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做施小白。


    你也可以叫我司徒白。


    當然,我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天楓白。


    但,如果你當真膽敢這麽叫我的話,我一定會殺了你的。


    因為這個名字,天底下隻有一個人願意,並且能夠叫。


    相信我,那個人,你也絕對不會想要招惹。


    否則,就不是殺了你這麽簡單就可以了結的事情了。


    所以,這種危險的舉動,奉勸諸位還是不要嚐試好了。


    況且,雖然這兩個都是我的名字,但通常大家稱呼我的,卻並不是這其中的任何一個。


    作為一個很早就混跡在江湖中的男人,我當然還有一個被大家廣泛使用的、特別而響亮的外號——“公子小白”。


    江湖中,但凡能被稱為“公子”的,都是很早就已經成名的翩翩少年郎。而在一大票的各色“公子”和少俠們中,我大約是最為有名的一個了。不但已經到了人盡皆知的程度,甚至都還有人把我同昔年名動江湖的移花宮“無缺公子”相提並論。


    那位“無缺公子”固然是完美無缺的,不過我卻是知道,這種“相提並論”,除了因為我的武功和品行也幾乎沒差之外,還因為,同花無缺當年在移花宮中的情況一樣,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都是聞名天下的神水宮裏唯一的男人。


    然則,同他不一樣的是,雖然我長著一張還算完美的臉,但你要是覺得我是神水宮裏這群江湖中最厲害的女人們的寵物、複仇工具或是禁臠,我也一定會殺了你的。


    說不定都不會等到我動手,你便已經被她們砍成了碎塊。


    因為我是公子小白。


    神水宮真正的、也是唯一的公子。


    聞名天下的神水宮,上一任的宮主是我外婆、這一任的宮主是我娘親,下一任的宮主,如果沒有意外的話,將會是我的妹妹陰素素。


    跟裝神弄鬼、說謊不打草稿的移花宮不同,我們家這些血緣關係都是真的不能再真的,可以說,整個神水宮,都是我們家的。


    如果不信的話,你盡管可以來試試。


    如果你當真不怕死的話。


    隻是,即便你真的敢如此,想必也沒什麽機會。


    因為說不定都還輪不到她們出手,你已經被另外一個人撕爛了。


    這個人,當然就是那個給了我“天楓白”這個秘密名字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父親,天楓花太郎了。


    請你注意,千萬不要當著他的麵笑出來。


    因為這個聽上去有些傻的名字,確實是他的本名。


    否則我保證,等你的腦袋在他的微笑中同你的身體分家的時候,你肯定就再也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其實並不是個如同他的外表看上去那麽人畜無害、慈悲為懷的人。


    怎麽說呢,或者你對他這個名字不大熟悉,但你一定知道他另外的那個名字。


    “妙僧”無花。


    這是個曾經在江湖中享有盛譽的名號,也是曾經作為一個隱藏很深的大惡人被“盜帥”楚留香以及其友人揭露出真麵目而自殺謝罪的那個可悲的少林弟子。


    我想這麽一來,你們大概就都明白了我之前為什麽會那麽說了。


    不論你們是否曾經親眼目睹過他當年的風采,大抵你們也都不能不承認,他老人家在當年的武林中,可是留下了相當濃墨重彩的一筆的。


    然則他後來詐死逃生、又在大沙漠再次敗在了別人手下,甚至同大名鼎鼎的蝙蝠島主人合謀大幹了一場、將武林弄得天翻地覆、腥風血雨,卻仍是沒能東山再起的事兒,大約江湖中便是鮮少有人知道了。


    而他和我母親司徒靜之間的愛恨情仇,便更是不足為外人道的秘辛了。


    他們之間的情感糾葛,即便是我這個做他們兒子的,在旁看了十多年了,也從未看明白過。


    隻是,盡管如此,他們之間也的確是有著微妙而奇異的感情聯係的。


    至少在父親那裏,他仍是將母親放在了心裏。


    因為不論過去發生過什麽,也不論母親如何對他,即便她讓他終生不得進入神水宮,但他卻仍然如同影子一般守護在附近的山裏,從未離開過。


    這一份心思,就我看來,的確相當難得。


    他的武功本就十分高強,隱居山中將近十載,更是大有進益。他少時本就入過禪門,這十年來在佛法上更是有所大成,反而不再鑽研艱深的佛理,而進入了“返璞歸真”的境界。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


