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四章天海浮燈


    入夜,建木城,天海客棧。


    長街無盡,數不清的各色花燈從建木城一直延伸到東海邊緣,遠遠看去,似乎照亮一夜海水,迎接海神的降臨。東海建木因為毗鄰東海,被世人奉為最接近上古神祗的地方,素有海內仙域之稱,它也是整個雲陌皇朝唯一一座終年不會關閉城門的不夜主城。


    每當夜幕降臨,整座建木城就沉浸在燈火通明中,這也是建木一天之中最繁華的時刻。遠途而來的商旅取出他們精挑細選的貨物,隨意鋪就在街邊,任由過往行人挑選。遠遠看去,整個建木都洋溢著濃鬱的異域氣息,無數奇光異彩一路蔓延向東海邊緣,燈火似要吞沒海。


    建木城中最豪華的客棧,今夜卻反常的沒有多少燈火,與喧囂的商街格格不入,偶爾有過路的行人好奇的向掌櫃的打聽,就會被告知,有位恩主出手闊綽,包下整間天海客棧半月,所有的費用都早已直接用黃金付清。一旦有人詢問恩主是何人時,掌櫃就笑笑不再說話。


    龍傾站在最頂層的客房向外望去,目光落在與夜色交接的海水上,海天一線的邊界並不分明。他不知道還要在這裏等多久,甚至都不知道是在等誰,那日的吻就像一個白日沉淪的美夢,虛幻到瞬間破滅。她就在他隔壁,每天壓著畫扇出門,走到東海邊上,用著他從未見過的陣法。被生擒的畫扇似乎並不在意被行人圍觀指指點點的狼狽,依舊是得道高人的模樣,而一身墨染長裙的淩紫沁從那日起就再也不曾開口說話,甚至連照麵的次數也是屈指可數。


    他將她帶來這裏究竟是對還是錯,龍傾不知道。隻是,當她看向他時,星眸閃過道道金芒,那樣貴重暖意的色澤卻刺痛他的眼,平靜不起波瀾的目光比利刃更傷人。


    “少主,巫醫神子正在趕來的路上,要不要攔截他?”明月從門外走進,一眼就看到桌上擺放著的精致菜肴一下都沒被動過,可憐天海客棧最負盛名的全魚盛宴根本不被賞識。


    剛去隔壁撤下冷掉飯菜的明月非常清楚,少主整顆心都懸在淩小姐身上。


    外有勁敵,巫醫神子可不是好相與的角色,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似乎少主吃了暗虧。


    “不必。”龍傾沒有轉身,目光卻從遠方收回,她的心在他身上縱有三千男子又何妨?


    可他卻根本不知道,此刻還有什麽能夠讓她封存的心湖泛起波瀾,靜得不容人親近。


    東海神殿,不是憑他一人之力可以進入的,翀白素有著比他更強大的力量和更蠢的心。


    “啊!”房門外突然傳來淒厲的慘叫聲,聲音分明是畫扇,主仆二人頓時向門外衝去。


    淩紫沁站在窗前正在勾勒著一個極難繪製的符咒,當日隻是匆匆瞥過一眼,又是借著蒙蒙月色,因此記得並不真切。在隨時可能被毒蟲野獸攻擊的深山老林中,她沒有多少時間去銘記一個當時全然派不上用場的鬼畫符,而今夜卻突然有所領悟,隻是記憶模糊。


