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母女相對


    魍魎大陣。


    待疾風過後,大陣之中盡顯清明,兩人向天心所站之處看去,卻是一男一女並肩而立。


    兩人俱是一身深灰到發黑的顏色,女子微微抬頭,平靜的直視淩紫沁。


    淩紫沁臉色如常,長長的睫毛緩緩扇動,就連唇角的弧度也沒有半分改變,仿佛看到真正的素心影她名義上的娘親,她一點也不驚訝。隻有翀白素知道,堇色的衣袖遮掩下,那隻緊緊握住他手的瘦弱小手,已經緊張到滿是黏膩的冷汗。她很緊張,可這又是為什麽?


    他知道,她也知道,她不是真正的淩紫沁,那麽站在她麵前的這個人也就不是她的娘親。


    神族尤為注重血脈傳承,神力也好,天賦也好,上天賜給神族的恩典都在骨血之中,誰也搶不走,誰也奪不去。血脈的力量是最純粹也是最純淨的,隻能與生俱來,甚至無法繼承。


    所謂神族,就是擁有著常人無法擁有的強悍力量,比紅塵俗世中庸庸碌碌的人更容易飛升成為真正的神祗。神仙,神在前,仙在後,從名字上就意味著天賦遠重於後天修煉。


    當年的芸娘,今日的素心影,到底哪一個更可恨她不知道,但她現在是從心底厭惡天心這種人,就如同莫少白一般,仗著有些本事隨意插手別人的家事,也不想想他是什麽東西?


    “天心,你真的夠了。”淩紫沁輕聲笑到,“演戲演全套,這樣的敬業真是少見,不過像你這樣,在被人拆穿之後還能恬不知恥的,真是少見。修行百年,果然很有成效,沒成魔卻成妖,你就不怕今夜之事傳開,你天心的名號就會毀於一旦嗎?還是你根本就不在乎這個名號,反正除了天心外,你的名字沒有十個也有八個,每一個都是德高望重的高僧。說說看,你對哪一個名號更喜歡?是天心?還是持恒?又或者是你百年之前的本名?”


    天心眯起眼睛不動聲色,反倒是素心影十分開心的笑出聲來,“總算沒有白生你一回,我的女兒還是很聰明的。紫沁來,讓娘親抱抱。原來你長大之後是個十足的大美人兒,比我當年還要漂亮!”


    翀白素擋在女子身前,“芸小姐,你就是芸小姐?”


    素心影皺眉,“我不是,難道你是?臭小子,別以為我沒看出來,你喜歡紫沁是不是?喜歡她就要……”


    “他對我如何,並不需要你的允許。白素,站到我身後來。”微風輕動,淩紫沁不動聲色將不明就裏的男子拖向後麵,有一種古怪的感覺從心底湧起,直覺告訴她,對麵的兩人有古怪。但她的魂魄並不在陣中,肉身也隔絕在外,因此無法動用向來敏銳的感覺確定對麵傳來的那種怪異是不是殺機。淩紫沁覺得那二人若是不想殺她,反倒是奇怪。


    “紫沁,你應該能分辨出來,我是你娘親,剛剛那一個隻是幻影,是我和大師為了考驗你才想出來的方法。你有神族龍骨,天生的直覺會有認親作用,你應該知道眼前這一切並非虛假。”素心影繼續勸說,心中又是激動又是難受,那是她的女兒,她懷胎十月的女兒。可是淩紫沁卻分明不想與她相認,又或者是紫沁知道的身份,卻不想承認她的存在。