    時隔多年之後,根本無顏麵對昔日師友的他反倒進入了對他恩重如山的師父一直期望他能達到的那種佛學大境界。


    而正所謂禪武相通,互為依仗。他的佛法既然大成,他的武功便也就愈發地可怕了起來。


    據宮裏頭除了外婆之外資曆最老的三姑姑說,他現在的武功,大約已經同娘不相上下了。甚至偶有會心一擊,還能入得了外婆的眼。


    對了。說起外婆,就不能不提她那傳奇的人生和出神入化的武功了。可以說,她大約是這世上除了我母親之外,我最佩服的女人了。


    可惜她的武功雖然很高,但是心性太過冷硬,除了母親和妹妹之外,對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內,都是冷冰冰的。


    不過這並不妨礙我們對她的尊敬和愛戴,因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沒有她老人家,就沒有我和我妹妹的出生了。


    更何況,當年母親要將父親趕出去的時候,也還多虧了她,才得以幸免。


    甚至連我現在的武功,也多得了她的幫助。


    這些事說起來倒是有些話長了。不過左右今日略微有些憂鬱,也沒有練功做事的心情,倒也可以追憶一下往事。


    說起來事情已經過去七八年了。當年母親自海上將父親撿了回來之後,卻是並沒有如我們這些圍觀群眾猜想的那樣,從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母親看著性子溫和,其實骨子裏卻同外婆一樣,最是心硬如鐵。明明之前每年都要去那片她們一幹人出事的海域找人,但真的找到了人之後,還沒等我們一群圍觀的人感動夠呢,她竟然轉頭就將父親扔在了路上,還美其名曰“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更令人驚異的是,父親居然對此也淡然接受,然後卻轉頭便在神水宮外的那座山上修起了一間茅屋,從此如無要事再沒出過那座山,當真也奇特的很。


    他那茅屋修在山頂,跟穀中的神水宮遙遙相對,依山傍水,雅致高潔,倒是頗有些默默守護的意思。


    雖然那不過隻是一間茅屋,但裏麵的所有東西都是他一個人親手所做,便讓我覺得多了幾分好奇、幾分親切。


    小時候我也曾經偷偷去看過幾回,雖然那些東西不過是用的尋常所見的竹子木頭石塊兒製成的,但不知道為何,就是比那些甚至是大名遠揚的能工巧匠做出來的東西,更多了幾分靈性。


    隻是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父親的表情總是帶著淡淡的憂鬱,讓我到底沒有了常去的興致。


    他的憂鬱從何而來,我也十分清楚。


    說來說起,源頭還是在母親那裏。


    雖然母親以神水宮宮主的身份廢除了不準男人入穀的禁令,即便仍守著外婆定下的不收男弟子的規矩,但也到底放開了此前的那些禁製,也因此而促成了很多對姻緣。


    隻是縱使天下所有的男人都能入穀,她偏偏就不準父親來。


    楚留香、胡鐵花、姬冰雁幾位相熟的叔叔自然是不必說,連什麽朱砂門的冷掌門都能自由來去,這叫父親如何不抑鬱?


    我看著他落落寡歡的模樣,心中雖然很是同情,但也愛莫能助。


    因為我知道,母親這麽做,總是有她的理由的。


    她獨自一人將我拉扯大,一向是個獨立堅強又很有想法的女子。而他們當年的感情糾葛,雖然我不過也隻知道了一鱗半爪,但,母親險些因此而帶著尚未出世的我自盡身亡這事兒,讓我無條件地站在母親這一邊兒。


    可是,這麽多年下來,卻也慢慢覺得了父親的不易。


    隻是,感情這回事,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即便我是他們的兒子,也沒有辦法隨意置喙。


    何況,他們之間的感情的確是跟我見過的所有人不同的。


    原本牽牽絆絆數載便已經夠讓人看不明白了,再加上妹妹的意外出生,和此後他們倆看似風平浪靜、實則毫無進展的關係,讓他們的感情愈發顯得撲朔迷離了起來。


    所以說,大人的世界真是諸多麻煩,讓人搞不清楚。


    父母親的事情已經夠讓人混亂的了,更加讓人看不清楚的卻是外婆對父親的態度。


    明明在其他各個方麵她都表現得憎惡他到了極點的樣子,卻偏偏就喜歡聽他說佛法。


    她最喜歡叫他坐在神水宮外的深水潭裏那塊大石頭上,一說就說上好幾個時辰。


    雖然我本人其實完全都不喜歡八卦,但是神水宮近幾年新收的那幾個小姑娘們簡直是八卦到不行——好吧,其實主要是負責教導她們的那兩位姑姑比較八卦。所以,遙遠的過去那些相關的軼事也就被我知道了個七七八八。


