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愛戀,到底能夠癡狂到什麽程度呢?


    施靜以前一直不知道,不過,在經曆了她此生最漫長的一天之後,她總算大概有了一些了解。


    原來,最極致的癡戀,當真能夠讓人生,讓人死,讓一切毀滅。


    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她正孤身一個人泡在海水裏,看著周圍一望無際的汪洋和漸漸黑下去的天色,欲哭無淚。


    雖然對人生有了新的領悟是個好事兒,但是,也得分時間和場合不是?此時此刻顯然不是個好時機。


    特別是在她已經至少獨自一個人在這塊兒海裏撲騰了一個多時辰、渾身冰冷、手腳都已經有點開始抽筋兒的時候。


    如果神水宮的宮主居然是淹死在水裏的,那一定是件轟動江湖的奇聞罷。而且,竟然還是先後兩任宮主一起葬身海底了神馬的,簡直不要太諷刺。


    施靜看著不遠處已經空茫了一片,僅僅殘留著些許旋渦的海麵,一直籠罩在心間的濃烈的悲傷又不由得化作淚水湧上了眼眶。混合著疲累與寒冷,感覺更加讓人難以忍受。如同死亡降臨前最後的空濛,她感覺她正在經曆著靈魂和身體的分離。


    意識逐漸迷離,回憶卻愈發清晰。不可避免地,她想到了她短暫又漫長的人生,想到了她的親人、朋友、她的對手、仇敵,當然,更是想到了就這一天之中,在這汪洋之中發生的、讓她永生都無法忘記的那些事。


    諸人的麵容和身影在眼前走馬燈似得一一飄過:小白純真的笑容和淚水、水母陰姬慈愛莊嚴的麵龐,雄娘子堪比絕色佳人的容顏,甚至是柳如眉詭異而奇特的微笑,黃魯直呆板憨厚卻深情不悔的眼眸,還有一片火海飛石之中,那個人瘋狂而偏執的毀滅……最後的最後,一切卻都慢慢飄遠,她的回憶,竟就那麽定格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那是她絕沒有想到的人。


    卻也是意料之中的、須臾便可了然的、並不會十分意外的人。


    說來說去,到了最後,這世上能讓她駐足的,也就隻有這麽一個。


    他有著最難懂的心、卻有著最奪人心魄的眼睛。


    妙僧無花、惡賊吳名。


    他最後的眼神,雖複雜而悲傷,但仍清澈而澄明、卻又似帶著一種奇異的決絕和釋然,一如既往地叫人移不開眼去。


    如同魔咒,永世相隨。


    隻是,最後的最後,他說的那句話是什麽來著?


    為何,竟怎麽都想不起來了?


    如同忽然被按了回放鍵一般,她不由自主地,又仔仔細細地回憶起了這一天來。


    除了開頭略曲折之外,這本該是個就算不能說是極其普通、但也至少會是十分正常的一天的。


    她被無花自楚留香的大船上“綁架”了下來,漂洋過海地到達這處隱秘的小島之上,既沒有缺胳膊少腿、也沒有被占便宜,還同“素未謀麵”的生父重逢,一切本來也算得上十分順利。


    就算中途遇到了柳如眉這位熟人,交談的不甚投機,也並不影響到她的心情。甚至是在聽不知不覺就贏得了生父認可的、自己曾經十分痛恨的無花講那過去的事情之時,她雖然心緒難免起伏,卻也並不覺得十分難熬。


    一切是從哪裏開始不對的呢?


    好像,就是從無花撲過來的時候,才開始的吧?


    她從不知道,在這個時代便竟然有人能夠有劈山開石、翻江倒海的能力。再加上那個時候,她正是心緒起伏的時候,所以在對周遭兒環境變化的感知上,她便稍微遲鈍了一點兒。


    然則無花自然是不同的。


    不但是因為他一直保有那種奇異的對危險的感知力,恐怕更是因為,他早就知道這一切會發生罷。


    來的人,是些從未見過的人。


    他們身著清一色的白衣,雖然人數不少,但行動迅速而無聲,顯然都是受過嚴苛的訓練,想必是出自某個武林世家。自從在蝙蝠島上同無爭山莊的人交過手後,施靜已經知道,這種武林世家出來的精英,便是武功不夠高,也絕對不會讓人小覷的。更何況,他們居然有強過霹靂堂的火藥、歹毒過唐門的暗器。


    驚天動地的爆破聲中,施靜被無花護在懷中退至安全的角落,漫天飛散的石屑和煙塵中,她見到一個白衣的老人緩緩行來,雖鶴發童顏,但已宛若行屍走肉。


    他走至施靜麵前,眼神冰冷而鋒利,緩緩開口問道:“你是司徒靜?”


    他的聲音嘶啞而陰沉,配合上幹枯的身形,真個兒如同鬼魅。施靜還未及答言,無花已經冷聲道:“不知道原老莊主找內子有何貴幹?”


