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章天人之失


    湘月殿,水榭長廊。


    帝君莫欽承再一次拒絕太皇太後的提議,站在雲陌皇朝權力最頂端的兩個人此時俱是臉色鐵青,金色的龍袍被最後一縷寒風吹得獵獵作響,也許鼓蕩著龍袍的不隻是冬日的寒冷,更是胸中積壓已久的怨氣。莫欽承望著遙遠的天際,已久雪色昏沉,說是十幾年,在他眼底不過就是一夕之間,了無生趣的活著,和死亡比起來,沒有分別。


    他應該陪著她死,或許他沒有資格與她合葬,但是他可以陪她走完最後一段路,不是現在這樣,苟活人世。冰冷的目光如同心一般,冷清成深埋冰雪下的凍土,所有該死的人,皇族的世家的甚至妖魔鬼怪,每一個都還活著,隻有她一個人死了。一個人獨自上路。


    他成了雲陌帝君,應該說是成了莫氏皇族想要他成為的傀儡,他並不貪戀權勢,當年的爭權奪勢一朝屈於人下隻是為了保護她。到最後,保護她,已經輪不到他。


    太皇太後不再勸說,站在莫欽承身邊冷眼看著她一手輔佐登基的皇帝,他如今羽翼已豐,而她已然垂垂暮年,再也翻不起多大波浪來。也許當年她念著情分,唯一一次向先皇妥協的決定根本就是錯的離譜,若不是這樣,今日莫氏也不會遭此大劫!


    “皇上!哀家問你,你還想瘋到什麽時候?她已經死了,不單死了,現在還化作纏魂的厲鬼,難道皇上還要執迷不悟嗎?你要看著她在死後還不肯罷休的毀掉整個雲陌嗎?”


    伏魔大陣鎮壓龍尾,形成休養生息之勢,更是將整個雲陌的戾氣怨念都集中在一處,經過高僧多年的超度化解,從未出現過意外,今日大陣一毀,誰來超度那些戾氣深重的亡魂?


    莫欽承轉身回望,“朕當年已經為了雲陌毀了她,現在為她毀了雲陌有何不可?當年太皇太後就是用這句話逼迫先皇將她送入伏魔大陣是嗎?然後在她妊娠六月之時,逼著她不吃不喝跪在庵中誦經念佛?當日你明知道心影懷著的是攸關雲陌盛世的天女,還是幾番對她出手,想將她置於死地。口口聲聲都是雲陌天下,莫氏未來,但是所做之事卻正是背道而馳。朕十分好奇,到底是誰給你的雄心豹子膽,如此居心叵測的淩辱她?”


    太皇太後臉色鐵青,“什麽叫居心叵測?皇上就是這樣看待哀家所做的一切?哀家輔政多年,可曾做過一件對不起雲陌之事?皇上說這話,是指責哀家要毀掉雲陌江山嗎?笑話!”


    莫欽承眼中閃過無數狠戾,最後開口時卻是異樣的輕描淡寫,“你確實沒有做過一件對不起雲陌之事,雲陌的江山也不會毀在你手上,但是朕可以告訴你,你會親眼看到山河淪喪璟月倒塌。你沒有毀掉雲陌,但是你毀了莫氏皇族的未來,自從朕被你強行推舉為太子繼承皇位之後,每一個莫氏子孫都會為你當年的罪無可恕付出代價。”


    “身為帝君就要無情無心,這句話是沒錯,所以你強迫每一個有可能成為太子的莫氏子嗣都必須不動情心,他們在外麵的所作所為,每一分光彩照人都是如你所願一般奪目。他們按照你的要求成為你想要的模樣,然後在暗地裏,為了發泄怨氣奸淫擄掠無惡不作。時至今日,朕相信你已經發現錯了,玉王太過放縱,縱情於自以為是的**中越走越偏,無法再成為太子的好人選,所以才會收回那些埋伏在太子府門外的殺手。紹蘭那孩子從來都沒有入你法眼不是嗎?所以你才沒有像毀掉苕胤一樣,從一開始就布下殺招。”


    太皇太後驚愕的倒退兩步,他怎麽會知道這些事情?她秘密派人勾結蘭若蠱師伏擊淩紫沁,隨後又暗殺小皇子之事,她做的十分隱秘,甚至連知道這件事的心腹,跟了她三十年的老公公也被她秘密處決!為什麽皇上會知道這件事?


