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07)


    有這樣一個故事。


    傳聞在一座香火鼎盛的寺廟裏,鬱冬變成了正殿橫梁上一隻日夜結網的蜘蛛,圍困絲網之中,日如一日地替自己遮掩庇護,但求有一日能找到新的生命意義。


    尤其是那些信徒的心中所求,貪欲,對。


    由於常年受香火跪拜和晨鍾暮鼓誦經的熏陶,這隻可愛的蜘蛛早已經有了佛性。


    一日,主持打坐時聞聲仰頭,見蜘蛛網快要結好,便開口問道:“你在我寺中結網多日,受佛祖庇護多時,也算是你我之間的緣分。你可知這世間最珍貴的是何物?”


    鬱冬化身而成的蜘蛛頓住觸角,想了想,撚了撚,還沒有想出答案時,卻從屋頂的破落處吹來一陣晚風。大約是涼風有信,竟然給蜘蛛網上刮來一顆透亮晶瑩的露珠,蜘蛛見了,頓覺全世界再沒有如此純淨之物。


    它便開口回答:“原來這世間最珍貴的東西,並非每日香爐前燃起的欲/望,而是最純淨的美好。”


    住持讚賞地點點頭,卻抬手扇起一陣風,風把露水吹散成小顆露珠,順著纏結在一起的蜘蛛網一路下滑。透亮的一小顆,又一小顆,接二連三消失在夜色中。


    蜘蛛急了,伸出自己所有的觸角,卻一個也撈不著。


    鬱冬睜不開眼,周身疲乏,她是房梁上那隻無助失落的蜘蛛,她心疼地對住持說:“這次我明白了,原這世上最真珍貴的是求不得和已失去。”


    住持手掌合十:“阿彌陀佛,鬱冬,你太貪心了,明知陸自喃既是你的求不得,也是你的已失去,卻還是不肯死心。你忘了那顆透亮的露珠嗎?”


    “你若是這樣偏執,克製不住你的貪念,總有一天你會跟那顆露珠一樣,消失於無聲。”


    鬱冬全身被虛汗印濕,手指抓在被單上無助地亂使勁,她忙說:“我沒忘,我沒忘,我……”


    夢境破碎,鬱冬猛然坐起身,一滴淚沿著眼角落下。


    明明不是噩夢,明明滑稽可笑,但鬱冬卻猶如萬蠱噬心般刻骨。這幾年她能夢見陸自喃的時候少之又少,卻無數次在不同的環境裏聽見他的名字。


    虛幻的住持,無法直視的內心。


    鬱冬沉著頭用冷水洗了把臉,盯著鏡子裏唇紅齒白的自己,和一顆顆沾濕發絲的水珠,釋然地摸了摸自己的淚痕:“住持啊,你看,我沒了露珠。”


    可我還有滾燙的眼淚啊。


    .


    “鬱冬?你大清早哪兒去?”


    鬱冬背了個“萬能口袋”,忘了關陽台門,導致穿堂風蓄著勁兒好一陣翻過,房門哐當一聲關上。


    鬱冬抱歉地朝還沒睡醒的陳冉不住地點頭:“對不起啊,我手沒來得及擰住,吵醒你了吧。”


    “還行吧。”陳冉打了個哈欠,伸手捋了捋自己保養得潤澤的長發,問:“你是打算跟著訓練隊去拉練?”


    “嗯,我醒得早。”


    “這樣——”陳冉的聲音不輕不重,神色卻難掩輕蔑。


    鬱冬本不想糾纏於此,但念及日後同為體育組的同事,而她們倆又正好同齡,便多嘴解釋道:“蘇葉姐說可去可不去,全憑自願,我反正閑著也是閑……”


    “嗬。”陳冉打斷,“我還以為昨晚上大家說好了不去呢。”


    陳冉擺擺手,看了眼樓正在集合的運動員,哂笑道:“不用解釋了,整個報社誰不知道你鬱冬最會搶活兒幹?你要是真閑著了就去吧,反正累的又不是我。”


    鬱冬的臉上始終保持著和善的笑意,就算陳冉話裏有話她也沒放在心上,隻是扛起背包淡然地從她身邊經過,點頭之間說了句:“怎麽勤快也是錯?”


    陳冉還沒開腔,鬱冬便立即恢複往常的軟嫩語氣,“我先走嘍,抱歉打擾到你睡覺了,回北京我請吃飯哈。”


    陳冉指甲錯在一起刮得直響,憑她父母都是北京反貪局領導的身份,難道還需要把一個小小的鬱冬放在眼裏?嗬,不至於。


    一想到這裏,陳冉就寬心了不少。隨意一撩頭發,朝鬱冬身影消失的樓梯口深深看了一眼,鼻間碎哼。


    天色還是啞暗的黛青色,天邊的光芒分不清是太陽初升,還是月辰未落。但鬱冬一出門就貪婪地呼吸了一口悶沉的空氣,在心裏默念道:千萬別下雨啊。


    “噗嗤”一笑化解鬱冬之前有些不悅的小情緒,她被自己剛剛擔憂下雨的默念萌到,簡直跟小學生春遊一樣。


    呐,這有什麽好擔心,下雨天跟軍哥哥更配啊。


    “喔呦!這是誰啊?”換好軍裝的李湛然跳到鬱冬身後。


    和尚也賊兮兮地跑到鬱冬跟前,抬手把腦袋拍得直響:“那誰,就那誰來著?那個,那個穿軍裝的女神……”


    李湛然配合道:“可不嘛?就在嘴邊了!”