    慘叫聲突然從門外響起,淩紫沁臉色一沉,黑色的長袖疾風般襲向大門,勁力卻也全部停在木門堪堪交接的地方。出手的瞬間,同時揮出的靈引察覺到門外除畫扇外,再無旁人。


    他要裝神弄鬼,她便由著他去,但是她沒有心情陪著他玩。


    龍傾衝到門外時,被眼前的場景驚得倒退兩步,撞上跟著追出房的明月身上。


    主仆兩人站在門前,眼睜睜的看著被鎖在走廊法陣中的畫扇此刻整個人已經有一半化為柳枝枯木,幹枯的柳枝上泛著道道青色的暗光,極像新近鍛造而成的利刃,幽光閃現。


    “救我……”法陣中的畫扇向著龍傾伸出手去,手指剛一碰到法陣外圍不時出現的淡紫色光芒,就猛地出現一縷黑煙,皮肉悉數消失不見,隻剩下虛假的血肉下柳枝枯敗。


    “別碰他!”緊閉的房門裏傳來一聲低斥,紫芒猛地加深,暗色成繭,將道人罩在其中。


    畫扇掙紮不休,身體撞向禁錮他自由的法陣,但是無濟於事,巨繭完全成形隔絕一切聲響。龍傾挑眉,不知該作何反應,眼前的紫繭比起當日將軍府上困鎖婦人們的雪球更勝一籌。


    他和她中間,隻隔著一扇雕工精巧古樸雅致的木門,他卻覺得遠在天邊。


    “紫沁。”眼神示意明月不許跟來,龍傾低聲開口同時推門而出,他們應該好好談談。


    “別過來!”淩紫沁背對房門站立,沒有回頭,被神力牽扯著寒露不得安生,疼痛蔓延。


    從龍傾的角度看去,隻見女子雙手似乎在心口按壓著什麽,聲音也不易察覺的發顫。


    “你出去!”額間微熱,自從第一日到建木出手破陣之後,神力就開始失常,湧動的暗金色將眼前的一切染上色澤,一切仿佛都停留在無數個永遠回不來的昨天裏,天色昏黃。


    曾經的朦朧美好卻再也回不來,沒有人像她這樣,被自身的力量禁錮在昨天無法掙脫。


    目光瞪視著窗外,身後步步逼近的腳步聲讓她更加心煩,“夠了!別過來。”


    龍傾停在原地,微愣片刻,隨即大步上前,伸手扳過女子愈發纖細的身子。


    淩紫沁雙手擋住麵容,呼吸微亂,原本應該由墨色統領的夜幕與海域通通化為暗金色,體內躁動的狂熱激起胸腹最深處的冰寒,怪異的力量四下亂竄,讓她很難再維持應有的冷靜。


    執拗的扭轉身形,直覺告訴她,她此刻應該毫不鬆懈的盯住那片看不到盡頭的海域。


    無數有關於東海的傳說,到最後都沒有一個完整的結局,在探子整理不出脈絡的流言蜚語中,東海神殿的存在卻從未被人否認過,即便在神族嫡係骨血被滅族的千年之後,仍然有人聲稱親眼見到過消失已久的神祗居住的神殿。甚至在一份密報中,還夾著一張圖樣,那上麵的花紋不屬於四國也不屬於世家。不知名的異獸,模糊而遙遠的場景,原始的交媾。


    許多細節因為時光的變遷而無法推演出最初那一刻降臨時的神跡與契機。


    在她所有銘記在心的關於神族的相關中,有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為何神族要供奉上古異獸?一切變得並不合理,如果神族以上古異獸為尊,就不會在千年前與異獸為敵!


    想來也許當日素心影的話未必就是錯的,命運安排她重新來過,或許就是讓她經曆一遍過去不曾有過的事,所以她這一世的遭遇才會如此坎坷。


    參不透的情字,探不盡的秘密,甚至來不清想清楚到底哪些才是真正的心事,哪些隻是事到臨頭不得不為的亂事。咬緊牙關,她怕到最後她也會變得和別人一樣,遺落初心。


    “別管我。”龍傾不顧她的反對,執意一手從後麵環住纖腰,一手溫柔的覆住她的手。


    “龍傾!你給我放手!”耳邊響起炸雷般的刺耳尖叫,不似以往的平靜,倒像是傳說中人魚淒厲的悲鳴,下一刻龍傾驚愕的看到暗金色從淩紫沁指間暴起,不思議的角度扭轉過纖腰,掐住他的咽喉。


    窒息的恐懼沒有映入眼底的那雙冷冽的雙眸更加駭人,所有瑩白被暗金色取代,黑色的瞳孔被擠壓成一線極細的黑絲。


    “沒什麽可怕的!紫沁,看著我!”龍傾眼前陣陣發黑,所有的力氣都用在環住她的腰,隻要他一放手,她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懷裏她全身顫抖,幅度很小,她努力壓抑著心底的驚惶失措,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


    暗金色越來越濃,漸漸遮擋住全部的景致,耳邊傳來龍傾焦急的呼喚,聲音微啞,她知道她正在做著傷害他的事,可是卻無法停手。不能鬆手,也不敢鬆手,海浪湧動的聲響回蕩在前後左右每一個地方,鬆手就會被頃刻卷走,無論此時抓住的是什麽,都絕不能放開!