    紫沁那麽恨她嗎?素心影心底泛出層層苦澀,總有一日女兒會知道她做的一切是為何。


    淩紫沁緩緩搖頭,“我不是你的女兒,我要的隻是淩紫沁這個身份而已,真正看不懂的人是你。不管你的遺願是什麽,都與我無關,你與天心打賭是贏是輸也與我無關,我不會介入你們之間。這件事聽上去要多可笑就有多可笑,你們打賭的賭注是第三人,淩紫沁當日已經死了,如何能夠替你完成這筆賠償?素心影,你能做出這樣愚蠢的選擇,我並不意外。”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我的女兒,我的女兒是淩紫沁,不是你。可是我們神族講究骨血,我的骨血在誰身上,誰就是我的女兒!”素心影微微皺眉,“我知道你來自另外的地方,由著與我們完全不同的念頭,但是人,總是會有一些同樣的希冀不是嗎?幸福,快樂,長相廝守,神族就是因為缺少這些東西而變得冷漠薄情,我希望我的女兒能像普通的世家子弟一樣,擁有完整的一生!”


    回應她的,隻有淩紫沁的一聲冷哼。完整的一生?她的兩次人生都缺乏最初弱小時被人嗬護在掌心中的那段溫暖溫柔,讓她如何能對別人溫柔起來?就算她想,難道她就能嗎?


    “你來世間走一遭,難道就不想得到一些沒來得及得到的情?難道你就沒有此生難解的遺憾?你已經是淩紫沁,永遠回不去了,你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做好眼前事。你明白嗎?你比別人多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這是上天給你的最好恩賜。”素心影鄭重其事的說道。


    淩紫沁覺得這一刻十分可笑,明明是個連親生女兒都能隨意拋棄的狠心婦人,憑什麽站在她麵前告誡她應該珍惜重新來過的機會?何況珍惜的前提是有值得被她珍惜的人,有嗎?


    “你也說了,過去不重要,”冷色的笑容蕩漾開來,看得身邊的人兩眼發直,淩紫沁沒好氣的推了翀白素一把,她不是要他在這裏發花癡的,隨時隨地,不分場合,“過去既然毫無意義,我又何必陷身其中作繭自縛?沒有過去,就不是今日的我,忘記那些事,自然了無遺憾。我沒有什麽非要解決的難題,更無須耗心費力的去做不喜歡的事,重活一次,於我而言就是甩開一切名號上的麻煩,自由自在的生活!乏味的人和事,不在我的預計中,他們毫無意義。被人影響,被人牽絆,被人惦念,這些紅塵癡纏說到底無外乎源自無止盡的貪婪。”


    翀白素全身僵硬,心口微痛,她的話就如同那日在他麵前所說的一般無二,她不需要別人,她的世界裏隻有她自己。受過的傷可以愈合,但是心傷,從哪裏跌倒就要從哪裏站起,他不是她心底難愈的傷痕,所以連出手救治都沒有資格。


    “有人曾經告訴過我,今夜我將這句話告訴你,至於你能聽懂多少,都與我無關。”


    淩紫沁挑眉,星眸冷凝,“素心影,魔就是無止境的**。活人貪戀被人捧在手心的仰望,女子奢望被情人深擁的溫暖,陰神貪戀凡世的壽數,欲壑難填是好事也是件壞事。動力往往到也是壓垮一個人的那根最後的稻草。你問我這一世想要什麽?我可以告訴你。”


    “這一世,我最想要的就是自由。兩世為人,兩世我都沒有自由。前世為了生計奔波朝不保夕,十年死生沉淪中掙紮,剛剛從泥潭中爬出就慘死。這一世的回憶裏,淩紫沁心中隱藏著無數的秘密和悲傷,到最後再也無法承受隻能血濺金殿來換取可望不可即的自由。所以再世為人的我,最想要的就是自由。孑然獨立,再無一人打擾,身邊隻有風聲,不用為任何人奔波賣命,也不用再為任何人的希冀而逼迫自己,這樣的生活於我而言,就是心中最重。”


    “但你重新來過一次,就不想體會一下過去不曾領悟過的感覺?”素心影上前一步,神族血脈就是這樣過剛易折,難怪她會取代女兒來到這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能來到這裏,肯定是受夠了磨難,你吃苦受罪的年頭那麽多,難道就沒想過要過幸福快樂的日子?”