    這一聲“原老莊主”喊出來,施靜方才反應過來,原來,這些人竟也是來自無爭山莊。然則看著眼前這位“原老莊主”的臉,她好半天也沒把他同那位俊美飄逸的蝙蝠公子原隨雲聯係起來——這位居然就是那位原公子的爹?看年紀和模樣,這位“原老莊主”當他的爺爺也綽綽有餘了。


    想到原隨雲,還有跟他一道兒生死未卜的金靈芝,施靜瞬間明白了為何這位老莊主會殺氣騰騰了。所謂“我不殺伯仁”的悲哀,就在於此了。


    想到這個,她不免屏氣斂容,方待掙脫了無花,好好打個招呼。誰知道那老者聽了無花的話,愣怔了片刻,竟忽然放聲大笑道:“好,好,好!好你個毒婦!不但害吾兒死於非命,竟然還立刻另嫁了他人。果然不枉費我傾全族之力,送你們歸天。”


    這話就有些不對了。施靜微微皺了皺眉頭,卻還是禮貌地頷首道:“原老莊主想是有所誤會,原公子的事,晚輩也甚覺遺憾。隻是他乃是同金姑娘一道兒失足落海,並非晚輩所為。”她頓了頓,順勢掙脫了無花的懷抱,又添了一句:“再者說,我雖同原公子有過婚約,但並未禮成,故此並無緣做夫妻。而同此人,更是毫無瓜葛,並無另嫁之事。”


    真相雖然如此,但那老人痛失愛子、又不知自何處聽得了其中一鱗半爪的內情,早已認定原隨雲因她而死,聽得她這麽一辯白,愈發慍怒,當即怒叱了一聲,便揮袖擊來。


    施靜隻覺一道勁風襲來,立刻閃身後退,還想著要不要再勸兩句,一不留神,無花已經衝將上去,同他戰在了一處兒。


    此間動靜如此之大,雄娘子和黃魯直早已經趕了出來。黃魯直同這位原老莊主似乎是舊識,先時還本待要規勸他兩句,奈何老爺子已經殺紅了眼,竟完全無視了他,他無奈,隻得一邊照應著重傷未愈的雄娘子,一邊抵禦無爭山莊的進攻。


    誠如原老爺子所言,為了給他們家少主報仇,無爭山莊幾乎是傾巢出動,來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施靜當然也無法置身事外,早被其中幾個頂尖兒高手圍住,交起手來。


    於是,場麵一時十分混亂,當真是好一場亂鬥。施靜功力不弱,應付五六個高手還尚且不成問題,但是雄娘子和黃魯直那邊兒就有些捉襟見肘了起來。


    本來以他們兩人的武功,應付這些人也不是問題,但偏偏雄娘子積年舊傷未愈、黃魯直關心則亂、加上這位大叔不但要恪守他自己那不傷正道中人的條律,還不斷地抽空兒朝著原老爺子喊話,要求停火。這麽一來,他們那邊兒便難免處處掣肘,完全被壓製得死死的了。


    眼看著他們兩人就要被瘋狂的無爭山莊大軍碾壓成齏粉,施靜心中焦急,偏偏又抽不出身去相救,正是無奈的時候,卻忽然覺得眼前一亮,竟是柳如眉翩然而至了。


    雄娘子似乎明顯地鬆了口氣,正待招呼她幫忙,卻不料,她忽然一劍刺入了他的胸口。


    事出突然,她的身手又本就十分不錯,故此,竟真得被她一擊得手,黃魯直驚呼了一聲,正待相救,卻見她反手又刺了過來。


    施靜聽見黃魯直驚呼,早已覺得不好。然則等到她奮力震飛了圍攻她的幾人,衝到雄娘子和黃魯直麵前時,卻已經遲了。柳如眉成功刺了他們二人各一劍,雖然也被黃魯直反擊成功,但顯然跟他們倆相比,她傷得根本不算重。


    施靜看著雄娘子胸前噴血不止的傷口,隻覺得心口也開始疼痛了起來。她幾乎是半跪著封住了他幾個大穴,但是不知道是柳如眉刺入的位置太精準,還是牽動了舊時的傷患,血仍是奔流不已,根本止不住。


    明白自己大限將至,雄娘子的麵色卻很平靜。他看著施靜,甚至還露出了一個微笑:“我半生作惡,於女子身上造孽無數,最終卻也不免死於女子之手,倒也怨不得人……索性上蒼憐憫,臨死前還能再見到靜兒你,吾願足矣……隻可惜……隻可惜……”


    他說到這裏,不免咳嗽數聲,鮮血自口中嗆出,雖眼中無限怨毒,但竟似已經不能再說下去。施靜見勢不好,趕緊又多封住了他的幾個大穴,然後朝著他的心脈中輸入了一段真氣,徒勞地想要多留住他一會兒。而他如此,黃魯直早停止了反擊,手握寶劍跪倒在地。一向板正的臉上,竟也出現了十分惶急的神情,竟不顧自己身上的傷,也更加倍地往雄娘子的經脈中輸入起真氣來。


    他們彼此對望,眼中是再也無法掩飾的深情。施靜看著這個情形,心中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但她卻也不想這老人就這麽死在自己麵前,故而在他也開始吐血的時候,終於出手,也封住了他的穴道。


    她們這裏雖然混亂無比,但居然也沒有人來打攪,雖然知道此前黃魯直憤怒中的瘋狂攻擊起了很大的震懾作用,但施靜卻仍是覺得有些不太對。隻是此前實在顧不上,加上確實沒有人再攻擊她們這個角落,她便也隻得專心應付這兩位的傷。待到好容易暫時保住了生父和他摯友的性命,總算讓她可以喘息片刻的時候,她才終於覺出哪裏不對來。


    太安靜了。


    安靜得好似這裏已經成為了死城。


    安靜得連海浪聲都已經聽不見。


    就如同,被什麽東西封住了似得。


    仿若回應她的想法一般地,空氣中開始凝聚起濕氣,混合著十分熟悉的氣息。


    難道是她來了?這可真是個“好”時機啊。


    施靜心中酸澀,有些僵直地轉過頭去,果然見到一個白衣的人影,正緩緩朝著自己走來。


    作者有話要說:呃,本來說今晚一下子寫完的,實在太困了。後半截明天補上。滾走。大家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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