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建木永眠


    天色微明,建木城東城牆。


    蘭臻一路走,躲開熱鬧喧囂的大紅燈籠,他曾經無數次易容成女子模樣出現在汐夷百姓中。隻帶著青峰一人,在人群嬉鬧中感受世間的繁華,那時候他和青峰就像普通情人一般,沒有人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他看著酒肆的小廝因為青峰隨手拋出的散碎銀兩而歡呼雀躍,也看著醉酒的壯漢垂涎他的美貌而被青峰打得鼻青臉腫,更多的時候他們靠在一起看一夜又一夜的煙花,隻要天際還有一線煙花的光影在,他們就不會回宮。


    青峰總是在煙花落盡時,偷偷攬住他,隻要他轉頭看去,就會立即收手。


    每一次蘭臻都暗自琢磨著不要轉頭,但是控製不住想要去看那人的眼,他想從裏麵讀出些情愫來,可是每一次都沒有。青峰會眼觀鼻鼻觀心的收斂回所有的情緒,時至今日,再想起來或許永無再見之日。他說了那些話,青崢很快就會帶回汐夷,然後他的人,應該說是所有和他有關的人都會被三位公主屠戮幹淨。血流成河,拋屍荒野,已經是最好的結局。


    汐夷是女子掌權,煙花幾乎是所有汐夷公主的心儀之物,所有的盛事都會有煙花的身影,而他或許再也沒有機會和故人一起欣賞短暫的美景。通宵徹夜的煙花,他會親手終結它,為青峰祭奠。想來,他雖然活了二十年,可是到最後連一個貼心的人都沒有。人人都說帝君孤寂,可是他卻覺得他比那個被困深宮不得出的窩囊皇帝還要寂寞。


    皇權寂寞,怎敵得過日日提心吊膽的度日如年?皇帝確信能活下去,他卻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三宮六院撫不平的寂寞,最後都會隨著一句沉重的駕崩永埋地下。


    “你來了。為什麽不現身?”蘭臻開口,同時轉身看去,一襲黑裙裹身的女子卻並沒有走近,而是站在極遠的牆垛旁,任由月色將她的身影勾勒得十分鋒利。


    拋去成見,她是他見過的最出色的女子,在她身上他能看到一切值得被世人追捧的美好。


    姿色,氣度,行事磊落,她有足夠的本事,不需要賣弄美色。他不如她,一直以來他都擅使美色,達到目的,等他發覺這就是長公主的目的時,早已養成習慣無法自拔。


    直到永夜小公主一語驚醒夢中人,長公主大婚這件事在別人聽來或許是大喜之事,但是蘭臻知道,皇姊大婚隻意味著一件事,就是她有了身孕。現在的帝君,他們的父皇很快就會退位成太上皇,如果太上皇安守本分或許還能活個三五年,反之則很快就會舉行國喪。


    而他的命運比起父皇更加不如,自身難保的汐夷帝君保護不了他,被廢已成定局,等待他的是一張皇榜,要麽是暴病身亡,要麽就是罪行滔天被押入天牢。這種事情在汐夷十分常見,百姓不管上麵坐龍椅的人是誰,隻要吃飽穿暖。皇權動來動去,也不過是換了張俊顏。


    在汐夷,人人皆知帝君容貌俊美,卻無人知道那些美貌如畫的男子如何在歲月中被公主們踩在腳下,血肉損毀,最後成為無知無覺隻會聽命而從的傀儡。


    龍椅上坐著的那一個,就隻是龍袍而已,五爪金龍在汐夷就是個笑話,龍不如鳳。


    沒人知道禁宮的每一張龍椅背後都雕刻著三眼怒視的金鳳,那是公主垂簾的象征。


    他小的時候曾經被皇兄領著見過一次,皇兄的容顏早已忘卻,但是滔天的恨意卻被幼時的他深刻的記得。那位皇兄由始至終沒有受封過太子,再後來就從宮中消失,他沒問過皇兄的去向,皇嗣如同宮人一樣來來去去本就沒什麽稀奇。


    最後,他成了太子,在數名太子暴病身亡之後,忍受了難以想象的痛苦活了下來。


    “他去了東海邊,你不去,他就會死。”淩紫沁沒有轉頭,一直看著城中的燈火。


    今日就是最後一日,破陣之後,這座城就是成為海邊廢墟,一片塵土瓦礫取代曾經的繁華喧囂。強行送生魂冤鬼去往生,需要怎樣強大的法力她不知道,隻知道畫扇會在最後一刻出手,那是他留在這裏的緣。此事一了,他就會重返天界,他的劫數,遠比封塢的簡單得多。


