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10)


    四川腹地多陰雨,人們埋著頭不動也扛不住伏天的燥熱,虛汗漆麵。鬱冬起了個大早,隻要一想到昨天陸自喃冒火的眼神,她就難過。


    尤其是他愈發靠近的眸子,生生想要吃了她,憤怒的語氣逼近心底,他卻隻是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一路再也沒有搭理過她。


    但時間有限,她換了身寬鬆的t恤裙趕緊上路。


    簡約的學院派設計,純黑的棉質布料,透氣舒適又極其適合鬱冬這樣的敏感膚質。


    在她胸口咧嘴大笑的米奇綁著滑稽的大蝴蝶結,一看就是鬱冬加夜班回來,隨手在路邊攤上淘的。乍一看,嗯……這姑娘五官長得真精巧,小櫻桃似的水靈。


    也就沒人在意這條三十塊錢的裙子了,不過腳下這雙阿迪達斯的小白鞋是真的!橫看豎看都是正品!這大概是今年已經過完的七個月裏,鬱冬給自己花的最大一筆錢。


    小白鞋腳跟後那裏印著淡粉色櫻花,鞋身也十分秀氣,配休閑可愛的裙子正合適!鬱冬低頭看了看,滿意地笑笑:幸好她的小白沒在這次外出任務中被“玷汙”呐。


    登機牌握在鬱冬手上,登機口已經開始列起了有序的長隊,要不是婚禮提前,她就是徒步繞地球一圈也絕不會訂機票的。


    鬱冬心疼地按了按自己咕咚直叫喚的肚子,禁不住扁扁嘴:“這一張薄紙要是換成一毛錢的紙幣……大概能裝一麻袋吧!”


    “咕嚕嚕——”肚皮又悶吼一聲,原本鬱冬耳機裏輕快、清新的民謠《春風十裏》頓時變成了……春風十裏……


    別說十裏,就是五十裏,一百裏,體測八百米,海底兩萬裏,也抵不過那些年我們做夢都能餓醒的德芙巧克力,香草味八喜,可可布朗尼,榴蓮菠蘿蜜,芝士玉米粒,雞汁土豆泥,黑椒牛裏脊,黃燜辣子雞……


    何止是不如你啊,鬱冬餓得一臉生無可戀。


    臨登機前手機響了起來,鬱冬立即接通,像變了個人似的揚起聲音:“媽!我們好久沒打電話啦,你最近怎麽樣呀?”


    “你這次出差都過了半個月了。”


    鬱冬媽媽手裏還剝著毛豆,耳朵夾緊電話,吃力地抬了抬肩膀:“我還是老樣子,你呢?最近是不是又瘦了?”


    “沒呢,沒呢!我們工作餐可豐盛了。”


    “誒,怪媽顧不上你。”鬱冬媽媽抖了抖盛著毛豆的碗,估摸著夠一家人吃了,才說:“你晚上回北京吧?你一個人回家行不行?不行我讓舅舅或者盧宇去接你。”


    “別啦,舅舅是給老板開車,私自去機場接人不大好,被老板知道了還以為舅舅平時老做這樣的事呢,盧宇哥就更忙啦。”


    “也是。”鬱冬猶豫,“那你一個女孩子……”


    “沒事的,媽,我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鬱冬媽媽聞言心裏酸楚,愧疚之情又翻湧上來,心疼地說:“要不是你爸走得早,還欠了一屁股債……我們娘兒倆……”


    鬱冬沉下臉,她不愛聽這檔子陳年舊事,更不樂意這話從她媽口中提到,促狹道:“媽,我登機了,你們好好忙婚禮的事。”


    “我的事……我一個人都能搞定。”


    “誒,那盧宇……”


    “嗯?”鬱冬一愣,手掌心裏捏緊的紙團被汗漬打濕,她低聲說:“媽,你的事情我都記得,你不用特意打電話提醒我。”


    “你這孩子!我打電話是問你幾點到……”


    鬱冬懶得再聽,兀自冷著聲打斷:“我晚上十點半到北京,明天下午去看你,五萬塊錢我也準備好了,你拿給盧宇吧。”


    “哦,還有,你就說是娘家人湊的。”


    鬱冬媽媽為難:“那怎麽行呢?”


