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月圓前夜


    日暮昏黃,建木城中,酒樓頂層。


    淩紫沁突然從沉沉睡意中睜開疲倦的星眸,轉頭看向窗外頓時被披金帶赤的亭台樓閣激得困意全無。呼吸一瞬微亂,而後慢慢轉為平緩,人群依舊往來不息,紅燈初明又是不夜。


    幾夢幾醒,夢裏是清醒著看見東海建木被幽藍的海水漸漸滅頂,將所有的繁華喧囂葬送其中,冤魂厲鬼的哭喊聲立呼兒喚女的淒厲喊叫格外剜心刻骨。醒來眼前卻是火燒天際下冉冉新生的夜色,喜慶的大紅色將每個人的麵頰都鍍上一層盛世才有的富貴之色。


    “別再看了。”翀白素推開桌上喝空了的酒壺,起身來到女子身後,伸手從後麵擋住她的視線,“再看也是無計,這些都是假的。你不動手,他們就會生生世世困在這裏。”


    “你告訴我,什麽才是真的?”淩紫沁伸手搭上他的手,他的手永遠都是最初纏上她時的溫暖,對於他來說,他做的都是真的,對於他們來說這些都是真的。


    神族的宿命,世家的叛離,皇權的爭鬥,金仙的頓悟,秘法衍術蠱蟲異獸,這些都是真的。他們自幼便是伴著這些長大成年,每一個人都有著與生俱來的力量,骨血在這個講究傳承的地方能夠說明一切。來路或許灰暗或許明亮,去路一直擺在那裏,願意就能看見的未來。


    對她來說,全都是假的。


    十年生死徘徊,虛妄的幻境和冷酷的現實,她早已練就一雙能夠瞬間辨別出來的火眼金睛。活下去,不被人幹擾,一擊即中的生活,勁裝麵罩全副武裝,刀頭舔血才是她的真實。


    不是現在這樣,綾羅綢緞加身,從頭到腳沒有一處不是在眾人的重重圍困之下,禁錮得快要窒息。她何曾被人保護?被人當做溫室裏弱不禁風的小花保護在身後,從頭至尾看上去就是個廢物。名字,身份,自保之能,全都是平白得來。


    唯一的觸動就是芸娘為了救她碎魂魍魎時,那一瞬的心痛,母女之情從來都無法取代。


    陌生至極的情愫,最不可能的事,雖然隻有瞬間,但卻讓她每每想到心底抽痛。


    當她對這件事知道得越多,越是覺得不可思議。背叛者的骨血裏永遠湧動著出賣和叛逃,第一次最難下定決心,此後一次比一次容易。世家能出賣聖女第一次,也能出賣第二次,皇族能舉杯相慶分食活人,第二次也就沒什麽可怕,那麽為什麽時至今日他們卻執迷不悟?僅僅因為那個詛咒?神族血咒,一定還有她不知道的真相。


    總之無論真相是哪一種,都絕對不會是良知二字,他們不配跟良知沾親帶故。


    唯一的希望,就在東海海底,冤魂厲鬼埋葬的神殿底層,隻要她能到達九虛輪轉台,或許就能脫身而去,回到真正屬於她的時空去。此間三月,便是幻夢一場,曾經想要在玉王身上討回來的恨意,此刻想來變得那般虛妄。待她歸去,變回隻有任務代號的殺手,這裏的一切都不值得留戀。解決掉所有牽絆,然後改頭換麵去到沒人認識她的地方,走完一生。


    一切即將了結,從開始就是個錯誤,好在很快就能脫身,此間事了,她就不再虧欠淩紫沁什麽,也不再虧欠芸娘任何。她代替淩紫沁達成神族宿命,永保紅塵安寧,不枉來一次。


    兩兩不相欠,要做到這點,是有多難?心底突然躥過一線冰寒,後會無期。


    翀白素放下手,從後麵環住她,美眸微濕,“我,你還有我。”


    “長生不死,人人追求,說毀去就毀去,這對他們而言真的是好事嗎?誰去問過他們願是不願?”目光直直的望向歡樂的人群,生老病死在這裏變成被時光停滯的無盡。


    除去最初的恐懼和憎恨之後,他們還剩下什麽?在無力扭轉之後,是忍受還是享受?