    翀白素轉頭看向淩紫沁,這句話倒是沒什麽錯的,誰不想一世長安?


    “幸福?”多麽諷刺的一件事,一生被人耍的團團轉的苦命女現在站在她麵前大言不慚的講什麽幸福?難道她不懂什麽是幸福,她就會懂嗎?現在地獄中仰望天堂,怎知眼見的不是鏡花水月一場空?又怎麽確定眼見的天堂不是別人的地獄?


    “你沒資格跟我談幸福。”冷笑三分,下一刻手卻被男子緊緊攥住,“沁兒,不要這樣。”


    柳眉微挑,“我哪裏說的不得體?”


    淩紫沁伸手遙指素心影,聲音沒有對於娘親的半分敬重,因為她本就不是她娘,“她在我眼裏,是活得最失敗的一個女人,她從降臨到人世從沒有過一天幸福可言。降生就被率雪囚禁,易容逃走後,幾經波折,輾轉於皇族世家之間,卻自身難保幾番生死,最後留下兩個不懂事的孩子,將難題扔給毫無關係的倒黴將軍。從生到死,根本就是一個笑話。生不由己是每個人都要麵對的,無可厚非。但是身不由己,就完全取決於她自己的愚蠢。”


    “沁兒,別說了,你看不出她很難過嗎?”翀白素加重手上的力道。


    縱然素心影不是她娘,但是這個女人給了淩紫沁生命,等同於救她一命。她的冷血,他懂,但是翀白素不希望她毫無顧忌的刺傷每一個人。


    “她難過?”甩開他的手,冷眼看去,“她說出那些話之前,就沒有想過別人會不會難過?我是她什麽人?可以說是最熟悉的陌生人吧?她熟悉的隻有這具身體,淩紫沁畢竟是她懷胎十月所生,所以,看在淩紫沁的麵子上,我對她以禮相待。若不是這樣,你以為我會由她在這兒大放厥詞說什麽幸福?她那自以為是的幸福,是建立在所有人的痛苦之上的,她可以選擇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肆無忌憚的去幸福,但她休想把這種怪異的念頭灌輸給我!”


    “淩小姐,你也知道這具身體是芸小姐所出,她希望你能過得好並無不是,何須如此……”天心蹙眉,終於開口,即便在劍陣中央的虛空中,他也能感覺到她的恨意,她用過人的意誌力壓抑到極點的憤怒和怨恨,能夠證明她絕非凡人,但這樣對她而言並非好事。太壓抑,終究不是好事。就像釀酒般,越是年頭永久,越是後勁十足。


    她的仇恨埋藏的越深,爆發的那日就越是無法遏製。


    沒想到這一句話,卻徹底激怒了已經心力憔悴的堇色女子,淩紫沁指著天心的鼻子聲音尖利刺耳,“你不是淩紫沁,你又有什麽資格說這說那?你知道多少真相?不知道的人沒有發言權!她不知道的或是不敢說的,我來告訴你們!”


    滿臉都是諷刺的笑容,淩紫沁猜到眼前的素心影是當年那人的一抹殘念滯留此地,必然是尚有心事不得解脫,但是她今夜來不是來送她解脫的,她要讓素心影仔細品嚐難受的滋味!


    就像素心影曾經對她,對淩偌寒,對淩辰贇所做的那樣。陷入苦海之中,數年不得翻身。


    “在她死後,淩偌寒被淩將軍送入璟月宮身中奇毒,壽命不足一年,就算是這一年他也沒法像正常人一樣有尊嚴的活著,他現在服下的所有的藥都是劇毒,以毒攻毒有多疼你嚐試過嗎?別對我說你感同身受,你不是他,沒有在生死邊界上徘徊,被折磨得死去活來,就沒資格說身受!”目光冷然,在她每一次沉入淩紫沁的回憶中時,都會發現新的古怪之處。


    “素心影,我不會叫你芸娘,我不認識什麽芸娘,我隻知道有個人她將一對兒女逼上絕路,重複她當年的慘劇!你不配為人母,你也不配為人妻,你讓兒女因為你的關係被人覬覦,永遠活在陰影裏,你讓你唯一名正言順的丈夫淩將軍,在你與他共同生活的那幾年裏活得像個鰥夫,他要忍受發妻是個人盡可夫的蠢女人的事實!”