    曆練,修行,總有完結的那一日。永遠完結不了,直到此生耗盡的,就是宿命。


    “你想說什麽?讓我慶幸他還有一點良知,沒有去告密嗎?”蘭臻臉上沒有一點笑意,他笑不出來,早在多年之前他就忘了如何去笑,他的臉上隻有虛情假意。


    “他殺了所有跟來的侍衛,一個不落。”淩紫沁靠在牆垛上,背心冰冷,“他在為你拖延時間。”


    遠處的燈火即將熄滅,留給他的時間隻剩下一日一夜,當這一夜建木鬼城之圍被破除,他們就會在月圓時分聯手去闖東海。到時候是生是死,沒有人說得清楚。


    翀白素沒有什麽後事可以交代,一身清閑,每夜都有著最甜美的夢境,但是其他人幾乎都在不眠夜中度過,即便是年紀幼小的夜漣憐,也開始招來暗衛準備所需。龍傾和夜無殤對坐奮筆疾書,鬼畫符一樣的東西是加密過的文字,淩紫沁瞟了一眼毫無興趣。沐璿和莫紹蘭消失在長街盡頭,分別跟影衛接頭。隻剩異人一個,他身無長物,按照翀白素的說法,他是孤家寡人無親無友,沒有累贅沒什麽奇怪。


    仍舊沒有做準備的,就隻剩下蘭臻一個,淩紫沁猜想以往那些東西都是青崢替他打理,蘭臻雖然冷靜下來,但心裏終究還是怨氣難消,兩人就這樣別扭著,心結慢慢成了死結。


    她原本是不想來點化他的,但是畫扇卻說蘭臻離去時說了隨她去,便是兩人間的緣起,世間因緣不是誰想推就能退掉,越是不理會到最後越是會積重難返。還不如就從一開始順勢引導,借力打力反倒是最後可以推得幹幹淨淨。人數剛剛夠結陣的九人,任何變數對她來說都是致命的大錯,與其帶一個心念有差的人下到東海之後再出岔子,不如先下手戳穿。


    “他隻是做了他應該做的。”蘭臻坐在牆垛上,兩條腿伸出城牆,從他坐的位置向下看去,一片蒙蒙的灰暗。就像是他的人一樣,看不到來路,也沒有去路。


    突然有一些羨慕莫少白,那個在他的蹂躪下幾近失聲的皇子。


    雲陌玉王,他對這人是恨還是嫉妒此刻已經分不清楚,人的心往往經不起再三的質問。最初的肯定會在永無休止的質問中動搖,他曾經以為的嫉妒,到最後成了最深刻的恨意。


    嫉妒莫少白曾經擁有的一切,明明不是太子卻有比太子的名號更加響亮的玉王封號,太皇太後的寵溺和維護,雲陌帝君的看重和偏心,能使出七煞珞雪這種靳雪咒極致的授業恩師,每次看向他的目光中都露出崇拜的皇弟,與紅塵中駕臨極致的女子的姻緣牽絆。


    親人,愛人,師門,百姓的朝拜,名聲與勢力,莫少白占據世間所有的美好。讓蘭臻每一次看到他,都期待能被這樣的人保護,讓他幻想著如果有這樣的愛人,就再也不會受辱。


    如世人一樣,放低身段,以仰視的姿態眺望雲陌玉王,因為他身上遙不可及的完美。


    在莫少白失去這些之後,蘭臻終於找回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的優越感,於是嫉妒瞬間變為壓製不住的想要折辱他的念頭。看著風清高潔的雲陌玉王的身體在秘藥的侵蝕下變得敏感,看他受不住的伏床低吼,這一切都比不上最後高高在上的對他說出那句不會出兵的毀約來得更讓蘭臻歡呼雀躍。將可望不可攀的人踩在腳下的快感,莫少白眼中的如夜空煙花消散般的絕望,激起蘭臻心中無窮的優越。


    恨卻也從那一刻開始瘋長,他恨透了莫少白躺在床榻上全身青紫交加半死不活的模樣,他以為他看中的獵物,再怎麽受盡折磨也不該如此輕易認輸。隻要莫少白當夜再說一句話,哪怕是破口大罵,他就會轉身溫柔相對,完成他的誓言。他等了許久,等到掌心和心裏的溫度都變得冰冷,也沒有等到莫少白的幡然醒悟。雲陌玉王就像一具被人玩壞了的娃娃一樣,一動不動的躺在床榻上等死,比起當年的他還不如。


