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告知午休的鈴聲響了之後,箕利慧從椅子上起身,朝舞原咲杳的座位走去。


    「咲杳,下課囉……」


    原本趴在桌上睡覺的咲杳抬起頭,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對慧問道:


    「好困喔……有事嗎?」


    「已經是午休時間了,你要吃午餐嗎?」


    「嗯。」


    「那、那這樣好了,我看今天天氣不錯,要不要……到屋頂用餐?」


    咲杳緩緩坐起身子,慢條斯理地從掛在課桌旁的手提包內取出某樣東西。


    「啊啊……」


    是貓耳朵。


    咲杳將貓耳朵戴上,不客氣的瞪著慧。


    (……她果然生氣了……)


    「那個,你聽我說嘛,我覺得……」


    「慧,等一下……」


    班長山本從慧身後抓住她的手製止道:


    「別刺激戴上貓耳朵的咲杳啦。你不知道嗎?那是她拿來提示周遭『我現在無法控製自己』的信號耶。」


    「……這個我知道啦!」


    對,箕利慧心知肚明。因為她的身分並不單單隻是咲杳的同班同學,其實是侍奉舞原家的「黑衣」特務部隊「第一線」的一分子,隸屬於在學校擔任護衛、諜報行動的「製服組」。(附帶一提,校內每班各有一位「製服組」的成員潛入,所以三個學年總計十五位成員,不過咲杳不知道這件事。)因此,她對咲杳可以說是了如指掌,也很清楚貓耳朵咲杳有多麽可怖,但是——


    「咲杳,我想……」


    「嘎——」咲杳發出低吼示威。


    嗚哇。


    好像很有魄力。


    「好啦好啦,別生氣別生氣,好不好?」


    山本一邊用手帕拭去咲杳口水的痕跡,一邊出言安慰。咲杳露出幸福的神情,將臉湊上山本同學的小腹,磨蹭擦幹口水。


    「哇啊,竟然拿我擦口水——喂,你到底是為什麽事情鬧脾氣啊?」


    「因為啊、因為啊——」瞪視慧。「朝會前她說屋頂的風水好(注:原文フウスイ)就叫我去屋頂第一節下課說方位好就叫我去屋頂第二節下課又說風水好(注:原文フェンスウ,為中文念法之外來語拚音,和前述風水同義)叫我去屋頂第三節下課說龍脈好也叫我去屋頂耶?可是去了好幾次,我根本沒碰上任何好事啊!」


    山本看向慧。


    慧刻意轉開視線。


    咲杳繼續說道:


    「而且我聽說風水、方位、還有龍脈的意思根本一模一樣!說來說去,小慧是在欺騙我嘛!」


    慧全身顫栗答道:


    「你……你怎麽知道?」


    「是鴨音木同學告訴我的。」


    鴨音木——!慧瞪視坐在後方讀書的少女,可是鴨音木卻隻是哼了一聲,沒有多做回應。取而代之的是從她後方傳來:「既然意思都一樣,那我想應該不算欺騙吧……」的細語,但因為太過小聲,所以隻有鴨音木聽見這番話。


    咲杳如同使性子般的緊抱山本,說道:


    「所以我不想再聽她的話了!」


    「……乖、乖。」


    ……既然都去了四次,那麽再去一次也沒關係吧?山本心想,一邊輕撫咲杳,低聲對慧問道:


    「為什麽你這麽想讓她去屋頂啊?」


    「因為……」


    慧在心中道歉:啊啊!依花大小姐對不起,我又要讓你當黑臉了。然後——


    「是依花同學要我這麽做的……」


    「……原來如此。」


    山本點頭表示認同。舞原依花挾勢弄權和溺愛姊姊的事跡,在校內可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就是這樣。那個人真煩,沒必要每節下課都叫姊姊去見她吧……呃,雖然咲杳的確令人擔心就是了。」


    「……哈哈。」


    「但是,總而言之現在不行啦。戴上貓耳朵的咲杳是講不聽的,你還是死心吧……之後我會陪你去向依花同學道歉的。」


    慧無奈的望向咲杳。咲杳「呼——」地吐一口氣。唉,她真的很生氣——慧沮喪地想,但是更殘酷的打擊又傳達了過來。


    「我最討厭小慧了啦!」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幾乎可以聽見如此強烈的慘叫,慧猛然向後仰。對侍奉舞原姊妹,特別是自幼就與她們寢食與共的「第一線」成員來說,沒有比被她們姊妹討厭更難受的事。盡管當事人咲杳的個性向來大而化之,大概隔天就會原諒(遺忘)此事,對她來說被怒罵「討厭!」還是相當難受。慧踉踉艙嗆地癱坐在桌子上,心想:啊啊,不但因為無法達成命令而讓依花大小姐失望,還被咲杳大小姐討厭了。


    這都是因為……


    這都是因為——!


    「啥?」


    張開大口正準備享用炒麵麵包的葉切洋平,突然從側麵被賞了一巴掌。他呆呆地看著掌摑過來的方向——從手上被打飛的炒麵麵包正「咻」地畫出差麗的弧線,逐漸消失在窗戶的另一端。洋平茫然觀望著這個景象。


    「搞、搞……」


    「搞什麽啊?」洋平轉頭,看到女同學淚眼盈眶的模樣,讓他更加錯愕……這家夥是誰啊?為什麽打我一巴掌之後還要哭呢?女同學——箕利慧眼眶含著淚水,一邊甩動有點疼痛的右手,一邊瞪著洋平破口大罵: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啦——!」


    要是你的老大肯直接約咲杳大小姐,事情就不會發展到這種地步了啊!為他創造了四次機會,為什麽他就是不肯開口啊?笨蛋!慧在內心吶喊不合理(可是慧並不這麽認為)的怨言,抬起手準備揮出第二擊。但同時參加神團和拳擊社,明年就要成為職業選手的葉切洋平,除非是被攻其不備,不然絕不可能閃躲不了一般女性的攻擊。「嘶」一聲,洋平流暢地用搖擺(注:sway,指拳擊中的閃躲技巧)躲過攻擊,箕利慧則因為重心不穩,整個人往前撲倒,又氣又窘的狀況讓她情緒失控,大聲哭了出來。


    洋平目瞪口呆。


    「……喂。」


    這、這……這是怎麽回事?等一下,這樣不就好像是我傷害到她了嗎?冷靜一點好不好?洋平心想,同時說道:


    「……不準哭。」


    看到這場騷動——


    「啊——!」


    「你這家夥在幹什麽啊!」


    女同學們一擁而上。


    「慧,不要緊吧?」「你怎麽可以把人家弄哭呢!」「真差勁!」「你被他打了嗎?」「你動手打人啊?」「嗚哇,虧你還是拳擊社的耶?」「真差勁!」「野蠻人!」


    等一下~~~~~!


    是我不對嗎?是我的錯嗎?


    嘰哩呱啦——嘰哩呱啦——洋平在宛若「猿山群猴英雄會」(注:猿山位在伊豆半島中央附近的山脈,據說古時有大批猿猴居住)的喧嘩聲中,極力試著解釋。你們先聽我解釋,給我說明的機會。他這麽想,但嘴上卻說:


    「——少囉唆。」


    「哇,你什麽意思啊!」「氣死人了!」「爛人!」「你快跟箕利道歉啦!」「對啊!快道歉!」「快跟慧道歉!」「快道歉!」「快道歉!」「快道歉!」「快道歉!」——不約而同開始的「快道歉」大合唱,讓洋平幾乎要昏倒。洋平自幼就跟著堂島昴行動,經常看到女孩子們誇獎昴可愛並且對其示好。也很清楚這些女孩子們隱藏在笑容之下——於昴麵前裝出乖乖牌模樣,可是在洋平麵前就露出恐怖本性的雙重個性。因此他十分了解女性的恐怖和眼前的情況。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已經和誰對誰錯沒有關係


    。問題早已從「對/錯」發展為「道歉/不道歉」的階段。昴曾說洋平「不懂女人心」(洋平並不否認),但是對洋平來說,昴才是真正不懂女人。她們並沒有外表上那麽討人愛,她們是真正的惡魔,真正的怪物……


    但即使如此——


    (我沒有錯!)


