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闌珊漁火


    東海岸邊。


    沐璿挑眉,“老仙人,此地就是東海,你還要我們往哪裏走?”


    他們就站在東海邊上,潮水距離最近的地方,不到一丈。


    “我說這裏不是就不是,你們要走去很遠的地方,不是這裏,而是那邊。”畫扇吃力的抬起手,向白骨鑄成的浮燈遙遙指去,“那裏才是真正的東海岸邊,向東三十裏,輝星龍盤會在子夜時分出現,每半個時辰入陣一人。切記無論何地,聖女都要最後一個進去。”


    竟然是逐個入陣,沐璿微微皺眉,這些人中恐怕隻有他對此道不甚了了。


    翀白素眨眨眼,也不覺得尷尬,從腰間抽出橫笛遞向龍傾插話,“麻煩龍少主看一下。”


    “隻要還有這種玉,龍傾可以再做一支。”橫笛在龍傾手中橫轉幾圈,又回到原主手上。


    “可本公子手裏偏偏就沒有,不知龍少主能不能白送一支?”翀白素收起橫笛笑意盈盈。


    臉上掛著笑,可是美眸卻冷得如同三月冰花,瞪著龍傾環住女子腰身的手,兀自磨牙。


    趕來的明月聞言頓時皺眉,他再沒見識也知道那不是尋常的玉石,巫醫神子分明是在趁機敲竹杠。偷眼去看隻見少主麵色不改,似乎沒有拒絕的意思。


    “難得神子看得上龍某的手藝。”龍傾淡淡應聲,目光落在始終沒有開口的淩紫沁身上。


    “既然如此,本公子就不跟少主客氣,請龍少主在那一支上麵多打兩個小孔。”翀白素說得輕輕鬆鬆,話音剛落明月和廿宛臉上齊齊變色。明月麵顯薄怒,廿宛偷偷側過身去,但是眉飛色舞的笑意卻怎麽也掩蓋不住,心道神子吃醋的功夫越發輕車熟路起來。


    “那兩個小孔,本王替龍少主出手。”沐璿沉聲開口,走上前來伸手,“借神子玉笛一看。”


    “酬劍山莊大喜將近,這件事不知沐璿太子替不替得了。”翀白素退後一步,將三足鼎立之勢破去,他吊著眉毛挑釁般看向沐璿,“還是太子在暗示龍少主挨了那一下修為倒退?”


    妖獸殘魄的最後一擊必然是向著神族骨血而來,畫扇早已算好一切,因此將兩名女子排在大陣最後,她們可以借全陣之力自保,隻要陣位上還有一個人活著,她們就不會死。


    翀白素噙著笑容,可惜畫扇卻沒有他了解這些人,他裝作無可奈何被龍傾占了便宜取走蟄龍印,實則是將禍害轉嫁。之後的一切就如他所料一般,沁沁因為神力到達極限而無法出手,永夜小公主身上龍魚的骨血多過神族血脈,其他眾人身上雖各有一星半點卻也不多。


    唯有龍傾身懷蟄龍印,是在場眾人中最純正而又沒有被刻意壓製過的神族力量,也就理所當然的成為異獸攻擊的第一目標。就算妖獸比他想象中的不如,沒使出最後的殺招,但之前陣位錯亂時的進攻,也夠龍傾調養一段時日。龍傾想進東海的理由,絕對不是簡單的跟隨。


    翀白素不由得暗自磨牙,師娘說龍雪煥那個老東西不會好心到讓兒子白白冒險,他不得不更加提防龍傾會不會暗下黑手。說什麽迎接天師,試問天下有何人不知酬劍天師身著黑紗,山莊裏紅錦遍地,說不定就是就是龍傾的大喜之事!紅錦鋪地,思及此處又是一聲冷哼。


    鳳沁石,蟄龍印,這些邪氣至極的東西都會帶來不祥。


    雖然翀白素向來對這種說法嗤之以鼻,但是不可否認的是,身懷這兩樣東西的人最後都沒落下什麽好下場。莫少白手上有一顆滿是碎裂痕跡的鳳沁石,莫苕胤身上帶著從驚雷身上篡奪的蟄龍印,兄弟二人一死一傷。翀白素不由自主的抬頭看天,如果漫天神佛真的對心生貪念之人施以重罰,那麽他會不會成為下一個受盡折磨後喪命之人?