    據說外婆以前也曾經這麽幹過,聽說父親那個時候作為少林最春風得意的弟子,以“妙僧”的名號揚名天下,因為佛法精妙而被外婆相中,專門請進穀中來說法。


    那個時候父親便也是坐在那塊大石頭上談禪說法的,外婆便在水底的宮室內靜聽,其他弟子們都遠遠的回避開去。如此,大家本來也算是相安無事,直到有一天父親從那大石頭上麵失足摔進了水裏,外婆便叫人帶他去山下小廟裏換衣服,這才起了個因果。


    母親和父親的初見便是因了這個緣法,而我的出生也都靠著這麽個契機。


    據說其中還別有隱情,但大抵是“為長者諱”,即便是最八卦的姑姑們也沒有人敢同我說。


    總之,不知道是佛法日益精深,還是其他的什麽緣故,現在父親坐在那塊大石頭上,已經完全是麵沉似水,不動如山,不管坐多久,也再也沒有掉下來過一回。


    我小時隨著楚叔叔和母親練習內功,也曾這麽打坐過。但至多也就一兩個時辰,從來沒有像他們這樣,坐得這麽長過。故此,我便對他們如此的功力表示無比拜服。


    再說佛法這事兒,本來說來說去,都是很玄乎的玩意兒。他們倆不管是聽的還是說的,居然能在這麽無聊的一個事兒上,堅持那麽久的時間,也實在是“非常人”也。


    然而小時候常常和三姑姑換著帶我的九姑姑卻說,他們不過才隻是坐了這麽一小會兒,哪裏值得什麽大驚小怪?這點子功夫同外婆平日閉關的功夫相比,簡直是差遠了。


    對於這一點,我也深以為然。


    因為我知道外婆每次閉關的時間都夠長的,特別是她一個人在海底呆了六年那事兒,簡直就更是神了。


    作者有話要說:後文暗搓搓地包含高[bian]能[tai]內容,現在不看了還來得及


    說起來這也就是在妹妹出生那一年,與父親同時失蹤的外婆也被他和母親從那個消失後又再次重現的島上弄回來了。


    不過外公和他的那位老友,還有那位原來替代母親和外婆執掌過神水宮的姑姑,卻沒有回來。


    畢竟離著出事兒的時候已經過了六年,他們又沒有外婆和父親那麽幸運,能靠著自己熟知水性尋到水流平緩的漩渦處藏身。加上他們那個時候好似本就受了重傷,武功修為和心性定力也遠遠不夠,想來是熬不過那麽久的水下生活,大抵是已經永遠葬身在那片海底了。


    逝者已矣,生活卻還是要繼續。


    這本就是正理。


    其實本來外婆的歸來就是個意料之外的奇跡。因為她是父親回來之後,又過了三年,才被母親在那片海域中發現的。


    六年的時間,能夠獨自一人在那種地方生存下來,當真是個奇跡。


    幾乎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這件事。


    除了父親之外。


    因為母親是一個人做這件事的。


    她瞞過了所有的人,但是居然沒能躲過父親的眼睛。


    這是不是說明,他們到底還是夫妻,終歸與別人不同呢?


    說起來,我也便就是在那個時候,發現母親和父親的感情有了微妙的不同的。


    母親那幾年對什麽事兒都不大上心的,連我的武功也是托了楚叔叔,又被他托來托去,不知道托了好幾個江湖中有名氣的俠士們指導的。


    神水宮雖然是外婆傳給她的基業,但她也是打理的十分隨意。不過即便如此,她卻也沒有忙其他事情,每日裏就呆在神水宮裏,幾乎是足不出戶的狀態。她的日子過得著實愜意的很,連楚叔叔等人來訪,也接待得十分勉強。隻是,即便如此,她一年裏總是有那麽一兩個月要出門,實在是讓人覺得有些稀奇,但是她去的是哪裏,卻是從來不同大家說的。


    幾乎全神水宮的人都想知道她到底去了哪裏。但是,因著她輕飄飄的一句“不必跟從”的吩咐,所有的人便不敢造次——別看母親是平日裏是那個樣子的性子,她在整個神水宮中卻是極為有威嚴的。宮眾對她的尊敬和愛戴,有目共睹,似乎她什麽都不必做,便已經足夠好了。


    宮眾們既然已經靠不住,我便隻有靠自己了。隻是到底是為人子的,也不好公然違背她的意思,隻能偷偷跟著。


    如此便收效甚微,所以,到了後來,雖然我也曾試圖跟著她,想知道她到底去哪裏,但是試了幾次之後,才發現,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兒。