    也不打算屈服。


    然而,或許這就是他「不懂女人心」的地方。


    洋平「呼」地吐口氣,重新綁好丁字褲。(當然他並非真的身穿丁字褲,隻是在意識上這麽做。呃,我想大家都明白,不過因為他太適合穿丁字褲了,故還是特此聲明。)用銳利的眼神瞪視女同學們,心想:「我沒有錯,是這家夥擅自掌摑我然後哭泣的,真正的被害者是我耶!將我的炒麵麵包還來!」可是因為不擅言詞,他脫口而出的竟是:


    「……我不道歉!」


    「————————————————————————————————!」


    教室內立刻展開一場規模不輸給「叢林動物們的反政治集會」的大吵大鬧。「快道歉!」「真差勁!」「野蠻人!」講義氣的(也可說是愛湊熱鬧)男同學們立刻挺身而出為洋平助陣(也可說是火上加油),日後被稱為第二次「我們的七十分鍾」大戰的淒慘事件就此揭幕。總之教室內吵翻天,而且因為班長山本大喊:「各位同學,請注意看黑板!」導致沒有任何人聽見「……小慧,咲杳走掉了喔……」這句低語——不對,隻有不管發生任何事,都不會漏聽她說話的鴨音木聽到了,鴨音木答道:


    「別管她。更重要的是,午餐——」


    ——因此,咲杳拿著便當,獨自移動到走廊。她打算在鞋櫃那邊享用便當。因為咲杳認為「屋頂」的相反就是「地下室」,可是日爐理阪高中沒有地下室(其實有,不過咲杳不知情,一般學生也都不曉得),所以覺得「鞋櫃」附近應該是最能代表「屋頂」的相反之處。咲杳對慧和屋頂的憤慨,已經到了讓她不惜在臭味四溢的鞋櫃旁用餐的地步。可是,才不過走了三步,她就忘了這檔事。


    仰望窗外的藍天。


    圭……


    真是好天氣呢。


    像這種好天氣,在屋頂吃便當一定很美味,沒錯!


    光是想象就覺得很幸福的咲杳,晃了晃頭上最近特別中意的虎斑貓耳朵,一邊哼著歌並忘記剛剛的不快,前往屋頂。


    2


    「你這個人——」


    舞原依花說出本日第三度重複的台詞。


    「——你這個人為什麽那麽不幹脆啊?平常的堂島昴到底到哪裏去了?」


    「太好了。」昴鬆了口氣。


    「我還擔心你會生氣呢,看來沒有。」


    始終帶著撲克臉的少女頓時陷入沉默,但不一會兒又繼續用聽來不像在生氣的聲音冷冷地說:


    「平常總是毫不猶豫對女性說出不必要語詞的你,為什麽今天就無法對咲杳做出同樣的事呢?」


    「早上我身體不舒服啊。因為亞鳥不在家,我睡到快遲到才起床。我有低血壓啊。」


    依花麵無表情,但正因為這樣,她的視線和冷淡的語調才更顯得恐怖。


    「……所以你第一次隻能和咲杳打招呼,其它話都說不出口?」


    「嗯。」


    「那為什麽你又錯失第二次的機會,在咲杳麵前一句話都不說呢?」


    「早上我趕時間沒有刷牙,怕有口臭。」


    「……第三次,你一看到咲杳就逃走又是為什麽?」


    「早上我沒上廁所,一時憋不住。」


    「那麽,你剛剛為什麽一開始就躲起來?」


    「我猛然想起早上因為太趕了,忘記洗臉。這種髒臉怎麽能見人呢?」


    「……」


    「別、別擔心啦。」昴害怕玩笑開過頭,急忙補充說道:「這次我一定會約她的,等呋杳一來我就開口……唔——」


    無情的視線射穿昴。


    依花秀出手機說:


    「咲杳不會再來這裏了。剛剛部下跟我聯絡過,她已經進入了悍貓模式。」


    「……這樣啊。」


    昴環顧屋頂。平常的午休時間,總會有幾位學生在此休憩,今天卻空無一人。現在屋頂受到依花部下的封鎖,刻意讓昴方便約咲杳,隻不過這都成了白忙一場。


    天氣很好。


    ——涼爽的風讓人心曠神怡。


    「昴。」


    昴回過神,望著依花。


    「……啊,什麽事?」


    「你應該有和冬月約會過吧?」


    「嗯。」


    「當時你是怎麽約她的?」


    「都是她主動約我的。」


    「……這樣啊。」


    沉默。


    過了一會兒,依花說:


    「……要向對方提出邀約時,不管是誰都會有所恐懼。」


    「咦?」


    「首先會擔心對方是否肯接受?以及自己能否滿足對方?」


    「但是你和咲杳沒有任何問題。她一定不會拒絕你,而且隻要能和你共度一日,應該就會十分滿足……因為咲杳喜歡你啊。」


    「再說,你們要去的遊樂園完全符合咲杳的興趣,你不必做任何計劃,隻要帶咲杳前往,然後讓她去玩就好了。之後就算有什麽差錯,一但你和她接吻,不管什麽錯誤她都會一筆勾銷。咲杳一定會幸福地返家……至於接吻,就像平常跟我做的那樣就夠了。你什麽都不用準備,隻要照我拜托你的邀約咲杳、和她接吻即可——聽完這些,你還是會害怕嗎?」


    昴噘起下唇。


    「我從一開始就不害怕。」


    「那就請你去約咲杳,愈快愈好。」


    「什麽時候邀約都可以吧?距離星期日還有兩天啊。」


    「早一點約——那麽等待的時間也會讓她很高興……雖然這隻是按照常理推斷。」


    昴仰望天空。


    天空一片蔚藍。天氣很好,風也很涼爽,清新的空氣讓他覺得誕生於鄉下真好。昴環顧四周,再次確認屋頂隻有兩人獨處,接著將視線朝向遙遠的天際說道:


    「我可以說些很不要臉的話嗎?」


    「明說。」


    「我……喜歡日奈。就算死了也還是喜歡,這話聽起來很危險,但我就是喜歡她。」


    「……所以你沒辦法跟咲杳約會嗎?」


    「怎麽可能——」昴冷笑:「你以為我跟你接吻多少次了?」


    「……」


    「現在我根本不在乎那種事……隻要能讓日奈複活,我什麽都肯做。就算會因此被日奈討厭也在所不惜……當然,約會也不成問題。」


    「既然如此——」


    「可是,你……還有咲杳能接受嗎?姑且不論你的情況,我這樣做等於是欺騙咲杳。她會以為我真心喜歡她,永遠都不知道真相……你真的覺得那樣好嗎?」


    「無所謂。」她毫不猶豫地回答。


    「但是——」


    「我應該以前就說過了。就算那是欺騙,隻要對咲杳來說是永恒,那就沒關係。」


    「你以為……你以為扯這種謊,深愛的咲杳就真的會幸福嗎?」


    「會的。」依花再一次毫不猶豫的回答。


    「哪有這回事!」


    「昴,眼前你父親不就很幸福嗎?」


    麵對陷入沉默的昴,依花隨即補充道:


    「對他來說,在女兒永遠回不來的狀況下死去;和相信女兒回家、並在不明白那是謊言的狀況下死去——到底哪一種情形比較幸福呢?」


    昴……無言以對。


    依花


    繼續說:


    「……世界是存在『反麵』的。隻要有人幸福,就一定會犧牲掉另一個人。你相信有真正的幸福,是因為『反麵』努力讓你察覺不到那是一場謊言。正因為有某個人在『反麵』付出,所以這世界才能顯得美好——欺騙?扯謊?就算真是如此,隻要能夠永久欺瞞下去,就和真實沒有兩樣。


    昴,隻要有你在『反麵』圓謊,你的父親就會一直以為女兒是真的回家了。還是,你想要告訴你父親真相呢?不惜摧毀父親的幸福,也要告訴他那是一場騙局?然後,你當真勇敢說你父親現在並不幸福,而且那是一種錯誤嗎?」


    ——不,我不敢說。


    也不可能敢說。


    但即使如此——昴還是勉強提出反駁:


    「但是,或許還有希望啊。說不定亞鳥她有一天會……所以還是不應該這樣……」


    「……你說得對,的確有這種可能。」


    依花點頭附和昴,她麵無表情地說:


    「隻要有一絲可能性存在,我的行為就是錯的。可是——」


    她依舊是一副冷淡的模樣望向昴,接著又說:


    「——你真的相信亞鳥總有一天會回來嗎?你真的能夠去相信這種事嗎?」


    「……」


    「我無法相信。也不認為你總有一天會真心愛上咲杳。還有……」


    依花似乎露出悲傷的笑容,是昴會錯意嗎?


