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時一刻,紫苑閣二樓。


    “煙彤,給將軍上茶,上碧血。”身後響起沉重有力的腳步聲,淩紫沁站在敞開的木窗前沒有回頭,冷聲喚來貼身侍女。


    碧血是冷茶,一身柔綠,茶葉根根如尖刺,就算用滾沸的水浸泡,香味兒依舊是冷冽不可侵犯。


    碧血是她娘陪嫁的嫁妝,據說是她娘親手炒製的極品。


    這道茶是素心影的最愛,紫苑閣內貯藏著不少碧血茶,煙彤說夫人生前舍不得喝,每一年也隻有中秋節的那夜會拿出來細細的品味。


    別人吃著瓜果聚在一處閑聊,她卻一個人坐在紫苑閣頂層,癡癡的看著月亮。


    煙彤說起過,她聽府上的舊人說將軍和夫人就是在一個月夜傾心相許,後來將軍遠征,夫人便留在府裏生兒育女,一夜一夜守著皎潔的月色。


    淩紫沁不喜歡這道茶,回府的第一日煙彤取出碧血,她喝了兩杯,從此碧血被打入冷宮。


    碧血,初嚐時清冷中帶著微妙的清甜,然而冷若冰霜的香氣後是無窮無盡的苦澀。


    她今夜用這道茶招待名義上的爹,就是想讓他明白,這些年來,素心影熬過慢慢的長夜。


    碧血相伴,十數年前的女子在每一個中秋夜品著苦到心底的碧血,心中都是近乎死寂的孤獨。這份孤獨,即便不是為淩將軍,也和他脫不了幹係。


    他是她的夫,如果他的存在解不了她的憂愁,反而隻是讓她頂著他的名號在空蕩的府裏獨守明月,那麽就是他不稱職!無論她娘心裏想的是誰,他既然明媒正娶,就應該取代那個人在她娘心中的位置!否則這一場婚姻,不過是圖有外表的虛情假意。


    柳眉微蹙,其實她很早之前就想親自驗證一番,她直覺淩大將軍和素心影並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們若是相知相愛,素心影沒有理由不用陣法幫助自己的愛人退敵立威。


    素心影藏起她會陣法之事,也同時隱藏她是傀儡道人弟子的身份,遠離世事紛擾,躲在將軍府裏做一個空閨清冷的女子,爾後香魂消散,隻留下一對少不更事的兒女,這些事情加在一起太不合理。唯有素心影當年心不在此,日夜思念著的對象,其實另有其人。


    深吸一口氣,如果原主不是淩辰贇的女兒,那麽淩將軍到底知不知道這件事?


    “將軍,請用茶。”煙彤端起翠色的茶杯,提心吊膽的等著將軍的雷霆之怒。


    淩辰贇一身風霜雪色,花白的雙鬢一層薄薄的冰雪轉眼間化為水汽,慢慢滴落。鐵甲散發著幽幽冷光,在昏黃的燭火下顯得有幾分駭人。兩名副將守在門外,知情識趣的沒有走進,這是將軍府的家事,他們再親近也不比望書得到將軍的賞識和真傳,沒有命令就不能入內。


    “煙彤,給將軍上茶!”淩紫沁寒聲再起,他在回避什麽?既然敢走進紫苑閣,就不應該怕她興師問罪!她用碧血招待他,本就是說清道明的意思。她是何人,他應該清楚了!


    “將軍,請用茶!”煙彤咬牙走到淩辰贇麵前,雙膝跪地,將碧血雙手托舉至眉間。


    淩辰贇接過茶杯,煙彤懸著的心落地,長出一口氣,立即躬身退下,仔細關上房門。


    “你娘親在世時,不許我碰碧血。”他曾經在數年之前喝過,那是他迎娶素心影的洞房花燭夜。第一口很甜,之後的每一口都是又苦又澀。


    淩辰贇臉色淒苦,這些年來他始終知道心影所愛之人不是他,他甚至連那個人的替身都不配。碧血是為他不知道名姓的男子而做,心影死前一直望著窗外,而不是看著他。


    紫苑閣一年四季,頂層的木窗都留著一絲縫隙,他知道她是在等著那個人將她帶走。


    這一等就等了幾年,他眼睜睜看著她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禦醫卻診不出那是什麽病。