    皇族渴望的權勢和力量,他不屑一顧,他想要的,比起那些卻更加珍貴,天下至寶。


    “酬劍盛事,蘭若也接到龍族主親筆的邀約,沐璿自然回去赴宴。”沐璿沒笑,左臂上的傷口深可見骨,他在陣中位置靠後,本來不會受傷,怎奈夜無殤愛妹心切,步法微亂。


    “沐璿雖然不能替龍少主親自迎接天師,但天爐重開的盛事卻是絕對不會錯過的。”


    默不作聲的淩紫沁終於在此時有了反應,她從龍傾懷中起身,她一動所有人都停下目光上的拚殺,向她看去。


    “紫沁姐姐,你怎麽樣?”夜漣憐也在同一時刻醒來,她一醒來就立即推開皇兄,兩步躥到女子身邊,一把扣上手腕。她隻記得大陣裏她向著女子跑去,隨後就暈厥過去。


    “我很好。”聲音泠泠,淩紫沁麵無表情,伸手撫了撫永夜小公主的頭,“到你皇兄身邊去,我有話要和龍少主單獨說。”


    許多畫麵在腦海裏一再重複,同樣的力道,沐璿傷勢頗重,先被妖獸掃過的龍傾卻連衣衫都沒弄亂。就算蟄龍印在他身上,也說不通。妖獸應該更加瘋狂的攻擊神族血脈,不是嗎?


    龍傾挑眉,翀白素頓時上前準備阻止,但是趕在兩人表態之前,畫扇悶咳一聲攔住他們。


    “不行。”就在這時,誰也沒料到蘭臻會突然開口,“淩紫沁,不管你有什麽私事,也不能淩駕在東海神殿之上,神族的使命不隻是你一個人的命,我們身上都流著神族後裔的血,不管這血來得有多麽不堪。跟著你從生死中走過一番,你可以不信任我們,但是現在缺一個也無法進入東海,我不許你中途反悔,你有話要說,就當著所有人麵前一次說清楚!”


    天青色的長衫迎風飄揚,淩紫沁一時沒有開口,看著蘭臻露出一絲輕笑。脫去濃妝豔抹後的汐夷太子眉眼中仍有一種媚色的妖嬈,將他的棱角勾勒成柔軟的線條。曾經的他周身都是女子的脂粉味,此刻香氣仍在,衣衫也還是精工細作,人卻已然不是那個人。


    就算頂著一張絕色天下的麵孔,淩紫沁也不得不承認,皇族子嗣長相都相當俊美。


    蘭臻被看得有些意外,隨即上前一步,“難道本王說的有什麽不對?”


    “確實不對。”淩紫沁突然笑起來,審美從不分早晚,世間少一個妖孽多一個翩翩公子總是件好事,“第一,我不會中途而廢;第二,我要說的是我的私事,自然不會公開。”


    迎著淩厲的目光,淩紫沁仰起頭,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句,“蘭太子今日俊朗非凡。”


    “得了獸靈印,自然不是凡人之姿!”畫扇輕笑,看向淩紫沁,“雖然妖獸死於你手,但是當時大陣未除,隻有蘭太子一人身處陣位之上,妖獸覆滅時獸靈之力被陣法吸附凝結成印入體,他算是得到東海門鑒,隻是此等門鑒是血腥之物,進得去,未必出得來。”


    “本王進得去,自然出得來,不牢仙人費神。”蘭臻眼底略有閃爍,當時若非畫扇仙音提醒,他也會如同別人一般向她奔去。那時她命懸一線,孤身麵對妖獸的場景,他永世難忘。


    莫紹蘭恨恨跺腳,使勁白了蘭臻一眼,要不是他吝嗇眼淚,怎會害他受困在幼年身體!


    汐夷的妖孽突然化成人形,成了俊朗男子,吸引她的目光,怎奈他卻成了不起眼的小孩!