    蘭臻永遠忘不了他當年受辱時撕心裂肺的慘叫,在地牢裏全身上下每一處都被塗滿秘藥,沉浸在黑暗之中又驚又怕叫到失聲的模樣。沒有人知道在那之前,他自幼怕黑,因為他從地牢裏離開,被秘藥折磨得失神上了長公主那張足足能夠十人並排的大床時,他已經不再怕了。他學會了所有能夠自保的手段,懼怕的東西依然在,隻是再也無法傷害到他。


    莫少白,欠缺的正是如此。從未被人踩在腳下的雲陌玉王,是禁不起風雨的嬌花。


    “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去做你應該做的?”天際開始泛白,城中高懸的紅色燈籠,一盞接著一盞漸次熄滅,從城牆開始向城中滅去。沒滅掉一盞,長街上喧囂的人群就少了一些。


    淩紫沁望著那些快步離去的人,突然覺得這座城在與不在似乎都沒有什麽區別。


    就算他們能夠從鬼城脫身投胎再世為人又如何?重新來過一次,對於那些昏沉一世的人而言,其實隻是換一個地方,換一具身體,繼續他們的碌碌無為。他們的痛苦不是無法轉世,也不是無法離開這座城,而是活得太久,久到他們覺得厭倦。麵對日複一日永無止境的輪回,他們過夠了也忍受夠了,漫長的生命到最後終於變成無盡的折磨。


    因為空虛而狂歡,哪怕狂歡之後的黎明將要迎來的是更加空虛的震顫。


    就像妙頂山飛升的那些精怪異獸,得到最初夢寐以求的長生不死之後,欣喜被煩悶無趣所取代,進而開始為了化身人形爭奪蹂躪,早已失去最初問道之心。


    初心。到了最後,幾乎所有人都會偏離最初的心願。


    淩紫沁慢慢吸進一口冰冷至極的晨風,早春的風,又冷又濕,而刺骨的冰寒能令人清醒。


    “當然是今夜。”蘭臻突然笑出聲來,故意曲解她的話,“還是你覺得本王心情驟變,擔心我會言而無信?你若不信我,可以立即動手,神族嫡女骨血在身,你要我死,容易得很。”


    “我為何要你死?”淩紫沁挑眉轉頭,正對上蘭臻失去柔彩冷冽如霜的雙眸。


    “神族聖女輪回往複,無外乎都是為了報分食之仇。”蘭臻輕輕搖頭,“自古以來無一例外,你也不會是那個例外。今日不殺,來日還是要殺,反正總會有死的一日,不是嗎?”


    “我不殺你,你一樣會死。”淩紫沁話音一落,蘭臻的目光如刀襲來,“生老病死,人之常情。難道你想說,你是個例外?逃得過生死輪回,逃不過命中注定,沒區別。”


    蘭臻微愣一下,隨即笑出聲,“對,你說的對,最公平的就是生死輪回。總歸要死。”


    “活得太久,沒什麽意思。”淩紫沁也笑了出來,“越短才越有趣,來不及浪費。”


    “人人都想長生不死,你卻嫌命長。”蘭臻從牆垛上翻身,走到她身邊。


    晨風將她的麵頰吹得微紅,蘭臻伸出一根手指點中她的臉,指尖微涼。


    “疼嗎?”淩紫沁側過一些,讓開他的手指,“你身上也有神族的血,被壓製滋味如何?”


    “在我能承受的範圍內。”蘭臻放下手,“疼,也想占有,皇族的頑劣向來如此,得不到的就算是毀掉,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落入別人手中。皇權被視為紅塵巔峰,世家的存在永遠都是威脅。天賦君權,雖然天子一詞隻是古語,流傳至今已經沒有多少人提及,但是骨子裏卻從來都沒有改變過。被壓製,被輕視,皇族子嗣最厭惡的兩種感覺,你太容易激發仇視。”


    “承受痛苦的限度,每個人都是不一樣的。”淩紫沁輕笑,“他能忍受你的羞辱,但是受不了你的遺棄。他為了保護你,尊嚴和性命都不要,現在你不要他,他除了死還能怎麽辦?”