    “強送這些人入輪回,是他們所願嗎?你是神子,可是真的能……唔……”


    翀白素扳過她的臉孔,將熱烈的吻覆在上麵,所有的質問被頃刻中斷,他已經太熟悉她的不安。曾經的沉默被無數問題取代,她在否認一切的時候,其實並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而是想要找到一個留下的理由。所有的不安,都源於對神族身份的不認同。


    擔心即將麵對的未來陌生到無力向前,所以在別人離開前,搶先動手將他們遠遠推開。


    吻到最後一線天光被夜幕逼退,薄唇早已在蹂躪下變得又紅又腫,腰身終於被放開。


    失去焦距的星眸慢慢回神,對上一雙泛著柔光溢彩的美眸,淩紫沁下意識就要皺眉,卻被翀白素伸手撫上眉心,耳邊響起的聲音一如白衣溫柔,“沁沁,你在怕什麽?”


    “你覺得,我會怕什麽?”她應該去怕的事情太多,多到麻木,肩上的沉重是看不見的壓迫。承擔一個人的死活,就讓她耗盡心血,何況此刻她背負的是蒼生。


    試問一個雙手血跡斑斑的殺手,如何能夠肩負蒼生安危?頭痛掩蓋過心痛。


    “怕救不了那些人。”翀白素伸手揉亂她的長發,沒人比他更了解她,“其實,你不必擔心。人各有命,你隻要做好自己的事,他們的死活都與你無關。你來之前,他們活了幾千年,從無到有,蒙昧無知到人間繁華。就算此後沒有你,紅塵世間也不會真的陷入一片大亂,九天之中,人間在最中,是上蒼與幽冥之界的紐帶,漫天諸神都在盯著人間,不會真的作亂。”


    “在神佛下界插手之前,要死多少人?”淩紫沁蜷縮在他懷中,夜風從敞開的木窗外襲來,侵身的冰寒。不該有的恐懼,沒來由的占領思緒。


    “沒有神佛異獸,難道他們就可以長生不死?”翀白素輕聲笑道,“生死由命。”


    淩紫沁臉色微變,突然從溫暖的柔白中掙脫出來,四目相對她沒想到他會說出這句話。


    “如果生死由命,那你何苦要逆轉天意讓我死而複生?淩紫沁不該活在這世上!”


    “你要我說?”翀白素沉下臉來,雙手用力攥住細瘦的手臂,不容她逃避,“那好,我就告訴你,生死由命是放在別人身上,不是你!你的命是我給的,我不會看著你去死。”


    “這樣夠了嗎?你要怎樣的答複?別再說你不屬於這裏,”翀白素磨牙,“你隻屬於我。”


    淩紫沁死死的盯著他,下唇被貝齒咬出一行淺薄的血色,“你少做夢,我不屬於任何人。”


    “你對青崢說的話我都聽到了,沒有不求回報的付出,口口聲聲說你愛我,不是非得讓我愛上你不可,現在呢?”一把攥緊白衣,心底悶痛,“食言而肥的感覺是不是很美妙?”


    “你想回去嗎?回到那裏,對著一個會謀害雙生姐姐的親妹,去過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朝的生活?那裏還有什麽值得被你惦念不舍?告訴我,你放不下什麽?”


    強壓下想搖醒她的念頭,他知道她不會一直昏沉下去,但是東海在即,她放縱情緒不是好事,“沁沁,告訴我,現在回去,你能去哪裏?你有親人嗎?你有家嗎?你懷念什麽?”


    淩紫沁苦笑搖頭,“你說的沒錯,我確實什麽都沒有,無論在哪裏,我都是孤身寡人。但那是我長大的地方,街上都是普通人,活人在地上,死屍被焚燒,生死是一場公平的輪回。不是這裏,活人和屍體分不清楚,永遠有解不完的難題。我看不到一點公平。”


    伸手指向窗外,“你知道我看見他們是什麽感覺嗎?我不能死在這裏,因為我擔心就算是死,也無法入土為安。皇族狂歡分食活人千年之前就發生過,世家背叛神性不敵人心,誰能保證我現在倒下去,下一刻會麵對怎樣的命運?成為盤中餐?還是抽筋剝皮?”