    “金仙,你再不說句話,本公子看龍少主是不打算給我重鑄一支了。”翀白素鼻尖發酸,沁沁看向汐夷妖孽的眼神有鬼,晶晶發亮讓他心生嫉妒,於是伸手拉扯畫扇的衣袖。


    “今夜本公子損失大了,這賠了夫人又折寶貝的事兒,我可不能做。”


    怎料他的手剛一碰到畫扇,畫扇的衣袖就如同白蝶般瞬間四散飛去,缺了很大一片。


    畫扇推開翀白素,悶咳幾聲,“老夫不管你們小娃娃的事兒了,時辰到了……”


    聲音越發低沉下去,濁白的老眼遙遙眺望東海,“你們就守在這裏,一個也不能離開,申時一到,漁火初起,它就會來接你們。去吧,都去吧。結束了,終於要結束了。”


    “你要去哪兒?”淩紫沁走到畫扇身邊,此時他已經咳出血,她在他身上感覺不到生機。


    “一世因緣已了,道心未證,隻能再入輪回。”畫扇緩緩搖頭,他轉身麵對女子,“想來此地與我糾纏千年,或許來世還會降生在這裏也未嚐不可。隕於此地,再成於此地,輪回期滿,本心不墮,即可重返天界。緣來是劫,劫盡緣滅。”


    “建木城沒有百年之功,不可能再建起來。”淩紫沁柳眉皺緊,雖然建木城血咒已破,陰魂也都往生而去,但是要恢複成原本的繁華,隻怕沒那麽容易。


    畫扇想要投胎此地,然後借勢重修因緣,難過登天。


    “千年老夫都等了,還在乎這區區百年嗎?紅塵動蕩難安,在仙人眼中也不過彈指一揮間,今日不過去,早晚會過去。不如不迷,死也是這裏,生還在此地,哪有這裏那裏……”


    畫扇轉身向化為灰燼的建木廢墟走去,身影開始漸漸轉淡。


    “他下凡要證的到底是何物?”沐璿低聲自語。


    淩紫沁沉默許久,繼而轉頭對上翀白素,“畫扇下界證的是哪種境界?”


    “塵緣。”翀白素深吸一口氣,心裏沒有一點輕鬆,他沒敢告訴她,他們離開的真相。


    幾日之內,一地隕落兩名金仙,勢為大凶。


    兩人皆是因神族之事動念下界,想要從吉凶未定中證悟一番修行,又一齊被紅塵裹足。


    他不知道下一個殞身於此的會是何人,但是隱隱有不祥之感從心頭一閃而過。


    午時一刻,東海岸邊。


    一夜未眠的眾人紛紛睡去,隻有淩紫沁瞪著酸澀的雙眸望向已成廢墟的建木,神色寂寥。


    不多時,不遠處衣衫窸窸窣窣的響動,轉頭就見蘭臻從白沙上起身,向她走來。


    “已經過去的事情,再糾纏又有什麽用。你,應該放手了。”她隨著他走到白沙的另一邊,蘭臻伸手將她的亂發理順,青絲纏綿指尖,比起初見她時又長了一些。


    “他要你主陣之前,有沒有交代過什麽事?”許久,她才開口。


    畫扇漸漸變淡的身影,一直在眼前搖晃,是她的錯,累得金仙殞身,他卻隻字未提。


    所謂的仙人超然,難道真的就是這般灑脫,生死可以重來,但是重來的那一個不是從前。


    “他要我引動東海水,淹沒建木城。”蘭臻饒有興致的把玩著那縷青絲,柔順的感覺跟眼前人越發重疊,瑩白色的側臉上還帶著元靈消耗過度的疲憊,熠熠生輝的星眸閃爍著微芒。


    他為何之前沒有察覺,她的美。天下第一美人兒的名號並不能形容她的絕色,蘭臻凝眸,笑容一點點從嘴角蔓延開來。思緒轉到千年前喪命的聖女身上,如果她有紫沁的一半姿色,或許就能免於被殺的命運。那個聖女在亂世之中,愚蠢的選了無法保護她的小國太子。


    青絲從指間滑落,笑意也一並氤氳,蘭臻側目,看到她神色中一閃即逝的淒清苦楚。


    淩紫沁揚起頭,任由海風利刃割麵般,吹散心底所有的酸澀。


    水淹建木,合圍困守之勢,妖獸若逃回東海就無法再行收服,唯有將其困在城中馴化。


    不是她習慣成自然的手起刀落一舉擊殺,從一開始畫扇就在助她完成神族使命。


    她卻從來沒為他做過什麽,甚至不曾想過金仙曆劫不為殺戮,如果她早一點想通……


    “你後悔了嗎?”蘭臻沉聲開口,“你在想,如果當時沒有動手,他是不是就不會死。”


    “天下沒有後悔藥賣。”淩紫沁轉身打算離開,“蘭太子拋棄情人,不是也不會心疼嗎?”


