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五章蘭傾天宇


    雲陌,寒月邊關。


    夜深人不靜,雲陌大營中巡夜的兵卒隊隊而過,火光照亮著大營中的每一處。


    邊關戰事總是瞬息萬變,但是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更加危急。淩辰贇已經整整三日三夜不曾合眼,挑燈夜戰,中軍帳中各路探子送來的消息堆了整整半張桌案。


    他的大營就駐紮在寒月城中南部,此城地處雲陌邊關,一年之中往往是一半時間在行商,另一半時間用來備戰,因此南部常年空出沒有普通百姓居住,是專門為邊關將士準備。近幾十年來,這裏就是鎮國將軍淩辰贇的第二個家,他呆在這裏的時間遠遠多過回到都城與家人團圓。城中百姓早已習慣兵荒馬亂,隨時都有動蕩襲來的生活,因此往往是城外大軍交戰,而城內三麵繁華太平。原因無外乎是他們堅信隻要有鎮國將軍在,寒月城堅不可摧。


    而淩辰贇也確實如同他們殷殷期盼的那樣,從不辜負,寒月城從未被攻破。即使是在數年之前的那場混戰之中,蘭若永夜兩國同時兵臨城下,戰事膠著整整四月,守城的兵卒死傷慘重,寒月城也從未破過,甚至就連城牆也沒有多少損傷。


    當兩月未露麵的淩辰贇從城牆上緩步走下,高聲宣布圍城之勢被破後,整個寒月城的百姓都跪地高呼鎮國將軍之名,齊齊稱頌他的英勇無雙。戰無不勝的名字也就此傳揚開去。


    他在,寒月城就在,隻要有鎮國將軍在,寒月就是永遠也不會破的邊關。


    但是就像所有的美夢一樣,醉時容易,醒時難,卻是再艱難,也有醒來的一日。


    在無數關於淩將軍因為嫡女被退婚一事而永遠不會再回到寒月城的流言蜚語肆意而起時,鎮國將軍單人匹馬的返回邊關,懷揣著金光閃閃象征無上權勢的聖旨。


    此時,寒月城之圍已經足有半個月,守城將領昏迷多日,醫者看過那個傷口,傷口傷及骨頭,即便敷上最好的傷藥,也不見好轉。城中人心惶惶,不少人開始向其他的主城逃竄,但是更多的人則在期待著,時日越久他們就越像是驚弓之鳥。


    皇族絕對不會將邊關重地拱手讓人,但是如果派來的主帥是一個碌碌無為之輩,那麽後果就難測了。之前更有風言風語傳出,據說玉王殿下要求親征。所有人都知道那位玉王殿下,有著一副整個雲陌堪稱最完美的皮囊,翩翩佳公子,相傳有女子被他看過一眼之後青燈古佛了此殘生,再也不願被凡夫俗子濁了眼。但是沒有人知道他會不會領兵打仗,畢竟雲陌玉王雖然上過戰場,但那些事太過遙遠。比不上日日年年駐守此境的不敗將軍,萬眾所歸。


    更讓人憂心的卻是一段情事,雲陌玉王金殿退婚的苦命女子正是鎮國將軍府上的嫡女,而後又傳來嫡女天人之姿,被帝君親口封為天下第一美人兒,玉王動情追逐與當場太子莫紹蘭兄弟鬩牆的傳聞。種種傳聞加在一起,百姓心中存疑,擔心玉王會因為私怨會對寒月城不利。不少人暗中為將府嫡女抱屈,被皇族紈絝纏上日子一定不好過。


    鎮國將軍回到寒月的消息確實穩定住人心,但也隻是幾日的功夫。因為就在兩日前,將軍命人在城牆上貼出告示,入夜之後任何百姓不得出門,數十年不曾有過的宵禁拉開帷幕。


    人心再次動蕩,因為越來越多的黑甲兵卒出現在街頭。


    那些黑甲上麵都雕刻著破除巫術的法陣,那是數十年之前的一場混戰留存下來的古物,還有沒有效力誰也說不清楚。當時的鎮國將軍還不是淩辰贇,當時的混戰還有巫師秘法師偷偷放著陰招,因為雲陌自立國之初就打壓巫術秘法一流。那場大戰寒月城付出極大的代價,就在城門即將被攻破時,大巫霽媃姌挺身而出,以一己之身阻攔數萬兵馬,無數人的斷肢殘骸飛舞在半空中,勾勒成史書上最血腥的篇章。從此四國征戰再也不許動用巫術。