    雖然此前父親沒回來的時候,他也曾經有幾回成功地跟蹤了她出海,但想來是她默許了的,故此十分順利。


    這一回她既然是執意要隱藏行蹤,又明令不準跟從,大家夥兒便都無可奈何,隻有靜靜呆在神水宮等她回來——她的武功一向突飛猛進,這幾年到了什麽程度了,沒有人知道。但是就跟蹤總是失敗來看,是絕對高出我們所有人的了。


    等到我也終於放棄了跟蹤母親之後,這個事兒便就沒有了下文,我們也就默認了母親這種每年間的秘密活動,當成是她自己一個人的特別事項,不再多加注意。


    然則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每次母親出去,父親竟然都是悄悄跟著去了的。真不知道,他離得那麽遠,是怎麽把握住母親的動向的。


    不過因為他一個人隱居在山中,除了我之外不見其他人,我也是四處瞎跑的時候多,倒也並不是每天都見,故此這件事兒,我也是過了好久才知道的。


    我發現這個事兒,說起來也都是偶然。那是我不知道第幾次跟蹤母親失敗,懨懨地回到神水宮裏,忽發奇想地偷偷去山裏找他的時候,才無意中發現的。


    他住的地方是山間唯一的一所茅屋,我去的時候已經是空無一人。然則,就好像是預料到我會來一樣,雅致的竹桌上壓著一張灑金箋,上麵用漂亮的草書寫著:追尋汝慈芳蹤,勿念。


    我看著這行字,心中百感交集。


    敢情你們倆這是私奔的節奏麽?


    明明看著都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了,還用這麽肉麻的話,最討厭的是還不帶上我,那以後咱們一家人還能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了?


    那一次確實讓我略為傷心。於是我略覺惆悵地在心裏吐了個槽,然後默默地轉過身去,離開了屋子。跟著就賭氣下了山,開始了我自六歲回到神水宮之後,首次漫無目的的江湖之旅。


    因為早就跟著母親在江湖中混過幾年,一路上倒也沒有遇到什麽特別的事兒。隻是不知不覺地,閑逛著就到了海邊兒。


    想起那兩次找回母親和父親都是在海裏,我不知道怎麽的,就動了心思,尋了條船,自個兒出了海。


    如果早知道我會遇到那個人,我想我肯定不會做出這麽衝動的決定的。


    那個晚上風平浪靜,我把舵用繩子固定好,然後一個人躺在甲板上看星星。看著看著,就忽然見到前麵的海麵上出現了一堆礁石。我連忙跳起來要轉舵避開,卻發現之前不小心把繩子係得太緊了,一時間竟然解不開了。


    正當我想著要不要幹脆一劍砍斷了繩子先,整個船卻忽然微微一顫,然後,十分神奇地,以一個十分巧妙的角度傾斜著避開了那叢礁石。


    這個時候,我也終於解開了纜繩,轉身看時,便見到一位白衣的公子站在礁石上,星光之下,他的微笑美好皎潔,明亮如月。


    如果當時就知道他是誰,我肯定就不會招呼他上船了。但是,想到那個似曾相識的微笑,我又忍不住苦笑了。這世上的人,能夠拒絕那樣的微笑的,大約根本就沒有吧?


    不知道為什麽,他的身上好像有種跟父親相似的氣質,讓我不由自主地就放鬆了戒心。同他交談也是十分愉快的,一天一夜的同行之後,我甚至都想將這艘一時興起買下來的船送給他了。被他婉拒之後,我也堅持將他送到了陸地上,然後方才依依惜別。


    他看著是如此的溫文爾雅,謙遜有禮,讓我根本就沒想到,他竟然就是當年弄得江湖中天翻地覆的“蝙蝠公子”。所以,後來這幾年武林中因為他的歸來而引起的軒然大波,雖然算是無心之失,但我也的確難辭其咎。


    然則不論如何,我當時的的確確是得到了他狀似無意、卻恰到好處的細致安慰的。那種忽如其來的被父母親拋下剩了一個人的孤單感,被很好地撫平了。


    就衝著這一點,我便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了——何況,他當時不過隻是想要回到陸地上去,這麽樣簡單而又再自然不過的一個想法。為什麽要拒絕呢?


    而且,他看著我的時候,那樣悲傷的眼睛,總讓人覺得,如果拒絕他,那完全是太殘忍了。


    對了。


    他的眼睛不知道為什麽竟然恢複了。


    這也是我一直都沒把他跟“蝙蝠公子”聯係起來的原因。


    即便當年年紀小,也沒有見過他的真容。但既然是曾經被叫做“蝙蝠公子”的人,那麽,眼睛看不見這一點,自然是他最具有標誌性的識別符號了。


    當這個標誌符號都沒有了的時候,又怎麽能說他就是“蝙蝠公子”呢?