    “媽——你要是跟盧宇哥說錢是我借的,他肯定不會收,就算,就算他真的好意思收,讓叔叔知道了還不得把房頂給掀了!再說,自己哥哥結婚,我這個當妹妹的多送點禮錢怎麽了?”


    “現在帝都房價漲得比跳樓的人都著急,五萬塊錢我存著也是存在,讓盧宇哥先拿去還房貸吧。”


    “誒。”


    鬱冬排在隊末,掃了眼10086這個老賤人不定時發來的欠費短信,歎了口氣道:“就這樣吧,媽,我登機了。”


    怕她這個沒主見,自小本分、賢良的媽媽為這事寢食難安,鬱冬無奈緩和了語氣:“你安心過日子吧,等我回北京見了麵再說。”


    誒,正當鬱冬情緒低沉,還恰逢手機單曲隨機到一首奇奇怪怪旋律的歌——


    大齡文藝女青年,


    該嫁一個什麽樣的人呢?


    是不是也該找個搞藝術的?


    這樣就比較合適呢。


    可是搞藝術的男青年,


    有一部分隻愛他的藝術,


    還有極少部分搞藝術的男青年,


    搞藝術是為了搞姑娘,


    搞姑娘又不隻搞她一個,


    那嫁給他幹什麽呢?


    ……


    !


    誒,連豆瓣音樂都在嘲笑她……


    鬱冬憤憤地切斷下一首,“同呀船呀兩相好,一把雨傘遮嬌容,見你穩呀重呀君子風,少年書氣誌氣宏……”


    這是?


    旋律好熟悉,鬱冬擰著眉跟隨音樂情不自禁哼唱出來,引得前後旅客驚詫萬分,還有人憋笑憋得恨不得去廁所解決尿性。


    “姐姐,你剛剛是在唱蛇精白娘娘唱的歌嗎?”被抱在爺爺懷裏的小女孩拉拉鬱冬的頭發,“好好聽哦。”


    蛇精?


    鬱冬一本正經地點點頭,側身摸了摸她的小臉,道:“姐姐是六娃,會隱身。”


    你看不見我!你們一定都看不見我!


    .


    當鬱冬搭乘的國航劃過流行弦的時候,秦教練在星辰落幕前開完了總結大會,點名表揚所有參訓人員的堅持和理解。


    陸自喃從軍哥口中聽到鬱冬趕回家參加婚禮的消息,一天都興致缺缺,恍恍惚惚有些頭疼。


    拿到手的獎狀被他隨意丟到床上。拉鏈一結束,接下來的cba常規賽就算正式開始了。


    但軍哥說的是“參加婚禮”,陸自喃暗自竊喜,她一定是趕回去參加別人的婚禮。


    盧宇要娶別人了?


    那鬱冬呢……


    誒,比賽在即,他又分神了。硬戰隻能一場一場地扛,盡管這些年賽後陸自喃都要盯著比賽回放看上數十遍,仔仔細細檢查從導播間直接拿過來的全場鏡頭。


    但,怎麽也沒有那個熟悉的身影。


    陸自喃收拾好行李,攤開手平躺在床上,沒開燈室內漆黑一片,隻露出他一雙清亮的眼睛在回味。回味一個人的嬌縱。


    她喜歡你時,愛屋及烏,連中外的任何大小比賽都會陪你認真觀看,哪怕她毫無興趣,哪怕起初她連得分後衛是什麽都不知道。


    可她一旦離了心,就再也無法偶遇。


    幾百塊錢的一張籃球賽門票,周末假期就能約人同看,明明隨便散個步就能到體育場館前,可她卻從來沒有出現過。


    同在帝都的地平線上,他見到的是夜晚因心有牽掛而懸掛天際皎月,而她呢?


    她應該是迎著上班高/潮在擠地鐵的鬱冬吧,修身優雅的ol職業套裝,配上一雙不合時宜的球鞋,手裏提著裝有高跟鞋的袋子。路過雞蛋煎餅攤,還不忘咬上一份。


    他的一輪皎月,是她頂頭的一片驕陽。


    沒有陸自喃的日子裏,鬱冬就過著這樣溫馨不足,卻簡約有餘的安穩日子吧。


    陸自喃隻要一想到這樣平靜的生活裏,是另一個男人陪伴在鬱冬身邊,耐心包容她一切的小抱怨和小任性,溫柔地哄她入睡,似笑非笑地替她挑出不愛吃的菜……他就嫉妒得發狂,他就難過得心裏一窒。


    就差一口氣,就差一口氣他就要瘋了。


    陸自喃猛然坐起身,心口像是被鬱冬笑容裏的蜜意下了蠱,怎麽也爬不出牆頭,他懊惱地撥通李湛然電話:“帶幾瓶酒過來。”


    “what?”


