    透過鏡麵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這已不是一張老人的臉,而是約四十歲或五十歲,敏銳、精力旺盛男子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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