    何況他的風度是那般的好。


    好到讓人完全無法將任何邪惡的事情同他聯係在一起。


    那麽好看的男子,我至今隻見到過父親一個。


    而他甚至比父親還要多了幾分從容和優雅。隻是神情之中,也一樣帶了些落寞和哀傷,讓人忍不住想要做點什麽,好讓他能開懷一點兒。


    於是我心甘情願地做了他的艄公。一路上大家談笑風生,他笑起來的時候,也真如春風一般,讓人連心都要暖起來了。


    分別的時候,他沒有同我說“會後有期”,因為他說,我們以後一定會再見的。


    他留下了他的名字,叫我回去問候父母安好,然後便轉過身,如同一朵雲一樣飄走了。


    那一手兒輕功之高,身法之美,倒是真同他的名字相配。


    也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覺得我自己的名字有些不夠有範兒。施小白也好,司徒白也罷,都太普通了些。如果一定要說,我倒是覺得,“天楓白”這名字,還勉強配得上他的格調。


    於是帶著這樣微妙而奇異的心情,我沒有賣掉那條陪伴了我和他好一程的船,而是在港口小心托人照管了。想著什麽時候有機會,再來“故地重遊”一番。因不知道什麽時候再來,不好隨便處置荒廢了去,又怕太隆重了教人覬覦起這船,故此還是略費了一番心思的。


    弄完了這事兒,因天色漸晚,便又自己跑到海邊看著月亮發了一會兒呆。就這麽幾下裏耽擱下來,便竟然叫我看見父親和母親相攜著被海浪卷著朝岸邊推過來。


    我吃了一嚇,連忙跳下海去將他們撈上來,卻見父親倒是還好,雖然氣息微弱,筋疲力盡,但到底還撐著沒失去知覺。而母親卻竟似已經暈了過去,然則,即便是她暈了,懷裏卻居然還抱著一個比她身材還要高大的多的人。


    居然還是個女人。


    她那白色的長袍子已經生滿了海藻,頭發上也掛滿了貝殼,臉上也被海水侵泡的有些慘白,又靜靜閉著雙眼,簡直仿若一個雕塑一般,但不知道為何卻偏偏充滿著生氣。


    這樣一個奇異而特別的女人,當然就是我的外婆,水母陰姬了。


    這當然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當時我正忙著救治父母親,當然也不好放下她,所以就一起救了回來。


    母親醒來之後,看了父親一眼,便轉過了頭去。雖然仍沒有接受父親的意思,但破天荒地沒有再說什麽“相忘於江湖”的話。


    而外婆則是又過了三個月,方才清醒了過來。


    然後他們之間不知道又發生了什麽。


    總之最後,又恢複了父親住在穀外山中的茅屋,母親和外婆帶著我們神水宮眾一起住在神水宮的狀態。


    後來妹妹就出生了。


    因著她的麵子,外婆暫時放下了待我們父親如仇敵的態度,視妹妹如珠如寶,更甚於母親和我。說是她看著長得有些像陰家祖上的一位前輩,所以親自為她起了名字,跟了她的姓,叫做“陰素素”。


    母親對此不置可否,仍是那副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樣子。但是我知道,她對妹妹就如同對我一樣,是十分在意的。而我雖然最開始並沒有意料到妹妹的到來,但也很快便也如同所有的長兄一樣,成為了一名愛護妹妹的好兄長。


    而妹妹也不負眾望地在各方麵展現出了非凡的天賦。據外婆說,她練武的資質,比母親和我的都要好,如無意外,神水宮將在她的手中發揚光大。


    對於神水宮,母親本就無可無不可的,要不是礙於外婆討厭男子到了根深蒂固的狀態,她恐怕早就直接將宮主之位傳給了我了。因著妹妹的降生,外婆終於有了滿意的人選來繼承她的衣缽,我當然就樂的輕鬆,從此做個閑散的“小白公子”。獨自浪跡江湖,豈不逍遙快活?