    “金仙曆劫失敗,除了殞身而去,別無他法。你覺得是你強行破陣害了畫扇,本王卻覺得他借神族下凡為緣起下凡,再證因緣。如今神族使命未盡,他自然也無法重歸天庭。來時,一身圓滿。去時,理應時辰將盡才對。”蘭臻伸手阻攔她,聲音極低,“不止畫扇。”


    “你說什麽?還有何人!”淩紫沁側目挑眉相對,她聽懂蘭臻說的意思是說畫扇所證的因緣未完,因此不算死於她手,心中總算輕鬆幾分。


    “九人結陣隻要保證你進入東海神殿,一旦進入神殿,隻有神族嫡係的神力才能派上用場,到時候這些隨你進去的人再無用處,元靈和秘法都會被純正的神力壓製,你打算怎麽處置?”蘭臻說得雲淡風輕,可是淩紫沁的餘光卻看到他的衣袖突然擺動了一瞬。


    “處置。”淩紫沁輕聲重複,咬著這兩個字,異樣的情緒漸漸升起。


    蘭臻的聲音很輕,傳到耳邊如同天邊流嵐緋雲,“是啊,到時候這些人都會任由你處置,你要他們生就生,要他們死就死。神族骨血,對雜種有不容抗拒的強迫。你可以指派他們做任何不情願的事,直至自盡。包括翀白素在內,如果本王看得不錯,他的境界猶在龍傾之上。”


    淩紫沁沉默以對,蘭臻在暗示她什麽?讓她下到東海神殿之後,一次將他們全部殺光?


    “相傳最強大的神族嫡女有著神鬼莫測的力量,生時操縱陽世凡胎,死後亦能讓眾鬼聽命。過了輝星龍盤之後,你有沒有這樣的力量,很快就會清楚。”蘭臻執起她的手,依舊是指尖微冷。翀白素什麽都不說,龍傾礙於酬劍族的期待也無法開口,但他不同,他一無所有。


    什麽都沒有,也就什麽都不怕失去,他們不敢讓她知道的算計,他敢。


    誰想要重新得到神族血脈,誰想要竊取神族至寶,還有誰既得到她的人又不想放開寶貝。


    他也有他的私心,也許隻要一點點沒人注意到的廢物,就可以讓他擺脫體內積累的秘藥。


    “告訴我這些,對你有什麽好處?”目光對視,話音泠泠,“你想要什麽?”


    蘭臻輕笑搖頭,他想要的與她無關,他不會借著她的纖纖玉指取人性命,盡管他們想要如此。此間事了,他就會趕回汐夷,將該是他的東西奪回來,蘭臻再也不會站在別人身後。


    “神族不會重蹈覆轍。”淩紫沁淡然抽回手,被他握過的指尖上有一點點香粉的黏膩,他身上還殘存著往昔的放縱,但是人已經今非昔比。


    紫火從掌心中燃起,迅速將蘭臻剛剛碰過的肌膚灼燒,一絲青煙過去,殘香無餘。


    “本王讓你如此厭惡?”蘭臻輕笑,“幹係推得一幹二淨,你能將情事也一並推離?”


    “蘭臻,我不喜歡打啞謎,要麽直說,要麽請便。”淩紫沁沉下臉來,為何他們所有人都在追問一個情字?難道她就非得從他們中間挑一個?


    “最長也不過百日之期,我們就會從神殿離開,到那時你沒有憑借要如何立足?”


    蘭臻笑著,伸手指向不遠處安眠的人群,“這些人幾乎都是一方之主,你可以在裏麵擇一甚至其二。紫沁,你是聰明人,不要感情用事,不想重蹈千年之前的覆轍,就別逼他去死。”


    “如果我選你,你能保證不將我獻出去以求汐夷無恙嗎?”淩紫沁低沉開口,目光直視。


    “我保證不了。”蘭臻想了想,認真答道。他若能,舍天下,可今日的他,什麽都不能。


    淩紫沁沒有再說什麽,她走回海邊,環住雙膝坐在白沙上,靜靜的等待暮色四合。


    蘭臻的話一點沒錯,他保證不了。也沒有人能保證得了,永遠不出賣她,背叛她。所以,這就是為何她不會再將性命交到另一個人手上,最鋒利的凶器隻有握在手裏,她才有和看不見的敵人一較高下的資格。寧負天下,不讓天下再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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