    盡管心中七上八下,但是憑著多年伴君的經驗,她還是很快鎮定下來,“不是哀家想要放過他,而是他如今已經成為唯一的人選,哀家再不樂意,也不能讓雲陌江山落到旁係手上!”


    開口之後太皇太後的氣勢又重新回到身上,“皇上之前不是也默許哀家的作法嗎?直至今日,哀家還是覺得玉王比起紹蘭更適合成為未來的皇者!不是因為紹蘭太小,哀家信不過他的能力,而是心性!玉王行事頗有先帝莫少湖之風,拿得起放得下,紹蘭卻癡迷於情字!”


    “一個為情所累的男人,隻能是庸人,不能成為帝君!”太皇太後氣勢不弱,卻在對上莫欽承冷厲的視線時,心頭瞬間揪緊,“皇上可曾記得先帝當年是如何保住雲陌江山?”


    莫欽承皺眉不語,時過境遷,如果沒有當年的莫少湖,就沒有今日雲陌,但是雲陌不能一直按照最初的模樣走下去,否則遲早會像當年的大啟皇朝一樣覆滅。他不能眼看著雲陌毀在他手中,千年盛世太過夢幻,莫欽承不願去想一千年或是一萬年有何差別,他能做到的隻是選出一個能在權力的**下自律的皇嗣,接替他的皇位保住百姓的風調雨順。


    太皇太後卻以為是她的話起了作用,更加急切的開口趁熱打鐵道,“百年之前風幻皇朝開國皇帝愛上大啟孫皇後,愛到舍生忘死最後將江山拱手讓人,隻為求得一夜相守。但先帝少湖卻抵擋住美人計幾番遊說,這才保住雲陌萬裏江山,上天也慨歎先帝的用心良苦和遠見卓識,百年間再無天災地裂山河移位之事。反觀強盛如大啟,占據天下三分其二,卻隻存在幾十年就成為過眼煙雲。他們的名號都被後世記入史冊,一個是**熏心拱手送出江山的昏庸敗類,一個是教子無方善弄權柄的勢利眼,隻有先帝才是攻守兼備才德俱佳的帝君!”


    “難道皇上就不想想這是為何嗎?就是因為先帝比他們更加明白什麽是皇權!皇權不是建立在民心向背上的,書裏那些聖人所言什麽載舟覆舟都是騙騙後人的鬼話!真正的皇權就是掌握在皇室嫡係血脈中對於維護權勢的與生俱來的天賦!玉王有這樣的天賦,他的問題僅僅出在如何更加穩妥的操縱權臣權衡關係,但是哀家在皇上的其他子嗣身上根本沒有發現這樣的能力!”太皇太後麵沉似水,“沒有帝王之心的人,就算熟知所有的為君之道,也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帝君。哀家相信皇上對於這一點,應該比誰都更加了解!”


    莫欽承淡然應聲,“朕確實不配為君,在做出那樣狠心絕情忘恩負義的事情之後,朕每一夜都會做惡夢,在懷疑皇權至上的根基到底有多少正確。一直以來,你都告訴朕所謂的帝王之心,就是肆虐天下的霸氣和認為一切都應該順心如意的私情。以天下為家,是朕這一生聽過的最殘酷的話,你對玉王也是這樣栽培的是嗎?莫君苧之事,也是你授意流光去做的是嗎?除了流光重嵐,你還在玉王身邊安插了多少眼線?是不是也像當年對朕做的那樣?”


    “如果被世人得知,如今天下第一的用毒高手不是邪醫冷瞳,而是本朝太皇太後,是不是很多至今未掀開真麵目的死亡,都會有個最終的了結?”莫欽承露出淡淡的笑意,鳳目死死的瞪視著眼前的婦人,她那雙保護得異乎尋常的手還是會露出破綻的,藏得再好不等於沒有做過。隻要有一點點的蛛絲馬跡,凶手遲早會顯出真容,這才是為何紫沁那丫頭不肯給少白機會的原因。以她現在的身份和實力,能夠逼退一個不是太子的皇嗣,卻不能與雲陌最尊貴的女人相抗衡。所有的示弱,強勢,不容反駁,都是她用來周旋的手段。


    如此複雜的心思,如此困難的製衡,莫欽承猜想不出淩紫沁究竟為這一日籌謀多久!


    是從鎮國將軍第一次進宮退婚開始計算,還是從她浴火重生的那天算起?


    如果是前者的話,莫欽承不得不為她的多年隱忍所折服。可若是後者的話,這樣縝密的心思,他那些不成器的皇兒們沒有一個是她的對手不說,甚至連給她提鞋都不配!