    黑甲就是當年從蘭若將士的屍體上剝下的戰利品,蘭若奉行巫蠱之術,因此他們的盔甲上都有巫師雕刻的法陣。據說那些東西能夠驅邪,也有人說穿上黑甲就能識破偽裝的妖物。


    而今,黑甲兵卒日夜巡城,且是鎮國將軍回城不久親自下令,百姓紛紛猜測蘭若暗中違反四國契約,放出妖物騷擾寒月城。謠言日盛,隻缺少證據,就是處斬妖物。


    “將軍,那東西又亮了,而且越來越亮。”副將盯著大帳角落裏的古燈,坐立難安。


    淩辰贇從桌案上抬起頭,不由得皺眉,古燈確實亮了許多,但還是黃色,明晃晃的跳動著,“不必心急,黃色再亮,也還是黃色。”


    話雖如此,鎮國將軍還是起身走向古燈,仔仔細細的端詳起來。


    說不緊張是假的,他領兵數年從未有一次像是這一次一樣手足無措。


    以往與他對陣的是人,活生生的人,操著異域口音的強壯的將士,蘭若也好永夜也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沒什麽了不起。最不濟便是沙場受難馬革裹屍,他知道每一次從戰場上活著回來,都是僥幸。再訓練有素的將士,也隻是略微提高活下來的可能,沒有十足的保證。


    但是這一次就完全不同,他不知道即將麵對的是什麽。蟲子?飛禽走獸?還是什麽人?


    兩眼一抹黑,什麽都不知道,這種感覺最能逼瘋一個人,他卻不能瘋也不能逃避。因為他是主帥,甚至連退後也做不到。他逃了,寒月城就倒了,寒月一倒,雲陌江山一覽無餘。


    他要守住這裏,後麵的事情他相信偌寒會盡最大的努力,他再不願去相信也必須相信,他的女兒有人替他照顧。帝君,世家神子,還有年紀雖小初動情的太子殿下。


    用力甩開心中繁雜的思緒,淩辰贇盯著古燈頂上寶珠的古樸花紋,那些花紋依舊是木料的本色,沒有一點點變紅的跡象。永夜太子送來的古物,說是一百裏內妖物不得靠近,一旦有妖物接近,古燈就會變成紅色。而黃色則意味著有妖物,距離尚遠。


    古燈的四個方向上隻有南方的黃色正亮,不用說也知道那是蘭若大營的方向。


    淩辰贇深吸一口氣,心頭的重壓卻並沒有因此減輕少許,永夜太子夜無殤送來這樣東西究竟是什麽意思?提醒他蘭若太子要違背誓言,還是另有深意要他提防身邊人?又或者緊緊是像向他示好?夜無殤之意,全在紫沁身上,他隻要不是老得糊塗,還是看得懂的。


    “將軍,四國早有盟約在前,蘭若不敢動用巫蠱之法。”副將是新近提上來的人,算不得親信,經驗資曆比起望書等人也差了不止一個檔次。他心裏存不住事,年紀還輕。


    “沐璿不是沐狂沛,蘭若皇帝狂妄但言而有信,不屑於動用小伎倆,但是太子沐璿卻精於此道。他不會明著來,未必就不能暗中動手。古燈亮光,就意味著蘭若營中確有妖異。”


    淩辰贇端起茶壺,倒出一碗冷水,軍中為防止對主帥下毒,他向來不喝茶,茶香太濃會掩蓋異味。冷水入腹,神思更加清明,“你若是沐璿,守著一處偌大的寶藏,卻不能動用,會不會心生不滿?這一天,或早或晚,也許是今夜,也許是來年,晚不過他登基稱帝的那天。”


    “將軍是說,沐璿一定會動用巫蠱之術?”副將臉色一變,“難道他就不怕三國……”