    “動手!”明月跑進客房時,龍傾已經忍到極致,腳下泛起的層層金光示意著隨時失控。


    明月牙一咬眼一閉,劈手成刀向女子砸去,他是做了什麽孽,竟然惹得少主命他去死。


    一聲悶響,黑色長裙的身影倒在地上,暗金色隨之散去。


    “放貧道出去!隻有貧道才能救她!神族不能在東海外覺醒,否則必會龍筋盡斷而亡!龍傾,你的滅神咒幫不了她!快放貧道出去!”門外畫扇叫聲驚悚,明月聞言回頭,隻見無數柳木枯枝上頂著不多的血肉,那些血肉一被紫芒碰到,就不停燒焦落地。


    “去關上門,不用管他。”龍傾抱起被打暈的女子,向床榻走去。黑芒在掌心中燒成黑焰,隨即黑焰頂端灼燒成純粹的元靈,瑩白柔潤。誰說他不能救她?


    海外多異人,邪醫一族向來以柳枝接骨為不傳之秘,樟柳多妖極易為秘法巫術所用,眼前這一個是人是鬼都不知道,龍傾根本不可能相信他的話。


    真正的畫扇去了哪裏?這一個又是誰?他能察覺到她心中似乎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比他更為了解。自從進入建木城之後,她已經開始出現真正的神族後裔該有的模樣。


    “少主!快看外麵!”明月關上門,剛一轉身突然看到窗外的天與海的盡頭出現奇景!


    龍傾起身,奔到窗前,窗外長街上的花燈一盞接著一盞熄滅,整座建木城迅速陷入黑暗之中。海天交接的地方,一盞巨大的花燈從浮出海麵,瞬間點亮整個沉睡的東海。


    床榻上一聲輕響,龍傾愣了一下,瞬間回頭,隻見淩紫沁不知何時轉醒,拉開門就向外衝去,耀眼的暗金色長綢卷過半人半妖的畫扇一並消失在門外。


    龍傾立即從窗口跳下,追在那縷金色後身跟了過去,建木城中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家家閉戶,夜夜熄燈,適才還燈火通明的建木,此時已經被黑暗籠罩。濃重的夜色下,不知是從何而起的誦經聲慢慢響起,龍傾隻覺得魔音穿腦也比低沉荒涼的經文要好得多。


    誦經聲一起,前方疾風般前衝的淩紫沁頓時腳步慢了下來,但也隻是瞬間,腳程又猛地加快。龍傾跟在後麵越發吃力,但是沒奔出多遠,他就看出她的目的地,正是建木城外幾十裏遠的東海邊。那盞花燈就是通往東海神殿的大門嗎?可是它在海的盡頭,如何才能登上?


    巨大的花燈浮在海麵上,就連建木城的城牆也沒有花燈高。


    龍傾跟著一路奔去,早將身後追來的明月等人遠遠甩開,可是前麵的女子身形一抖,猛地從他眼前消失,連著畫扇的慘叫聲一起消失。


    憑空消失,最後一個腳印就留在他此刻站立的位置,一些散碎的樹皮落在一旁。


    腳步驟然停滯,龍傾站在原地,四下裏古怪的誦經聲越發響亮,震耳欲聾的聲音,古怪的字眼。除了知道那是經文之外,卻連一句也聽不懂,他們到底是在向著哪位神明祈願?


    “紫沁!你在哪?回答我!”撕心的呼喊聲被誦經聲掩埋。


    片刻後,誦經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處而來的沉悶的聲音響起,先是沙沙的聲響,然後是清泉流過的叮咚。龍傾循著聲音望去,借著上娥眉月稀薄朦朧的光暈看到一個巨大的海貝。海貝通體瑩白,懸掛在一扇緊閉的木窗上方。


    古怪的聲音正是從海貝那裏傳出來!似有所悟,再看向其他木窗,也一並高掛海貝。


    有些海貝作響,有些則毫無聲息,他追著一個又一個發出響聲的海貝彎彎轉轉最後竟然走回天海客棧大門前。大門敞開,老掌櫃站在門邊上向外眺望,看到龍傾回來好似撞見鬼一般,立即啪的一聲和上門。


    “少主!”龍傾上前推門時,身後傳來明月氣喘籲籲的聲音,“少主怎麽又跑回客棧了?”