    “那可不嘛!”眾人齊呼。


    和尚被大家起哄得頓時來了勁,現在就是給他一匹野豬他也能奔馳出大仲馬的感覺來。鬱冬靜靜地笑,也十分上道地問:“那請問我是誰啊?”


    “嘖!劉亦菲啊!”


    “噗嗤”鬱冬再一次笑噴,無力地抬手嚇唬和尚:“胡說什麽呢,還以為你要說我穿軍裝像□□呢。”


    和尚憨憨地笑:“那我可不敢說,小心被逮起來。”


    鬱冬正欲開口,卻被迎麵走來的陸自喃無聲打斷。陸自喃的頭發還沒幹,*的頭發壓上帽子顯得更加烏亮,他還保留著早晨起床要洗澡的習慣?


    鬱冬隨便一想。


    “早。”陸自喃挽起袖口,“都到了?”


    “嗯。”鬱冬發覺這話不應該由她來說,掃了眼站得七七八八的運動員們,愣愣地說了句:“陸自喃。”


    “嗯?”


    “哦。”鬱冬懊惱,“沒事,想跟你說早安而已。”


    陸自喃彎了彎嘴角,在所有人各歸各位迎接教練和部隊班長講話時,他輕輕低頭對鬱冬說:“我聽到了。”


    鬱冬笑著坑下頭,默默走到自己該站的位置。


    拉練進行得十分順利,悶熱的天氣比每個月流血、每年都要重感冒發高燒的鬱冬還要頑強。烏雲都翻湧到觸手可及的低空,卻硬扛著沒起雨來。


    鬱冬起初還能走在隊伍中間,跟女運動員們一起低聲偷偷說話,但到底身體不如她們,很快便落在了隊尾。加上她有點大小腳,所以從小很難買鞋。


    所以還很費錢,如果不買正規碼數的鞋穿,那鬱冬八成有一隻腳要遭殃,何況這次還是粗製磨腳的膠鞋?


    “幸好我有''八寶袋''。”


    鬱冬朝前人擺擺手,自己停下樹下掏出背包,挑了幾個印著小櫻桃圖案的創口貼來。但一脫鞋,鬱冬才發現她磨破的地方可不是一般的嚇人。


    磨在腳後跟和拇趾上的水泡走著走著就也被壓爆了,要是撕掉恐怕就是粘膩的皮肉了。


    但是鬱冬時間有限也顧不得那麽多了,直接把所有傷口都給包裹上了,雖然腳是舒服了不少,但穿鞋卻有些麻煩,走路也難免會露出破綻。


    “腳怎麽樣了?”


    “啊——”鬱冬沒留意到身邊來了人,嚇得立即把腳塞進鞋裏,“我沒事啊,隻是鞋帶鬆了。”


    陸自喃懶得戳穿,看著漸行漸遠的隊伍,在鬱冬身前蹲了下來:“上來,他們走遠了。”


    鬱冬說:“……”


    陸自喃不耐煩地轉頭:“快點。”


    “不用了,我能走,就是新鞋磨腳而已。”


    陸自喃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你大學軍訓的時候是這樣,大一我們買一樣的籃球鞋,你也是這樣。你喜歡穿什麽鞋,你穿多大鞋,鞋會不會磨腳,我都知道。”


    鬱冬愣在原地。


    “還是你打算讓我直接公主抱?”


    鬱冬隻要一想到和尚和李湛然八卦到想把她扒光的眼神,嚇得立即指了指地上:“那你快點蹲下啊。”


    陸自喃無語地笑笑,“你還真是不客氣。”


    “嗯,你自己要求的。”


    鬱冬小心地趴在她曾經靠了無數次的肩膀上,下巴不小心抵上去,她即刻點頭抱歉,發覺陸自喃根本看不見,說:“不好意思啊,又撞到你了。”


    “……”


    突然扶住鬱冬大腿的手往上提了提,又慣性似的落了下來,鬱冬整個下巴磕了上去,疼得她直亂叫:“喂——陸自喃!你不要趁機打擊報複啊。”


    陸自喃諱莫如深地說:“不好意思啊,又賺到你了。”


    “算了,誰讓路不平呢。”鬱冬大方地說。


    陸自喃卻在心裏默念了句:不止是路不平,心也不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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