    最後她終於走了,走時換上那身已經舊了的水藍長裙,蒼白的臉上上了一層桃紅淡妝。


    她為他留下了這個女兒,在她離開後的這些年,如果不是這個女兒還在府裏,他甚至根本都不會興起回府的念頭,每一年都是為了看看她。


    他不敢留在女兒身邊看她牙牙學語,他怕見到女兒與心影越來越像的容顏,有些傷,痛過一次便是死過一次。他親手將心影下葬的那日起,他的心便死了大半。


    隻是當日女兒太小,她還不能理解他的心傷。她隻看到他年年迎娶新人進門,於是便處處和他作對。他試圖向她解釋,但是她卻從未給他機會。


    “我娘已經死了,我不是她。”淩紫沁緩緩轉身,麵無表情,四目相對,片刻之後,她挑眉,痛心疾首?她竟然會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神色?


    “是。你不是她。”淩辰贇將手中的碧血一飲而盡,像是做了什麽決定一般。


    淩紫沁挑眉打量著麵前的男人,星目劍眉,盡管身上帶著無數滄桑,但是從他挺得筆直的脊背上,依稀可見當年英姿。她娘當年若真的選擇他,或許不會困守一生英年早逝。


    這人便是雲陌的鎮國將軍,他用數十年的浴血奮戰守護雲陌江山。


    她知道百年前,天下三分,大啟,雲陌,風浣並存。


    風浣更名為風幻後二十年,和平演化為大啟的河山,可是強大的大啟皇朝僅存世數十年。


    孫皇後的兒女去世後不久,大啟便四分五裂,最終變為今日的蘭若,汐夷,永夜三國。


    唯有雲陌皇朝,獨立百年不倒,若非十七年前圍攻世家大傷元氣,精兵強將死傷無數,雲陌吞並三國隻是早晚之事。


    “沁兒,爹送你走!”淩辰贇猛地放下茶杯,上前幾步,一把拽住淩紫沁微涼的小手。


    “走?又能走去哪裏?將軍想清楚了嗎?”淩紫沁推開粗糙的大手,笑容清淺,她這個爹,總歸還是有個當爹的樣子,人是笨了些,但是心地卻是不錯!至少,沒有剛一見麵就對她動刀動槍,她以為他會追究大婚那夜的事,她的莽撞足以害他失去兵權,又或者滿門抄斬!


    “去建木!”淩辰贇三兩下扯開衣襟,從裏麵掏出一塊火紅色的小巧玉墜,這是心影當年留給他的東西,鳳沁石,說是給他護身之用。


    飛速搜索著記憶,隨即皺眉,沒有這個地方!原主從未聽說過這個地方!


    “你娘臨走前,把這個留給我,說是有天沒有立足之地,可以拿著這個東西去碧海青雲找一位名喚畫扇的老仙人,他會帶我去安全的地方,據說就是東海中的建木城!”


    淩紫沁搖頭,“將軍,這是娘留給你的退路,鎮國將軍功高震主,就算將軍沒有異心,不代表別人不會有異心,古往今來坐到這個位置上的人,到最後都難有好下場,娘的一片苦心,將軍不應該辜負。”


    “可是,如今你被玉王殿下退婚,世家子弟接連闖入帝都,爹擔心你會……”淩辰贇眼裏盡是焦急,若是他當年早些遇到心影,絕不會任由那些人一再傷害她!


    如今世家皇族糾纏的目標是她和他的女兒,他們唯一的女兒!他發誓不會讓當年之事重演!他們想傷害紫沁,除非從他的屍體上踏過去!


    “當年先皇指腹為婚的人並非玉王,而是本朝太子,太子未定,這門婚事自然可以拖延下去,將軍不必擔心。”心中微微作暖,他願意把活命的機會留給她,那麽今夜帶回府的這些人便是他的心腹手下了?他們不同於她曾經的殺手身份,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們都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將領,他們會甘願為了一個女子斷送大好前程?


    “至於三大世家,酬劍族龍傾此時就住在府上,他已經放手。巫醫族神子和少主之間總要決出勝負,不可能兩人共侍一妻,將軍什麽都不需要做,隻要看著他們自相殘殺就好。”


    不吝嗇臉上的微暖,她終於發現她的眉目中依稀有著淩辰贇的模樣,不多,但是卻十分相像,“將軍以為紫沁能夠成為禍國殃民的妖女嗎?紫沁不過尋常女子,沒有先皇當年指腹為婚,三大世家不會多看紫沁一眼!他們不過想借著聯姻的借口,插手天下大勢。”


    淩辰贇驚訝的看著麵前陌生的女子,她是每一次見到他都會又哭又鬧吵著要為他娘親討回公道的那個女孩嗎?為什麽她給他的感覺竟是如此不同!