    「我也不認為你有一天會真心愛上我——無法相信那種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所以跟那種細微的可能性比起來,我情願選擇虛偽不實的謊言。」


    輕柔的風吹動她的頭發。


    「……我現在很幸福。」


    舞原依花露出微笑。


    「……最起碼,你現在肯跟我接吻……」


    3


    日爐理阪初夏冷特有的冽強風「咻」地吹來,卻無法分開重疊在一塊的兩人身影。融合為一的影子待在那裏一動也不動,彷佛忘記了時間的流逝。宛若自千年前就維持現狀至今,在溫和的日光下,映照出本來一分為二的影子如今結合成一個形體的瞬間。和寓言故事「北風與太陽」的情況非常相像,冷冽的強風讓兩個影子結合得更加緊密,事到如今能夠分開他們的,隻有從遠處傳來「咲~是咲杳~的~咲~」(注:原文さ~はサ~の~サ~,此為日本童謠doremi之歌,咲杳將歌詞改為自己的名字吟唱)的歌聲。起初,兩個影子並沒有察覺到歌聲,過了一會兒「杳~是咲杳~的~杳~」的聲音讓他們猛然回神,兩個影子頓時僵住。接著,移動的事物繼續移動,靜止的事物也依舊靜止——「慣性定律」可套用於萬物。不管是誰,都不可能突然使出全力行動。兩人維持僵直的模樣,從門的另一頭傳來「拉~是~」的歌聲。


    但是——


    「拉~是~」到此,歌聲暫停。


    一陣沉默。


    ……一會兒之後——


    「拉~是拉頓的拉~」(注:rodan,指日本東寶電影公司的著名大怪獸「拉頓」)


    咲杳打開屋頂的門,瞠目問道:


    「……咦?是昴跟小花耶……你們在做什麽啊?」


    「……你覺得我們看起來像是在做什麽?」


    「……看起來好像是小花在對昴施展舞原岩流『姑獲鳥』耶。」


    「……那麽,應該就是如此吧。」


    依花坐在平躺於地麵的昴肚子上,一邊看著手機屏幕——


    (箕利慧在搞什麽啊……)


    一邊順從的點頭。


    「……既然看起來是那樣,那我想事實應該也如你所說。」


    「快給我下來!」昴呻吟道:「很重……喂、等一下,我不是在說笑,真的很重耶!」


    依花的身體變得愈來愈沉重。


    咲杳不知為何,很威風的說:


    「那不是單純體重變重,而是在施力喔。」


    「就是因為給自己找這種借口,所以才永遠瘦不下來啦!唔、唔哇?等一下等一下!」


    依花的身體變得更重了。


    「這叫做『姑獲鳥』,是自古流傳改變重心的技巧……嚇到你了嗎?」


    「正啊是啊,好厲害好厲害,所以拜托你饒過我好不好……我快死啦!」


    「一點都不厲害!」咲杳像是生氣般的說道。


    「小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練舞了耶!是我比較厲害啦!昴,我跟你說喔……」她壓低聲音:「將手指伸進她屁股的洞裏,就會因為丹田氣機(注:為人體氣化機理,推動宇宙自然的能量總稱)不足而鬆懈,你就能逃出來啦。」


    「真的嗎?」


    「……咲杳,不要說那麽不文雅……」


    依花勸阻的話說到一半停下。


    昴也嚇了一跳。


    ——咲杳的表情變得不帶一絲情感。


    麵無表情的神色和毫無任何感情的黯淡眼神,果然就和孿生妹妹依花頗為相像——不對,平常不苟言笑的依花偶爾露出笑容就相當讓人驚訝,而平時生動活潑的咲杳所表現的冷漠,比依花更令人震驚。咲杳頭戴的貓耳朵無法為她襯托出任何親切感,露出比人偶更像無機質的神情,問道:


    「……昴,你是不是欺負依花?」


    「……我沒有被欺負。」


    依花站起身,讓昴獲得解脫。


    「我施展『姑獲鳥』並不是因為受到欺負……姊姊。」


    「可是你胸部劇烈起伏耶。」


    「那是因為……」


    「因為我擁抱她了啊。」


    昴接著依花的話說道。


    「聽說女孩子隻要一被擁抱,就會臉紅心跳呢。」


    咲杳用充滿疑問的眼神向昴征詢:


    「擁抱依花?」


    「是啊。我突然擁抱她,然後就被摔了出去,被那招叫……古惑鳥?壓倒在地。這個國家的女孩怎麽這麽暴力啊……」


    突然抱住依花,然後被摔出去。這部分並非謊言。而昴現在正在盤算該如何回答:「為什麽你要做那種事呢?」這個有可能被提及的疑問。到底什麽樣的答案才能盡量自然,而且又「符合事實」呢?不過話說回來,昴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擁抱依花。嚴格說來,他的動機大概隻能說是受到氣氛感染。總之就是很想抱住她,然後當他回過神時,自己已經行動了。當然,這不能告訴咲杳。她曾經表白說喜歡昴,所以這件事不能讓她知道。


    ……那麽,到底該怎麽回答?


    但是咲杳卻出人意表的說:


    「喔,原來如此啊。」


    咲杳接受昴的答案,沒有再追問。臉上的表情找同情感——重新露出笑容。活潑地擺動貓耳朵,微笑說:


    「是我搞錯了。因為我欺負小花時,她說她每次都會心跳不已呢。」


    「……請不要欺負我。」


    昴一邊看向麵無表情答話的依花,一邊突然想到:為什麽咲杳可以察覺依花的狀態呢?姑且不論其它人,至少昴從外觀上完全看不出依花的變化。而且她剛剛的表情,恐怖到會讓人起雞皮疙瘩。昴是頭一次看到那樣的咲杳——還有,「古惑鳥」又是什麽啊?為什麽依花會那種武技?昴再度朝咲杳看去,打算循序發問,可是看到她的模樣卻又愣住了。


    咲杳伸出雙手,抬起頭看著昴。


    然後說:


    「嗯。」


    「嗯……指的是什麽意思?」


    「我也要。」


    咲杳的表情顯得理所當然。


    「……你的意思是,你也要將我摔出去,然後使用那招『古惑鳥』壓住我嗎?」


    「不是啦,


    我隻是要擁抱。」


    嗯——咲杳作勢敦促昴。


    昴不知所以然地窺探站在咲杳背後的依花反應,依花點頭響應。接著昴麵向咲杳,她一雙天真無邪的眼睛仰望著昴,表露出對昴的愛慕之情。這對眼眸不了解昴真正的心情——也不知道他是惡魔的盟友。


    「……嗯,那我就失禮了。」


    搔了搔頭。


    裝模作樣的用力揮動雙手,輕輕抱住咲杳。


    昴和差不多年紀的一般高中生比起來,比較不抗拒觸碰異性。他可以麵不改色地觸摸異性,或是玩弄她們的頭發、擁抱她們。所以小鳥遊總是對他說:「你總有一天會被控告性騷擾的啦,話說回來,快換我抱。」而昴也不客氣地回答:「你沒資格說我,快分我一杯羹啦。」然而他現在卻不知為何對擁抱咲杳有所抗拒。


    不過昴還是用力抱緊她。


    與妹妹依花相同的洗發精香味,還有比妹妹更明顯一些的汗味撲鼻而來。


    聽到咲杳說:


    「……真的耶,被抱住會讓人臉紅心跳。」


    昴看著依花。她用眼神示意,要昴現在立刻約咲杳,可是昴卻瞇起眼睛回望依花。他不明白依花的想法,卻很了解自己的心情。現在不行,絕對無法開口邀約。對正被心上人擁抱,心跳不已的女孩提出約會請求——雖然不知道世問想法如何——可是昴絕對說不出這種乘人之危的話。


    ……我不想在依花麵前約咲杳……


    兩人(正確來說是昴)擁抱的時間大約是四十秒出頭,維持到箕利慧打開屋頂的門為止。(附帶一提,她們班上的紛爭還在持續。)箕利慧先向昴投以冷漠的視線,接著確認吠杳平安無事而鬆了一口氣,不過看到依花之後,臉色頓時一陣慘白。後來,她們四個人一同吃午餐,箕利慧在這段期間內不斷向依花強調自己有多麽敬愛舞原姊妹。托慧的福,昴不必刻意開口聊天。


    讓他有足夠的餘裕專心思考。


    4


    傳來怦通的心跳聲。


    (這真的是心髒跳動的聲音嗎——)


    昴和日奈走在雨中,合撐一把雨傘。那是在回家途中,自國中走下斜坡,經過小學來到商店街口時,忘記帶傘的昴剛好碰上大雨,便請日奈和他共撐。


    ——當然,拿傘的人是昴。


    嘩啦啦的雨聲,用雨滴根本不足以形容的雨勢。如同水柱般的雨水子彈即使打到雨傘也不會彈開,而是像瀑布一般傾瀉落下。傘麵不大,就算兩人靠緊肩膀,也無法完全進入遮蔽範圍。因此昴的左肩,不對,應該說是左半身已經濕透了。