    隻是,此後幾年,竟一次都沒遇到過那個人,直到某天楚叔叔風塵仆仆地跑到神水宮裏來,跟娘親說什麽“原隨雲”,“蝙蝠公子”,我才知道,他又去做了幾件轟動江湖的大事兒。


    雖然我們家中並沒有十分明確的正邪之分,對善惡之類的東西也不太在意。不過大是大非上,還是很重視的。所以,聽說了那位神仙般的哥哥竟然是“蝙蝠公子”,那一天我還是很不開心地獨自溜了出去。一個人傻子似地跋涉了好遠回到那日的海邊,乘著那天的船又出了一次海。


    晚上,海風如昨,星月依舊,但是那白衣飄飄的公子卻不在了。


    縱使再能同舟,大抵也沒有了當時的心情了吧。


    朦朧睡去的時候,總覺得床前似乎有人輕歎,有曇花一般的幽香掠過鼻端,然後卻又悄然消失在夢中了。


    次日醒來,發現船上空無一人,想來昨夜種種,不過是南柯一夢。我看了看這艘其實並不怎麽樣好的木船,然後,便將它丟在了那日的島上,另外搭了條過路的漁船回到了岸邊。


    回來之後,自己想想這一次的事情,倒是覺得自己有些好笑,心情也莫名好了不少。


    等到再回到神水宮,已經是一個月之後,宮中收集的消息說。原隨雲在一個月前又忽然銷聲匿跡了。


    這一次卻是漂亮地贏了楚留香,帶著他想要的東西走了。


    至於他想要的東西是什麽,我不關心,所以一點兒都沒有仔細聽。於我,這件事便就這麽過去了。


    接下來幾年,倒也沒有什麽特別的新鮮事兒。除了丐幫某天忽然上門來,說有個人,很想請宮主和公子去見見。


    宮主當時還是母親在做,公子,便就是我了。


    丐幫同我們素無瓜葛,又是聽起來這麽奇怪的要求,我本來以為母親是不會理會的。誰料她略想了想,便答應了下來,次日便帶著我啟程,前往濟南府。


    我一路走著,倒是覺得景物有些熟悉,風土人情也還有趣。不過很快地,我便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父親也跟了過來。


    一家三口人,倒是有兩個常常不說話。弄得我一個人十分尷尬,而丐幫那位前來送信的小哥兒更是如此。長久的沉默總是讓人難以忍受,我們兩個小的隻好在一起拚命找話題暖場。偏偏那兩位不為所動,顯得我們倆更是傻到不能再傻。


    好不容易到了濟南府之後,我們總算鬆了口氣。然則還沒等緩過第二口氣兒來,便給一群人圍上了。


    丐幫不愧是天下第一大幫,連長老們都一來一大堆。現任的幫主是個很豪爽的漢子,大約四十來歲,那位送信的小哥兒竟然是他的徒弟兼義子。雖然大了我好幾歲,不過看著好像還沒我成熟。如果按照丐幫父子師徒、一脈相承的慣例,這位小哥兒大約就是未來的丐幫幫主了。看著小哥兒憨厚的笑臉,我真心替他們丐幫的未來略微有些擔憂了。


    要知道,就連我這樣算是正常偏上一點兒的水準的,外婆都是根本看不上眼的,神水宮那是留給我妹妹那種三歲就學的會“神水經”這種高深武功的天才怪物的。


    所以說,我感覺在我寶貝妹妹的帶領下,神水宮還能再碾軋武林幾十年。完全無壓力啊。


    就在我那裏有的沒的亂想的時候,從裏麵院子裏卻出來了一個人。


    同正常人不一樣,這個人是坐在木椅上被推出來的。


    一看到這個人,父親的麵色就變了。


    說實話,除了很少幾次事關母親的事情之外,我從沒見他如此失態過。


    母親卻很淡然,她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來,上前去細細看了那人幾眼,然後閃電般地出手,點中了他的幾個大穴。


    看著他吐血倒下。眾人一陣驚呼,還是豪爽大叔揮了揮手,院子裏這才平靜了下來。


    大叔打了個哈哈,便叫人帶著我們分別安歇。我有些擔憂地看著母親和父親,卻見他們表情依然如故,便也就配合地去了隔壁房間睡。


    次日起來,卻見到昨日那個坐在椅子上的人,好端端地站了起來,同父親大打出手了。


    我驚得眼珠子差點兒掉了下來,但母親卻仍是很淡然,竟然招呼我去同她一起吃早飯,順便看看他們打架。


    我素來不會忤逆母親,故此便也就聽話地坐了過去。不過這飯總歸是吃得不太安心,看著父親同那個人你來我往地過招兒,總覺得哪裏怪怪地。


    很快地,我便發現,父親用的功夫竟不是他平時用的那些高深的武功,而是最普通之極的外家功夫。而那個人,用的一對奇怪的兵器不說,開始時動作也十分滯緩,後來倒是愈發流利了起來。


    於是很快地,這場比試就分出了勝負。父親結結實實地挨了一下子,飛出去半丈遠,雖然勉強穩住了身形,沒摔在地上,但總歸還是吐了血。


    我有些憂心地想要起身去看看他,卻聽見母親輕描淡寫道:“不必去了,死不了。以前欠下的,總歸是要還的。”