    紫沁那丫頭與心影完全不同,心影更傾向於皇族,而她似乎與世家子嗣相處得更為融洽。雖然當日紹蘭成為太子之時,她表麵上欣然應許大婚之事,但是莫欽承還是看得出那微冷的笑意之中帶著淡淡的不悅。她的應許隻是無可奈何,她沒有看中任何一個莫氏子嗣,紹蘭能夠靠近她的原因非常簡單,她無法一再拒絕皇族的示好,即便這樣的示好帶著強製的意味。


    接受與忍受同時放在麵前時,她選擇接受事實,並且極力將紹蘭培養成她想要的模樣。而且莫欽承看得出來,在四國皇族中,隻有兩個人能夠得到被她正視的資格。除了他的小皇兒之外,還有一個就是最近才現身的夜無殤。


    太皇太後臉色終於徹底變了,驚慌轉眼間變成惱羞成怒,“皇上比哀家想象中的聰明!”


    “但是沒有太皇太後聰明不是嗎?”莫欽承轉身看向天邊,何時才能再看見落雪?就像她當年第一次倒在他懷裏的那一日,大雪紛紛揚揚遮天蔽日的飄落,他在雪中喚著她的名字,幾乎以為失去她,哭得撕心裂肺。然後她終於重新溫暖起來,對他露出一個絕美的笑容。


    “先皇死於毒殺,驚雷也死於毒殺,還有許久後朕的皇兒,雖然外表看上去是死於溺水,但是有人在幾年之後告訴朕,他其實也死於毒殺。而且這種毒世間難尋,煉製這種毒所需的幾味藥材都是普通人無法觸及的,連碰一下都會死傷一片的劇毒之物。這種毒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做謫仙,意思是說即便是仙人下凡也救不回必死之人。但是朕當時始終猜不出是誰在宮中下這種殺手,於是很多人都在朕的猜忌中喪命,因為朕不允許再有這樣的事發生!”


    莫欽承低下頭,眼中無數光芒碎落,當年的他何其愚蠢?甚至懷疑是心影下毒暗殺。


    “直到她也身中奇毒,朕才開始懷疑到你身上。她在將軍府,內外都有三隊來路不明的人馬保護,紫苑閣更是機關重重,她又極少出府。到底是如何中毒的?機會隻有在她入宮時,那些流水席,端上菜肴的宮人,擺放酒樽的侍衛太監,於是朕又大費周章的暗中解決掉不少人。但是仍舊沒能阻止悲劇發生,她妊娠六月發現胎兒幾乎不保,隻得再上靈隱寺。天心大師教給她的保命之法,就是將毒過繼到胎兒身上,這樣一來生下的必然是死胎。就在她猶豫不決的時候,你發現她預產的日子就在仙人指給雲陌的天女的生辰八字左右!於是你不得不將她接近宮中,暗中下了解藥,可是事到此刻已經不是你想解毒就能解毒那麽簡單。”


    “她體內的毒雖然可以清除,但是隨著骨血一起進入胎兒體內的那一部分卻無法完全解開!於是解了又中毒,中毒又解毒,反複數次之後,她終於也發現事情不對。再加上她當時已經發現五髒六腑都被毒物侵蝕,即將命不久矣,不願害了孩子,所以幹脆以全部元靈結成禁錮,在女兒體內落鎖,將神族本源與劇毒鎖在一起。這樣漸漸成熟的神族本源因為沒有外在的損耗,就會一直強過體內的毒性。所以十六年來,淩紫沁都像凡世中的女子一樣長大成人,看不出一點點神族後裔的模樣。直到她在金殿自盡,重傷之下觸動體內神力,才有了寒毒纏身幾番在生死邊界來回的折磨。而你為了挽回當年的過錯,不得不另辟蹊徑,以人身培養熔陽之毒,準備在將來的某一天,讓他們在一起,奇毒自然可以解開。”


    “可惜的是,你無法選擇朕後宮孕育龍種的嬪妃為主體,一來是因為她們不是習武之人,身子骨不比素心影那般結實,二來則是因為她們沒有一個順你心意,通通懷的是公主。因此到最後你不得不選擇莫少白,因為他的娘親驚雷,當年是心影的身邊人,誕下的子嗣又有著與生俱來的強大元靈,最適合成為你股掌之中的玩物。所以你精心栽培,為了讓少白成為太子,好能名正言順的迎娶將軍嫡女,於是毒殺了朕的大皇兒,讓一切水到渠成。”