    “你還愛莫少白嗎?”蘭臻難掩心底的苦澀,他與青崢青峰兩人的情事是糾纏不去的舊事,從一開始青崢為了名分爬上龍床就是他一手布置下的棋,青峰的單純善良和愚昧也是他早就算計好的不二法門。本以為他能夠借著天衣無縫的算計爬上帝君之位,被他救下的兄弟兩人也隻是他手上的棋子,但是到最後時日久長,蘭臻猛然發現就算是他也逃不過日久生情。


    他是什麽人?他是自幼見慣了血腥的汐夷皇子,皇兄一個接一個的死去,無一例外都是暴斃,他們的身份早已不是什麽秘密。禁宮禦花園後住著什麽人,什麽人在一直為父皇開枝散葉,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皇族肮髒事。


    在汐夷曆代帝君前三個出生的一定是公主,這些公主一代接著一代住進與禁宮隻有一牆之隔的輝煌府邸,成為鉗製皇權的利爪。最年長的皇子比起長公主來,至少也要小上五歲,更何況皇長子曆來隻有被殺的份兒,根本不可能成為帝君,往往最後成為帝君的皇子,比起皇姊小上近十歲,無論心機算計都不是早已精通此道的皇姊們的對手。


    在皇子小的時候,他們的母妃對他們疼愛有加,看不出與普通的母子有什麽區別。但是當蘭臻長大成年,被強壓離宮的前一夜求著母妃救他時,他看到的隻有母妃那張冷淡平靜的臉。她不是他的生母,隻是奉命扮作妃子。她們將皇子的一言一行都報告給長公主們知曉,然後由公主們欽點誰會成為太子。蘭臻在此前一直不被選中的原因,是因為他愛哭而且怕黑。


    公主們需要玩物,但她們要的是一個既美且有男子氣的傀儡,不是一個怕黑的窩囊廢。


    於是落在他身上的第一樣折磨,就是被關進暗室裏,塗滿秘藥折磨到失去意識。


    恐懼隻有兩種情況下會被忘記,被驚嚇到連怕都忘記,要麽就是怕得太深,深及骨髓。


    即便在這樣的折磨下死去活來,他還是抱著不該存在的念頭,被兩人擾亂春心。


    蘭臻不敢去想青崢在帝君的龍床上夜夜承歡,有沒有一瞬會忘了誰是他真正的主子?至於青峰,二公主早已對他垂涎多時,蘭臻也有意無意讓他幾次春光乍泄。


    是他親手將兩人送出去,多想無益,從一開始他就錯出太遠。此時長公主已然開始籌備大婚之事,不用說一定是有孕在身,至於嬰孩的生父是哪位皇弟,蘭臻已經不打算再猜。


    長公主受孕之後,會將皇子們屠戮幹淨,以備立太子時沒有名分上的阻礙。


    “我沒愛過莫少白。”淩紫沁拉過蘭臻的手,接著天際的蒙蒙光亮看上去,他的手就和他的人一樣,上麵滿是劇毒。蛇蠍美人,說的就是蘭臻這樣的尤物,看一眼就會喪命,也會吸引無數狂蜂浪蝶不顧死活的上前。


    “你現在否認當時熱切追求玉王,是因為覺得丟臉嗎?”蘭臻突然低聲,半是玩笑半是惡意的說道,“沒愛過,卻為他痛不欲生到自盡?自相矛盾。”


    “年少不知情滋味。我不知何為愛,當然不會愛人。哪位英年才俊五官俊朗,自然為之著迷,沒什麽特別。少不更事妄荒唐,今朝醒了比困在混沌好上不少,不過一夢一醒。”


    淩紫沁淡然開口,“蘭太子長我幾歲,難道就能將情字說清楚?”


    “你不愛,卻阻止不了別人愛你。”蘭臻皺眉,“我看那兩人纏你纏得緊,未必不真。”


    “貪杯醉死,與沾酒之人何幹?他們愛誰,誰就必須愛上他們?誰家的道理?”


    越說臉色越冷,她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那兩個人,他們簡直成了她的鬼打牆圈圈繞繞。


    淩紫沁放下蘭臻的手,他掌心裏一層薄薄的冷汗,既黏膩又陰冷,說完轉身離開,“蘭太子尚且不接受為你瘋魔的青崢,如今口口聲聲卻說別人私事,不覺得荒謬嗎?”


    “如果我接受青崢,你也會接受他們嗎?”蘭臻突然孤注一擲,對著背影高聲問道。


    腳步猛然停住,淩紫沁緩緩轉身,“你與我不同,你痛苦是因為你心中有愛,我心不在此,不為情而生,為何要愛?就算你可以接受死纏爛打,也不代表我就非要如此不可。”


    “淩紫沁,在你心裏,被人愛戀到底是怎樣的感覺?”蘭臻追了幾步,卻沒來得及阻攔。“冬日冰泉水,夏月雪狐裘。”纖細的身影從城牆上一躍而下,正迎著天際第一抹光衝破雲層的陽光,在蘭臻眼裏留下一線萬丈金光也無法抹滅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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