    淩紫沁真想狠狠捶打她自己的心,為什麽此刻她終於刺傷素心影,看到她的麵容越發愁雲慘淡,心口卻跟著一並悶痛。做錯這一切的全都是素心影,活該她生前死後都不得安生!


    “難道你以為他不懂你在利用他?碧血茶很金貴是不是?你的丈夫在你生前連碰都不能碰一下?那是你為了紀念誰才特意炒製的冷茶?一克千金價值連城?貴重到堂堂鎮國將軍要為你的奸夫守口如瓶?誠然我承認這裏麵確實有淩辰贇的不是,他沒有拿出身為將軍應有的氣概,沒有聲色俱厲的要求妻子給予他足夠的尊重。但是我很難不去想象,你在暗中使用了怎樣下三濫的手段去強製他不能靠近你!”


    素心影倒退一步,雙手緊緊抱住雙臂,雙眼浸滿晶瑩剔透的淚,淩紫沁不知道那是她的悔恨,還是她被拆穿真相後的丟臉。這場淚,來的太晚,而且素心影應該對哭的人也不是她。


    “你不愛他,為什麽要嫁給他?因為你想保命是嗎?還是說你當時是迫不得已的緩兵之計?總之這場大婚根本不是你想要的姻緣,這個男人再如何對你,也不是能入你法眼的角色,所以你就可以毫無顧忌的傷害他對嗎?僅僅因為你不喜歡他,卻不得不利用她,所以下手時毫不留情對嗎?不顧及一點點的夫妻情分,也從不給他一絲溫馨,時刻保持距離擔心被纏上對嗎?那你知不知道,對你而言隻是委屈的活著,對他而言卻是一生的折磨!你知道你有多殘忍嗎?因為你的存在,已經毀了多少人你知道嗎?你死了一了百了。別人呢?你有考慮過嗎?不能對丈夫盡到為妻之道,就不要結婚!不能對兒女盡到教養之責,就不要生兒育女!”


    整個大陣中都回響著淩紫沁尖銳的反駁,女聲突然戛然而止。翀白素從震驚中回神過來,緊緊將她抱在懷中,肩頭瞬間被熱淚打濕,那淚來的又急又凶。她心底掩埋了多少恨,似乎不隻是她的,如今還有淩紫沁的,一並釋放。被相依為命的胞妹親手殺害和目睹親生娘親冷血無情的遺棄相比,到底哪一種疼痛在沁兒心上刻下的傷痕更深,翀白素無法分辨。


    素心影一直噙著淚水,幾次努力伸手又幾次黯然收回,最後終於將手放在女兒肩上,“我知道是我不好,給你們惹下不少麻煩,所以你才要更加努力,去幸福!知不知道?”


    原來在紫沁眼中,她所做的一切都錯的離譜。可是再離譜,也好過她當年推演的結局吧。


    素心影心頭微沉,眼底卻不由自主的染上一層心碎的幸福,她的事不需要被女兒和丈夫知曉,她為他們做的所有準備就是以他們恨她為基礎,現在他們真的都在恨她,這樣很好。


    隻有他們恨她,才能得到她為他們布局的幸福。辰贇,紫沁,她在世間僅有的親人。


    紫沁還是不夠懂她,所以才會看不到她的幸福,她很幸福,一直以來都很幸福。淩紫沁狠盯著素心影,沒有放過她一絲一毫的神色變化,自然也看到她眼底的溫存,卻是恨得更加剜心,她竟然覺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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