    “快點。”陸自喃掛斷。


    “喂喂喂!到底怎麽了?”


    陸自喃抿唇,摸了把臉:“鬱冬走了。”


    “什麽叫走了?”


    “掛了。”陸自喃淡淡地說。


    不止是舉著手機的李湛然嚇呆了,就連偷聽電話的和尚也怔在原地,愣愣地問:“然哥?我沒聽錯吧!喃哥竟然要喝酒啊!”


    李湛然嘖嘖兩聲,“間歇性發瘋。”


    和尚問:“那上一次發瘋是啥時候?”


    李湛無奈地搖搖頭,從床下掏出一紮易拉罐啤酒,兀自仰頭一口氣喝了一罐下去:“靠,真不給勁……”


    “你又怎麽了?”和尚莫名,“哦呦!難道是傳說中的……因為愛著你的愛,因為夢著你的夢,所以悲傷著你的悲傷?”


    “這是什麽鳥歌?《牽手》?還是《西湖多風雨》?老子媽媽都改聽《法海你不懂愛了》。”


    和尚嘔了一聲,“燒死你們這些基佬最好。”


    “燒死你異性戀的喃哥最好,省得這次又跟五年前一樣,喝醉了就要出大事。”


    “上次出了啥事?”和尚趴過來。


    好像也沒什麽大事,李湛然隨便想想,也就是一米八幾的大男孩喝醉酒突然哭紅了眼。


    除了一直念著“想鬱冬”,好像連話都不會說了。


    李湛然閉上嘴,趁和尚聽的認真給了他屁股一腳:“小屁孩管那麽多幹嘛!早睡早起好打/飛機,我給陸大爺做心理疏導去。”


    和尚痛得哎喲直叫,揉著屁股說:“再問一個問題,我今兒聽女隊那邊說,喃哥好像對鬱冬姐有點意思,你知道啥內情不?”


    有點意思?


    李湛然指指自己的腦子:“你覺得呢?”


    “我?”和尚說,“我覺得喃哥對鬱冬姐可能還是有那麽點意思的,畢竟鬱冬姐人美心善啊,又能諒解我們運動員的工作。”


    “連你都看出來了。”


    李湛然諷刺地笑笑:“喃哥何止是對她有意思,鬱冬一出現,你喃哥命都能丟了,”他抬手朝和尚肩上一攬,“他們是彼此的初戀,親個嘴都能回宿舍樂一晚上的那種初戀,懂了嗎?”


    和尚說:“……懂。”


    李湛然無所謂地搖搖頭:“你懂個屁!”


    .


    李湛然拎著幾罐啤酒走到陸自喃房間門口,抬手敲門,裏麵沒人應。


    他卻不經意回想起當年鬱冬和他在台下的一段對話——


    當年cuba打得火熱,李湛然見鬱冬看球看得昏昏欲睡,忍不住吐槽道:“冬冬啊,你喃哥就是這樣,台下有千萬人願意為他搖旗呐喊,這世上也沒有人能算計他分毫,可他就喜歡這麽簡單的你。”


    鬱冬“誒”一聲,答非所問:“你說他這麽聰明的人,會不會有被人玩弄於鼓掌的時候呀?”


    不等李湛然回答,三步上籃命中的陸自喃就在不遠處朝著鬱冬揚聲喊道:“現在不就是了,就像現在這樣。”就像陸自喃對鬱冬那樣。


    那一刻,不僅當眾做了他曾經最看不起的秀恩愛的事,還笑得跟傻/逼一樣開心。


    真可怕。


    大概是,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一個人會讓你的理智頃刻崩塌。


    哪怕你排斥、抗拒,甚至不斷自控,但是沒有人可以逃開的——


    總有一個這樣的人,把你變成了剛剛好的你。


    沒了他,大概你也不會發現自己原來這麽普通,普通到找到喜歡的人,就想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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