    “將軍!”淩紫沁略微拔高聲音,在寂靜的夜色中顯得有些突兀,門外兩名副將心頭一緊,紛紛用手按住佩劍,擔心父女二人反目。淩大將軍與淩小姐素來不和,眾人皆知。


    淩紫沁不動聲色,伸手將玉墜放回淩將軍衣襟內,“娘留給你的東西,便是你的。這是你的退路,不是我的。你或許會有用到的一日,我的問題不是它能解得了的。”


    躲嗎?她如果真的去建木,她能找到,沒理由別人找不到!玉墜隻是進門的鑰匙,一道門鎖,怎麽可能隻有一把鑰匙?她不能拿那塊玉墜還有另外的理由,她認出那是鳳沁石。


    鳳沁石,傳說可以召喚出九天玄鳥的鳳沁石,素心影留下的隨便一樣東西都是至寶!


    而今留給她的冷珊骨扇卻下落不明,她離去前留下手書,早已叫煙彤帶著人把將軍府翻了個底朝天,依舊沒有下落。


    “沁兒,你……你的傷勢如何了?”淩辰贇老淚縱橫,這個女兒再怎麽恨他,還是為他著想的!他知道她向來對於玉王殿下都很排斥,更是幾次要求退婚,現在他拚著老命不要送她逃脫,她竟然拒絕,定然是不想拖累他。


    “沒事了。”她瞞下翀白素之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綾羅玉符是燙手山芋,“將軍不用擔心。將軍無事,可以請回了。”


    “沁兒,你還是不肯叫我一聲爹嗎?”淩辰贇神情複雜的看著眼前的女子,過去她隻有三分像心影,今夜卻不再隻是長相,就連身上清冷無比的氣勢也像極了她娘!


    “望書從今夜起不再是將軍麾下副將,他卸甲歸田,從此不再插手行伍之事。”淩紫沁微微皺眉,他也知道原主始終沒有認下他的身份?想得到她的認可,不是一次示好就可以。


    “好!沁兒,隻要你喜歡,想要哪一個都好,爹麾下所有副將,這一次都帶回府中,任你挑選!”淩將軍一臉容光煥發,這些年來,女兒第一次問他要東西。


    淩紫沁聞言身形一晃,挑眉看向淩將軍微紅的臉色,這話的味道聽著這般奇怪!她要他的副將做什麽?她要的隻是對她死心塌地獻忠的死士!


    再說,她將他的心腹都調走,他以後要單槍匹馬的上戰場嗎?他的副將確實不錯,門外兩人身上鋒芒畢露的氣勢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是她不打算用他的人!望書是個例外,並不代表每個副將都會拜倒她裙下,甘心放棄大好前程。


    她身邊的人,自然要她親自挑選,她不相信任何人,更不容許任何人在她身邊安插眼線。


    “爹,明夜璟月宮夜宴,紫沁有一事相求!”淩紫沁眯起雙眼,想當她的爹,就要配合她,否則她就送他回邊關,他若不能助她一臂之力,留在帝都便成了她受製於皇族的把柄!


    “沁兒!”淩辰贇的腳步猛地停在門前,難以置信的轉頭看向一身紫裙的冷容女子,瞬間熱淚盈眶,十六年,他終於聽到她叫他一聲爹!


    附在淩辰贇耳邊低聲耳語幾句,淩紫沁不等淩辰贇拒絕,“按我說的做,否則你現在就走!我絕不會走上我娘當年的老路,皇族相逼世家為難,你保護不了我!”


    淩辰贇臉色煞白,好半天才狠下心來,“好!爹答應你!”


    翀白素躡手躡腳的躺回床榻上,裝作睡得很香的樣子,心裏有些不是滋味。


    那個望書對沁沁來說是很重要的人嗎?他以為她隻把他當成下人呢!看來敵手又多了一個,他應該挑個機會,把廿宛送去……


    不行!廿宛也是個男的!難道要先閹了他再送去給沁沁當影衛?


    遠處休息的廿宛突然打了個寒顫,一股寒意從心底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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