    她話音方落,那人已經快步走到父親身邊,將他扶了起來,叫了聲“大哥”之後,兩人大力握了握手,竟然一笑泯恩仇了。


    於是從此後我便就多了個嫡親的叔叔。他雖然是被丐幫除了名的,但也是個“無袋”長老的地位,大部分時間仍留在濟南府,暗中為丐幫效力。


    這都是後話了。


    華山派的高亞男姑姑風光大嫁,是當地的一戶名門望族,據說胡叔叔為此抑鬱頹廢了好久,隻是終究還是靠著酒撐了過來。


    姬叔叔照舊在蘭州,除了賺了愈來愈多的錢之外,倒是沒有其他的什麽新聞。


    楚叔叔這幾年雖然年紀稍長了些,卻也沒少折騰。紅顏知己們換了一批又一批,每個都相當轟轟烈烈,但一直也都沒有安定下來。


    直到有一天,有位叫做楚楚的小姑娘滿天下找他,這才掀起了軒然大波。因為她的年紀太小了,又不明說找人要幹嘛,楚叔叔素來又是個風流人物,愈發弄得江湖中沸沸揚揚地,說什麽的都有。


    正所謂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小姑娘竟然真地追尋到了楚叔叔的蹤跡。可是楚叔叔隻遠遠看了一眼,就摸著鼻子跑掉了。他越跑,那小姑娘越追,他為此還曾經躲到過我們穀中來,然後便被外婆一袖子抽走了。


    說是怕帶壞了我妹妹。


    我想著自家妹妹那愈發可怕的武功和怪力,心想,真不知道是誰該怕。外婆您難道不知道,妹妹她這個年齡段兒的小姑娘,似乎正是楚叔叔的克星呢。


    不管江湖中熱鬧了多久,後來楚楚的娘出來之後,一切便水落石出了。


    原來楚楚真是楚叔叔的女兒,她的娘是某個奇異山穀中的“聖女”,原本一生都不能再出穀,但為了楚楚也不得不出來了一趟。


    我當時恰巧被楚叔叔抓著掩護他同行,所以有幸目睹了他們一家團聚的一幕。雖然說並沒有熱淚奔湧、抱頭痛哭的煽情場麵,但看著他們兩人四目相對的樣子,我想,楚叔叔大約終於要結束他逍遙自在的單身生活了。


    不過,看著旁邊的楚楚,我卻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事實證明,我的預感完全正確,楚楚繼承了她母親的執著和楚叔叔的聰慧,在接下來的幾年裏,弄得我們神水宮每天都雞犬不寧。


    誰料即便是這樣,她也意外地被外婆看中,成為了她的關門小弟子之一,陪著妹妹一起練功。


    而且,我不幸地成為了日後名動江湖的女神楚楚姑娘,第一個喜歡的男人。


    最難消受美人恩。


    特別是這美人是楚楚那樣一個小姑娘的時候。


    話說妹子你再國色天香,但是才九歲就出來泡男人啥的,真的沒關係麽?


    楚叔叔、張姨姨你們那一臉欣慰的笑容是何意?


    千萬別是大家想的那樣啊!!!


    一想到這事兒,我不免又有些憂鬱了。


    不過才過了十八歲的生日,竟然就這麽麻煩,人生真是艱難啊。


    而且明明我是神水宮的人,叔叔你不要老想著教我打狗棒法好不?


    丐幫幫主有人選了,就算那個傻……咳咳,那位少主小哥兒憨直了些,也是好事不是,這樣的幫主才符合天下第一大幫的氣概啊。


    中原江湖簡直令我窒息了,我便臨時跑到沙漠中透透氣。


    這也是我沒告訴過別人的一個秘密。


    在早已廢棄的大沙漠山穀中,隱居著我的另外一個至親。我偷偷來看她已經有十年了。雖然她內傷已經漸漸痊愈,但當年傷的太重,早已經無法恢複她昔年的武功了。


    所以,她的脾氣便有些不好。這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罷。


    雖然她不是很耐煩見到我,但我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她。總是隔著一段時間便來看望她,偶爾也陪著她說說話。


    誰料到今日一來,她竟不在穀中。


    她平素休憩的石洞已經人去樓空,卻是連信箋都沒留一片,當真絕情的很。


    三姑姑常說,外婆心性剛強、硬如磐石,父親性子薄涼、佛口蛇心。我倒似像母親年輕時候的樣子,最是多情善感、偏又執著得不行,少不得要吃些苦頭。


    我想著現今淡薄又隨遇而安的母親,多少也明白是什麽讓她變成了今日的模樣。隻是原本對此還沒有什麽體會,但此刻看著自己一心奉養著的奶奶就這麽離開,心中到底也不是個滋味兒。