    (……可惡。)


    不過,昴現在的不滿並不是因為大雨。真正讓昴焦躁到叫罵可惡的原因,來自於他和日奈的排列位置。可惡!昴在內心咒罵自己的粗心大意。為什麽會一時疏忽讓日奈走在靠車道的外側呢?這樣一來,要是有車駛過,日奈就會被濺得一身濕啊。日爐理阪的雨勢一直很強。自古以來,對四麵臨山而且沒有河川的日爐理阪來說,雨水正是所謂的「天降甘霖」。可是目前的昴認為這般豪雨隻不過是一種災害。更何況他現在還是和心上人一起邁向歸途。昴在內心怒罵政府:為什麽這條步道這麽狹窄啊?這種設計應該違反了某種基本立法吧?日奈旁邊的車道因為柏油路的排水效果之差,形成了大片積水,正等著車輛駛過。雖然現在似乎沒有車輛會經過,可是一旦發生,積水就會濺起巨大的水花襲擊日奈。昴憤恨自己所站的位置,希望能立刻跟日奈調換。


    話說回來,想換位置直接開口就好啦。


    然而……


    昴卻無法做到這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他並非討厭被雨淋濕,反正他已經有半身濕透了。既然都淋濕了一半,那麽就算全身濕透也沒什麽差別。既然如此,他之所以不敢和日奈換位置的原因,其實是因為他不想讓日奈發現——


    ……發現什麽?


    比方說,為了幫日奈撐傘,不惜讓自己半身濕透;為了不讓日奈被水花濺到,特地和她交換位置。他是這麽的擔心日奈,跟自己比起來,更害怕日奈淋濕。


    還有——


    ……他伯被人發現,自己是這樣的深愛日奈。


    這份心意絕對不想被日奈察覺,昴害怕讓日奈得知他的愛意。也害怕日奈在知道此事之後,會有某種改變。更畏懼一切會就此劃上句點。


    他希望可以一直和日奈像這樣相處下去。


    走到商店街的街角,昴下定決心。再往前走就是鬧區,不可能沒有車子經過。他說什麽都不能讓日奈被水花濺到,於是決定佯裝有東西沒拿,從雨傘下離開。在此和她告別吧,如此一來日奈就可以獨自使用雨傘。


    就當昴下定決心要離開的瞬間——


    「堂島同學。」日奈說道。


    「……什麽事?」


    「我想去書店逛逛,你可以陪我嗎?」


    指向車道的對麵店家。


    「……嗯。」


    昴一邊點頭,一邊快速思考接下來的行動順序。穿過這個斑馬線,兩人的位置會變成那樣,然後我的位置……好!昴不禁握拳。隻要走過這裏,昴不需要特別和日奈交換,位置就會自然而然地變成靠車道的外側。


    很好!


    ……為什麽我沒有早點想到這一招呢?


    「你不介意吧?」


    「什麽?」呆呆的望著日奈,急忙點頭回應:


    「啊啊,好啊。沒關係。」


    「嗯。」


    日奈用濃眉下的大眼睛看著昴,說道:


    「……對不起喔。」


    像是困擾,又像是在笑的表情,讓人不禁怦然心跳。


    心髒怦咚作響。


    「不、不用在意啦。」


    昴隱瞞心跳加速的事實點頭回答。


    「隻不過是去書店逛逛而已嘛。」


    日奈露出微笑,兩人一起穿過斑馬線,於是他不需要刻意放棄雨傘。昴先送日奈回家,再向她借傘走回家裏。接著直到就寢為止,不,直到躺上床也都還睡不著,昴一直思考日奈當時的表情,以及那句「對不起喔」。他思索那句話的意涵,還有隱藏在那張表情背後無法看見的情感……


    然後昴下定決心——


    在一個月後的國中畢業典禮——


    「——我告白了。」


    「哇,嚇死我了!」


    「……哇?」


    (——日奈?)


    「……你醒來的方式還真特別啊。是在說什麽?」


    「……學姊。」


    昴按住心跳激動的胸口,起身環顧四周……啊啊,想起來了,這裏是社團教室的休息室,我在這兒睡覺。昴參加的同好會「神秘推理團體(みすてりぃサークル)」——通稱神團,它的前身叫做「神秘推理團體(ミスリーサークル)」,是日爐理阪高中首屈一指的大型社團,其社團教室包含圖書室和自修室,甚至連休息室都有。但嚴格來說,其實這些並非神團的社團教室,學生會與神秘推理同好會曾再三要求他們歸還,但他們已經視若無睹兩年了……


    昴盯著真嶋猛瞧。


    「……你在看我的睡相嗎?這種興趣可不好。」


    「我是擔心你身體不舒服耶。」


    學姊不悅地別過頭去——她是真嶋綾,最近成為神團一分子的三年級生。昴低調的將視線從真嶋臉上別開。原本和日奈相像的容貌,隨著頭發逐漸留長,也愈顯不同。但即使如此,昴有時還是會一不注意就將她看成日奈。就算他知道這很失禮……


    搖搖頭。


    「……現在幾點?」


    「已經五點囉。」


    「社團教室裏有人在嗎?是哪些人?」


    「『社長』和小鳥遊,還有葉切。」


    「舞原在嗎?」


    「她沒來。」


    「……這樣子啊。」


    昴和真嶋一同走出休息室。


    廣大的社團教室顯得冷冷清清。隨著眾多三年級生的淡出,神團的社員減少許多。不過就算這樣,他們的社員數目也還是校內最多的。隻不過那些社員大多是腳踏多條船,純粹的神團社員包含昴隻有七人。


    「喔喔,堂島昴,你醒啦。」


    「……yeah!」


    昴沒來由的比了個勝利手勢回應「社長」,一邊搔弄亂掉的頭發,一邊朝眾人走去。雙手交抱於胸前、坐在白板前方的是「社長」三束元生。圍著桌子坐在「社長」麵前的,則是瞼上纏著繃帶(他受傷了嗎?)的拳擊社員、兼最近經常出現在神團的葉切洋平。小鳥遊恕宇坐在他身旁,眼神銳利地盯著桌上的瓶瓶罐罐。


    昴對戴著眼鏡、身材修長、不停「唔——」地吟詠的少女問道:


    「小鳥遊,你在搞什麽?難道你喜歡上男扮女裝了嗎?」


    「你該不會是——」小鳥遊瞪視。「忘記我的性別了吧?」


    「你是擁有女孩的外表,男孩的內心,叫什麽來著的騎士嘛。(注:指手塚治蟲的作品『緞帶騎士』,故事主角陰錯陽差在女性外表之下,同時擁有男性與女性的心)」


    「真沒禮貌,我是女人,不論身心都是……不然要我給你看證據嗎?」


    「……你為什麽要對著我說啊?」真嶋臉紅問道。


    昴若無其事的追問:


    「那你是恢複正常囉?」


    「別說得好像我有病一樣。我並不是把自己當成男人而去愛女人,而是以女性的身分在愛女人,你懂嗎?」


    「……不要對著我說。」


    「可是你有時候會女扮男裝啊?還特地買男生製服在學校裏穿呢。」


    「那是……因為日奈是異性戀,所以我才那麽做的……現在已經不需要了。而且另一個 原因是——」壓低聲音繼續說:「女扮男裝沒有必要化妝……」


    昴看了一下桌上的化妝品,詢問:


    「你的心態上發生了什麽變化嗎?」


    「其實前一陣子,我和所有的戀人開了情感交流大會。」


    真嶋插話:


    「……所有的戀人?」


    「你不知道這件事?」


    昴看著真嶋,露出戲嘻的笑容。


    「她有六個戀人,而且全是女性。」


    「……」無言以對。


    「不過你叫她們全員集合?那應該很不得了吧?」


    「很不得了哦。」


    小鳥遊露出賊笑。


    昴覺得自己受到痛擊。


    「呼。而且啊……啊、好痛!學姊,很痛耶?好痛啊啊啊啊,總之,在那次會議中,她們對我下達了男裝禁止令。」


    「為什麽?」


    「她們希望不要增加更多的犧牲者。」


    昴深深地點頭。


    真嶋也深深點頭。


    洋平也急忙跟著點頭。


    「社長」則是傭懶地打了個哈欠。


    「原來如此。所以你才試著男扮女裝——化妝嗎?」


    「嗯……但是我沒有母親,也從來沒試過化妝。所以我原本是想請學姊教我的……」


    小鳥遊麵對桌上各式各樣的化妝品,裝出一副少見的喪氣表情望向昴說:


    「……我覺得好難喔。」


    真嶋輕拍小鳥遊的後背,安慰道:


    「放心啦,慢慢就會習慣的。」


    「社長」也伸出手,輕拍小鳥遊的肩膀說:


    「正是如此,小鳥遊恕宇。而且你為什麽不拜托我呢?」


    「……什麽?」


    「我很擅長化妝啊,小學的時候,每次演戲我都男扮女裝呢。」


    真嶋笑著回答:


    「……女孩子的確喜歡找人男扮女裝呢。」


    「嗯。就是因為這樣,我很會化妝喔。我男扮女裝的技巧可不容忽視。」


    「我可不能對你這句話坐視不管。」


    「嘖嘖嘖。」昴搖動手指,露出狂妄的笑容。


    「不好意思,說到男扮女裝,我堂島昴可是不輸任何人啊。別小看去年的『日爐理阪最佳男扮女裝』得獎者好嗎!」


    「……堂島昴,你真有自信啊。那麽——」


    「要來場久違的比試嗎?三戰兩勝——」


    洋平忍不住叫道:


    「昴兄……你不該熱衷於這種事啊!這麽做一定是錯的!」


    洋平十分了解過去的昴,因此看到他現在——具體來說,是在破壞以往形象的模樣,感覺很難受。


    小鳥遊也歎道:


    「我打從心底覺得你們是群笨蛋……但是我今天還挺羨慕你們的……唉,為什麽你們這些男人會化妝,我這個女人卻辦不到呢?」


    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


    昴拿起口紅說:


    「……算了吧,小鳥遊你沒必要勉強自己啊?如果要這樣偽裝自己,根本沒必要繼續待在神團吧。」


    「……話不能這麽說。這是可愛戀人們的請求,我必須努力去做啊。而且——」


    「有六個人。」真嶋說道。


    「……嗯,這是六人份的期望……昴,我以道上前輩的身分給你忠告。」


    「……哪個道上?」


    小鳥遊看向昴,露出一本正經的表情說道:


    「要同時跟複數對象談戀愛,可是很累人的。」


    接著——


    「很累人呢。」真嶋對昴說道。


    「很累人呢。」社長對昴說道。


    「很累人呢。」昴對洋平說道。


    「我、我跟一個人就好了!」


    洋平急忙揮手澄清。昴注意到他在一瞬間看了真嶋一眼,對此十分不解。


    5


    聽到那聲音,是當昴詢問「社長」是否有認識的人可以藉由違法手段將黃金換為現金時,「社長」回答:


    「……不是沒有。」


    昴用手掌拍打「社長」。


    「我隻是隨便問問,你竟然真的認識啊!」


    「不算認識,不過我確實知道有人在做……但是這種事你拜托舞原家會更快吧。」


    「可以的話,我不希望讓依花知道。這件事也請你別告訴她。」


    「社長」在胸前交抱雙手,「唔嗯」地低吟一聲,回答:


    「我不擅長說謊啊……也罷,你就問——」


    這時,兩人聽見外麵的交談。


    「嗯,再見!我還有點事……」


    那個聲音是——


    「啊!」


    洋平聽到耳熱能詳的宏亮說話聲,立刻臉色一變,站起身子。


    「洋、洋平,你是怎麽啦?」


    「對不起。昴兄,我有事先走一步——」


    洋平抱起行囊,奔向休息室。當他消失在休息室的瞬間,有人打開社團教室的門——


    「大家午安!」


    今年新加入的三位新社員之一——朝比奈菜菜那走了進來。她有禮貌地低頭問好,可是又立刻抬起頭,甩動自意大利血統的母親那裏遺傳而來的一頭紅發,環顧社團教室。然後用銳利的目光瞪視昴問道:


    「葉切呢?」


    「什麽?」


    「他在吧?到哪去啦?」


    眾人一律指向休息室。


    同時聽見休息室窗戶打開的聲音。


    「謝謝!」


    接著朝比奈菜菜那立刻化為染上紅色的子彈,衝進休息室。室內傳出乒乒乓乓像是踢倒東西的聲響,以及窗戶被「喀」地打開,再「啪」一聲關上的聲音。


    過了幾秒,社團教室又歸於寂靜。


    唉……「社長」歎了口氣。


    「……好厲害的女孩。」


    昴也不禁感歎。


    「洋平還真是被狠角色盯上啦,為什麽他會被追著跑呢?」


    「葉切——」真嶋一副要發笑的模樣。「他嘲笑菜菜奈的紅發啊。」


    「……嘲笑『紅發美女』的紅發?」


    昴聽得張口結舌,要對洋平改觀了,心想,能不要命到這種地步,還真是令人敬畏。


    真嶋聳了聳肩說:


    「雖然是嘲笑,不過我想葉切的情況大概隻是言不及意吧。」


    「……喔,看來你挺了解葉切的嘛。」


    「這都歸功於某人請他當我的隨身保鑣啊。」


    「不不不,不必客氣。」昴謙虛的回答:「……最近情況如何?」


    「……馬馬虎虎。」


    去年年底,昴秈真嶋被卷入某起事件當中,受了重傷。為了不讓這件事影響到學校生活(雖然這是不可能的),昴請洋平擔任真嶋的護衛。除了顯眼的洋平之外,還請另一位默默無名的社員一同保護真嶋,但真嶋不知道這回事。不過,做這些事並非為了真嶋,而是因為神團有條不成文的鐵則,隻要同伴碰上危機,就得全團出動幫忙解決問題,徹底讓跟神團作對的人知道神團的厲害。這是一種破天荒的怪異行為,但反過來說,如果無法遵守這條規則,那麽「神團」這個奇人異士集團也不可能成立。之所以能遵守這條規則,都歸功於「社長」的人望。個性和善的「社長」厭惡暴力,托他的福,本來性質等同於黑幫的神團,在校內外皆被視為「快樂的怪人集團」。追根究底,由於「社長」是個樂天派,所以大家都認為昴才是神團的幕後黑手——這點讓昴不太高興……當然他早就習慣了,因為他以前有過類似經驗。


    昴看向真嶋。最近很少再有莫名其妙(不良少女)的女同學和愛搗亂(不良少年)的男同學騷擾她。學校所有人本來就對真嶋抱持同情的態度。雖然有些波折,但她最後還是順利退出排球社,也漸漸能和排球社員聊得上話。能漸漸改變就夠了,不需要著急。因為一開始,排球社甚至無視她。洋平很憤怒地告訴昴,排球社不讓她參加三年級生最後一次的大賽,這件事連昴聽了都覺得很難過。


    「昴兄,你覺得這樣好嗎?」洋平喊道,接著又說:「一定不好嘛!那群排球社的女人簡直是混帳!」


    昴麵對眼前和自己同年,卻對自己使用敬語的少年搖頭回答:


    「當然不好……但是沒辦法,無計可施啊……如果有人帶頭無視學姊,那還好解決,可是排球社的人無論如何就是不肯讓步啊。這種情況不是我們能插手的。」


    洋平像是不敢置信排球社「不肯讓步」,叫道:「這很簡單啊!山崎威脅了學姊!所以壞人是山崎!學姊一點錯都沒有!為什麽她們還……」


    昴也覺得洋平說得沒錯,而這就是真實。但仰慕山崎的社員和學生依然不肯相信他犯下脅迫的罪刑,反而認為是真嶋勾引他。不對,甚至有人明明知道真相,卻還是偏袒山崎。更何況,那家夥身為排球社的顧問似乎還頗受歡迎。有些人則是即使知道山崎不好,卻依舊無法跟真嶋坦然相處。理由是——就算不知情,但這畢竟是發生在自己社團的事。其次,他們情願不要知道這件事。另外應該也有不少人是純粹不知道該如何與真嶋相處,於是隨波逐流地無視她。清楚真嶋沒有錯,卻還是希望她轉學的也大有人在。混亂的人際關係交織在一起,結果形成了現在的狀態。


    「……總而言之,世界是很複雜的啊。」


    昴直接了當的對洋平說:


    「你別管排球社的事。」


    「怎麽可以坐視不管!」


    「那些事最終隻能靠學姊自己來處理……還有就是時間的問題。」


    「可是——」


    「況且你打算怎麽告訴學姊?『我已經修理過所有排球社員,已經沒問題了?』像這樣嗎?你以為真嶋學姊會因些高興嗎?」


    洋平無言以對。


    過了一會兒,回答:


    「……我想宰了山崎。」


    「他已經死了。」


    昴雖然嘴上這麽說,卻可以理解洋平的心情。所以他思索了一下開口:


    「……嗯,撇開學姊的事不提,這種無視的行為確實讓我感到不快啊。和學姊的事無關,我們兩個要不要去給排球社一點數訓啊?」


    「昴兄!」


    於是他們去問真嶋對排球社是否有所留戀,她明確地回答沒有,不過卻又補充說:


    「因為山崎的案件,社員的體育資優生身分或推薦甄試都泡湯了……感覺好像都是我的錯,滿難受的。」


    昴回答:這不是學姊的錯啊!同時單手握拳敲打另一隻手掌、做出恍然大悟的姿勢,以此事為餌向排球社提出挑戰。當然,排球社也接受了。討論之後的結果,真嶋為神團助陣,舉行神團(+真嶋)vs排球社的練習賽。昴找了真嶋、洋平、以及利用「社長」人脈所召集來的四位排球菁英,合計共七人出賽,並順利的連續兩回合獲勝。神團和排球社比賽排球卻贏了,看到排球社員們懊悔的模樣,昴和洋平在心裏大呼過癮。可是,得意忘形的昴卻忍不住說:


    「技術差成這樣,你們真的是排球社嗎?太丟臉了吧。要不要所有人一起上啊?」


    這句話搞砸了一切。排球社當真讓所有人出賽,讓昴和神團成員共七人對上排球社全員共計三十八人。一場比賽共三回合,他們連續進行了六場比賽,老實說,這樣的運動量足夠致人於死地。結果神團體力不支,輸得灰頭土臉,昴再度欠下依花人情,請她為排球社員處理推薦甄試。(不過……這方麵的事,訓導主任似乎早有準備。)


    之後——


    真嶋在和排球社全員比賽結束後,退出了排球社。


    真嶋正式向社團提出退社申請書。


    昴無法得知真嶋當時發生了什麽樣的爭端。但是當她回來時,臉上的表情顯得豁然開朗。在最後打了這麽多排球,應該沒什麽好留戀了吧。昴、還有洋平,幾乎可以說是用盡了一輩子的力氣打排球,而且再也不想看到排球了。


    總而言之,目前真嶋已經退出排球社,並漸漸回複到原來的生活。


    回歸正題。


    昴望著真嶋。真嶋別開視線說道:


    「很感謝你的心意,不過我已經不要緊了,也跟葉切這樣說吧。」


    「……他還一直跟在學姊身邊嗎?」


    「沒有……不過他有時候會用擔心的眼神看我。我偶爾會因此不高興,因為我可不是處處要人擔心的小孩。」


    「他那個人比較重情誼。」


    「我想也是……但總之我已經沒問題了。」


    「對了——」真嶋一邊說道,再度注視昴。


    「你見過新來的輔導老師了嗎?」


    「沒有,怎麽了嗎?」


    「我見過,感覺人還不錯呢。」


    小鳥遊插話回答。


    「喔,我雖然沒跟他聊過,不過倒是看過他。感覺是位年輕有為的青年啊。」


    「不過我見到的是女人耶。」


    「……你確定?」


    「嗯。因為我接受過她的心理輔導……雖然名為心理輔導,其實不過是讓她聽聽我說話罷了。」


    「……真的嗎?」


    校方認為去


    年底發生的案件會嚴重影響學生,因此特地聘請兩位學校專屬的輔導老師為學生服務。案件關係人——具體來說,戀人在麵前喪命,而且還被懷疑為凶手——昴也曾三番兩次被長得像蛇一般的訓導主任要求接受心理輔導。附帶一提,日爐理阪高中的訓導主任桐子武光,身材瘦高、眼睛細長、臉頰消瘦,是會讓人聯想到蛇的男人。而且他沒有眉毛。亞鳥自稱惡魔無人相信,但這位訓導主任如果自稱是惡魔,相信小孩子都會信以為真而被嚇得哭出來。麵相凶惡的主任每次見到昴都會說:「我很熱愛日爐理阪高中哦。」最近也不例外,其實昴昨天就被主任叫去聽他說了這句話。


    「堂島同學……我很熱愛日爐理阪高中哦。」


    「……我知道。」昴回答。接著主任隨即低吟一聲: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明白,我為了讓這間學校的評價提升,沒日沒夜奮鬥到何種地步。如果你明白,就不可能做出這麽不顧道義的事情。」


    「……不顧道義?」


    「為什麽你不肯去見學校特地聘請的輔導老師?」


    「……因為我已經不要緊了。」


    「沒人擔心你。」


    訓導主任冷哼。聲,不客氣的說道:


    「我隻擔心有可能會對『我的』學校造成危害的學生。像你這種不管碰上什麽事都會獨力振作的學生,我可沒空去擔心。」


    「……你很明顯不是在誇獎我嘛。」


    「誰說我是在誇獎你?總而言之,我擔心的是未來合可能犯下錯誤的學生。你聽好,你知道一旦那種學生出現,『我的』學校的評價會下跌多少嗎?你知道之前的案件,為『我的』學校帶來多大的打擊嗎?為了防止那種事發生,為了防範那種學生出現,我才特地編列預算、聘請了兩位輔導老師……當然,我也有向學生家長募捐就是了。」


    「這樣啊……」昴不解的點頭回應:


    「……可是,這跟我有什麽關係嗎?」


    「堂島同學,很遺憾地,日本並不了解輔導老師這種職業,而且也不夠普及。接受心理輔導這種事,在大眾眼裏總帶著負麵印象。這或許和民族性有關——」


    「或許和民族性有關,但跟我可無關啊。」


    昴歎道:


    「……別把這種事推到我身上啦。」


    不過,他早就清楚訓導主任到底想說什麽。


    「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啦,總之你就是要我率先接受心理輔導對吧?隻要我這個日爐理阪高中的偶像名人率先接受服務,其它真正有煩惱的學生也會比較願意去找他們,對吧?」


    訓導主任冷哼一聲。


    「你竟然好意思這樣老王賣瓜啊。」


    「我有說錯嗎?」


    「……沒錯,你們神團的人就是那麽赫赫有名——個論是好是壞。隻要是有名人士,就必然有一定的影響力。你、社長、還有小鳥遊恕宇都是如此……看看小鳥遊恕宇對『我的』學校帶來多大的衝擊和影響吧。現在『我的』學校……算了,這個不提。」


    桐子主任裝模作樣地用力搖頭。由於他搖頭的動作大太,導致假發受到慣性作用力而震落到地麵。昴見狀驚訝得睜大眼睛,不過他並非為訓導主任是光頭而驚訝。這件事早已是日爐理阪高中眾所皆知的秘密——或可說是笑話。日爐理阪高中的新生在開學典禮會因為察覺訓導主任頭上不自然的假發而偷笑,然後這個情景會讓二年級生為之一笑……啊啊,一年級生被訓導主任騙了啊,去年我們也是這樣被騙的。三年級生則有些不同,他們看到這副情景,會重新察覺自己已經是三年級生,明年即將畢業——回到正題。總而言之,昴驚訝的原因並非因為訓導主任頂著光頭,而是因為他用麥克筆將頭塗黑了!昴一瞬間以為那是頭發,咽下一口氣,心中暗叫:「不妙!」盡管他急急忙忙裝出冷靜的模樣,但還是為時已晚。主任已經看見昴的反應,露出了賊笑——可惡!這樣一來就變成兩勝兩敗了——昴一邊悔恨地咬牙,同時再一次於心中立誓:如果我以後變成禿頭,一定也要買假發!