    身形僵硬,龍傾遲疑的轉過身來,眼裏無數暗芒閃過,“你說什麽?”


    明月停下腳步,一下攤在地上,自從進入建木城淩小姐就像變了一個人,現在連少主都變了。他們到底在做什麽?一個跑著跑著就沒有蹤影,另一個已經跑回客棧大門六次之多!


    “少主這是你第六次跑回客棧!”大汗淋漓的明月也看出事有蹊蹺,究竟問題出在哪裏?


    “紫沁人呢?”龍傾問完,就看到貼身影衛緩慢而沉重的搖頭,心也跟著沉了下去。


    夜空中突然盛放一朵奪目的光華,龍傾遠眺海上花燈瞬間不見,天海深處重新沉浸黑暗。


    建木城中花燈由城門處向著城中央一盞接著一盞亮起,沉重的聲響傳出很遠。


    緊閉的門窗漸漸開啟,城中剛剛還不見蹤影的百姓和商旅從各個院落中走了出來,長街又恢複喧囂,一切就像從來沒有發生過那樣。一切被淹沒在繁華重現的昏黃燈火下,似乎那樣的海上浮燈根本不是什麽值得人驚異的事,似乎那些海貝古怪的聲響與逝去的亡魂無關。


    但是變化格外明顯,行人紛紛繞過龍傾主仆,有些幼童躲在角落偷窺,目光好奇又敵意。


    龍傾與明月對視一眼,伸手推開天海客棧的大門,有些事隻能找掌櫃的去問。


    從後院翻出老掌櫃時,一把年紀的老掌櫃躲在床下哆嗦著,聽到門聲險些嚇暈過去。


    直到他看到龍傾主仆兩人腳下有影子,這才安下心來,好半天才講起建木浮燈的舊事。


    東海浮燈相傳是上古異獸的招魂燈,千年前異獸雖被神族擊潰,但是在東海上散落無數的殘魂,它們既無法回到異獸中,也無法輪回轉世,在神族嫡係的骨血絕跡東海神殿之後,那些殘魂怨恨慢慢成為操縱踏入東海生靈存亡的神祗。後來不知哪位金仙緣起下凡,在東海的另一邊煉製一盞巨大的浮燈,收攏當年異獸留下的殘魂。


    浮燈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出現在東海與天相接的地方,相傳有緣人才會看到那盞燈,金仙曾經留下遺訓,建木百姓不得找尋浮燈,也不得駛向東海的另一端,否則必遭天譴。


    而尋常人雖然看不到海中浮燈,卻可以憑借仙人留下的海貝和花燈知曉浮燈的出現。海中浮燈升起,海貝會發出異獸喪命前的嘶鳴,此時建木百姓紛紛以密語誦經驅逐冤魂,花燈明滅可知浮燈何時起落。傳言經過數代之後,早已失去最初的模樣,時至今日已經演變成隻要建木城中的花燈一滅,所有百姓就會立即躲進房屋躲避異獸冤魂的侵襲,直至花燈重燃。


    “傳言有沒有說過,有緣人看到浮燈之後,會如何?”


    龍傾臉色微變,她的消失定然跟那盞燈脫離不了幹係,如果當年的金仙口中所謂的有緣人是指神族骨血,那麽她現在又被帶去何處?他竟然讓她就那樣消失在他眼前,而他竟然中了**陣,繞著客棧空跑錯失良機。心底悔恨不已,隻剩下必須救回她的念頭。


    老掌櫃搖搖頭,看向龍傾身後,不用猜也知道是誰出了事。


    “公子不必再找,如果在浮燈出現時丟了什麽人,隻怕是被冤魂看中,一並帶去東海永不超生了。我看公子的裝束不是附近大戶也非商旅之人,來到此地便是命。一切都是注定。”再起的沉悶聲響伴隨著大地的震顫,老掌櫃苦笑一聲,伸手指向窗外,“公子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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