    怏怏出來的時候,看到了穀中那個廢棄的大湖,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來。好似奶奶和外婆昔年是死對頭,曾經在這湖裏大戰了數百回合,很有“同歸於盡”的意思的來著。這麽想著,我倒是心裏一涼,便趕緊又往神水宮裏趕。


    不過畢竟路途遙遠,趕回去的時候,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


    我站在一片橫七豎八的花樹叢中,看著滿目瘡痍的神水宮,有些欲哭無淚。


    然則轉頭就見到父親與母親攜手而來,含笑輕語,儼然已是親密夫妻的模樣。


    見他們一路走一路輕聲耳語,頗有些耳鬢廝磨的意思,我便也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因恐怕他們撞見我尷尬,反倒慌忙躡手躡腳地退避了開。


    直到退到了我認為足夠遠的地方,方才停下。誰料剛鬆了口氣,一轉過頭,便遠遠見到楚楚和素素並肩而來。


    於是趕忙又躲,忙亂中,雖險些絆倒,但總算有驚無險地退到了穀中大湖邊。


    湖水澄澈如鏡,我蹲下來想略洗洗手臉,壓壓驚,卻正好看見……外婆雪白的袍子如蓮花般在水中綻放,她懷中的,竟然是外婆那亮瞎眼睛的紅裙衫。


    我瞬間呆在了當場,幾乎與此同時,收到了外婆淩厲的眼神示意。


    再留下怎麽都不合適了。


    我於是比來時更跌跌撞撞地退了出去。不知不覺便又出了穀,胡亂尋了座山爬上去,想一個人冷靜冷靜。


    一定是有哪裏不對吧?


    是這個世界太瘋狂?還是我已經瘋了?


    這一天的信息量略大,我感覺我整個人都不好了。


    在不知名的山上吹了一夜的風之後,腦子更混亂了。我於是又摸索著出了山,昏昏沉沉地隨便上了輛馬車,叫他將我拉到他能拉到的最遠的鎮子上去。


    等我醒來的時候,卻忽然聽見了海浪的聲音。


    抬眼看時,那趕車的竟然穿了件雪白的衣裳,看著背影竟然有些眼熟。


    我的心中又湧上了一陣不好的預感,下意識地咽了一口口水,顧不得嗓子幹的冒煙,便帶著點兒嘶啞的音先道了個謝。


    那個人緩緩回過頭來,一麵遞上一個小巧的白玉壺,一麵微笑著道:“上回你為我做艄公,這回換我做個車把勢,也不值什麽。”


    白衣如雪,烏發似墨,一雙眼睛亮過夜空星子,果然正是“蝙蝠公子”。


    我幹笑了一聲,接過壺來一口喝完,然後才發現,那居然是一壺酒。


    好在,雖然算起來是第一次喝酒,但我的酒量居然還很不錯。到了最後,我也沒倒下,倒是他先倒下了。


    船上除了我們,竟是一個人都沒有。此刻海風有些急,船便如一片枯葉,在汪洋中打轉兒。顛簸得頭都有些暈了起來。


    沒有船工,我隻好搖晃著起來,獨自去掌舵。這個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這船,竟然是我丟在島上的那艘。既然是熟悉的船隻,操作起來就十分順暢了,天色亮起來的時候,我竟然成功靠了岸。


    看到了陸地,便是要跟船說再會的時候了。


    下船的時候,我沒有回頭,但我知道,他就在船中看我。


    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是我心中不免也有些憂鬱,隻是終究沒有回頭,繼續一個人前行。


    母親曾經說過,無論什麽時候都不要放棄希望。即便是躺進了棺材,也有可能活轉來,所以,其實這些,都不是事兒。


    即便總有些小事叫我憂鬱,但是繼續往前走,總會好的吧?


    其實這麽想想,楚楚也不是那麽可怕。


    而原叔叔,咱們以後,還會再見的吧?


    一切都會好的。


    憂鬱,就先憂鬱著罷。


    —fin


    欠了好久的番外,終於出來了。一萬二千字的長度,寫了很久,內容也很多,是一貫的側麵角度,交代下主要人物的結局。但素仍然沒有寫到想要的樣子。不過不完美也是一種結束,下一本一定會更好的,我是這麽堅信著的。雖然工作越來越忙,碼字的時間越來越少,但素對寫作愛一直如初。感謝大家陪著我和文文一路走到完結,希望下一本書,咱們江湖再見。


    點這裏穿越到咱的專欄,新文舊文一掃光,求收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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