    “既然皇上已經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準備如何處置哀家?”太皇太後似乎突然老了幾十年,她籌謀一生,從庶女之身成為宮女,爬上貴人,生兒育女再嫁禍皇後,然後看著兒子駕崩,一步步走來,從未有人像莫欽承一般看透她的種種心思。雖然裏麵有些臆測錯得離譜,但是無論怎麽說大部分都是對的,她也懶得去糾正,她沒有看錯他,他確實聰穎過人。


    “為了幾個死人,將輔佐兩位帝君的太皇太後當眾處斬,你覺得如何?”莫欽承依舊淡淡開口,如果是當年他真的會毫不猶豫的處死這樣一個毒婦,但是現在畢竟不是當年。


    太皇太後仔細整理著繡有金鳳的棉袍,十根青蔥玉指透著瑩瑩之光,根本不像是遲暮老人應有的肌膚,她整理的那樣仔細仿佛身旁根本就沒有人正在問她想要怎樣死一般。


    但是她終於還是聽得清清楚楚,沉默隻是瞬間破碎的幻影,當她開口的那一刻,她又一次變成了尊貴無比的太皇太後,“當眾處斬太痛快,皇上仁慈有餘而果決不足!這樣的人,應該被施以同樣的手段,在極度的痛苦之中受盡折磨再死去,以解皇上心頭之恨!”


    聲音擲地有聲,本以為莫欽承會立即順水推舟,怎料雲陌帝君隻是輕聲笑著搖頭。


    “朕素來不喜歡血腥之事,又怎會突然變成另外一個人?朕隻想知道,你為何這樣做?”


    太皇太後微愣,風光褪盡,隻剩滄桑。無數年光陰荏苒從心頭閃過,當年她為了登上皇後之位而色誘宰相時,那個早已記不清麵容的男子曾經抱著她說過一句令她刻骨銘心的話。


    她的一生,也就活在那句話裏,盡管宰相很快就縱火自盡而死,但她永遠記住了那句話。


    “曾經有人告訴我,他知道我所有不堪入目的手段,卻還是選擇幫我爬上龍床。因為他已經發覺莫氏皇族後世子孫缺乏先帝的決心,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心才是帝王首先應該擁有的鐵腕。他幫我的那天起,逼我發下毒誓,我的一生都要獻給莫氏皇族,讓莫氏成為天下共主,讓先帝的子嗣永遠在這片山河的頂端繁衍生息代代不絕。”


    為了最初的誓言,無論做出怎樣不可原諒的錯,身後背負怎樣的罵名她都心甘情願。


    不悔,要做到一生不悔,該有多難?


    她入宮之前並不是飽讀詩書的女子,在宰相教她識字斷句之後,她才知道原來她的名字就是永不後悔的意思。永遠,她窮盡畢生之力,讓她的永遠與莫氏皇族生死與共,便是不悔!


    “皇上知道的天人一語,其實並不完整。”太皇太後亦望向遠方,“流傳下來的天人一語是被先帝篡改過的,宰相與我當年找到先帝一本小記,上麵寫著先帝的擔憂。其中便有關於天人一語的詳細記錄,先帝毀了後半句,是他太過仁慈。仁慈過頭,就是愚蠢。”


    “後半句是什麽?”莫欽承將信將疑,他知道的終究是太少了!


    “若莫氏無法得到此女,則山河易主,骨血淪亡,蒼生動蕩。不如,趁早除去,以絕後患!要殺她還是要留著她,從來都沒有過定數,我曾經以為逼迫她靠近皇上尋求保護才是最好的辦法。直到最後才發現大錯特錯,錯到無法彌補。她雖死,卻留下那個天女。”


    “淩紫沁究竟是天女,還是妖女,都在皇上一念之間。哀家終於可以放手遠去了。”


    太皇太後沉聲開口,從今日起,她的擔心她的憂慮便交給別人去操勞,她終是老了。


    當年她一心想著莫氏一統天下,如今眼看著一切都將落空,她又何必再守在禁錮她一生的高牆之內?不如歸去,尋一處世外幽山,了此殘生。


    莫欽承看著她,在她眼中看到一個老人最後的光芒,如雲煙消散,恨卻已經來不及了。


    如果恨她,可以換回心影的一條命,他絕對會用盡一切手段。


    隻是沒有如果,沒有重來,就像世間沒有第二個同樣的女子能夠撥動他死寂的心一般。隻是,在經曆莫氏如此多的爾虞我詐之後,她還願意成為輔佐明君一統天下的天女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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