    “三國圍攻嗎?”淩辰贇緩緩搖頭,將水碗放下,轉身看向角落,隻見古燈的光亮又暗了下去,“汐夷毒物無數,永夜巫術盛行,之所以沒有像蘭若一樣大張旗鼓,一方麵是因為他們不想被敵人料得先機,另一方麵也是想要栽贓陷害。試想天下人人皆知蘭若奉行巫蠱之術,但凡有人被巫蠱所傷,第一個想到的絕對是蘭若。兩國樂見其成,隻有我朝對此事厭惡,民間習得此術者要麽沉水,要麽砍頭,因此他們大多逃往異域。”


    “所以,沒有什麽三國圍攻,有的隻是我朝對此的無可奈何。”淩辰贇長歎一聲。


    “這一日不會太遠,據說蘭若皇帝病得無法起身,朝政在意全權交給太子處置。沐璿重兵壓境,早晚會生事,躲得過今日,躲不過明日。這一仗,總要打。”


    副將轉動著笨拙的腦子,想著今日之爭到底算是皇族間為了女人的私爭,還是借機挑釁想要爭城奪地的入侵,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最終隻是想到一處,淩紫沁是淩將軍的女兒,將軍之女若是賠給蘭若,以後將軍還怎麽上戰場?難道要對著女婿動刀動槍?


    果然什麽事情隻要扯上女人就麻煩至極,副將望著古燈,心裏沒底不知妖怪何時會來。


    “報!將軍,營外有人自稱奉旨而來。”貼身侍衛閃身進入大帳,一身盔甲全副武裝。


    淩辰贇望向天色,隻見一輪明月即將圓滿,心頭隱隱有不祥之感。


    建木城,城主府邸。


    說是府邸,其實隻是一片古舊的廢墟。真正的城主府早在數十年前一夜之間廢棄,剩下的殘垣斷壁也被風雨漸漸腐蝕,最後隻剩下薄薄的一層。


    “大陣就在廢墟下麵,你站到中央就可以進入。”畫扇揮動拂塵,廢墟上的破爛東西全部被掃向兩旁,“午時三刻,你直接走到中央,切勿回頭。你此去隻能一人,要麽生還,要麽折在其中。小子,你要記住,你隻有半個時辰。時辰一過,你永遠別想再出來!”


    “這下麵是什麽陣法?”莫紹蘭轉頭看向畫扇,當廢墟被清理出來,露出下麵殘存的法陣,撲麵而來一股濃鬱的血腥氣味兒。


    “羅刹血結,紅塵九劫之一。”見他一臉茫然,畫扇無可奈何的搖頭,“連你都沒有聽說過,別人就更不用提了。小子,去不去都在你自己,沒人逼你。”


    “東海門鑒還有別的出處?”莫紹蘭轉回頭,仔仔細細的觀察起法陣來,血結,陣如其名,沒有生門,隻有死陣。大陣的模樣一點點從塵埃中剝離出來,陣眼中央是一隻看不出什麽動物的利爪,利爪早已幹枯如同黒木,但邪異的氣息卻未曾散去。


    “當然有。”畫扇揮了揮拂塵,“但是她的身子等不到你從天山取來門鑒。再說,那一個法陣被魍魎劍陣壓製多年,早不知變成什麽鬼樣子,怕是更為凶險,所以你現在其實沒得選。”


    莫紹蘭沉默片刻,突然似有所感,回頭看向長街盡頭。


    心悸的感覺也隨著轉頭而消失,他在期待什麽他心裏再清楚不過,她已經被那幾人引開,不會真的出現在這裏,但在他心中似乎有著什麽不停的提醒她一定會來,她不會放棄他。


    “看什麽看,她不會來的。這個時候,她應該正忙著驅毒,沒空管你們的死活。”


    畫扇冷言冷語,心知如果入陣之後他還執著於情字,下場定然是必死無疑。


    “蘭臻去哪裏拿門鑒?”他還記得蘭臻押他去的地方,不是這裏。


    “你不會想知道的。”畫扇臉色變得有幾分難看,連他這個金仙都不願意提到那裏。


    “他修煉妖法,靳雪咒隻是瞞過你們的障眼法。所以不能到這附近來,霽媃姌留下的血結陣雖然血腥無比,卻是十足的正道法門。蘭臻無法從你身上得到門鑒,自然去了他應該去的地方,你來東海的路上過的暗林,另有玄機不是常人能去的。以往每月隻有月初的幾日可以進出,眼下浮燈已破,凶魂沒了約束,他這次闖進去,能不能活著回來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如果他拿不到門鑒,紫沁怎麽辦?”莫紹蘭皺緊眉頭,“不是說最少也要九人?”