    “你不是一個人,你還有我,隻要我活著一日,就不會讓你重蹈神族末裔的覆轍。”翀白素長歎一聲,聲音中透著沉重的悲涼,“到底要我怎樣做,你才能相信我。”


    “我不相信。”淩紫沁突然笑出聲來,笑聲又低又冷,“永遠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沒有人能代替另一個人去死,憑什麽讓我相信你做的事都是對我有利?憑那個詛咒嗎?還是憑你無法抵抗與生俱來的本能?世家子弟的本能,就是出賣。我絕對不會再犯下致命的錯誤。”


    “是嗎?”翀白素雙肩微抖,咬牙切齒的穩住她的臉,強迫她對視,“告訴我,我為你死,你就能相信我,從這裏認真的接受我嗎?淩紫沁,回答我!”


    指尖點中心口,一片冰寒,從頭至尾她都是冷的,她的心從來都沒有打開過。


    “是!”甩開他的手,星眸冷光卻沒有就此移開,“你為我死,沒理由我不接受你。”


    “就是這樣嗎?”翀白素再次確認道,不知該笑還是該哭,他看出她是認真的。


    “是!”騎虎難下,心中隱隱不安,但她還是咬緊牙關,“素心影因我碎魂,從那夜起我就將她當做生母,所以才會在浮燈裏逞強接下神族使命,此事一了她的恩情我還清也就沒有理由再留下來。你想讓我留下,就要給我足夠的理由。空口無憑,騙鬼的話就不要說了。”


    “好,我給你留下的理由。”翀白素笑道,“在我走之後,每年百花節你替我占卜。仙雲大陣的布陣之法,我會讓師父傳授給你,我不會困住你一世,你隻要占卜到下一任巫醫神子得到巫山神殿的認可就好。大概隻要幾年光景,你就算還清欠我的一條命。”


    “你要交易,我就給你交易。我希望你,永遠都別後悔。”說完翀白素放手,起身離開。


    淩紫沁驀地伸手扯住他的長袖,“你這些話是什麽意思?”


    翀白素狼狽的閉上雙眼,須臾再睜開時已經將所有的心傷全部掩埋,臉上重新掛上玩世不恭的笑意,飛快轉身將毫無防備的女子壓在身下,“我說過,讓你接受我,不過我想了想,覺得留你一個人在這裏實在太無趣,你不要當‘孤家寡人’,那麽我再送你個小禮物怎麽樣?”


    “什麽禮物?”暖香吹拂,淩紫沁隻覺得整張臉都被他的靠近炙烤得泛紅。


    寒意被溫熱驅趕,內心反抗卻被身體上的追捧迷惑,雙手下意識的環住他的腰身。


    翀白素被她突如其來的親昵感染,輕聲耳語一句,然後立即跳開,笑得像是偷雞的狐狸。


    淩紫沁緩緩坐起,臉色緋紅,挑眉瞪向白衣,似嗔似怒,“你有種,再說一次!”


    “你不生氣也不動手的話,我就再說一次。”翀白素腆著臉,“我就是纏著你,能看多一眼就多看一眼。你做好接受我的準備吧,本公子說到做到……嗚!”


    雷霆電掣般衝向那人,淩紫沁伸手狠狠的掐向他腰間,“少烏鴉嘴!你要是折在海裏,我就挨個臨幸他們,生一堆小雜種出來!想讓我給你生小崽子?你等下輩子吧!”