    「……總之事情就是如此。倘若你們神團的人肯率先接受心理輔導,那麽一定會有學生覺得自己也可以去試試。一旦這種學生增加,心理輔導的服務就會變得普及,發生問題的機率也會確實下降。隻要不出問題,『我的』學校評價就會提高,我也會很高興。大家也可以變得更幸福。」


    「……我可不覺得我會幸福啊。」


    「你的事跟我無關……而且你還欠我人情啊,對吧?」


    「……是是。」


    沒錯,昴欠訓導主任人情。


    去年寒假結束後,昴和神團成員因為某事在全校集會時搶上講台,而之所以會成功,就是因為昴在事前請訓導主任幫忙。此外,當案件爆發,真嶋的雙親強迫她轉學時,也是麻煩訓導主任出麵說服她的雙親。前陣子更因為葉切的事情,而欠下主任人情……唉,跟依花相處也是這樣,人情債果然欠不得啊。


    閑話到此為止——


    總之因為如此,昴也開始覺得有必要接受心理輔導。


    想不到真嶋竟然會去接受輔導。


    (她被老師狠狠背叛,卻還肯去啊……)


    昴露出戲譫的笑容望著「社長」。


    「『社長』你知道嗎……『社長』?」


    好——「社長」點頭,接著站起身,拿起筆在白板上大大的寫下——


    朝比奈菜菜那。


    昴問道:


    「幹嘛突然寫朝比奈菜菜那的名字。」


    「嗯,我迷惘了很久,不過——」


    「社長」環顧四周,一本正經的宣告:


    「……我和真嶋今年就要畢業了。」


    「我好高興……不對,唉,我覺得好可惜。」


    「……但是,一旦我畢業,這個神團……這所日爐理阪高中到底會變成如何?」


    「會變成如何?」小鳥遊興致盎然地問道。


    「我不知道,也不願意去想象。所以我一定要做最壞的打算,進行最完善的準備。」


    「嗯……你說的是沒錯。」


    「因此我一直在思考,到底該讓誰來繼承我……繼承『社長』這個位子。」


    昴和小鳥遊彼此對望,同時手指對方說道:


    「他啊。」


    「不,是你啦。」


    「別這麽說別這麽說。」


    「別這麽說別這麽說別這麽說別這麽說。」


    「社長」看到兩人互相謙讓的模樣,點了點頭說道:


    「對,我也在想堂島昴和小鳥遊恕宇這兩個人之中該選誰……可是你們兩人的表現可說是平分秋色……老實說我不知道該怎麽決定。」


    真嶋插話道:


    「可以選依花啊?她看起來很擅長當領導者呢。」


    「舞原依花大概會成為本屆的學生會長吧,要兼任會長和社長太強人所難了。」


    「……這樣啊。」


    這是日爐理阪高中的慣例,如果舞原家的子女在學,那他們就會擔任學生會長。民主主義萬歲!


    「那就沒辦法啦。」


    「……是嗎?『社長』的工作有那麽忙嗎?我覺得她應該做得來啊。」


    「總而言之,我一直在思考該選堂島昴還是小鳥遊恕宇。可是,現在我決定了。」


    『難道是——』昴和小鳥遊問道。


    「沒錯。」社長嚴正宣布:


    「下一屆的『社長』就由朝比奈菜菜那擔任。」


    昴和小鳥遊立刻回答:


    『我讚成!』


    真嶋看到三人露出滿


    麵笑容,將想說的話又吞了回去。其實朝比奈還要再一年才會當上「社長」,不過既然神團的性質一是同好會,「社長」又八成會擔任「社長」直到畢業——


    那麽下一屆的「社長」就讓朝比奈菜菜那擔任也沒關係吧。


    就這樣,朝比奈菜菜那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決議為神團的下屆「社長」。


    6


    當小鳥遊的化妝技巧經由昴指導而漸入佳境時,依花出現了。依花開門進來之後,看到小鳥遊的容貌一點反應也沒有。隻淡淡地說:「粉擦得有些太厚了。」接著麵對昴,麵無表情地說道:


    「你在這裏啊。因為你沒去上下午的課,我還以為你發生了什麽事。」


    附帶一提,昴和依花同班。


    「不是啦,我隻是很困,所以就在這裏睡了一會兒……對吧?」


    「……是這樣沒錯,但是你為什麽要把問題丟給我啊?」


    依花瞥了真嶋一眼,立刻又將視線轉回昴身上,繼續下去:


    「咲杳的事處理得怎麽樣了?」


    「……還沒有行動。」


    「我也不期待你會行動。」


    昴有些不高興地回答:


    「等遇到咲杳我就會說啦,她還不來嗎?」


    「咲杳去參加園藝社的活動,她叫人六點開車去接她……以上情報提供你參考。」


    六點。昴看了一下時鍾。六點距離現在大概還有三十分鍾。


    「你們在說什麽啊?」


    小鳥遊一邊擦臉,一邊問道。她看到毛巾上的汙垢,不禁皺起眉頭。搶在打算說謊模糊話題的昴開口前,依花回答道:


    「我拜托昴邀咲杳約會。」


    ——一陣沉默。


    「哦——」小鳥遊說道:「跟咲杳約會啊。」


    「……咦、咦?」真嶋也開口:「昴要跟……咲杳……?」


    「呃……」


    昴看向依花,用眼神詢問她為什麽要將事情說出來。當然,昴無法從依花的鐵假麵上看出任何端倪。真嶋麵對昴,問道:


    「那、那麽,昴也打算約咲杳嗎……」


    「……嗯。」


    「可是他現在卻裹足不前。不過,我在午休時明白了……昴,你容易被氣氛感染。那麽我就為你營造不得不開口邀約的氣氛吧。」


    昴無奈地搖頭回答:


    「……不用啦,我會自己約。」


    「一直注意到現在,我不覺得你會那麽做。」


    沉默。


    昴偷偷觀察真嶋的反應。


    她是不是很震驚?昴當然知道真嶋對自己抱持好感。不過,他認為那和戀愛是兩回事。畢竟那起案件才剛結束不久,現在的真嶋大概隻是想找個人依靠罷了。當然,這件事無關是非對錯。不管如何,真嶋都絕對不會對昴表白,因為她很清楚昴對日奈的心意。也正由於真嶋不會向昴表白,所以昴才能安心和真嶋相處。隻是這麽做,總讓他懷疑自己是否太過卑鄙、任性……


    的確如同依花所說——


    快樂的背後總有「反麵」存在。


    真嶋察覺昴的視線,擺出笑容回答:


    「……嗯,那個……加油哦。」


    「……謝謝。」


    「可是,我一直以為喜歡昴的是依花,而不是咲杳耶……」


    「我有說過不喜歡嗎?」


    「……咦?」


    「總而言之,昴,明天我會親手營造。」


    「我不需要啦。」


    「跟你的意誌沒有關係,不過——」依花望著懸掛在牆上的時鍾。「咲杳會在學校待到六點……如果你在今天之內約她的話,事情就另當別論。」


    呃——


    「那麽我要回去了,『社長』跟真嶋要一起走嗎?」


    「搭便車嗎……嗯,那就麻煩你了。」


    「社長」站起身。「社長」被家裏掃地出門,目前借住在舞原家的後院。


    「……那我也麻煩你囉。」


    「咦?為什麽學姊也要走啊?你回家的方向跟他們應該相反啊。」


    「你沒聽她說過嗎?」依花問道。


    真嶋看向昴,接著說:


    「我每天放學後都到依花家,已經有好一陣子了。」


    「哦——」


    「我請她讓我開槍。」


    「……你說什麽?」


    由於真嶋說得太過平淡,昴一開始還無法理解她到底說了什麽。


    「……槍?你說的槍是?」


    「我是指射擊練習。我現在的技術已經愈來愈好囉,射擊的訣竅就是——」


    真嶋握住透明的槍把,將準星對準昴。


    「要在標的貼上相片。『扳機不是用扳的,而是要用扣的』,磅!」


    昴就此中槍,連踉艙的餘裕(?)都沒有。


    「……你說的槍,是那種日本禁止的真槍嗎?」


    「正是如此。」


    昴怒瞪依花。


    「你是在搞什麽啊?」


    「我不懂你的意思。」


    「為什麽要讓學姊拿槍啊。你別這樣亂搞好不好,這是怎麽一回——」


    真嶋說話打斷昴。


    「你別誤會。」


    「……誤會?」


    「是我拜托依花讓我射擊的,所以依花沒理由被你責備。」


    「就算如此,也不應該被拜托就全盤接受吧。」


    「你有資格說這種話嗎?」


    真嶋嘲諷般的說道:


    「你可以當惡魔的盟友,卻不能容忍我開槍?」


    「那是……」


    昴欲言又止。盡管他想到許多不該持槍械的理由,但是在自己身為惡魔的盟友這個前提之下,這些理由都不具說服力。


    真嶋又繼續說:


    「……我想做什麽,跟你沒關係。」


    昴頓時火冒三丈。


    「學姊,你若要這麽說,那我們也沒什麽好講的。我的確沒有權利阻止學姊,也沒有那種資格。可是我還是要說,絕對不要開槍……依花也別提供那種場所。」


    「昴,我是——」


    「你以為你算老幾啊?」


    「——吵夠了沒啊!」


    「社長」難得一見的怒斥,讓場麵安靜下來。在一片寂靜中,「社長」似乎也很驚訝自己竟然會大聲怒罵,麵無血色地對真嶋說:


    「真嶋綾,我不知道你為什麽不高興,但是你的說明太草率了。不說清楚一點,堂島昴自然會擔心啊。」


    「……你要我說明,可是我要怎麽說得更清楚啊?」


    「社長」沒有理會真嶋的反問,轉而麵對昴。


    「堂島昴,你不要隻憑一己之見來做判斷。我也不喜歡槍枝,但是這件事一看就知道,真嶋綾是不要緊的。」


    「不要緊?這哪裏不要緊啊?」


    「這個嘛……我雖然不太了解,但是她做的事情應該類似一種儀式,對她來說是必須的……總之你不必為她擔心,我可以保證,相信我吧。」


    「……就算你肯保證,槍這種東西光拿著就有危險啊……」


    昴雖然這麽說,但聲音卻愈來愈小。他有點無奈地聽著小鳥遊的訕笑。這位叫做「社長」的男人,毫無任何根據就開口要人相信他,或是隨口保證願意負責。但是不知怎麽地,他說的話莫名地具有說服力,也因此令人畏懼。


    過了一會兒,直一嶋說道:


    「……昴,我是因為,那個……」


    「……」


    「我腦筋很差,沒辦法說明清楚……但是如果不自己去做,是不會了解的。正因為我頭


    腦簡單,所以才要更加活動身體,直到筋疲力盡為止……不然我無法接受、也無法了解。總之我隻能不斷活動身體,隻有這樣做,我才能找到答案。」


    「答案?什麽答案……?」


    「我不知道。所以我現在隻能不停地開槍,直到自己能接受為止,不斷地開槍……我隻能這麽做。所以,請你不要阻止我,讓我開槍。」


    「社長」畏懼地說道:


    「從沒聽人說過這麽恐怖的台詞。」


    依花也說:


    「……子彈可不是免費的啊。」


    姑且不論依花所說的是不是玩笑,昴聽得笑了出來,然後別開了臉。


    「我不能理解。像這樣拚命開槍,到底可以讓你了解什麽?」


    「……」


    「……我明白了啦,請你盡情去做吧……但可不要在案件中使用哦。」


    昴一邊看著露出曖昧微笑的真嶋,一邊思索——自從上次的案件之後,真嶋的樣子就很奇怪,她到底是在昴不知情的狀況下發生什麽事了……


    依花這時開口:


    「既然話都說完,那我要先告辭了,因為我明天會很忙。各位明天見……昴,別忘記明天的事。」


    依花毫不拖泥帶水地走到室外。社長「嗯」地點頭隨後離開,真嶋也一同離去。


    小鳥遊說道:


    「學姊,星期六就麻煩你囉~」


    「喔,你是說化妝的事吧。嗯,我會空出時間。」


    真嶋遲疑了一會兒之後開口:


    「對了,昴——」


    「……什麽事?」


    「輔導老師很漂亮喔。」


    ……昴露出微笑。


    真嶋向他揮手道別。


    門「啪噠」一聲合上。


    室內剩下昴和小鳥遊兩人獨處。


    ——距離六點大概還有三十分鍾。


    昴也起身。


    「那我也要離開了。」


    「你要去找咲杳?」


    「學姊好像在擔心我,再加上訓導主任又很囉唆,所以我大概會先去別的地方……」


    小鳥遊再次問道:


    「你打算和咲杳約會嗎?」


    「是啊。」


    仰望天花板。


    「不知道日奈會不會生氣呢?」


    「……死人是不會生氣的。」


    昴望著小鳥遊,笑了。他放聲大笑,接著說:


    「說得也是。不過就算這樣,我也……」


    「……昴,我說這句話不是要諷刺你——」


    「嗯?」


    「受歡迎的男人真辛苦啊。」


    「……」


    「果然聽起來像是諷刺嗎?」


    小鳥遊露出微笑。


    昴也跟著笑了。


    然後他離開社團教室。


    7


    掛了寫著「學生輔導室」名牌的房間位在校舍四樓深處。這間教室本來是音樂準備室,但校方在購入爵士鼓等大型器材之後,以此為契機在別館設立了音樂廳,至今再也不曾使用過教室。雖然有幾個文藝類社團提出申請,希望能將此地作為社團教室使用,但最後還是被拿來當學生輔導室。


    昴注視門旁的出席名牌,感覺一陣失望。看來今天輪班的輔導老師是男性,而不是女性。出席名牌下方有個背麵寫了「谘詢中」,正麵寫「歡迎谘詢」的牌子——不過話說回來,到底要谘詢什麽啊?


    試著敲門。


    昴將牌子翻麵為「谘詢中」,走進室內。


    男性輔導老師安縣正人有雙會讓人聯想到狐狸的細長眼眸,不過的確是讓人倍感親切的男人。年紀大概是二十五到三十歲之間?還很年輕——不,或許他隻是外表年輕,其實更年長一點也說不定。他看著昴,然後自信滿滿地起身的動作,與起說是因為年輕氣盛,倒不如說他予人經驗老道的感覺。他離開窗前的書桌,輕快地朝昴走近,一把抱住他。


    「啊啊,堂島昴我等你很久啦。我一直、一直在等你過來啊……真的等了很久呢。」


    昴心想這應該是加深和患者之間的信賴關係的肢體動作。若真是如此,效果顯然頗為失敗。麵對抱得更緊的安縣,昴思考該如何是好?如果是一般男性,昴隻要跟著抱住對方,對方應該就會嚇得抽身,但這家夥似乎反而會更高興。沒辦法,隻好采取一般態度響應。


    「哇!有色狼!」


    安縣不慌不忙,慢慢退開身子。


    「喔喔,真是不好意思。」


    「下次再這樣,我就告你性騷擾喔。要做這種事,請你去找臭味相投的人。」


    「抱歉抱歉,我真的沒有別的意嗯……這代表我真的等你很久了啊。你的事我聽訓導主任說過,但是你一直沒有過來嘛。」


    「……對不起,我最近比較忙。」


    「沒關係,你現在來了嘛。請坐。」


    安縣右手握著手槍指了指沙發,請昴坐下。


    (……手槍?)


    安縣注意到昴的視線,露出靦腆的笑容,說道:


    「你在意這個嗎?這是我親手製作的手槍。參考模型是柯爾特單動士兵、點四五口徑(注:colt siion army.45,為西部開拓時代時人們常用的左輪槍,目前仍繼續生產),可說是足以代表西部電影的左輪槍啊。俗稱和平使者(注:原文ビースメーカー,peace-maker)……你有聽說過嗎?」


    「喔喔,就是心髒不好的人在用的——」


    「沒錯,靠它刺激心髒肌肉,使心跳頻率得以保持正常——才怪,那是心髒節律器(注:原文ベースメーカー,pacemaker,利用連續脈波電流或電壓施加到心髒表麵或心髒肌肉,以調節心律不些的裝置)啦。」


    安縣輕鬆地配合昴的玩笑,將槍口朝向昴。雖然昴的態度沒有任何改變,但是直徑11.43mm的槍口確實讓他心跳加速。盡管昴知道這隻是模型槍,但被這麽逼真的槍口瞄準的感覺絕對好不到哪去——這家夥連這種事都不了解,他真的是輔導老師嗎?然而安縣根本不理會昴的感受,更進一步按下手槍的擊錘,手槍響起「喀」一聲。安縣繼續說道:


    「單動手槍和隻要扣下扳機的半自動手槍不同,不按下擊錘就無法開槍。彈夾內共有六發子彈,使用時必須將子彈一發一發放進彈簡;當然之後也得自行丟棄彈殼——真是一把麻煩的手槍啊。」


    「……呃。」


    「相對的,它有它的長處,這把槍正是西部電影的英雄,點四五口徑是必殺的象征——開拓者們身係這把槍和野心,在西部大陸拓荒。saa——和平使者,我想這把槍大概是世界上最受人愛戴的手槍吧。」


    「……」


    「我個人也很喜歡這把槍。有時會將它懸掛於腰際,獨自比劃速擊(注:fast draw,迅速拔槍射擊)和連擊(注:fanning,扣住扳機後,連續彈擊擊錘使子彈不斷射出)的把戲,一個人樂在其中……不過這件事你可千萬別說出去,要是這種事在工作場所流傳開來……我想還是不太好吧。」


    安縣將槍口靠近嘴邊,「呼」地裝出吹煙的模樣,然後利落地旋轉槍枝,將它放回腰際。saa 45在瞬間如煙霧般消失蹤影。


    「……咦?」


    「如何?我還滿有兩把刷子的吧……來,請坐,讓心情愉快一點。」


    昴在沙發就坐(嗚哇,好柔軟!)嗚——刺眼的光線讓他瞇起眼。這間房間似乎是麵朝西方,耀眼的餘暉映入坐在沙發上的昴雙眼。


    安縣察覺昴的模樣,說聲「抱歉」之後走到窗前,打開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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