    “還有最後一條路可以走,但與其走那條路還不如不走。”畫扇沉默許久,遲疑著開口道,“你們之中有人要受厲雷斬魂之苦,將三魂七魄分為兩份。近五十年中,隻有一人做成,但是生不如死。所以老夫不想讓你們走那條路,而且你們這些小子之中能成功的幾乎沒有。”


    “誰能?”莫紹蘭兩眼發亮,隻要有一線機會他也會去試。


    “別用那種眼神看著我。”畫扇輕咳一聲,“白素小子最為穩妥,龍傾也可以勉強一試。”


    “但是他二人有跟沒有其實沒什麽區別,天雷劈落無異於再次淨化他的身體,如果他壓製不住直接飛升的話,連個人影都落不下,而且飛升之後沒有因緣無法下界,曆劫而回不知又要多少年。至於龍傾,他的滅神咒起於篡奪,老夫算出正主兒幾日內就會來到這裏,到那時如果他還沒有進入海底神殿,修為倒退是小事兒,怕是連命都保不住!”


    “篡奪!你說龍傾他、他竟然是……”莫紹蘭甩甩頭,將煩亂的思緒扔去一旁。


    “小子,別人的事情你少管,你們這些人裏,除了永夜那個小子身體健壯以外,哪一個不是缺東少西?新來的那個異人,哼哼,不是老夫說他,半死不活還敢自告奮勇,真是嫌命長了。算了算了,你在此地打坐一會兒,靜心之後再入陣,記住你隻有半個時辰,在裏麵無論看到什麽,都是假的。”畫扇伸手在他肩上狠拍一下,直接將莫紹蘭壓在地上。


    “你越是怕什麽,大陣之內相由心生。老夫再告訴你一件事,當年的寒月大捷,霽媃姌出手的就是羅刹陣,她沒有親手殺掉任何人,血腥之事從未沾身,但是無數人都死在當日的大陣中,就是因為心中有鬼。他們無一例外的都是被自己嚇死的,人心容易被煽動,一千個否定的聲音,會讓人質疑自己最初的決定是否正確無誤。所以你要記得,事情你已經做了,做了就是過了,沒有回頭的機會。”


    莫紹蘭咬緊牙關,眉心正中刺痛,瞬間將散亂的神思撥回正途。


    “仙人,可否明示,我會在裏麵看到什麽?”收斂心神,街上的行人漸漸從眼前消失,清新的柳枝泛綠的氣息從四麵八方湧動,漸漸衝淡此地的血腥氣。


    “你此生最怕也最不想看到的一幕。”畫扇揮動拂塵,一時間天昏地暗,疾風平地起屏障,將塵埃掃盡,露出完整的大陣。


    莫紹蘭屏息凝神,終於明白為何此羅刹陣被成為血結,大陣整個用屍骨布成,隨著塵埃除盡,屍骨也越來越多。不自覺的握緊雙拳,他不相信當年大巫布下羅刹陣時沒有殺戮。


    “這些人,都是她殺的。”聲音輕的幾乎連他都聽不到,背後傳來的答案卻剜心刺骨。


    “不。這些無辜受累的百姓都死於莫氏皇族的一道聖旨,為了掩蓋當年登台祈雨的雲陌帝君最終瘋癲妖化的事實。你身上的莫氏血脈,會讓她們用盡最惡毒的手段留住你,此處用來布陣的屍骨都是城中一屍兩命的妊娠少婦。”


    畫扇沉聲開口,“為了遮掩一個錯誤,整個建木城中的百姓為其殉葬。你還想入陣嗎?”


    莫紹蘭深吸一口氣,之後從地上起身,頭也不回的向大陣中央走去。


    “他們的犧牲,是為了天下無數百姓,不是你口中的肮髒。那個秘密埋葬的不隻是我莫氏的一位先帝,更是皇族不忍看到黎民因此自相殘殺的苦心。紹蘭敬你是金仙,但你隻看到人心,不懂得為君之道。一國之君當以天下為己身,摧城滅池是斷臂自救,更是天下大義。”話音一落,午時三刻,莫紹蘭最後一步踏上羅刹血結陣中央,身影倏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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