    “你休想!”翀白素頓時變了臉色,惡狠狠的啃上她的唇,“除了我,誰也別想染指你。”


    “那就別死……”聲音瞬間被吞沒,更多的話還來不及說,門不不識趣的人推開。


    “神子,小姐,金仙說時辰已至,蘭太子已經進入大陣,半個時辰之後開始破陣。”


    廿宛早已見怪不怪,臉色微微泛紅,目光定在地麵上,他發誓他敲過門不止一次,房間裏的輕聲爭吵和隨後而來的親熱聲他早已習慣。若說一定有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兩位主子第一次談到小主子,不由得暗暗搖頭,聽上去少夫人似乎對妊娠沒有多少興趣。


    也許他應該提前做準備,萬一哪天神子心血來潮要些這方麵的……廿宛猛地止住念頭,神子的私事不能妄測,要知道麵前的兩人就是這個世間的極致,他一個小小的神侍不能亂想。


    “起……起來……夠了……翀白素!嘶!”淩紫沁呼吸微亂,兩人青絲糾纏,幸好來的不是外人,不然真是不知臉要往哪兒放。伸手推他,不想卻突然被咬中鎖骨上方。


    “再讓我聽到你說碰那些髒東西,我就一個一個捏死他們,然後扒光了扔到酬劍山莊後麵的絕壁下麵,讓火水將他們化得連渣都不剩。”聲音壓製在隻有她能聽到的低聲,翀白素吊著眼睛,此刻表情讓淩紫沁隻能想到一種動物,就是狐狸。她之前一定是瞎眼,才會覺得他溫柔又體貼的模樣像是大型犬,他算計起人來的模樣比起最狡猾的狐狸還讓她頭疼。


    他伏在她身上不肯起來,怎麽看都是隻舔著嘴角的雪狐,雪白的皮毛下一肚子壞水!


    “廿宛,去準備溫水,沐浴。”翀白素沒有起身的打算,揮袖將影衛卷出去,房門閉合。


    廿宛站在門外揉了揉被勁風吹得發酸的鼻尖,心想這沐浴的桶小不了,立即轉身下樓。


    月色漸圓,建木城南,近郊。


    兩人出現時,距離破陣不到一刻。


    眾人皆以入陣待命,畫扇揮動拂塵,瞪了翀白素一眼,占聖女便宜真是不知死活。


    翀白素臉上帶笑,隻是右頰微微腫起,越發顯得有些古怪。淩紫沁雖與他同行,但是兩人中間隔著足足兩人的距離。一前一後入陣時,翀白素落在後麵,俯身為女子整理裙擺。


    蘭臻從大陣東北的陣位上轉頭看向翀白素,目光深沉。


    “時辰到!異人,起手!”畫扇沒時間再操心他們的小兒女情懷,一揮拂塵,金光頃刻散入大陣之內。大陣中央,壓陣的異人,雙手結成擎天印向上撐起,須臾除蘭臻之外的外人漸次動手,將散碎的金光擎起,形成八個大小不一的漩渦。


    “蘭臻,主陣!”莫紹蘭手上最小的漩渦甫一成型,整座建木城內的大紅色燈籠突然不安的竄動,帶起一片簌簌風聲,仔細聽去更像是海潮逼近。畫扇高聲壓過漲潮聲,蘭臻出手。


    淩紫沁站在大陣的最後陣位是守勢,左右莫紹蘭與翀白素兩人分立,都是攻勢。身後的畫扇站在陣外遙遙指揮,如狂風浮萍,借力而為,隻是指引並不真正動手。身前站著的永夜小公主也是守勢,再往前則是大陣中第一個出手的異人。此陣守勢隻有她與夜漣憐,其他都是攻勢,看來今夜必是一場硬仗。看清局勢之後不由自主皺眉,因為此陣沒有一點變化,雖然主陣人蘭臻可以借助天時將大陣之力翻倍,但是一旦攻勢稍亂,或有人步法不穩,主陣人就會有性命之憂。她看得不錯,蘭臻所站處隻有強攻之力,沒有防守之能。


    紅燈竄起數丈,在夜幕中迅速結為猙獰之狀,建木城上空一片血雨腥風,風咆雷嘯不絕於耳。不多時,紅雲密布中隱隱出現一條兩爪的無名妖獸,妖獸身形飄忽如雲氣聚散,唯有一雙血瞳和赤爪凝結成形。妖獸咆哮環顧四周,然後立即向著城外的大陣撲來。畫扇揮動拂塵,大陣內的金芒扭成一道衝天,隨即金芒同樣顯出原形,卻是一隻大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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